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先是想请旨赐婚的,但因得知了谢家的计划,临时又求圣人下了这道旨意。他加封节度使在今日正式颁布,那么清圆就能顺理成章得个诰命的衔儿了。圣旨上既然已经将她归到陈氏门下,谢家还有什么道理来争?人人都说沈润专横跋扈,一手遮天,若是连自己夫人的户籍都无法改动,岂不是枉担了这个恶名?

面无表情的黄门,在宣读完旨意后,立时脸上堆起了花儿。示意左右承托着大红漆盘的中黄门上前,掀开覆盖的红布请沈氏夫妇过目,一盘是二品诰命的冠服,一盘是红纸封裹的黄金。

黄门垂着手呵着腰,笑道:“节使和夫人快请起吧,小底奉圣人及中宫之命前来宣召。圣人与中宫不便出禁中,特命赐百两黄金,以贺节使大婚之喜。另赐夫人珍珠一斛,凤冠霞帔一套,中宫说了,过两日还请节使与夫人一道入禁中,好让中宫见一见。”

沈润道是,“多谢圣人及皇后殿下恩典,后日沈润必携内子入宫谢恩。三位辛苦,今日沈润大喜,还请喝杯喜酒再走。”

黄门婉拒,推辞身上还有差事,要回禁中复命。沈润便示意管事的招呼,大加赏赐,不在话下。

禁内的人去了,接下来便是满室的贺喜,今日沈家可说是风光无两了,又是成婚,又是擢升节度使,又是晋封郡夫人,放眼满朝文武,有几家得过这样的殊荣?

来理论的谢家人见此情景,几乎要气得厥过去了,谢老太太不住地咦了几声,“纵是圣人,也不能这样篡改别人的户籍!父精母血、父精母血啊……”

清圆透过覆面的红纱望过去,那个拄着龙头拐的人,陌生得仿佛从来没有见过。

她叫了声老太太,“父精母血,这话说得很好。父亲虽生了我,却不曾养育过我,父亲的生恩,我几次三番救他于危难,想来这份恩情也该还尽了。老太太只知父亲生恩,怎么忘了我母亲?我母亲含冤被你们驱逐出门,你们侵吞靳家家产,欺负我母亲孤身一人,害她最后枉死,这份仇,我又该怎么向你们讨要?今日是我大喜,你们若真是我的亲人,真心实意心疼我,就当来道一声喜,而非大闹我的婚宴。你们从来不曾将我当自己骨肉,你们只拿我当取悦高官的工具。所幸我遇见的是他,若是别人,我这会子怕是和我母亲一样,被你们屈死了。”

她一句一句说得平淡,没有愤懑,也没有激昂,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陈述事实,让在场的宾客都听得明白。在从陈家出门之前,她还悄悄奢望过谢家示好,到现在失望透顶反倒平静,知道这门亲是必断无疑了。她才活了十五年罢了,这十五年里见到了最丑陋的人性,将来的年月,大约没有什么再能令她震惊了。

也好,她轻叹了口气,回到沈润身旁。沈润对谢家老太太道:“圣旨既已下了,也不必我多言,你们的宗谱和户籍册子,还是早些改了为好,别等日后又来纠缠不清。”言罢一双利眼望向扈夫人,冷笑道,“人说妻贤夫祸少,谢节使能有今日,非谢节使一人之过。夫人,早早儿搀着你家老太君回去歇息吧,自己内宅都是一团乱麻,我府里的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沈家的胜局已定,众人便又换了个调侃的语调问:“今日这么要紧的日子,谢节使怎么没来?”

“虽说内宅由夫人掌舵,但也不好任凭胡来,瞧瞧闹的这一出,人家好好的婚宴……”

“沈夫人今年才十五吧?十五岁便封诰命,本朝还没有过呢……”

沈润到这刻是彻底不留情面了,扬声道来人,“再有闹事者,给我乱棍打死。出了人命,沈某自去圣人面前领罪。”

大门外进来一列班直,甲胄一抬,哗啦一声骤响。那兜鍪戴得深,灯火下眉目都掩入阴影里,看上去像庙里的金甲神。连声音也像擂鼓似的,道一声“请”,把人吓一跳。

谢家众人几乎是在铺天盖地的嘲笑声里落荒而逃的,老太太到了门外直喘粗气,扈夫人跟前孙嬷嬷上来宽解,说:“老太太消消气,且叫他们得意两日……”

话没说完,就被老太太狠狠扇了一耳光。

“你害得我丢了这么大的脸还不够!我真是猪油蒙了心,竟听你这混账婆子挑唆。早知如此……”老太太悲凄地喃喃,“早知如此……莫如好好替她预备一份嫁妆送来,她要是一时心软了,或许还能认回咱们……”

谢家人去了,这婚宴终于能好好进行了,拜过了天地便送新娘子入洞房。沈指挥使拿秤杆挑了盖头,还有一把羽扇挡在新娘子面前。众人起哄,让他唱歌,他笨嘴拙舌的,不知该唱什么,只好躬着腰向清圆长揖:“请娘子却扇……请娘子却扇……”

清圆到底舍不得难为他,羞答答撤了羽扇。年轻鲜洁的新娘子,有美丽丰盈的脸庞,满头珠翠,一肩霞帔,坐在那里,既是端庄,又是妩媚。

沈润的那些朋友们笑闹,又推又搡,“守雅好福气,嫂子真好看!”

喜房里的嬷嬷们笑着把人劝出去,“诸位大人,外头开筵了,快请入席吧。”

把那些凑热闹的都轰走了,才轮着夫妇两个行同牢合卺礼。彼此对坐着吃白肉,你一块来我一块……清圆真有些饿了,连吃了好几块,连边上喜娘都发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觉得这肉怪好吃的……”

沈润偏疼她,亲手替她布了两块,又递酒来。合卺礼是拿匏瓜劈成两半用以盛酒,喝完了再把它拼起来,拿红丝线缠上,大礼便完成了。

只是他还要去宴饮宾客,恋恋不舍让她等他回来,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清圆到这时才松口气,抱弦笑道:“姑娘辛苦了,今儿一气发生了这么多事,才刚我瞧老太太,气得脸色都变了。”

清圆笑了笑,“替我重新绾发吧。”一面起来,摘了头上钗环。

因有蒋氏事先告密,她同沈润说了,他让她不必担心,他自有应对,连陈家祖母都不用惊动,原来是请了圣人的旨意。家里有了这样的主心骨,真是万事不必她忧虑了,所以总有女孩儿想入沈府,不是没有道理的。

先前却扇的时候还看见芳纯来着,眼下又不见了人影,大约是回去了。她抿了发,回头问周嬷嬷:“西府里这几日,可还太平啊?”

周嬷嬷摇头,“前儿二太太闹和离,话都传到老爷耳朵里了,老爷也生气,又不能出言教训,只叫二老爷回去好好同她说合。奴婢们早盼着夫人过门了,这家里到底要个正经的内当家才好,二太太由来不问事,只知道饿了要吃的,冷了要穿的,谁说两句她爱听的,就对人掏心窝子。我是想着,眼下夫人进了门,那位皓雪姑娘多少也忌讳些,只要她不在二太太耳边吹风,二太太缓过劲儿来,自然就好了。”

可是清圆摇头,只怕是好不了。人家下了几个月的功夫,短时间内积重难返。今天她婚宴的经过,姚家未必没瞧见,这会儿八成眼红得滴出血来了。沈润身上没人敢下手,他脾气不好难亲近,三句话不对就喊打喊杀,再会撒娇的姑娘到他跟前,他也能把人肠子掏出来。沈澈不一样,沈澈的性子更温和,也更易亲近,想进沈家门,自然是二房更好做手脚。

清圆卸下镯子放进妆盒里,“这阵子皓雪姑娘还来?”

“来啊,怎么不来!”周嬷嬷道,“前几日西府上房伺候的人出来学舌,那位姑娘还劝二老爷呢,说姐姐在娘家时脾气就倔强,请姐夫别放在心上。”

清圆听了直皱眉,“二爷和二太太做了这么长时候的夫妻,倒要她一个外人打圆场?”

周嬷嬷对插着袖子说可不,“叫人恶心得慌,一头在二太太跟前挑唆,一头又在二老爷跟前充好人,小小的年纪,用心这么险恶。”

清圆哂笑,自己心里明白,这件事后头少不得姚家人推波助澜。当初谢家不也是这样么,老太太甚至想过让她给沈澈做填房。皓雪家里是从六品,连八品曹参军事的女儿都能做正头夫人,以她的出身,做个填房绰绰有余了。

“这事我知道了,先别声张,回头我自有主意。”她说着,仰起脸,等红棉替她重新傅粉。

陪房傅嬷嬷笑着岔开了话题,“我的大姑娘,今儿是什么日子呢,往后有的是时候琢磨,何苦偏挑在今儿!”

周嬷嬷也笑起来,“怨我不好,引得夫人说这个,我该打!夫人且梳妆吧,过会子老爷就回来了,洞房花烛夜,别因那起子小人,败了自己的兴致。”

清圆抿唇笑,想起眼下境况,心里倒又紧张起来。那些婆子都退出去了,屋里安静下来,她起身慢慢踱了两圈,把窗推开一道小小的缝儿,从这一线里看外头下雪。

“下到明儿早上,应该能积得很厚了。嗳,我们在横塘的时候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雪,幽州真好,能看雪景……”

“还有那么好的人,滚滚红尘中和你依偎作伴。”身后人说着拥上来,把小小的人揽进怀里,像半圆外头又套了个更大的半圆,紧紧把她掬住。

侍立的抱弦和红棉相视而笑,却行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他们俩,清圆有些害臊,扭头瞧了他一眼,闻见他身上酒香,轻声说:“可喝多了?宾客都散了么?”

他的语调有些懒懒的,“今儿高兴,多喝了两杯,不打紧,离醉还远着呢。客都散了,毕竟都是朝中官员,知情识趣得很,知道我今晚洞房花烛……”他在她耳后脖颈那片吻了下,愉快地嗡哝,“这回好了,你总算是我的人了。”

清圆赧然缩脖儿,“殿帅今日辛苦了。”

他听了,长长嗯了声,“怎么还叫我殿帅呢,该换个称呼才好。”

她捂着嘴笑,“我叫顺了口,一时忘了。”

他把她转过来,烛火下一双秀目迷蒙地望住她,“重叫。”

她含笑抚了抚他的脸,“守雅。”

他点点头,“还有。”

“郎君。”

他把这声唤听进心里去,两手压着她的肩,低下头,那姿势沉重,她看不见他的神情。

清圆知道他现在所想,轻声说:“将来不管苦也好,甜也好,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你不要害怕。”

他听了发笑,“我怎么会害怕……”可是他有时真的会害怕,喜欢极了,患得患失。

然而一个大男人,有些话还是说不出口。他朝窗外望望,枝头檐下的雪已经攒了薄薄的一层,他问她:“你喜欢雪?”

她说是呀,弯弯的眉眼,眸中有跳跃的火光,“等明日,咱们去堆个雪人好不好?”

他不说话,推开窗户跳了出去,牵起袍角把积雪都揽过来,然后隔窗捧到她面前,“外头太冷,你别出去了,要玩雪,我给你送过来。”

清圆的眼眶子有点发酸,“我也没说现在就要玩雪……你怎么孩子似的。”

忙拍净他的袍裾让他进来,捧着他的手仔细搓磨。他的指尖微凉,其实扒雪的时候并不长,她却也心疼得慌。

“冷么?”她抬起眼望他,盈盈的目光,望得他心猿意马。

他说冷,“娘子给我捂一捂。”

她听了便把他的手捧起来,捧到唇边呵热气。呵啊呵的,那唇瓣便贴在他手背上,嘴里嘟囔着:“我来亲一下吧!”

这新婚夜,新娘子这么体人意儿,哪里还受得住。

他一把抱起她,双双跌进鸳鸯被里。天太冷,屋里却温暖如春,即便没有炭火,夫妻同体彼此是对方的慰藉。她稚气未脱,如今嫁做人妇,有少女的天真,兼具少妇的生涩。他撑着身子看她,她眼睫低垂,羞红了脸。他便绵绵地吻她,从额头,一直到足尖。

她化成了一滩春水,原来比他想象的更惑人。雪白的臂弯软软搭在朱红的被褥上,他寻着温暖延伸,找见她的手,紧紧同她十指相扣。

“怕不怕?”他在她耳边问,低哑的嗓音,有种诱哄的味道。

她的脚趾扭动,踩在他小腿上,微微睁开眼,说不怕。

床榻不远处,供着一架错金温炉,镂空的纹样里透出或长或短的波光,他发髻凌乱,深刻的五官在朦胧的光线下极具别样的美感。他有烈火一样跳动的灵魂,后来她才知道,烈火一样的,其实不单只有他的灵魂。

雷来电往,她觉得自己要碎了,可他却有那样的妙手,把打破的她重新锔起来。长夜漫漫,她不觉得难耐,也不觉得厌烦。她只是满心欢喜地迎接他,也热爱这种身在云端的感觉。

他埋在她颈间的时候,她紧紧抱住他,“守雅,我们要一直这样到老。”

他轻笑,说好,“每日都这样……一直到老。”

☆、第 87 章

每日都这样, 怕是要把人磨死了,可是这种折磨不算坏。这一夜风雪不断, 沈指挥使也没闲着,像要把这几年的亏空一气儿填上。只是小夫人初经人事, 有些招架不住,到后来半梦半醒地, 他还腻上来, 被她一巴掌拍开了,“天都要亮了, 你是属牛的么?”

沈指挥使说:“我不是属牛的, 我属龙。”

龙性最淫,无所不交,清圆觉得他连她都骂上了。可惜她腰酸背痛睁不开眼,便胡乱搂住了他, 腻声说:“郎君, 咱们睡会子,起得晚了, 要招人笑话的……”

于是那一睡,睡到了中晌。

这就是没有公婆的好处, 否则新婚第二日,当早早起来给长辈见礼才好。清圆睁开眼的时候, 有些分辨不清人在何方,左右看了看,这满屋子大红大绿的布置, 才想起来自己成亲了,嫁到沈府上了。

沈润拱在她胸前睡得香,她有些不好意思,掩上了衣襟,推了他两把,“快起来,咱们睡过头了。”

沈润这些年难得这样好眠,他身处高位,殿前司的差事又是时刻架在火上,照严复的话说,睡觉只能闭一只眼睛,有点风吹草动,站起来就得走。可是昨儿夜里太操劳,再加上她在身边,尤其心安,一觉睡到现在,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他惺忪着眼,探过长臂来搂住她的腰,“什么时辰了?”

清圆手忙脚乱,“快午时了……哎呀,快起来,底下人不知等了多久了。还有祠堂,我要进祠堂给公公婆婆上香。”说着泫然欲泣,“怎么办,可是要叫人笑话死了,都怪你!都怪你!”

沈润不以为然,她忙着要去找衣裳,又被他拽了回来,剥开她的交领,在那圆而玲珑的肩头亲了一口。

“这府里你最大,谁敢笑话你?父亲和母亲那头你不必担心,他们体谅我这个二十六岁才娶媳妇的老儿子,不会责怪你的。”他说完,无赖地圈住她,“睡个回笼觉吧。”

她气闷不已,“我以前不知道,你竟是这样的人。”

他闭着眼睛笑,“我只在娘子跟前这样。”

清圆听他叫娘子,叫得那么顺理成章,忽然有些感慨,如今自己真的为人/妻了。

他眉舒目展,就着窗口的天光看,那容貌简直像才弱冠的少年公子,谁知道他穿上铠甲戴上兜鍪,是那样威风凛凛的模样。清圆头一回对一个人有爱不释手之感,连大圆子都没那样让她心痒难搔过,唯有他,他微微仰起的唇角,也让她觉得无比勾人。

她伏在他耳边说:“你睡吧,再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别管我。”然后亲亲他的唇角,再亲亲他的眼皮,轻声嘟囔着,“我好喜欢你呀。”

他哪里睡得着,笑得也愈发得意,闭着眼睛指指自己的嘴唇,“亲这里。”

她唔了声,“还没擦牙呢。”在他唇上吻一下,吻得又脆又响。

他忽然把她翻转过来,身手矫捷地压住她,“娘子,要再来一回么?”

清圆扭捏着说不成,“你想弄死我么?再说我还得去瞧瞧芳纯。”

提起起这个沈润也觉得败兴,原本家里好好的办一场喜事,一家子和乐多好,偏他们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和离。沈家的家风,从来都是夫妇和敬,没出过这样的事,芳纯就是太闲了,想一出是一出,弄得沈澈没头苍蝇似的。

他叹了口气,倒在一旁,拿手盖住了眼睛,“其实我是想着,不要去管他们的事。你虽当了嫂子,可芳纯还年长你几岁,又牵扯她娘家的人,要是处置不好,你反落埋怨。”

清圆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她不能眼看着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散了。她也是少年侠气,自顾自道:“我先头没有进门,家里的事确实不好插手,如今既当家了,过问两句总是应当的。昨儿周婆子和我说,那个姚九姑娘像是有别的心思……”到底不好和男人说得太细,笑了笑道,“芳纯眼下蒙在鼓里,没人点醒她,只怕她糊涂下去,把个好姻缘葬送了。”

沈润是什么脑子,就算清圆不说破他也知道,蹙眉道:“世上倒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人。”

清圆起身穿好衣裳,边系衣带边道:“你们男人有外头的天地好闯荡,女人们整日屈在后宅里,不是柴米油盐,就是婚嫁寿诞。方寸之间能搅起腥风血雨来,螺丝壳里也好做道场嘛。”回身拉他起来穿戴,仔细替他扣好了玉带道,“芳纯那里我来说合,二爷这头还需你叮嘱两句。那位姚姑娘,千万让他防备些,别让她趁着芳纯糊涂的时候做出什么来。姑娘家名节最要紧,要是这上头错了半步,不进门也得进门了。”

沈润听她嘱咐,明明小小的姑娘,思虑却那么周详长远,便抱住她打趣,“哪个才是你?昨晚上那个娇滴滴的可人儿,还是今天的当家主母?”

清圆腼腆,红着脸轻推一下他的手,“我在外头是当家主母,在你跟前就做娇滴滴的可人儿。”

这话说得他心头又鼓噪起来,把人抱在怀里好一通揉搓,“我上辈子肯定做了什么好事,这辈子才娶到你。”

新婚燕尔,能多粘缠就多粘缠,几乎是难舍难分地撒开了手,才招门外的丫头进来伺候。

仆妇们抬着热水到门前,抱弦和红棉捧着妆盒和银盆入内室,清圆见她们脸上带着笑,觉得有点尴尬,无所适从地在栽绒毯上站着。

沙沙地,廊下传来竹帘卷动的声响,她扭头朝外看,果真雪下了一夜,下得庭院都白了。这会儿势头小了些,细细地,纷纷扬扬地坠落……有时枝头的积雪太沉重,扑簌簌砸下来,那枝桠便一阵颤抖,连带着其他枝头的雪也摇摇欲坠。

沈润在一旁整理领缘的狐毛,拖着长腔道:“这种天气要是架起一只红泥小火炉来,我与狸奴不出门,那该多好。”

清圆知道他又要调侃她,自己嘟囔着:“什么狸奴……”

他挨过来,喏了声,“我与……”一根手指指向她,“狸奴不出门。”气得她差点咬掉他的手指。

可是雪下得那样温柔而无声,人心也像被漂洗了似的。她两手撑住木作的围栏,半个身子探出去,扭过头,拿脸接那些雪花。抱弦在一旁无奈地规劝着,“夫人,快些进来吧,回头别着了凉。”

这样的闺中岁月,慢悠悠不疾不徐,真好。清圆瞥了沈润一眼,他的眼神里全是溺爱,反倒不好意思了。忙收回身子,端端正正坐在妆台前,红棉上来给她绾了发,以前姑娘时候的发髻不能再用了,鬓发和刘海全抹了头油梳上去。连钗环也换了样式,珠花呀、步摇呀,都显得富贵且端庄。

她在里头挑选,挑来挑起,挑中了一支鎏金点翠小金鱼,往后一举,“用这个。”

红棉有些为难,“这个太小孩儿气了……”

沈润却接了,簪在她发间,“就用这个,这个好看。”

然后便是镜中眼波流转,眉目传情,新婚的夫妇,真是腻得人牙疼。

抱弦却很高兴,姑娘在谢家那半年的不易她亲眼目睹了,单是耳光就吃了扈氏母女两个,平时的委屈更是数不胜数。如今好了,嫁得一个好人家,郎君有地位,又揉心揉肝地疼爱她,总算补了以前的不足,往后便能享福了。

待梳妆打扮齐全,沈润便打着伞,带她往祠堂去。进了门点蜡拈香叩拜,清圆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父亲,母亲,今日我睡迟了,是媳妇的不周到,请二老恕罪。我入了沈家门,这一辈子都是沈家的人,媳妇虽年轻,也会学着好好侍奉丈夫,执掌门庭,二老在天之灵请保佑我们,无风无浪,早日开枝散叶……”

沈润跪在边上,听她闭着眼睛嘀嘀咕咕,实在觉得好笑。她还是一团孩子气,下人面前是不好糊弄的主子,在他面前傻乎乎的,甚至有些没心没肺。

他向祖先灵位拜了拜,便去问她说了些什么。清圆自然不能据实告诉他,含含糊糊道:“我同父亲母亲说了,你将来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让二老不要担心。”

他挑了眉,斜眼看着她,她心虚了,咧嘴笑着挽住他的胳膊,“我也同父亲母亲说了,我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饿着冷着,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