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好一会,来到一座大厅之外,只见厅上扁额写着“灵葵营”三字。

  小凤先走进厅去,过了一会,出来招手。乔福便带着张无忌进厅。

  张无忌一踏进厅,便吃了一惊。但见三十余头雄健猛恶的大犬,分成三排,蹲在地下,一个身穿纯白狐裘的女郎坐在一张虎皮椅上,手执皮鞭,喝道:“前将军,咽喉!”一头猛犬急纵而起,向站在墙边的一个人咽喉中咬去。

  张无忌见了这等残忍情景,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却见那狗口中咬着一块肉,踞地大嚼。他一定神,才看清楚那人原来是个皮制的假人,周身要害之处挂满了肉块。那女郎又喝道:“车骑将军!小腹!”第二条猛犬窜上去便咬那个假人的小腹。这些猛犬竟是习练有素,应声咬人,部位丝毫不爽。

  张无忌一怔之下,立时认出,当日在山中狂咬自己的便是这些恶犬,再一回想,依稀记得那天喝止群犬的便是这女郎的声音。他本来只道这小姐救了自己性命,此刻才知道自己所以受了这许多苦楚,原来全是出于她之所赐,忍不住怒气填胸,心想:“罢了,罢了!她有恶犬相助,我也奈何她不得。早知如此,宁可死在荒山之中,也不在她家养伤。”撕下身上的绷带布条,抛在地上,转身便走。

  乔福叫道:“喂,喂!你干甚么呀?这位便是小姐,还不上前磕头?”

  张无忌怒道:“呸!我多谢她?咬伤我的恶犬,不是她养的么?”

  那女郎转过头来,见到他恼怒已极的馍样,微微一笑,招手道,“小兄弟,你过来。”

  张无忌和她正面相对,胸口登时突突突的跳个不住,但见这女郎容颜娇媚,又白又腻,斗然之间,他耳朵中嗡嗡作响,只觉背上发冷,手足忍不住轻轻颤抖,忙低下了头,不敢看她,本来是全无血色的脸,蓦地里涨得通红。

  那女郎笑道:“你过来啊。”张无忌抬头又瞧了她一眼,遇到她水汪汪的眼睛,心中只感一阵迷糊,身不由主的便慢慢走了过去。

  那女郎微笑道:“小兄弟,你恼了我啦,是不是呢?”张无忌在这群犬的爪牙之下吃了这许多苦头,如何不恼?但这时站在她身前,只觉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了过来,几欲昏晕,哪里还说得出这个“恼”字,当即摇头道:“没有!”

  那女郎道:“我姓朱,名叫九真,你呢?”张无忌道:“我叫张无忌。”

  朱九真道:“无忌,无忌!嗯,这名字高雅得很啊,小兄弟想来是位世家弟子了。喏,你坐在这里。”说着指一指身旁一张矮凳。张无忌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惊心动魄的魔力,这时朱九真便叫他跳入火坑之中,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纵身跳下,听她叫自己坐在她身畔,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当即毕恭毕敬的坐下。

  小凤和乔福见小姐对这个又脏又臭的小子居然如此垂青,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朱九真又娇声喝道:“折冲将军!心口!”一只大狗纵身而出,向那假人咬去。可是那假人心口的肉块已被别的狗咬去了,那狗便撕落那假人胁下的肉块,吃了起来。朱九真怒道:“馋嘴东西,你不听话么?”提起皮鞭,走过去刷刷两下。那鞭上生满小刺,鞭子抽过,狗背上登时出现两条长长的血痕。那狗却兀自不肯放下口中肉食,反而呜呜发威。

  朱九真喝道:“你不听话?”长鞭挥动,打得那狗满地乱滚,遍身鲜血淋漓。她出鞭手法灵动,不论那猛犬如何窜突翻滚,始终躲不开长鞭的挥击。

  到后来那狗终于吐出肉块,伏在地下不动,低声哀鸣。但朱九真仍不停手,直打得它奄奄一息,才道:“乔福,搭下去敷药。”乔福应道:“是,小姐!”

  将伤犬抱出厅去,交给专职饲狗的狗仆照料。

  群犬见了这般情景,尽皆心惊胆战,一动也不敢动。

  朱九真坐回椅中,又喝:“平寇将军!左腿!”“威远将军!右臂!”

  “征东将军!眼睛!”一头头猛犬依声而咬,部没错了部位。她这数十头猛犬竟都有将军封号,她自己指挥若定,俨然是位大元帅了。

  朱九真转头笑道:“你瞧这些畜牲贱么?不狠狠的打上一顿鞭子,怎会听话?”张无忌虽在群犬爪牙之下吃过极大苦头,但见那狗破打的惨状,却也不禁恻然。朱九真见他不语,笑道:“你说过不恼我,怎地一句话也不说?你怎么到西域来的?你爹爹妈妈呢?”

  张无忌心想,自己如此落魄,倘若提起太师父和父母的名字,当真辱没了他们,便道:“我父母双亡,在中原难以存身,随处流浪,便到了这里。”

  朱九真道:“我射了那只猴儿,谁叫你偷偷藏在怀里啊?饿得慌了,想要吃猴儿肉,是不是?没想到自己险些给我的狗儿撕得稀烂。”张无忌涨红了脸,连连摇头,道:“我不是想吃猴儿肉。”

  朱九真娇笑道:“你在我面前,乘早别赖的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学过甚么武功?一掌把我的‘左将军’打得头盖碎裂而死,掌力很不错啊。”

  张无忌听她说自己打死了她的爱犬,甚是歉然,说道:“我那时心中慌乱,出手想是重了。我小时候胡乱跟爹爹学过两三年拳脚,并不会甚么武功。”

  朱九真点了点头,对小凤道:“你带他去洗个澡,换些像样的衣服。”

  小凤抿嘴笑道:“是!”领了他出去。张无忌恋恋不舍,走到厅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向她望了一眼,那知朱九真也正在瞧着他,遇到他的眼光时秋波流慧,嫣然一笑。张无忌羞得连头发根子中都红了,魂不守舍,也没瞧到地下的门槛,脚下一绊,登时跌了个狗吃屎。他全身都是伤,这一摔跤,好几处同时剧痛,但不敢哼出声来,忙撑持着爬起。小凤吃吃笑道:“见到我家小姐啊,准都要神魂颠倒。可是你这么小,也不老实吗?”

  张无忌大窘,抢先便行。走了一会,小凤笑道:“你到太太房去洗澡、换衣服么?”张无忌站定一看,但见前面门上垂着绣金软帘,这地方从没来过,才知自己慌谎张张的又走错了路。个风这丫头好生狡狯,先又不说,直等他错到了家,这才出言讥刺。

  张无忌红着脸低头不语。小凤道:“你叫我声小凤姊姊,求求我,我才带你出去。”张无忌道:“小凤姊姊……”小凤右手食指掂着自己面颊,一本正经的道:“嗯,你叫我于甚么啊?”张无忌道:“求求你,带我出去。”

  小凤笑道:“这才是了。”带着他回到那间小室之外,对乔福道:“小姐吩咐了,给他洗个澡,换上件干净衣衫。”乔福道:“是,是!”答应得很是恭敬,看来小凤虽然也是下人,但身分却又比寻常婢仆为高。五六个男仆一齐走上,你一声“小凤姊姊”,我一声“小凤姊姊”的奉承。小凤却爱理不理的,突然向张无忌福了一福。张无忌愕然道:“你……怎么?”小凤笑道:“先前你向我磕头,这时跟你还礼啊。”说着翩然入内。

  乔福将张无忌把小凤认作小姐、向她磕头的事说了,加油添酱,形容得十分不堪,群仆哄堂大笑。张无忌低头入房,也不生气,只是将小姐的一笑一嗔,一言一语,在心坎里细细咀嚼回味。

  一会几洗过澡,见乔福拿来给他更换的衣衫青布直身,竟是童仆装束。

  张无忌心下恚怒:“我又不是你家低三下四的奴仆,如何叫我穿这等衣裳?”

  当下仍然穿上自己的破衣,只见一个个破洞中都露出了肌肤。心想:“待会小姐叫我前去说话,见我仍是穿着这等肮脏破衫,定然不喜。其实我便是真的做她奴仆,供她差遣,又有甚么不好?”这么一想,登觉坦然,便换上了童仆的直身。

  那知别说这一天小姐没来唤他,接连十多天,连小凤也没见到一面,更不用说小姐了。张无忌痴痴呆呆,只想着小姐的声音笑貌,但觉便是她恶狠狠挥鞭打狗神态,也是说不出的娇媚可爱。有心想自行到后院去,远远瞧她一眼也好,听她向别人说一句话也好,但乔福叮嘱了好几次,若非主人呼唤,决不可走进中门以内,否则必为猛犬所噬。张无忌想起群犬的凶恶神态,虽是满腔渴慕,终于不敢走到后院。

  又过一月有余,他的臂骨已接续如旧,被群犬咬伤之处也已痊愈,但臂上腿上却已留下了几个无法消除的齿痕疤印,每当想起这是为小姐爱犬所伤,心中反有甜丝丝之感。这些日子中,他身上寒毒仍是每隔数日便发作一次,每发一回,便厉害一回。

  这一日寒毒又作,他躺在床上,将棉被裹得紧紧的,全身打战。乔福走进房来,他见得惯了,也不以为异,说道:“待会好些,喝碗腊八粥罢!这是太太给你的过年新衣。”说着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

  张无忌直熬过午夜,寒毒侵袭才慢慢减弱,起身打开包裹,见是一套新缝皮衣,衬着雪白的长毛羊皮,心中也自欢喜,那皮衣仍是裁作童仆装束,看来朱家是将他当定奴仆了。张无忌性情温和,处之泰然,也不以为侮,寻思:“想不到在这里一住用余,转眼便要过年。胡先生说我只不过一年之命,这一过年。第二个新年是不能再见到了。”

  富家大宅一到年尽岁尾,加倍有一番热闹气象。众童仆忙忙碌碌,刷墙漆门、杀猪宰羊,都是好不兴头。张无忌帮着乔福做些杂事,只盼年初一快些到来,心想给老爷、太太、小姐磕头拜年,定可见到小姐,只要再见她一次,我便悄然远去,到深山自觅死所,免得整日和乔福等这一干无聊童仆为伍。

  好容易爆竹声中,盼到了元旦,张无忌跟着乔福,到大厅上向主人拜年。

  只见大厅正中坐着一对面目清秀的中年夫妇,七八十个童仆跪了一地。那对夫妇笑嘻嘻的道:“大家都辛苦了!”旁边便有两名管家分发赏金。张无忌也得到二两银子。

  他不见小姐,十分失望,拿着那锭银子正自发怔,忽听得一个娇媚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表哥,你今年来得好早啊。”正是朱九真的声音。一个男子声音笑道:“跟舅舅、舅母拜年,敢来迟了么?”张无忌脸上一热,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两手掌心都是汗水。他盼望了整整两个月,才再听到朱九真的声音,教他如何不神摇意夺?

  只听得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师哥这么早便巴巴的赶来,也不知是给两位尊长拜年呢,还是给表妹拜年?”说话之间,厅门中走进三个人来。

  群仆纷纷让开,张无忌却失魂落魄般站着不动,直到乔福使劲拉他一把,才走在一旁。

  只见进来的三人中间是个年轻男子。朱九真走在左首,穿一件猩红貂裘,更衬得她脸蛋儿娇嫩艳丽,难猫难画。那年轻的另一旁也是个女郎。自朱九真一进厅,张无忌的眼光没再有一瞬之间离开她脸,也没瞧见另外两个年轻男女是俊是丑,穿红着绿?那二人向主人夫妇如何磕头拜年,宾主说些甚么,他全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中所见,便只朱九真一人。其实他年纪尚小,对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无不神魂颠倒,如痴如呆,固不仅以张无忌为然。何况朱九真容色艳丽,他在颠沛困厄之际与之相遇,竟致倾倒难以自持,只觉能瞧她一眼,听她说一句话,便喜乐无穷了。

  主人夫妇和三个青年说了一会话。朱九真道:“爸、妈,我和表哥、青妹玩去啦!”话声中带着三分小女孩儿的撒娇意。主人夫妇微笑点头。朱夫人笑道:“好好招呼武家妹子,你三个大年初一可别拌嘴。”朱九真笑道:“妈,你怎么不吩咐表哥,叫他不许欺侮我?”三个青年男女谈笑着走向后院。张无忌不由自主,远远的跟随在后。这天众奴仆玩耍的玩耍,赌钱的赌钱,谁也没有理他。

  这时张无忌才看明白了,那男子容貌英俊,长身玉立,虽在这等大寒天候,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淡黄色缎袍,显是内功不弱。那女子穿着一件黑色貂裘,身形苗条,言行举止甚是斯文,说到相貌之美,和朱九真各有千秋,但在张无忌眼中瞧出来,自是大大不如他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小姐了。三个人都是十七八岁年纪。

  三人一路说笑,一路走向后院。那少女道:“真姊,你的一阳指功夫,练得又深了两层罢?露一手给妹子开开眼界好不好?”朱九真道:“啊哟,你这不是要我好看么?我便是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你武家兰花拂穴手的一拂啊。”那青年笑道:“你们两位谁都不用谦虚了,大名鼎鼎的‘雪岭双妹’,一般的威风厉害。”朱九真道:“我独个儿在家中瞎琢磨,哪及得上你师兄妹有商有量的进境快?你们今日喂招,明日切磋,那还不是一日千里吗?”

  那少女听她言语中隐含醋意,抿嘴一笑,并不答话,竟是给她来个默认。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气,忙道:“那也不见得,你有两位师父,舅父舅母一起教,不是又强过了我们么?”朱九真嗔道:“我们我们的?哼,你的师妹,自然是亲过表妹了。我跟青妹说着玩,你总是一股劲儿的帮着她。”

  说着扭过了头不理他。那青年陪笑道:“表妹亲,师妹也亲,手掌是肉,手背也是肉,不分彼此。表妹,你带我去瞧瞧你那些守门大将军,好不好?众将军一定给你调教得越来越厉害了。”

  朱九真高兴了起来,道:“好!”领着他们径往灵獒营。

  张无忌远远在后,但见三人又说又笑,却听不见说些甚么,当下也跟入了狗场。

  原来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后人。那姓武的少女名叫武青婴,是武三通的后人,属于武修文一系。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灯大师的弟子,武功原是一路。

  但百余年后传了几代,两家所学便各有增益变化。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拜大侠郭靖为师,虽也学过“一阳指”,但武功近于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刚猛的路子。那青年卫壁是朱九真的表哥,他人既英俊,性子又温柔和顺,是以朱九真和武青婴芳心可可,暗中都爱上了他。

  朱武二女年龄相若,人均美艳,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家传的武学又是不相上下,两三年前就给昆仑一带的武林中人合称为“雪岭双姝”。她二人暗中早就较上了劲,偏生卫壁觉得熊掌与鱼,难以取舍,因此只要三人走上了一起,面子上虽然客客气气,但二女唇枪舌剑,却谁也不肯让谁。只是武青婴较为含蓄不露,反正她与卫壁同门学艺,日夕相见,比之朱九真要多占便宜。

  朱九真命饲养群犬的狗仆放了众猛犬出来。诸犬听令行事,无不凛遵。

  卫壁不住口的称赞。朱九真很是得意。武青婴抿嘴笑道:“师哥,你将来是‘冠军’呢还是‘骠骑’啊?”卫壁一怔,道:“你说甚么?”武青婴道:“你这么听真姊的话,真姊还不赏你一个‘冠军将军’或是‘骠骑将军’甚么的封号么?只不过要小心她的鞭子才是。”

  卫壁俊脸通红,眉间微有恼色,呸的一声,道:“胡说八道,你骂我是狗吗?”武青婴微笑道:“众将军长侍美人妆台,摇尾乞怜,有趣得紧啊,有甚么不好?”朱九真愠道:“他倘若是狗子,他的师妹不知是甚么?”

  张无忌听到这里,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但随即知道失态,急忙掩嘴转身。

  武青婴满肚怒气,但不便向朱九真正面发作,站起身来,说道:“真姊,你府上的小厮可真有规矩。咱们在说笑,这些低三下四之人居然在旁边偷听,还敢笑上一声两声。师哥,我先回家去啦。”

  朱九真忽然想起张无忌曾一掌打死了她的“左将军”,手上劲力倒也不小,笑道:“青妹,你不用生气,也别瞧不起这个小厮。你武家功夫虽高,倘若三招之内能打倒这个低三下四的小厮,我才当真服了你。”

  武青婴道:“哼,这样的人也配我出手么?真姊,你不能这般瞧我不起。”

  张无忌忍不住大声道:“武姑娘,我也是父母所生,便不是人么?你难道又是甚么神仙菩萨、公主娘娘了?”

  武青婴一眼也不瞧他,却向卫壁道:“师哥,你让我受这小厮的抢白,也不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