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品女仵作上一章:第5章
  • 一品女仵作下一章:第7章

  池时握笔的手一顿,扭头看了过来。

  陶妈妈见他有反应,心中一喜,她就知晓,这池时再怎么没心没肺,也不会不管不顾亲兄长池瑛。

  “若是大伯当了宰辅,能保我大兄中进士么?”

  陶妈妈心中咯噔一下,你也真敢想,便是老太太做白日梦的时候,都不敢想自己的儿子有这般出息,“九公子说笑了。”

  “那不就是了。不管他人如何,我的案子得自己查,大兄的科举得自己考,母亲的钱得自己赚,父亲喂猫的鱼得自己钓。”

  她说着,像是看傻子一样,看向了陶妈妈,“就这?何谈一荣俱荣?”

  不等陶妈妈回话,池时又“啊”了一声,她认真的对着陶妈妈的眼睛说道,“吃多了饭,你便可以教训我?那我请陶妈妈吃醉花楼,你是不是能揪着我大伯父的耳朵,同他们也说道说道?

  叫他们别做什么违反律法之事,毕竟一损俱损。”

  陶妈妈脸一阵青一阵白的,这平日里都是池时气老太太,她在一旁宽慰着。

  可现如今,鞭子抽到脸上了,方才觉得五脏六腑都冒火,烧得慌。

  池时这是在指着她的鼻子骂:老刁奴也不看自己个是个啥玩意,敢教训小爷我?

  “是老奴多嘴了。九公子莫不是还因为当年的事,怨恨着老太太?”

  陶妈妈心中想着,若非如此,五房怎么会同老太太离心离德?若换了往常也就罢了,随他们去就是。可如今大房的砚哥儿说了一门好亲。

  对方那可是国公府的嫡女,便是当年池家那位厉害的老祖还在,都是高攀不起的人家,聘礼之中,怎么着也要能够震得住场子的稀罕之物才行。

  池家底蕴不深,可姚家乃是豪商……姚氏是个精明人,咬死了不松口。老太太毕竟是做婆母的,拉不下这个脸子来,便让她来劝说池时一二。

  “祖宗都在上头听着呢,嬷嬷说的是当年的什么事?”

  池时画完最后一笔,将笔轻轻一搁,彻底的转过身来。

  跳跃地烛火承托得她的一双眼睛越发的深邃,那黑漆漆的瞳孔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陶妈妈看着,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她一扭头,看到池家林立的祖宗牌位,又是头皮一麻。

  她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是老奴失言,九公子恕罪。一会儿老爷回来了,老奴再来唤您。”

  池时不以为意,这人活一辈子,脚上哪里不会爬两只蚂蚁,不必烦恼。

  ……

  池时见到祖父池荣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巳末了,眼见午时将至,连冬日都变得温暖起来。

  他穿着一身皂色的袍子,手背上褐色的老年斑,清晰可见,眼角的皱纹一条条的,像是干旱时开裂的农田。留着一把山羊胡子,黑白掺杂着。

  唯独一双眉毛,生得极有特色。浓郁得像是春日野草,野蛮生长,眉尾地乱毛,张牙舞爪的,看上像是东山上的劫匪,格外的不好惹。

  池时跪在小蒲团上,她的被褥藏在祖宗牌位地下,还热乎着。没有吃完的吃食,陶妈妈一大早憋着火气,早早地收拾得一干二净了,连被池祝吃掉的贡品,也都补齐全了。

  一见池时,老头子二话没有说,抬脚便朝着她的心窝窝踹去。

  池时手一抬,一把挡住了。

  池老太爷回来了,池家的男丁,能来的都来了,女眷不得进祠堂,都眼巴巴的在门口看着。

  “孽障,你还敢挡?你看你做的什么好事?今年乃是三年升迁,你二伯评了上佳,眼见着就要升官了。我们池家在永州待了十载,好不容易又兴旺起来。”

  “你这个化生子倒是好,胳膊肘往外拐!那十年前的旧案,同你有甚关系?你非要出这个头,还叫楚王殿下撞了个正着。”

  “这也便罢了,你二伯勘察有错,是应该一力承担。可是,小兔崽子,我们池家是以何起家?是以仵作起家,我们大门口,挂着你曾祖父拿一声本事换来的御赐一品仵作金匾额。”

  “现如今天下人都知晓,我池家的仵作,也会差错案子,弄错凶手。这简直是叫列祖列宗蒙羞!你读了那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家丑不可外扬四个字,你爹没有教过你!”

  池荣越说越气,抬脚又踹去。

  池时盯着他的眉毛,发现他一生气,那眉毛就像炸毛了一般,根根立起,颇为神奇。

  她的脑子神游天外,手下却是不满,又挡住了这再次踢来的一脚。

  “孽障,你还敢挡!”

  池时回过神来,“祖父,我胸口硬得能碎大石,我是担心你把腿踢折了。”

  池荣僵硬的收回了踢出去的第三脚,跺了跺地,“孽障,池家的荣耀都叫你丢光了。”

  池时惊讶地歪着头,看向了一直站在池荣身后的人。

  “二伯,你走出来些。你太过矮小,站在祖父身后,我都瞧不见你。只当一人穿了四只鞋,怪吓人的。”

  池二伯池庭眼睛一红,从池荣身后站了出来,拽住了他的胳膊,“阿爹你别恼小九,他年纪小,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五弟成日里逗猫,也不怎么管束他,他不懂这些,也是正常的。

  他想要争个长短,努力上进,那也是好事。”

  他说着,垂下了头,浓密的睫毛遮挡住了他的神色,“这事儿,的的确确是我的错,当年因为已经有物证,尸体上的伤痕也都吻合,我便给出了我认为对的结论。”

  “哪里想到,这件案子是个连环案,一环套着一环。那会儿的仵作,只能验尸,旁的事情一概不能插手。林森是县令,都是他领着捕快查的此案,可谁曾想到,这审判者竟然就是凶手呢?”

  “是我的错,我就应该一力承担才是。不过今年不能升迁,再等三年又何妨?”

  “阿爹,我看小九在这里跪了一夜,都已经知错了。不如您就小惩大诫。”

  池时面无表情的看向了池庭。

  来了,他喜爱上眼药的绿茶二伯父!

  “祖父,你看,我二伯都已经承认是自己错了,不如您就小惩大诫,踢他心窝子几脚罢了吧。他是孝子,胸口也不硬,自是阻拦的。”

第二十九章 长兄相护

  池时说着,站起身来,抖了抖袍子上肉眼不可见的灰尘,走到了池庭跟前。

  她虽然是女儿身,却比那池庭高出了不少,凭身高都添了几分压迫感。

  “二伯,错便是错了,何必生出那么多借口?我少年意气,想要同二伯一争高下?”

  她说着,颇为疑惑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对着祖宗牌位拱了拱手,“我明明就比二伯高了,还要怎么争高呢?我说的,可不仅仅是身量高。”

  池庭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他做仵作之时,光芒完全被池时的父亲池祝掩盖了,直到他考中进士,连带着在池家才形象高大起来。

  至于池时,天下人知仵作,上知池丞,下知池时,中间之人,犹如过江之鲫,不过凡凡尔。

  “当然了,要比谁年纪大,我是比不过二伯你的。”

  她并非太过刻薄,有些事不理会,不代表她听不出来,人家的弦外之音。

  池庭口口声声说自己个错了,字字句句却都在为自己开脱;又指她重翻旧案是为了争一时意气,显摆自己;又说她阿爹是废材,她有人生没人教;她身为仵作,越过了界限,管得太多。

  最令人无语的是,她明明就无错,凭什么二伯几句话就盖棺定论:小惩大诫?

  把谁当傻子呢?

  “牙尖嘴利!持才傲物!简直不知天高地厚,真当自己是个人物,连祖宗都不敬了!”

  池老太爷见池庭下不来台,更是恼火,他眼睛一瞪,眉毛炸得越发的厉害,往后寻了一圈,却是没有寻到椅子。

  这里是祠堂,死人才坐着,活人得跪着。

  他愤愤地操起供案上的酒壶,就要朝着池时的面门砸来。

  池时不以为意,“那是曾祖父最好喝的青稞酒。”

  池老太爷握着酒壶的手一僵,又放了下来,他跺了跺脚,又骂道,“孽障。”

  正在这时,一个人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他作一身儒生打扮,肤如凝脂,因为跑得太急,满脸通红的,额头上肉眼可见密密麻麻的汗珠子。

  他挥了挥手,一把扶住了门框,还没有站稳,就开了口。

  “祖父还请听池瑛一言。今日之事,绝非坏事,小弟不但没有过错,反而有功才对。”

  池时眼睛睁得大大的,木然的表情,瞬间变得生动了起来。

  “哥哥怎么回来了,书院可没有放假。”

  池瑛平复了一下,走了进来,摸了摸池时的脑袋,果断地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后。

  他对着池老太爷拱了拱手,恭恭敬敬的。

  见他回来,池庭瞬间变了脸色,拽了拽池老太爷的衣袖,“阿爹,这春闱在即,是谁把瑛哥儿叫回来了?”

  池老太爷面色又是一沉。

  池瑛见状,不敢多加停顿,立马说了起来,“池家沉寂太久,谁还记得我们是仵作世家?祖父明明才高八斗,乃是当世仵作第一人,可为何只能偏居在一州之地,始终没有起复的机会?”

  池时站在池瑛身后,无语的撇了撇嘴。

  世人便是如此,只听得虚的,听不得实的。

  “不是我们没有本事,而是没有机遇。祖父断案,再怎么精彩,又怎么能够传到京城贵人的耳朵中去?若是京城无我池家半点风声,上头的人,又怎么会想起我们仵作世家的荣光呢?”

  “这回就不同了。林森如今是礼部侍郎,小弟是借了楚王殿下的清白印翻案。楚王殿下……孙儿能想到的,祖父定是早就想到了。他听到池家的事,就等于陛下听到了。”

  池老太爷听着,若有所思起来,那炸毛的眉毛,瞬间变得柔软了几分。

  池瑛瞧着,心中松了口气,嘴上却还是不含糊,接着说道起来。

  “小弟听亡者之言,秉持忠正之法,一日之间,便破了十年前的悬案,普天之下,除了祖父,哪里还有第三人能够做到?这让贵人瞧见了我池家之能力。”

  “前辈有错,后辈改之,这并非是自揭其短,而是说明我们池家家风清正,人品端方。仵作之人,最重要的除了本事,还得正直,这样的验尸结果,方才令人信服。”

  “这让贵人瞧见了我池家之风骨。”

  “再则……”

  池瑛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池庭打断了,“照你这么说,我还应该感谢池时在我升迁之时,翻出十年之前的旧事么?”

  池瑛点了点头,“二伯还请耐心听我把话说完,要是侄儿的话没有道理,您再惩罚……不对,祖父再惩罚小弟便是。”

  他说着,又看向了池老太爷,“再则,这事儿往小里说,是小弟落了二伯的脸面,往大里说,那便是我们池家人丁兴旺,人才辈出,让贵人瞧见了我池家之起势。”

  “贵人们对此时留了印象,就算不会即刻嘉奖,他日京城中,一旦出现大案要案,头一个想起的是谁?定是我们永州池氏了。”

  池瑛说完,又扭头看向了池庭。

  “二伯之前说得没有错,你的确应该感谢我小弟才是。”

  他这话一出,满堂又是一片寂静。

  就连池时,都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二伯池庭不得升官,搞不好还要降职,若不是打不过她,他怕不是早就跳起来打她的膝盖了。

  “说一句关起门来的话,二伯能有今日,多亏了那林森提携,尤其是今年升迁之事……那林森杀人,有恃无恐,将死者摆在庙中,叫人祭拜,十分疯魔,这种事,绝对不是唯独的一桩。”

  “他这十年,从一个小县令,到了礼部侍郎,眼瞅着礼部尚书就要荣退,他是晋升的热门人选。年纪轻轻占据高位,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

  “便是没有张梅案,林森做的恶事败露,那也是迟早的。到时候清算起来,二伯可如何脱身?池家可如何脱身?这案子,得亏是小弟捅出来的,主动权在我们手中。”

  “不然的话,但凡说上一句,当年的仵作同林森沆瀣一气……”

  一瞧池庭白了脸,池瑛趁胜追击,说道:“现在正好,二伯尚未去京城,同那林森密切关联,咱们远在永州,抽身尚且来得及。”

第三十章 蛰伏游离

  池老太爷整个人完全冷静了下来。

  他皱了皱眉头,下手顺了顺自己的山羊胡子,目光炯炯地看盯住了池瑛:“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池瑛不慌不忙地对着池老太爷又行了个礼,“孙儿本不知晓此事,还是培明先生急寻我,点拨一二,孙儿方才匆匆地赶了回来。”

  池老太爷略带失望地收回了视线,池二伯则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培明先生乃是当世大儒,你当跟着他好好进学,来年春闱,也去京城里见识见识”,他说着,神色凝重地看了一眼池二伯,“你随我来。”

  却是瞪了一眼池时,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大房远在京城,二房常年在永州,这回只有池庭一人匆匆回来了,至于池时的父亲池祝,他压根儿就没有来,算算这个时辰,也不知道到哪里摸鱼去了。

  池家几乎没有旁支,女眷不得入祠堂,在这里站着的,只有三房同四房的人。

  三伯池闵乃是池老太太嫡出的,他生得斯斯文文的,总是低着头,不怎么说话;四伯池海,他母亲曹氏,是老太太的陪嫁丫鬟。

  见池老爷子走了,这两房的人,一言不发的随着去了。

  很快祠堂里便只剩下池瑛同池时二人。

  池瑛松了一口气,使劲的揉了揉池时的脑袋,“这事儿就算过去了。祖父要为二伯前程烦忧,顾不上你了。小九可真厉害,这才几日,破了两个大案。”

  池时耳根微红,“也没有很厉害。”

  池瑛见状,爽朗的笑了起来。

  “走罢,你在祠堂过了一夜,先回去沐浴更衣,我先去同阿娘报个平安,省得她担心。你不用着急,我今日不回书院去。先生说我可以上京了。”

  “我来得太急,留了久安在书院里给我收拾行李。”

  久安是他的书童,同池时的久乐,都是姚氏精挑细选的人。

  池时点了点头,她身上都是香味儿,还沾了些吃食的气味,早就让她百爪挠心,恨不得跳进浴桶里,刷上几遍了。

  ……

  姚氏的院子,在池家内院的北面,离正院颇远,十分的僻静。

  池瑛一进门,便端起桌面上的茶缸,咕噜噜的灌下去了一大口,姚氏递给他一方帕子,让他擦了擦汗,朝着门口的那方鱼塘看了看,眉头轻蹙。

  “但凡你阿爹能管点人事,我儿也不必急吼吼地赶回来了。”

  池瑛解了渴,脸上因为着急泛起的红晕,终于消失了些,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沓纸,递给了姚氏,“昨儿个祖父他们出了城,我方才收到消息,骑着马就追过来了,还好没有迟。”

  “阿时性子单纯,直来直往惯了。平日里也就罢了,这回影响了二伯,祖父是当真动了怒,将他最爱的那方砚台,都砸了。我怕小九要吃亏。”

  “三舅从京城回来了,阿时想买的一条街,没有买着。皇城脚下,随便一个铺子,后头的人也是不能惹的。三舅看着,拿了一些,都零零落落的,不算很好。”

  “倒是恰好有家人告老还乡,卖了宅院,三舅便自作主张的拿下来了,离池家老宅有些远。”

  池瑛说着,抓起桌上的糕点,便吃了起来。

  他因为赶路,水都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先前紧张还不觉得,这会儿简直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姚氏皱着眉头,随意地翻看了一下那些房契,“你祖父祖母,这心眼都偏到天际去了。这些东西,你知我知便是。大房的砚哥儿,说了国公府家的嫡小姐。”

  “年底就要下聘,你祖母九成九,要借着给砚哥儿的婚事上京去。砚哥儿是大房幼子,在京城之中,也颇有才名。瑛儿你同他同年春闱,难免会被人拿在一起做比较。”

  姚氏说着,将桌山的点心碟子拖开了些,“你别用多了,我已经吩咐厨上做你爱吃的醋鱼了。一会儿就有得吃。我见不得时儿受苦,若去了祠堂门口,定是要闯进去护犊子。”

  “便让王妈妈替我盯着,你做得很好。你祖母偏心大房,祖父心疼二房。三房四房自甘平庸,像隐形人似的。”

  “原本我也想同他们一般,不做声就罢了”,姚氏说着,挺直了胸膛,“可谁想到,我姚毓敏没有嫁个好夫君,倒是生了两个出息的好孩子。”

  她说着,看向了池瑛,“钱帛动人心,只要我姚家还是永州豪富,我们五房,就做不了那隐形人。先前我已经压着时儿很久,怕她名气大了,日后不好脱身。”

  “可这回她在楚王跟前过了眼,这祐海藏不了她多久了。”

  “还有瑛儿你,你懂得藏拙,目光远大,培明先生把你教得很好,阿娘真的很高兴。”

  “池家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我们志不在此。”

  姚氏哪里不明白,培明先生不理庶务,怎么会对池家的事情,过多指点。池瑛这般说,就是不想卷入大房同二房的争斗之中。有那起子功夫,不如多温几本书。

  池瑛认真点了点头,深表认同。

  姚氏见他紧张的样子,眼眶一红,突然又笑了起来,“以前我在闺中的时候,几个好姐妹都说我,像个面人似的。何曾想得,形势逼人,阿娘我现在比她们都强。”

  池瑛手紧了紧,“阿娘,小九她……都怪我,若是我当时能不害怕……小九就不必……”

  姚氏伸出手来,轻轻的摸了摸池瑛的头,虽然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来,沉稳得很,可在她心中,跟池时没有什么区别。

  “当年你也不过是个小孩儿,同你没有什么关系。时儿很喜欢当仵作,做小娘子在内宅里蹉跎一生,也没什么好的。倒不如,让她痛痛快快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阿娘没有什么本事,只会赚点银子;日后你这个做哥哥的,才是她真正的靠山。”

  商人地位低下,饶是她已经给池时置办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产业。可有钱无权,就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池瑛重重地点了点头,“阿娘放心,大梁朝堂,必有我池瑛的一席之地。他日小九想做阿弟做阿弟,想做阿妹做阿妹。便是想要纳男妾,我也会……”

  他的慷慨陈词还没说完,便被姚氏黑着脸打断了,“倒也不必!”

  池瑛什么都好,就是一遇到池时,便像醉了酒似的不着四六,昏了头。

第三十一章 转战零陵

  池时到姚氏院子里的时候,王妈妈已经将席面摆上了。

  紫苏爆鳝鱼,糖醋鱼,腊肉肘子炖油豆腐,炒合菜,粉蒸莲藕……姚氏不讲虚的,只叫人捡了兄妹二人喜好的菜色,铺满了一桌子。

  池时吸了吸鼻子,袍子一撩,刚坐了下来,便见两双筷子,朝着她的碗中夹了菜来。

  “哥哥,阿娘,我生了手。我什么时候亏待过自己个?”

  她说着,给池瑛夹了块糖醋鱼,又给姚氏夹了藕。

  自打池瑛中了举之后,便去了永州城读书,本来池祝没有个官职,也没有营生,她就想着举家搬去永州城里头住,靠娘家也亲近一些。

  可池老太太不许,拘着她们在跟前伺候。

  上一次一家子一道儿用饭,还是中秋的时候了。

  姚氏想着,整个人都柔软了起来,“可不是,瑛儿可还记得,那一年你二伯腿折了,你阿爷也生了好大的气,非把时儿关在书房里,叫她给人抄经祈福……”

  池瑛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当然记得,结果小九半个字都没有写,倒是把祖父的半根老参给吃了。当时祖父急得,就差去抠她的嗓子眼了!

  小九当即就说……”

  池瑛说着,面色一板,学了池时说话时面无表情,语调毫无起伏的样子,“祖父想要,拿个夜壶来,我还给你!”

  他说着,同姚氏对视了一眼,都哈哈的笑了起来。

  池时颇为无语,都是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亏得他们还记得,年年在一起的时候,都要拿出来说,笑得像是头一回听说一样。

  “祖父开始派人过来,说会把四哥叫回来替我,叫我去零陵做仵作。”

  姚氏一愣,“怎么回事?零陵挨着州府,远比祐海要繁华得多,且若是办了什么大案,知州都看在眼中。池冕也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方才得了这个好差事。还没有上任,就叫二房的池四抢去了。”

  池老爷子偏心二房,惯常不喜欢池时这牛脾气,没有道理,把她弄去自己个眼皮子底下,气死自己。

  池瑛皱了皱眉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

  他压低了声音,同池时凑近了些,解释道:“原来零陵的事情,并非是空穴来风。我那同窗薛亦便是零陵人,前些日子他探亲归来。说零陵最近出了件怪事。”

  池时一听,眼睛都亮了,“什么怪事?可是有人死了?”

  池瑛点了点头,“说是在短短一个月内,有六个人,都死于非命。零陵在州府边上,有州军镇守,向来十分太平。”

  “那里的仵作姓赵,已经年近花甲,在县衙待了三十年有余。左右无事发生,历来的县令都十分给他体面,默认他是要在任上颐养天年了。”

  “可就在半个月前,赵仵作突然生了大病。怕不是因为这个,池冕才寻人补了缺。”

  池时皱了皱眉头,“一个月死六个人,这么大的事情,祐海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池瑛见他停了筷子,又端了碗,给他舀了一碗热汤,“现在天凉了,你在祠堂里过夜,虽然垫了褥子,但亦是容易沾染寒气,多喝些汤。案子就在那里,跑也跑不了。”

  这汤里放了好些姜,一看就是姚氏特意叮嘱过了的。

  池时皱着眉头,吸着鼻子,喝了一口,又辣又烫。

  池瑛见她乖巧,又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别说祐海了,就是永州城中,也无人议论,当时薛亦同我说,也是当做闲话说的,没有谁当真。只说最近厉鬼娶亲,来这零陵借道,抓了六个人去抬轿迎亲。”

  “当时周围的人还打趣,说这鬼如此凶猛,怎么着也得八抬大轿”,池瑛说着,眼眸一动,“看来,有人故意把消息瞒下来了。”

  今年正式三年大考之际,官员若是考绩上佳,是升迁有望的。在这关头,地方做什么事情,都慎重得很。可不是所有人,都跟池时似的,撸起袖子就上,直来直往。

  “赵仵作临阵脱逃之后,他便寻了池冕来,可不想祖父同二伯知晓,觉得这是天赐良机,推了池四郎过去,就想着让他一鸣惊人。”

  池瑛推测着,越发的肯定起来。

  池庭是永州通判,池四郎池惑是他嫡亲的儿子,打小就跟在池老太爷身边,学习做仵作。他资质还算不错,之前也算小有名气。

  池时喝完一碗汤,额头都冒出了汗来,她掏出帕子擦了擦,“没有那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看来也不是吃的饭越多,便看得越明白。”

  池瑛给了池时一个赞赏的眼神,“小九说得对!”

  一旁的姚氏无语的轻叹了口气,对个屁!

  我的儿,这听了就让人想揍你的话,能少说两句吗?

  她想着,有些怅然起来,池瑛这次回来,就直接要上京赶考去了,池时又要去零陵;池祝……算了,那个死人不提也罢……

  这院子里啊,就要只剩她一个人了。

  看出了她的失落,池瑛笑了笑,从袖袋中掏出一个玉镯子来,“阿娘,难得遇见水头好的,我给你买下来了。砚哥儿就要定亲了,祖母要上京,定是会要你们同去。”

  “小九性子直,虽然容易惹事,但她一身本事,也不怕事。再说了,祖父最好脸面,在家里骂小九,若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就冲着她姓池,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何况,培明先生还在永州呢。”

  池时听了这话,方才反应过来,姚氏这是不放心她呢。

  她想着,一撸袖子,露出了薄薄的一层肌肉,面无表情地说道,“阿娘不必担心,我一个人能打八个,哪个不长眼睛的,敢惹我?”

  姚氏那是又好气,又好笑。

  就是因为你一个能打八个,我怕你一不小心,把旁人打死了,惹祸上身。

  池时像是看穿了姚氏的心思,又安慰道:

  “阿娘忘记了,我是做什么的?我是仵作?我能捅人七七四十九刀,保证没有一刀在要害上,他痛不欲生,却想死都死不了。不会闹出人命来的!”

  姚氏无语。

  她更担心了。

第三十二章 第八名死者

  饶是姚氏忧心忡忡,翌日一大早,池时还是随着祖父以及二伯,坐上了去零陵的马车。

  “时哥儿,二伯活了这么久,头一回知晓,这畜生还要坐马车!”

  上了官道不久,池二伯池庭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这马车虽然宽敞,但人同驴坐一辆马车,简直就是羞辱!

  池时眉头也没有抬,摸了摸小毛驴罐罐油亮的背,“见识浅薄没有关系,拿出来说就有失体面了。二伯虽然可能被贬官,但也不必自暴自弃才是。”

  池二伯深吸了一口气,若不是打不过,他早就一拳头,直接打在这厮的嘴上。

  他心中咆哮着,脸上却是不显,担忧的看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池老爷子,“祐海去零陵,尚有一段路程,这马车并不宽敞,我是担心,你祖父坐得不舒坦,连腿都伸不开。”

  池时一瞧,皱了皱眉头,认真思索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肯定的说道,“二伯孝心,池时自愧不如。那二伯出去赶车吧,少了一个人,就宽敞了。”

  池庭一梗,还要说话……却瞧见池老爷子睁开了眼睛,制止了他。

  那眼神中分明写着,何必自取其辱?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不如睡觉!

  池庭脸一黑,别过身去,撩起了马车帘子,朝着外头看了过去。

  马车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小九,今日我去寻楚王殿下,他已经离开祐海了。你同他一起查案,他可曾对你说过什么?”池老爷子睁开了眼睛,突然问道。

  池时认真的点了点头。

  池老爷子眼睛一亮,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哦?楚王性子温和,有贤王美名,若是入了他的眼,倒是好处无穷。你二伯的事,若是楚王出言……”

  “嗯,是挺温和的,我用铁钉扎了他的屁股,他也没有弄死我。

  我看他一直笑,有面瘫之症,脸色寡白,疑有早夭之症,送了鳝鱼血让他治面瘫,又许诺他若是死了,寿衣棺材我包了。楚王很感动的对我说了谢谢。”

  池老爷子摸着胡子的手一僵,牵扯掉了几根胡子。

  他忿忿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言语了。

  一直行到零陵,池老爷子同池庭下了马车,换自己个的马回永州城,他们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

  “公子,这零陵城里怎么感觉怪怪地,大白天的,街上都不见几个人。不是说这里繁华得很么,我怎么瞧着,还不如我们祐海热闹呢。”

  久乐驾着马车,进了零陵城,打听路线之后,径直的朝着那零陵县衙行去。

  如今正值傍晚,瑰丽的晚霞布满了整个天空。

  这个时候的祐海,正是烟火气极旺的时候。烟囱里冒着青烟,贤惠的母亲在厨上做了晚食,忙了一天的父亲坐在门前同邻里说着闲话,孩子们在门前追逐嬉戏。

  秦楼楚馆挑亮了灯笼,唱戏的伶人咿咿呀呀地试起了音,同那野湖上的渔歌一唱一和的,格外地动人。

  可零陵全然不是如此。

  天还没有黑,街道两旁的铺子便早早的关了门,路上不用说嬉闹的小孩儿,便是仅有的几个大人,都像是背后有鬼追似的,行色匆匆。

  池时瞧在眼中,皱了皱眉头。

  她翻身下了马车,又牵了罐罐下来。县衙的大门紧闭着,连个门房都没有瞧见。

  “公子稍等,我去扣门。”

  久乐说着,跳上了台阶,抬手咣咣咣的就是几下,“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半晌,屋子里都没有任何的动静。

  久乐正要再敲,突然就听到有人叫嚷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又有人死了,又有人死了!我们零陵城要完了啊!”

  池时一愣,转身朝着来人方向冲了过去,“人在哪里?”

  来人是个货郎,身上还挑着担,池时一眼扫过去,里头放着一些绢花,木梳,香包之类的小玩意儿。他一脸惊恐,脚上的鞋跑掉了一只,脚上的袜子沾满了血,红彤彤的有些骇人。

  “就那……”货郎显然受了惊吓,腿一软,摔倒在地,他抬手一指,连话都有些说不出来了。

  池时顺着他指地方向,抬脚就冲了过去。

  货郎只感觉眼前一阵风吹过,紧接着面前的人,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一进巷子,池时便吸了吸鼻子,这血腥味实在是太过浓郁,令人作呕。

  她轻轻的仰起了头,这条巷子很长,西落的太阳,几乎不怎么照得进来,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就着一点余光,可以瞧见,一条长长的血脚印,从巷子深处,一路走来。

  在那脚印旁边,还不时地散落着几朵绢花。

  池时加快了脚步,在那巷子深处的地板上,躺着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她穿着蓝底起白花的小袄,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在她的脖子上,有一道巨大的口子,鲜血直接喷涌出来。

  将她的身下,全部染成了红色。

  “被人割喉了”,池时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的说道。

  她一说完,越过尸体,朝前追去,可是巷子的另一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孤零零的油纸伞,搁在了地上。

  那油纸伞上,一片鲜红。

  “割喉时有很多血,凶手怕血溅在自己脸上,拿伞遮挡。这已经是这个月,零陵县的第八桩命案了……”

  池时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皱着眉头转过身去。

  他来之前,池瑛听说的,还是六条人命……这短短的时间,又死了两个人。

  “你不是回京城去了么?怎么又来了零陵?”

  周羡站在尸体旁,用手中的扇子,遮住了自己的鼻子,“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池九爷不是祐海的仵作么?怎么连零陵的事,也要管了。”

  “这里是零陵,可没有人管你叫爷,你问什么话,他们都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都说给你听了。”

  池时在祐海是横着走没有错,但这里已经不是祐海了。

  池时没有理会他,朝着那尸体走了下去,蹲了下去。

  “在下池时,来听你今世之苦”,她说着,正要仔细去查看死者的伤口。

  就听到巷子口传来了一阵呵斥声,“你们两个,是哪里来的?不许动!”

第三十三章 杀人规律

  池时扭过头去,便瞧见巷子口,一大群官兵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衙役们拿着杀威棒,快速地围拢,将她同周羡,团团地围在了中间。

  池时眼睛一亮,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站了起身,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当凶手围过。那领头的捕快,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看上去十分的凶神恶煞。

  她想着,瞥了一旁地周羡,只见他手中的折扇,摇得越发的欢快了。

  “看什么看!两个小白脸儿!这里可是凶案现场,是你们可以随便动的么?还是说,你们就是凶手!”那捕头说着,一棒子锤了下来。

  池时眼中的欣喜淡了几分,她伸出两根手指头,轻轻地一夹……

  捕头脸色一变,这厮瞧着风都能吹起,没有想到,两根手指头,像是大铁钳一般,夹得木棍不能动弹。他想着,大喝一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那木棍依旧是纹丝未动,毫无寸进。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池时手指轻轻一用力,那木棍便断成了两截。

  “九弟,住手!这是零陵县衙的张捕头;张捕头,快快让兄弟们放开,那是我九弟。”

  张捕头有了台阶下,心有余悸的将只剩半截的木棍收了回去。

  好家伙,今儿个点子低,遇到了硬茬子。

  池时面无表情的循声看过去,只见两个人匆匆地跑了过来。一脸骇然说话的那个,正是顶替了池冕,新来这零陵县上任的池四郎池惑。

  而他旁边,小跑着一只王八。

  不是,小跑着一个生得同王八破像的人。那一张脸,像是白面满头上镶嵌了两颗绿豆一般。

  “池九的大名,如雷贯耳,在下陈俊齐,是这零陵县令。”

  大王八一说话,像是馒头蒸开了花。

  池时收回了视线,疑惑的看向了一旁的周羡:大梁取士,都不看脸的么?

  周羡此刻的笑容,差点儿没有绷住!他抿了抿嘴,努力地没有让自己哈哈大笑出来。

  “陈俊齐的大名,我头一次听说”,池时说着,蹲了下去,继续验看起尸体来。

  “噗呲!”周羡听着这话,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眼疾手快的拿着扇子挡脸,哈哈的笑出了声。

  池时并未理会这些,皱了皱眉头,“死者女,约三十有余,死因是在行走间,被人突然割喉。除此之外,死者身上并没有其他的致命伤。”

  她说着,看了看四周的血迹,“喷溅血迹明显,一刀毙命。伤口粗且大,初步推断兵器乃是刃粗的刀,而非是薄刃剑……而且……”

  池时皱了皱眉头,“久乐,天黑了,给我掌灯。”

  久乐一听,立马分开了人群,提着一盏灯笼,小跑了过来。这一会儿功夫,太阳已经彻底落山,黑漆漆的天幕笼罩在零陵城上空,让人平生出几分寒意。

  借着灯光,池时凑得更近了一些,她从腰间抽出一个布袋,从里头掏出了一个铁镊子,在那伤口上轻轻一夹,夹起了一个红彤彤的小硬物。

  “要水吗?我有水袋。”周羡解下一个水袋,递给了池时。

  池时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接了过来,倒出了水,将那硬物冲刷了一下,又提着灯,照了照了冲刷后流下来的水。

  “我猜得没有错,凶器是一把没有清理过的杀猪刀。这多出来的一截,应该是猪碎骨。凶手割断了死者的喉咙,但并没有砍到骨头,所以这骨头,是外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