沈润一怔,“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自沈家遭难,人口凋敝至今,忽然添丁,不拘是男是女,都值得万分庆幸。

沈澈和芳纯成亲两年多了,不知什么缘故,总也不见动静。芳纯瞧过太医,也吃了好些药,可惜一直收效甚微,今天到底接了好消息,沈澈听后哆嗦了一会儿,才急匆匆进来报信。沈润自然也是极高兴的,想了想道:“你把手里的差事交代一下,回去瞧瞧你媳妇吧。”说完忽然觉得不对,站起身归拢了桌上的卷宗,自顾自道,“我也应当回去,亲口道声喜才好。”

沈澈发笑,暗道哪里是要道喜,分明是另有目的。芳纯和谢家四姑娘交好,这样的好消息理应告诉四姑娘。四姑娘知道了必定登门道贺,这一道贺,可不就遇上了么。

“哥哥如今很爱往幽州跑啊。”沈澈揶揄他,“这种心境我知道,才成亲那会儿,我也恨不得日日回去。”

沈润没有应他,将手里事物交代了前殿听命的副都知,复扬声唤他跟前通引官:“严复,预备快马。”

***

谢府那头呢,正等着宫里采选的消息。清如和清容此去,和哥儿们考科举是一样的,有人随侍,有人在宫门上候着。一旦宫里有消息传出来,什么都不必管,即刻翻身打马赶回幽州报信。

府里人都在等着,扈夫人不动声色,但视线往院门上瞟了好几回。老太太不甚欢喜,并不盼着那两个丫头过选,因此意兴阑珊地,只举着剪子修剪那盆山茶。

清圆和清和留下作陪是没有办法,总不好对两个姊妹的大事不闻不问,因此在花窗前挑花样子打发时间。今儿清和穿品竹色的合欢对襟外裳,清圆穿藕荷色的襦裙,那样淡而软的颜色是无争的态度,尘世的喧嚣惊扰不着她们。她们间或接耳低语,间或相视一笑,端看她们,便觉得诸事都不要紧,诸事都有来去之道,叫人十足放心。

漫长的夏日,就在这样无尽的等待里滚滚流过,也不知她们说到什么好笑的,捂着嘴一阵前仰后合,老太太瞧见了,笑着摇头:“这姐儿俩!”

扈夫人的目光凉凉移开了,并不在乎她们是否关心清如的前程。自己就这样静静盼着,邱氏送鹿梨浆来,她才喝了一口便撂下了。

忽然听见门上仆妇的喊声,她跟前孙嬷嬷从甬路上过来,边走边报喜,说二位姑娘都过初选了。

屋里坐着的人站了起来,看孙嬷嬷打帘进来,笑着道万福,“跟姑娘们去的小子回来了,说二姑娘分了貌选,三姑娘分了才选,这会子名已经给记下了。明儿由内侍省先过目,倘或过了二选,姑娘们就可回来了。三选在十六,只要三选一过,就等着册封入宫。”

扈夫人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斟酌了下问:“头选可是人人都过了?”

孙嬷嬷笑道:“哪儿能呢,御史中丞家的小姐就给刷下来了,说她额角上生了个芝麻大的痦子,坏了品相。”

这下子扈夫人愈发称意了,只要宫里不是一把抓,就说明还是有挑拣的。那些内侍们见惯了宫里美人,眼界自是高的,便是头选也不易过,清如到底还算争气。

清圆拽了拽清和的衣角,姐妹俩一同上来纳福,“给太太道喜。”

扈夫人嘴上还是圆融的,含笑说:“不稀图她们过不过选,只要一应平安就足了。”

老太太没什么好说的,只问:“吩咐他们仔细打点没有?两个丫头长到这么大,还未在外头过过夜呢。”

扈夫人道:“母亲放心吧,既在宫里过夜,横竖是不碍的。”

老太太点头,头还没点完,夏植打帘进来,叫了声四姑娘,“都使家夫人打发人来,请姑娘过府。说董夫人遇了喜,这会子一个人在家不知怎么好,请姑娘过去商议。”

清圆哦了声,“知道了。”复转身听老太太的示下。

老太太原还说这都使夫人是个不会下蛋的鸡,早晚立身不住,没想到竟忽然有了身孕。好在清圆这头有小侯爷提亲,倘或要入沈家们,也有指挥使兜着,不必再惦记都使了,便道:“这是好事,该当过去道喜的。赶紧打发人预备燕窝随礼,才怀身子的人吃这个最是益气,对孩子也好。”

清圆道是,不过瞧瞧外头天色,有些为难的样子,“时候不早了,只怕回来会略晚些。”

老太太道不要紧,“多带两个人,在城里出不了岔子。叫园上婆子给你留个门,你只管去就是了。”

清圆俯身领命,回去换了身衣裳,便匆匆往指挥使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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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遇上了事没人商议,那是远嫁的姑娘都会触及的难题。之前芳纯同她来往, 心里话也愿意和她细说, 清圆自己虽在闺阁里, 但很能体会她的那种心情。一向盼着孩子, 好容易盼来了, 反倒乱了方寸,这时候就要找个信得过的人同她合计一回,不拘合计什么,总之合计一回,为迎接孩子做点子准备。

清圆很实心地为芳纯高兴,一路上笑吟吟地。抱弦瞧她那样也笑,“咱们姑娘真是, 别人的事也值当你这么欢喜。”

清圆道:“因为值得高兴的事不多,她有了孩子想着告诉我,就说明拿我当个人儿啊。”

可话虽这么说,心里其实隐隐又有别的预感,不知芳纯告知上京的人没有。沈澈知道了, 必要告诉沈润,沈澈若回来,那沈润回不回来呢?

想得多了, 一路上心事重重,只能闷在肚子里。幽州是个奇怪的地方,这里的人于她来说,是一个又一个奇遇。以前她不常打扮, 只要衣裳穿得舒适,也不爱带什么饰物。如今却好,随身多了件东西,那只小荷包长在了身上似的,时间一久不是为应沈润的抽查,是成了习惯。

唉,这黄昏有些恼人呢,她自嘲地笑了笑,把视线调往窗外,看一看落日与孤鹜,看一看市井里的烟火,慢慢便平静下来了。通往指挥使府的路她已经走过好几回,估算着时间,及到府门前,太阳大约正下山。

抱弦仔细又检点带来的随礼,絮絮不知说着什么,她心不在焉地应了,看天边云翳越来越厚重,慢慢把余晖覆盖起来,只余窄窄的一线,半空中犹如一只细长的眼睛。

赶车的小厮在外面摇着鞭子上的响铃,偏过脑袋向内回禀,“四姑娘,到了。”

话毕车便停下了,小厮回身开雕花门,搬了脚踏放在车前。仆妇上来搀扶,把他挤到了顶马旁,四姑娘的月华裙被风吹起,又轻轻地降落,那纤细的身影在余光中飘然进了指挥使府大门。小厮到这时才敢抬起眼来张望,府门两侧依旧有钉子似的戍卫,他不敢逗留,牵起缰绳,把马牵到了一旁的梧桐树下。

“四姑娘来了?”一位仆妇上前行礼,看衣着打扮,应当是府里的管事嬷嬷。

清圆微颔首,“我来瞧瞧你家夫人。”

仆妇扬着笑脸道是,“我们夫人打发人来传了话,命奴婢在门上接应姑娘。奴婢是府里内宅管事,姓周,四姑娘叫我周婆子就是了。”一面说着,一面招呼一旁侍立的丫头,“随姑娘来的人路上辛苦,时候差不多了,快带下去用饭吧。”

于是两个丫头热络地围上来,引抱弦她们往回廊那头去,周婆子笑着冲清圆比手,“姑娘,请随我来吧。”

到了人家府上,行动自然听人家调遣,清圆顺着指引往园子里去,那条分割东西两府的木作长廊,在暮色中有种古朴的美感。及到尽头,西府向右,东府向左。她心里惴惴的,担心周嬷嬷要领她往东院去,所幸倒没有。不过也不曾往右边的抄手游廊上引,只是一直往前,经过了一个小跨院,前头是个更大的园子。

园中已经掌灯,错落的一团团光亮,将四周照得隐隐绰绰。她从没有来过这里,暗暗惊讶这指挥使府比她想象的更大。只是不见芳纯,便叫了声周嬷嬷,“你家夫人在哪里?”

话音方落,就知道这个问题问得多余了。前边的月洞门边上倚着一个人,身段风流,意态闲适。清冽的嗓音像淙淙细流落在七弦琴上,漫不经心道:“他们夫妻小别重逢,四姑娘就别去打搅了,我倒闲着,我陪四姑娘说话吧。”

清圆站在那里没有挪步,先前的预感到底应验了,反而有尘埃落定之感。只是时候不对,不对的时间,见不该见的人是大忌,便道:“真是不凑巧得很,我不知道都使回幽州了。今儿天色已晚,既见不着芳纯,我就先告辞了吧。”

她是守礼守分的闺阁小姐,不做人夜奔私会那一套,说完转身便要走。沈润嗳了声,“四姑娘留步,上回你遇袭那件案子有了眉目,沈某正想告诉你,你听不听?”

清圆闻言站住了脚,歪着脑袋问:“怎么样了?”

门上的人也学她歪了脑袋,“咱们就这么站着说话?四姑娘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沈某,沈某的人品,四姑娘信不过?”

若说信不信得过,那是显而易见的,但涉及了人品二字,就得慎之又慎了。清圆笑了笑,“殿帅哪里话,我曾蒙殿帅搭救,今天才有命站在这里,清圆就算信不过天下人,也不会信不过殿帅。”

他觉得这话还算中听,转过身去,边行边道:“那就进园子,坐下,好好说话。”

清圆回头看了眼,周嬷嬷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唯见远处几个丫头挑灯谈笑着经过。她没法子,只得跟在他身后入园,天将暗不暗,脚下踩着一个小石子儿便咔嚓作响。前面的人身上熏了很好闻的香,像是蘅芜里添进了苏合香油,这样深浓的黄昏,徘徊起一种清冷又缠绵的意味。

沈指挥使和寻常武夫不一样,这点倒是难得的。她见过他穿蟒服,也见过他燕居时轻便的装束,很少有男人能行也养眼,坐也养眼。沈家的一度没落只让他信念更坚定,办事更有条理,并未在他身上烙下任何丑陋的烙印。

凉风习习的夜,他的声线也泠泠,“那天只请四姑娘吃了殿前司的粗茶淡饭,实在过意不去,叫我惦记了好几日。今天正巧有机缘,把那天的亏空找补回来,咱们边吃边说话。”他略回了回头,将好看的侧脸和半边脖颈展露在她面前,微微一笑道,“四姑娘不会不赏这个脸吧?”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的言行明明很端稳,却还是让她看出一种无处不**的味道。可见一个人头几次给人留下的印象很重要,一旦固化了,任你如何改邪归正,都无济于事了。

她呢,躲在柜子里的狼狈样,不会也在他脑子里存续一辈子吧!现在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也晚了,只得尽量装得从容,含糊应着:“不叫上都使和芳纯吗?”

沈润很直接,“叫他们做什么,我嫌他们碍事。”

他说话倒常有这种快人快语的时候,清圆听得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了。只是两个人对坐着吃饭实在古怪,她落了座,还是更关心那个案子,“殿帅说的眉目是什么眉目?查出那个牵头的人了么?”

沈润替她斟了杯酒,淡声应道:“是檄龙卫的振威校尉梁翼。他早前在扈夫人父亲麾下任职,扈老将军致仕后才进了檄龙卫。这个人还算重情,昔日上峰的女儿有事相求,他便应下了,本以为你一个小姑娘好对付得很,却没想到我插了手,如今只怕肠子都悔青了。我已经派人找过他,四姑娘不必着急,他要是知情识趣,自会来见我的。”

“那他要是装糊涂呢?”清圆问,“殿帅打算如何处置?”

他扬眉笑了笑,“要是收拾不了他,我殿前司岂不是成了吃干饭的衙门!我有一百种法子叫他松口,只可惜……”他幽幽看她一眼,叹了口气。

清圆迟疑了下,“殿帅有话不妨直说,可惜什么?”

“可惜我的一百种法子里,没有能让四姑娘喜欢上沈润的办法。”他撑着下巴,语气哀怨,“四姑娘今日可喜欢沈润?”

清圆想了想,摇摇头,“殿帅怎么总说这种虎狼之辞,我是正经女孩儿,你再打趣我,我就走了。”

沈润被她说怔了,“虎狼之辞?”这个词儿用得太好了,自己如今于她,恐怕真有虎狼嫌疑了。

她当真起身要走,他忙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两人原本对坐着,这样的姿势颇有些哀恳的味道。但指挥使从来不在乎在喜欢的人面前委曲求全,所以抓住袖子的手不能放,语气却服了软,“好了好了,我同四姑娘正经说话还不成吗。”

清圆心里却知道,这个人骨子里就不正经,你义正言辞的指正最多能维持一盏茶的工夫,再往后便又死灰复燃了。

然而还想从他口中探听些消息,他拽住她衣袖的分量很轻,轻得如羽毛拂过心上。清圆重又坐了下来,“那个梁翼若是将扈夫人招供出来,殿帅打算怎么处置?”

沈润收回手,指尖捏着精瓷的杯子转了转,看那潮汐般的曲线爬满杯壁。这果子酒虽淡,香味却醇厚得很,她不喝,他也不去劝,只抬眼看向她,“我想问问四姑娘,你有什么打算?”

灯下的女孩儿颜色惊人,那淡淡的一层金色染上她的眉眼,连眼角眉梢的踟蹰都别具风情。

她将一条手臂放在桌上,细细的腕子有五色的碧玺手串点缀,不似那些戴金戴银的华美,有点玲珑,又兼具少女的可爱心思。她应当很犹豫,五指捏了又放,放了又捏,最后才道:“要是论我的心,她早前害了我娘,又来害我,我恨不得立时叫她血债血偿。可这回的事,到底虽有计划,未能实施,我还活着,就算事情闹起来,谢家也不会白放着不管。当家主母陷入这样的官司,于谢家的名声是极大的损害,老太太就算想尽办法也会捞人,我若是不依不饶,回头又弄出个陷害嫡母的传闻来,就得不偿失了。至于那个小厮,本是家生子儿奴才,主子错手杀了他,至多杖一百,罚些银钱罢了,丧家不追究,事儿也就过了。”她说着,叹了口气,“全是因为我死里逃生,戏没能唱起来,没法子整治死她。”

沈润听了一哂,“倘或你死了,两条命换她一条,上算么?还是活着的好,活着看她身败名裂,她哭你笑,在她面前笑,不是更痛快么?”

清圆听他这么说,倒果真笑起来,“殿帅说得很是,我原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就此便宜了她,又心有不甘。”

他放下酒盏,替她布了菜,“四姑娘别光顾着说话,尝尝我们小灶上的手艺。这是新来的江南厨子现做的,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清圆这才夹了一筷鹿脯丝,细咂摸一番,点头道:“是这个味儿,我们横塘的菜色偏甜些,也讲究浓油赤酱。殿帅府上卧虎藏龙,上哪里踅摸了这么个好厨子呀。”

沈润但笑不语,自然不会告诉她,这厨子是从上京最大的菜馆里挖过来的。他一向有深谋远虑,她出生在南方,对老家的菜色总有眷恋,将来成了亲,像芳纯一样怀了孩子,想吃南方菜了,有现成的厨子,可以免于周折。

只是这话不好告诉她,要是说出口,怕会挨她的打,便随口道:“沈澈房里的有了喜信儿,这是咱们沈家头一个孩子,沈澈不常在幽州,四姑娘和她交好,往后看顾着点儿吧!常来府里走动,底下的人可随意调遣,若是想吃什么好吃的了,吩咐周嬷嬷,让她替你们置办。”他完全就是一副家常的口吻,又问她,“你缺什么东西么?像胭脂水粉那些……上京有爿不错的胭脂铺子,宫里后妃都托人出去采买。过两日我让人给你送几盒过去,喜欢的可以留着自己用,不喜欢的送人就是了。”

清圆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这人怎么这么不见外。女孩儿的胭脂呀,手绢呀,这些都是很私密的东西,是属于姑娘深闺里的小趣致,一旦男人插了手,那味儿就不对了。

她低下头,叼了筷子,嗡哝着说:“我们家有专事置办这个的婆子……”

他探过手来,轻轻将那象牙箸从她唇上移开,“别叼着筷子说话,仔细磕了牙。我是怕那些婆子看人下菜碟,有好的先紧着什么大姑娘二姑娘,到你手里全是人家挑剩的。”

清圆愈发不自在了,在他跟前自己像个不知事的孩子,竟还怕她磕了牙。不过她用的是别人挑剩的,这点倒不假,她也不在意那些,本来胭脂水粉就用得少,倘或那些小事上较劲,那寻常过日子,多少气够她生的。

她嗯了声,放下了筷子,他有些不解,“怎么,菜色不好么?”

清圆说不是,“我吃饱了。”

沈润失笑,“才吃了两口就吃饱了?往后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多了,你这样拘谨,岂不顿顿挨饿?”边说边舀了小酱肉来,“这个好吃,是你们横塘最家常的,在陈家时一定吃过。我以前不常吃南方菜,总觉太甜腻了,不过如今倒发现味儿正好,咸甜适宜,像你。”

可又来了,清圆摸了摸额头道:“殿帅,你不能总想着调戏我,我心里会慌的。”

“慌就对了。”他淡淡道,“我不调戏你,你将来怎么心甘情愿做我的夫人?沈某在你面前不正经你要习惯,横竖我不去调戏别人,将来你就知道我的好处了。”

清圆被他说得脸红脖子粗,气恼地舀了勺菜,狠狠填进嘴里,“殿帅要是觉得我像个大家闺秀,能娶回来镇宅,那你就错了。我粗鄙得很,脾气不好,还爱记仇。”

他说不要紧,“我会讨你喜欢的。”

这下子话又说进了死胡同,她呆呆看着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的目的可以这样明确。

他发觉那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毫不吝啬地对她展现了一个迷人笑,“做什么这样看着我?”那句话在舌尖上轻送,相接的眼波像生了钩子一样,紧紧勾住,把脸往前递了递。然后视线移下来,落在那嫣红的唇瓣上,“四姑娘可是对沈某有了什么想法?这么瞧一个男人,可不是好事。你再瞧……再瞧我就要……”

清圆吃了一惊,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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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沈润讶然, 一副受到亵渎的模样, 恍然大悟地哦了声,“四姑娘看着温婉纯良,没想到竟有这样复杂的心思!你这是做什么, 为什么捂住嘴?你可是看沈某秀色可餐, 对沈某起了歪心思?”

清圆顿时后悔莫及,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动作,落了人家的话柄。

她活的年岁不算长, 但自记事起祖母便悉心教导她,闺中女孩儿最要紧一宗就是端稳从容。你不必算无遗策, 也不必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但当你遭遇失败时, 至少要败得优雅,败得不失风度。

清圆自觉过去这么长时候, 无论怎样的逆境,她都依着祖母的教诲做到了, 可是人的一生中难免会有个把煞星, 沈润就是她的煞星。遇见他, 她苦心经营的闺秀做派竟全不顶用了,他虚张声势,他倒打一耙,她只能眼睁睁瞧着,除了感叹他脸皮好厚,没有别的办法。

然而就这么任他栽赃么?不能够!人被逼到绝境自有急智, 那只捂住嘴的手没有放下来,就势打了个呵欠,打得迸出了两眼泪花。然后无辜地眨了眨眼,“唉,让殿帅见笑了,往常这时候,我们家早就封了园子歇下了……我养成了习惯,在殿帅跟前失礼了。”接下去开始装聋作哑,“殿帅才刚说什么?”

沈润的上风显然没能占多久,她反将一军,他的那套说辞就立不住脚了。栽赃不成,他也不气馁,唔了声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四姑娘殿帅殿帅地叫,未免太生分了。四姑娘直呼我沈润吧,或是叫我的小字。我的小字你可知道?家父盼我守正儒雅,因此我的小字叫守雅……你若觉得叫起来尴尬,唤我守雅哥哥也成。”

牙酸,这种酸飞快传向四肢百骸,让她汗毛林立。守雅哥哥?这个称呼才是最大的尴尬!只是名字真是好名字,端看那两个字,便犹如看见了磊落耿介的君子,站在一片日光里朗朗而笑的样子。可眼前这人呢,灯火下一张过分好看的脸,男人长得太好看了,让人觉得不可信任。虽然李从心也生得匀停,但和他还是不一样,年轻的贵公子纵然声色犬马,一旦收了心,赤诚是看得见的。他呢,经历过风浪,一重磨难就是一重坚硬的壳。她不信自己能凿开重重壁垒,因此尽管他想尽了法子兜搭,她仍旧是带着笑,坚决不上他的套。

他说:“四姑娘,你不试着叫一叫么?”

她很善于敷衍,重新举起勺子舀了勺汤,“我来尝尝这蛋羹吧,蒸得倒很入味……”

可是她话还没说完,他便伸过手来,柔软的指腹在她唇角轻轻一擦,然后和善地微笑,“怎么吃得满嘴都是……”

这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清圆简直有些灰心,她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斗不过这只老狐狸了。

还好他懂得见好就收,姑娘讪讪红了脸,他便重又直起身子正襟危坐,重又举起酒盏慢慢地饮。刚才的斗智斗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指挥使还是威严正派的指挥使,淡声道:“梁翼那头的事,四姑娘就不必过问了。我才刚听了你的见解,说得很在理,要是摆在明面上处置,不能一气儿法办了扈夫人,反倒对你的名声不利。不过明的既然行不通,咱们就走暗的……横竖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保你吃不了亏就是了。”

清圆不知他预备怎么对付扈夫人,迟迟望着他道:“殿帅已经想好法子了?”

他垂眼道:“没人为你的将来打算,自有我来为你打算。不管你日后嫁给谁,我都要你风光出阁,比嫡女体面千倍万倍。”

清圆心头五味杂陈起来,真没想到自己坎坷的命途里闯进了这么个程咬金,横刀立马大杀四方地替她周全,原因还很奇怪,二品大员娶不着媳妇,要抓她来当夫人。护短是人的天性,沈润的这种天性尤为突出,大约还是源于少年时沉痛的经历吧。只是这种热情能维持多久,谁知道呢。今天鲜花着锦,明天也许成了扔在墙角半枯的盆栽,一面感怀初得时的精心修剪,一面又觉得它占地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不过感动确实有,沈润这人不愧是干刑狱的,他的话常有直抵人心的力量。不管是刑讯逼供也好,还是使心眼蛊惑人也好,他知道哪里是你的软肋,触之会痒会痛,叫你连逃都逃不掉。

她叹了口气,“殿帅的好意,我怕将来无以为报啊。”

“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吧。”他暧昧地笑了笑,“毕竟沈某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清圆缄了口,慢慢抚着膝头思量,心里生出一种渴望来,想试试这位指挥使的定力究竟如何。一个整天孔雀般对着姑娘搔首弄姿的男人,果然有那样坚定不移的信念吗?

“殿帅此话当真?先前我就在想,你们费尽心机把我骗进府,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一面说,一面支起一条胳膊撑着下巴,轻而软地睇了他一眼,“你一再接近我,终究有所图的啊。清圆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庶女,哪里经得起殿帅这样磋磨。如今我人在你沈府,殿帅一忽儿对我飞眼,一忽儿又拿话激我,到底想干什么?你总说我对你起了歪心思,难道不是殿帅馋我的美色,馋得无法自拔?”

好了,话说完了,那话在各自心头开始发酵,沈润看她的眼神一下子从蒙蒙的,变得无比的深刻清明。

早前一直是他占据主动,或戏谑或挑挞,他喜欢看她脸上神情的变化。一个不知□□的小姑娘,纯洁得像张白纸,他在上头画了什么便是什么,这种感觉实在有趣得很。但自负的沈指挥使从来没想到,一旦画笔到了她的手上,那饱蘸墨汁的笔锋会劈头盖脸落下来,让他难以招架。

她不糊涂,她是世上顶聪明的女孩儿,学以致用于她来说一点都不难。花厅檐下的灯笼在晚风里摇曳,错落的光带荡过来又荡过去,那双幼鹿般黝黑明亮的眼眸就那么望住他,他忽然感觉有些难以呼吸了,果真久旷的男人经不得撩拨,万一发作起来,会吓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