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年货、家里各处布置、年后各位诰命夫人间人情往来的礼物, 还有宫里必须奉上的年礼,这些都得她过问。好容易安排妥当了,到了大年三十这一日, 要往祠堂里清理祖宗牌位。这种事是不能让下人代劳的,须得他们亲力亲为, 于是四个人扛着笤帚鸡毛掸子, 抬着水桶抹布, 浩浩荡荡向祠堂进发了。

男人干这个,好像不怎么在行, 擦桌的时候几乎横亘在供桌上,嘴里恭敬说着:“高祖,我给您洗个脸。”转头就把烈祖的牌位碰倒了。

清圆看得直皱眉, 对芳纯道:“早前你们过年,不来洒扫的么?”

芳纯绞着抹布叹气,“每回都是我干活儿, 他们在边上做做样子。”

这里刚说完, 那里“呲啦”一声, 大家转头看, 沈澈把悬挂的幢幡撕下来了, 无措地捧在手里讪笑:“挂了一整年,都朽了……”

沈润枯着眉责怪他,“你是来干活的,还是来捣乱的?”结果五十步笑百步,清剿檐下蛛网的时候,长杆的把儿杵进地心的香炉里,把香灰扬了满地。

清圆头疼起来,“你们快出去吧,上外头搅蛛网去。”把那兄弟两个轰到廊上去了。索性她和芳纯两个人干还好些,姑娘家擅长做细活儿,把祖宗牌位一个个伺候得好好的,蜡扦上换了新蜡,案上铜活儿每一件都擦得锃亮,看上去就是一派新气象。

芳纯手上忙着,一边偷眼觑清圆。那天的事发生后,她还没找到机会同清圆说上话,心里憋了好些,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欲言又止,只管瞄她。

清圆察觉了,笑道:“姐姐有话同我说?”

芳纯点点头,扭捏道:“那件事,我还没和你道谢,多亏了有你,我年纪虽比你大了几岁,可在你跟前蠢得像头牛似的。先前你几次三番提点我,我总不相信,心里还有些不痛快,误会你瞧不起我娘家人。现如今事儿出来了,我才知道你是一心为了我好,我以前小人之心,实在对不住你。”

清圆听完一笑,“这事怎么能怪你呢,怪只怪姚家人太坏了。其实说来巧得很,咱们的娘家都不济,你是错信了姑母和妹妹,我是摊上了那样一大家子,祖母也好,父亲也好,没有一个真正心疼我。好在我有陈家祖父祖母,他们待我比至亲还好,我想着你在幽州也没有娘家,往后就认了亲戚走动吧。沈家人丁凋敝,咱们府里光四个人,太冷清了,过节聚在一起,也好热闹些。”

芳纯如今是百样都听清圆的,她说好,自己当然没什么异议。应承过后又有些迟疑,小心翼翼说:“我昨天还和澄冰商议,你瞧你和大哥哥也成亲了,按理说咱们该分府单过才对,毕竟上头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大嫂子,你的意思呢?”

清圆不解地看着她,“你是觉得,同我们住在一个府里不方便么?”

“不不不……”芳纯摆手不迭,“我是怕,我那么蠢笨,往后会带累你。原本你和大哥哥两个人没什么周折,偏为我的事闹得鸡飞狗跳,我心里实在有愧。”

清圆知道她的不安,笑着说:“咱们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人活着,谁能保证一辈子不犯糊涂,今儿我明白,提点提点你,明儿你明白了,也来告诫告诫我,这样不好么?我和老爷也商议过,我们的意思是,幽州的府邸够大,上京的宅子也不小,四个人住绰绰有余,犯不着另建府第。家里人口本来就少,再拆分开,门庭愈发冷落了。”说完顿了顿,细细分辨她脸上神色,话又说回来,“不过你们要是觉得同咱们住在一起拘束,那另外建府也没什么不好。”

芳纯知道她误会了,忙不迭道:“我们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怕哥哥嫂子嫌我们,自己不得知趣么。”一头说,一头觍脸笑着,“既然大嫂子发了话,那咱们可就厚着脸皮同你们在一起了。其实我说句心里话,住在一个府里真好,哪天我吃腻了自己的小厨房,还能上你那儿蹭吃蹭喝。要是分了府,吃一顿饭还得坐马车,实在太不方便了。”

正是因为至亲太少,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才能互相取暖。清圆想起来,当初芳纯同沈澈胡闹时,祖母担心将来妯娌不好相处,曾建议她分府而居,她却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她心疼沈润,他嘴里虽不说,但对沈澈的感情太深太深,她怎么能因自己过了门子,便拆散他们兄弟呢。

这样就很好了,只要大家都不生二心,将来下一代的孩子还能像亲兄弟一样相处。这门庭里的人紧紧拧在一起,很快沈家便能枝繁叶茂,重新振兴起来。

她们这里正说得投机,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吆喝,清圆和芳纯忙出门看,原来那两个人正举着竹竿追打一只野猫。那猫清圆记得,就是沈润扒在窗后监视的那只。他恨它打大圆子的主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连白天遇上了都要驱赶。于是联合了沈澈,拿出飞檐走壁的本事来前后包抄,可惜人的动作没有猫那么灵敏,那猫儿走投无路从沈澈胯/下钻过去逃了,兄弟两个扑空,脑袋对撞在一起,那蠢相,真是惨不忍睹。

清圆和芳纯纷纷扶住了额头,心里惊讶,官场上人五人六的家伙,私底下竟笨得这样。男人有时候真的不能太拿他当大人看,这类人偶尔脑子不好,即便长到八十岁,也有无聊呆傻的一面。

“二位……”清圆扬声喊,“别玩儿了,该回去了。”

两人这才怅然作罢,沈润一步三回头地问她:“娘子,你有没有看见那只猫?”

清圆说看见了。

“就是那只猫,一直阴魂不散,半夜里爬在墙头上叫。”

清圆叹了口气,“那你逮住它,打算怎么处置它?”

沈润道:“让人快马送到开封去,我看它还怎么回来。”

所以这人坐在殿前司里威风八面,回到家就是个傻子吧!清圆干笑着:“咱们年后就要搬到上京去了,你大费周章把它送到开封,岂不多此一举?”

沈润忽然醒过味来,讶然说对啊,“我竟忘了……”这回连沈澈都有点看不起他了。

所以祠堂这一场洒扫,基本都是清圆芳纯妯娌操持,两个男人是来点卯充人数的,举着鸡毛掸子只管追猫,力气全没花在正经事上。

可是有什么法子,还是得宠着。清圆到家拿出新做的衣裳,让他上身试穿,倘或哪里不对,好及时改。

沈润站在镜前扭身看,果真是娘子亲手做的啊,这细密的针脚和繁复的绣花,一针一线都是深情,没有一处不熨帖。

清圆在一旁替他整理,仔细抻好了袍角,再束上蹀躞带,摆正了上面悬挂的算袋,笑道:“我那天还同芳纯说呢,她倒给二叔做过荷包,我却什么都没赠过你。往后你身上的小物件都由我准备,再也不用外头的东西了。”

他说好,“外头采买的绣工太差,又不结实,哪里及娘子做的窝心。”一头说着,一头回身抱她,“你不知道,那些同僚有多羡慕我,说我夫人既年轻又贤惠,长得还那么好看。”

清圆赧然,“又来贫嘴!恐怕拿出身说事的也不少,我在他们眼里,到底高攀了你。”

他听了略一沉默,复高深笑了笑,“你放心,这事我有成算,早晚会替你正名的。再说门第出身,我官居二品,犯不上靠联姻替自己找靠山。要是真有那心思,皇亲国戚家有的是贵女,娶个媳妇还不容易!”

清圆听来觉得有理,不过这个问题也曾让她百思不得其解,“是啊,为什么你不去求娶那些贵女呢?”

沈润想了想,“因为李家的姑娘不好看,没有一个比你美。”

清圆斜着眼打量他,“不是没人愿意嫁给你么?”

实话总是叫人下不来台,他讪笑道:“咱们这些人都是为圣人出生入死的,说得好听是新贵,说得不好听是鹰犬爪牙,今日不知明日事,多少鸟尽弓藏的例子在前头摆着,好出身的女孩儿不敢嫁给我。我呢,也有我的骨气,明知别人没意思,何必拿热脸贴冷屁股。她们不嫁,自然有比她们好千倍万倍的嫁给我,我堂堂男子汉,还能被尿憋死么……”说完便挨了清圆的打。

她红着脸,“尿什么尿……你这人……”

他忙赔笑,“我失言了,对不住、对不住。”

清圆叹息,“却也不能怪人家,人家安乐惯了,哪个愿意陪你风里来浪里去……”惨然看了看他,“也只有我了。”遗憾的目光,换来沈润一顿缠绵的亲吻。

不过这样的门户,确实到年三十也不得消停。下半晌派出去巡视孤独园的管事进来回话,说夫人预备的米粮煤炭,及衣裳棉被都已经分发到了伙房和老幼手中,“那些人都冲幽州方向磕头,叩谢老爷和夫人的恩德。小的顺带也打听了,往年到了这个时令,街头倒卧没有二十也有十八,今年可好,竟是一个也没有。就如夫人说的,老幼有归,吃得饱穿得暖,还有郎中坐堂替他们瞧病,百姓一径称道圣人仁政,昨儿还上承天门外磕头谢恩了呢。”

清圆端端坐在厅上颔首,“这就好,只要百姓对圣人感恩戴德,那咱们所做的一切便都是值得的。你回头给账房传个话,让他预备起来,年后的用度造个册子给我。开了春衣裳要换,春天疫病又多,那些寻常的药材要预备起来,该采买的命人采买,别到要用的时候短缺了误事。”

管事的应了个是,“夫人放心,小的这就传话去。”

他待要走,清圆让等等,笑眯眯说:“今年大家忙了整年,府里上下一心,我和老爷很是感激。年下除月例银子外,戍守的班直每人赏五两,掌事的赏二两,底下丫头小厮并粗使每人赏一两,全当咱们给的利市,让大家好好过个年吧。”

管事的一听眉花眼笑,“多谢老爷夫人恩赏,老爷夫人新禧,来年得个大胖少爷。”

下人们没读过书,愿望也是最实际的,沈润坐在一旁笑了,清圆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道:“去吧。”

待人一走,她才轻轻抱怨,“你怎么单坐着,也不说话?”

沈润如今是乐得逍遥,“夫人办事,我没有不放心的。横竖一切夫人做主,不必问我。”

清圆才明白,原来祖父两袖清风诸事不问,不是没有道理的,沈润还没上年纪呢,不是已然如此了吗。

唉,女人生来操劳,她无奈地笑,好在他懂得在炭盆里给她烘红薯。仔细拿炭火盖着,等她办完事,红薯差不多熟了,他就蹲在那里,举着火筷子把红薯挖出来,然后顾不得烫,替她剥了皮送过来,手上弄得漆黑,不小心摸了鼻子,活像煤山里挖煤的长工。

她举起手绢,笑着替他擦了脸,感慨这红薯真甜,两个人对坐着,一口红薯一口茶,一个下去竟吃得半饱了。

门上又有人进来,站在门前斜照的光带里,向上回禀庄子和职田的收成。清圆打开账册过目,账面上的出入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人拖到这个时辰进来回事,不过是瞧准了时间匆促,等着主母看走眼罢了。

她合上账册,垂眼道:“谷种这项错了,账房里登入的不是这个数,拿回去,对准了再来。还有,下年这两处收成腊月二十八报进来,也好腾出时间对账,没的年下仓促,不留神错漏了。”

她说话向来留一线,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拉脸。所以明知下人糊弄,仍说“不留神”,到底这么大的家业,单靠主子派头不成事。你就算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没法子事事亲力亲为,还是要这些人替你打下手的。

领教过主母厉害的下人,再也不敢在她跟前抖机灵了,账册去了又来,这回条条清晰,糊涂账也弄明了,这时就可以封账收官,踏实过年了。

兄弟妯娌对坐着,互相斟酒互道新禧,酒过三巡听见外面响起爆竹的声响,下人们扛着巨大的烟火在空地上燃放。幽州多勋贵,各家离得都不算太远,于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站在门前看,幽幽的夜被各色礼花填满了,连那天顶都是湛蓝的。若天上有人,一定会赞叹,好一个热闹的烟火人间吧!

沈润呢,奇思妙想花在了一些小细节上。守岁的时候要给压岁钱,他们家没有孩子,他就拿她当孩子。事先命人做了指甲盖大小的金元宝,一个个钻了孔,拿线穿起来,给她挂在脖子上,然后向她拱手,“ 愿娘子青春常在,多福多寿。”

清圆呆呆的,只觉浑身金光闪闪,简直像乡下的土财主。可他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眼里她戴金比戴银好看,浑身挂满金子,不但皮肤变得更光洁了,连眼波也分外柔软。

第二日去给祖父祖母拜年,清圆从罩衣下扯出这条元宝项链给祖母看,苦着脸说:“我以前不知道,他是个这么俗气的人。”

芳纯挖出一根一模一样的来,兀自盘弄着,“我倒觉得很好看。”

祖母只是笑,见他们各自安好就放心了。难得家里人齐全,必要张罗好吃喝,一上午全在忙这个。到中晌不见老太爷和沈润兄弟,叫人来一问,据说往门前小河里钓鱼去了。

“这老头子可是疯了,大年初一钓什么鱼!”

老太太嘀嘀咕咕抱怨,正要打发人去叫,见一个管事的婆子急匆匆从门上进来,边跑边喊大姑娘。

老太太不悦,“大节下,毛脚鸡似的做什么!”

婆子嗳了声,“老夫人,不好了,外头来了两位军爷,说姚家母女在牢里上吊,死了一个,另一个只会喘气,不会睁眼了!”

☆、第 102 章

这个消息惊坏了清圆, 她惶惶站起来, “什么?”

指挥使府内宅出的事, 对外没有交代来龙去脉, 就把人押进了大牢,没出事便罢, 一旦出事,沈润难逃一个私设刑狱,逼死朝廷命官家眷的罪名。

新年的头一天便出了这样的事,这个年算是过不好了。皓雪和汪氏虽然可恶,但双双上吊自尽大可不必。众人忙赶到卢龙军大营, 死的那个是皓雪, 先前还牙尖嘴利的人,转眼如物件一样僵卧在那里, 看上去实在可怖。

芳纯见状又惊又慌,恸哭起来, 捂着脸说:“我没想让她死, 她这是何苦啊……”

也许失了脸面, 让她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毕竟进过一回大牢,待年后断下来免不得牢狱之灾,对于一个姑娘来说一辈子就此毁了, 不如死了干净。但也有蹊跷, 皓雪自尽还说得通, 汪氏的罪过了不得是教女无方, 结果她也凑热闹般寻了短见,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殿前司的班直开始侦查,仵作也来了,在牢房各处细细查看,又验过了尸首,疑点愈发多起来。

“死者上吊用的是裙带,也就是说她们自尽时衣衫不整,连襦裙都没穿,这分明与她们寻死的初衷有悖。死是为了成全名节,结果死得那么不体面,还有死的必要么?”严复摇头晃脑分析,“我不是女人,却也知道裙子要紧,这娘两个宁愿不穿裙子都要死,我觉得其中有诈。”

沈润瞥了他一眼,“说得有道理,还有呢?”

严复掀开白布,指了指姚皓雪脖子上的勒痕,“据尸斑推断,姚氏应当死在今早五更时分。那时恰逢狱卒换班,又正好遇上过节,巡视的人懈怠了,待发现时她已经身亡,但汪氏因绳结松动坠地,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殿帅请看,裙带宽约三寸,就算叠在一处也有寸许,可姚氏颈上勒痕隐约有两道,颜色稍深处仅一指宽,似乎不合常理。”

沈润颔首,调转视线问仵作:“本帅记得你们有法门,可令伤痕显见。”

仵作道是,“只要以葱白拍碎涂抹伤痕处,再以醋蘸纸覆盖其上,略等一炷香时候,以水清洗便能令伤痕显现。”说罢就带着手下徒弟布置起来,将殓房里的人暂时请了出去。

众人退回前堂,清圆和芳纯见他们出来,忙上前询问结果,沈润摇了摇头,“仵作正验伤,过会儿才知道结果。这地方晦气,你们先回去吧,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一面转头问押班,“汪氏怎么样了?”

押班呵腰道:“回殿帅,人还没醒。已经派大夫施治了,一有消息会立时回禀的。”

芳纯虽恨她们,但人真的死了,难免有负罪感,站在那里抹着眼泪不住自责:“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早知道不予追究就算了,她们也犯不着去死呀……”

沈澈却蹙眉,“害死了我的孩子,怎么能就此算了?她们寻死是畏罪自尽,就算闹起来,我来担责就是了。”

然而话虽这样说,事情却远没有那么简单,毕竟那母女俩不是平头百姓,姚家追究起来,必要闹得轰轰烈烈。

清圆瞧了瞧芳纯,她眼下只会哭,留在下反而让他们分心,便低声道:“这里交由他们处置,咱们回去等消息吧。”

芳纯哭哭啼啼挪动步子,沈润命人往炭火上泼了醋,让她们迈过去。死了人的地方脏,必要以这种办法祛除邪祟,但仍不放心,亲点了得力的人护送,复又吩咐:“派人守好门户,我过会儿就回去。”

清圆应了声,搀着芳纯走了,这时仵作出来请他们进去查看,果然勒痕边缘淡色的淤血褪去了大半,只余窄窄一道血痕鲜明,一眼便能看出是麻绳勒毙的,甚至连绞花的纹路都清晰可辨。

这就很明白了,分明是有人刻意引了这把火,要将沈家兄弟拉下马。只是这世上除了提刑司,就数殿前司侦办的案子最多,人死了,口虽不能言,尸体却会说话。

当然,那个幕后真凶希望看见的结果,很快就显现了。姚家一门得知了消息,老老少少全都赶到了卢龙军大营,一时哭声震天,高呼冤枉的,厉声唾骂的,叫嚣成了一片。

姚绍没想到,那日一别后,再见居然是女儿的尸首和不省人事的夫人。他天旋地转,几乎昏死过去,好容易缓过来,咬着槽牙呼天抢地:“沈润,你草菅人命,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要进宫告御状,拼着这官不做了,也要为我夫人小女讨个公道!”

转眼姚家出了人命的消息不胫而走,姚绍也说到做到,入上京告御状,在圣人面前声泪俱下地控诉沈润仗势欺人,滥用私刑。

还沉浸在过年气氛中,预备节后改年号的圣人一头雾水,“你的家眷怎么会被押入卢龙军大营?前几日沈家不是正大办筵宴答谢宾客么,这好端端的,沈家兄弟为什么要这么做?事情总得有个来龙去脉吧!”

这来龙去脉说出来不便,但既然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也顾不得许多了。姚绍道:“臣的内人与沈澈的夫人本是姑侄,我家小女自幼和董氏交好,臣任宣州少尹后举家搬入幽州,因董氏寂寞,小女常过沈府探望董氏。董氏那时怀了身孕,一日不慎跌倒以至滑胎,沈家兄弟便迁怒小女,唆使婢女陷害小女,连夜将内人与小女打入了大牢。”说罢长哭,“圣人明鉴,臣的内人与小女都是深宅中的人啊,且又与董氏沾亲,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来!沈润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但凡针对谁,便将人往死里整治,百官皆对其敢怒不敢言。臣家遭此横祸,四处求告无门,原想年后入上京呈禀圣人的,没曾想接到了如此噩耗。圣人啊,臣的小女屈死,夫人如今生死未卜,求圣人替臣做主,万要铲除佞臣,还这江山河清海晏啊。”

姚绍说得动情,圣人却不甚欢喜,回身道:“依姚卿之见,朕的天下不够太平,以致佞臣当道,生灵涂炭……朕是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昏君吗?”

姚绍大惊,吓得脸色骤变,结结巴巴道:“不、不……臣断没有……没有这个意思。臣是说……沈润兄弟揽权,朝野上下怨声载道。如今他们无端将臣妻女投入大牢,臣的妻女含冤莫白,若非走投无路了,何必以死明志?臣那小女,今年才十八啊,大好的年华自尽,纵是死,也是个屈死的鬼。圣人爱民如子,街头老幼尚且怜恤,于臣一家岂有不爱惜的。因此臣斗胆御前状告沈润兄弟,请圣人明断,为臣一家主持公道。”

这件事,其实撇开人情不谈,确实是沈润做得过了。官员女眷纵是犯了大罪,也应当另辟个清净的地方关押,不该就此把人送进军营大牢里。如今人死了,死无对证,就成了他沈润仗权行凶。人家既来告了御状,终不能偏袒得太厉害,沈润骄纵也是事实,借此敲打一回,面上过得去就是了。

圣人叹了口气,见姚绍哭得泗泪滂沱,和声安抚道:“你家里遭遇这样不幸,朕深表同情,但眼下正是息朝的时候,这件事也不是听一人之言就能定夺的。待初四,百官回朝再作商议。届时你们当面锣对面鼓,若沈润兄弟果真枉法,朕绝不徇私,必定严惩不贷。”

姚绍呆了呆,本以为圣人至少会勉为其难将人传至上京问话,结果竟要等他们安稳过完年再作决断。一番义正言辞的金口玉言,用的也是绝不“徇私”二字。可见沈润和圣人的交情早已是私交了,他顿时有些失望,凭自己区区的六品小官,果真撼得动这当朝权臣吗?

姚绍在宫里使劲儿,清圆在家坐卧不宁。晚间吃饭也举着筷子三心二意,大觉食不知味。

沈润替她布菜,“怎么不吃?这是庄子上刚送来的野鸡崽子,味道鲜美得很。我命人逮几个活的圈养起来,回头下了蛋,比家养的鸡蛋更好。”

清圆嗯了声,筷子起落好几回,到底还是放下了,“我吃不下。”

沈润知道她担忧,宽慰道:“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这事我自有主张。虽说最后难免要受责难,但比起我要达到的目的,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清圆讶然,这话越听越玄妙,她有些不敢置信,“难道姚家母女的下场,是你一手安排的?”

他垂着眼,气定神闲吃他的饭,半晌才说不是,“不过她们残害我沈家骨肉,确实该死。”

清圆明白他对芳纯的孩子被害一事深恶痛绝,换做一般人家尚且要追究到底,何况沈家这样好容易有了头一个后代的。对于沈润,她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在她面前虽是个极好的丈夫,但在外头照样呼风唤雨手段狠辣。她也有些怕,怕他因恨痛下杀手,因为按着律法皓雪罪不至死,要她偿命,只有伪造自尽,才好替那未出世的孩子报仇。

可这么做,恐怕会引火烧身啊。人是他下令押入大牢的,如今不明不白死了,姚家必不能善罢甘休。所幸他一向恶名在外,皓雪那八个姐姐不敢造次,要是换了旁的小吏,只怕房顶都叫人掀了。

再觑他一眼,他并不多言,吃饭照例吃得优雅。清圆踟蹰再三没好问出口,怕追问不休增添他的烦恼,自己在官场上帮不了他什么忙,能做的不过是同进同退,迎接风雨罢了。

后来的两日,也不见他有什么焦躁的,没事人一般吃喝玩乐,陪着老太爷钓鱼赏画。

过年休沐的七日眼见用完了,因情况有变,沈润那十天额外的假也得先搁置。清圆心事重重伺候他换上朝服,边替他整理衣襟边道:“你的伤还没好利索,我和你一同入京吧,留在幽州……实在是不大放心。”

他听了一笑,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做事向来有把握,你别蛇蛇蝎蝎老婆子架势。”

清圆没法子,只得作罢。送他到门上时还是愁眉苦脸的,站在台阶下招招手,“千万要小心才好。”

沈润锦衣玉带,上马便是意气风发的样子,笑道:“我有数,你在家等我的消息罢。”

那兄弟俩打马扬鞭去了,剩下清圆和芳纯对视了一眼,芳纯道:“咱们收拾起来,等他们一发话,咱们就搬家吧。”

清圆点了点头,对插着袖子往直道尽头看,那一队人马渐渐变成细小的黑点,渐渐消失了。吞云吐雾的时令,满世界都是寒凉的苍白,冷硬的路面,落光了叶子的树枝,连天幕都是白的,又淡又空,让人伤怀。

对于沈润兄弟栽跟头,朝中自然有人拍手称快,但更多官员因吃了人家的酬谢宴,拿了人家的回礼,夫人之间又相处甚欢,拉不下这个面子来。

姚绍跪在庙堂上痛哭,字字血泪都是对沈润的控诉。唯恐天下不乱的大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和稀泥的则捧着笏板沉吟:“其中必有蹊跷。”

御史中丞刘昂原本就和沈润不对付,沈润娶亲他并未随礼,后来的谢宴无从参加,因此关系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但人不到,沈府上一切动静他却了如指掌,当着沈润的面也照说不误,“纵是官阶再高,也不当六亲不认。早前沈大人的夫人与谢节使家反目成仇,倒还可有一说,但一个门子里同样的事重来一遍,就不得不让人怀疑,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了。姚少尹的夫人原是沈都使夫人的姑母,血浓于水,就算彼此间有了误会,也不至于将人送进军营大牢看押。如今一死一伤,沈大人难辞其咎,早前只说沈大人打压同僚,没想到处置起家务事来,竟也毫不手软。”

步军指挥使韩玉瞥了刘昂一眼,因家里夫人对沈润的夫人大加赞赏,他同沈润也比往常亲厚了不少。加上同是三衙最高将领,彼此间常有互帮互助的时候,便向上拱了拱手道:“圣人,姚少尹的夫人不过是都使夫人的表姑母罢了,一表三千里,什么亲的疏的!那日臣等在沈府宴饮,席间小沈大人醉酒离席,据臣的夫人说,姚家姑娘中途悄悄溜了出去,打算生米煮成熟饭,逼小沈大人娶她做平妻。还有小沈大人的夫人滑胎,也是她姚家姑娘有意扔了象胆皮害她跌倒,这样的事还是家务事?刘中丞,落井下石是小人行径,你不能因为平时和沈大人交恶便借机构陷,也别因私心作祟,糟蹋了这些年读的圣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