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她抛弃现有的一切,权力地位,金钱财富,父母亲情,只为他;

那么,他凭什么?

他拿什么来要求她这么做?

早晨站在派出所门口时,望着宋焰离开的背影时,她就在想,所以她没有追上去。

那时没想出个结果,而现在,许沁依然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更不愿把这道伤疤撕开来给孟宴臣来看。

她淡淡一笑便恍如没听见这番话,转而反问,

“你又为我做过什么?当初是你说叫我不要再喜欢你,是你说以后不会再管我,也是你说要我改姓,做孟家的女儿做你的妹妹。我的感情是机器程序吗?好,我听了你的,现在你又来插手控制我,还打着关心我的幌子,你不觉得虚假吗?”

至亲之人,互相伤害起来,都是一击致命的。

孟宴臣听着她的话,身形顿了顿,才抽开手表柜,从里头挑出一块腕表戴在手上,他低头扣着腕带,唇边有一丝淡到没有的涩:

“为什么劝你?呵,当初为什么劝你?你不改姓,妈妈会把你送走。这辈子再也——”后边的话就那样断得了无痕迹了。

许沁狠狠一怔,从不知背后有这样一段缘由。

“我要是喜欢你,我要是喜欢你——”他摇了摇头,没说下去,仿佛后果苦得会叫他从此失去声音。

“我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来接受你终究会嫁给别人的这个现实,但宋焰,不行。”

孟宴臣扣上腕表,拉好袖子,转头看许沁,

“你要准备怎么做,嗯?为了他,去求爸妈,还是跟家里闹?我呢,这个时候你要我怎么做?你让我在旁边看着?看着你为了他卑微心碎地去求父母,还是看着你为了他狠心地和我们决裂?你说,这个时候,看着你快被撕成两半,我是该帮你说话,还是不该帮你?”

许沁仰望着他,清楚地看着他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凄凉和愤怒,他大步上前,想要握住她的肩膀,可手掌在将要触及她的时候突然弹开,仿佛她是禁忌的不可触碰,

“我请你哪怕给我一点尊重。如果你和他都可以在一起,为什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我和你不可以。

如果你和他可以拼尽一切在一起,为什么你和我不可以。

孟宴臣很快转过身去,望向窗外楼下偌大的草坪。

银杏树上的叶子落了半地,铺在草地上。

忽然之间,世界变得很静寞,什么都不必再说。

他背身对着她,轻轻拉开最里边的那个抽屉,刚才关抽屉手重,把雕刻推倒了。

她没看见,他把那小小的孟宴臣扶起来站好。

“祝我心想事成?”他摸摸小孟宴臣的头,“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就祝我心想事成?”

“算了。”孟宴臣说,阖上抽屉,出门去了。

许沁站在原地,听见他的脚步声迅速下了楼出了院子,听见他的汽车发动,很快离开。

她望向窗外,看见阳光灿烂,一片黄叶落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的心也像那片叶子,乘着秋风从高高的树上晃晃悠悠飘下去,前所未有的疲惫。

好累。

……

宋焰把翟淼送到学校,翟淼没吃早饭,在食堂里叫了碗面条。

宋焰横竖休假没事,平时也难有空,便陪着,自己开了瓶北冰洋。他喝着汽水,想着在派出所门口和许沁的分别。那时她的想法,他猜得出一二。

食堂里不时有学生走过,宋焰本身长得好看,气质又成熟,且人高腿长,穿衣有型,不似学校里温文书香的男生,难免会吸引女学生目光。

翟淼在桌下踢踢宋焰的腿:“哥,刚过去那美女在看你呢。”

宋焰灌着汽水,理都不理。

翟淼继续踢:“你回头看一眼呐,看她好不好看。”

宋焰手插在夹克兜里,扭头瞥一眼,再回头时人已不太耐烦:“赶紧吃,吃完上课去。”

“今天上午没课。”翟淼说,又回到刚才的话题,“哥,其实你条件挺好,要没想急着结婚,先找个人谈恋爱嘛,别那么——”

宋焰:“吃个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翟淼瞪他一眼,继续吃面了,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抬头问:“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喜欢她?”

宋焰眉一皱,正要训斥她什么,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掏出来一看,竟是许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明天我请你吃饭。”

后边附了一个地址。

宋焰盯着那条短信,沉默了几秒。心里有莫名的预感,不是好的。

他回了一个“好”字。

收起手机,翟淼道:“哥,你就跟我说实话吧,我认真问你呢。你是不是还喜欢她?”

这次,宋焰竟笑了一下,说:“不见面还好。”

翟淼问:“见了呢?”

宋焰说:“见了就不想不见了。”

翟淼肩膀垮下去,显然失望,但最终接受:“好吧,我以后对她客气点,也不跟着我妈瞎起哄了。”

宋焰无语地哼笑一声:“我谢谢你。”

翟淼搅着碗里的面,食之无味了,想一想又道:“哥,我觉着她应该也喜欢你,你们干嘛不就在一起算了?”

宋焰不想谈,搪塞:“你不懂。”

翟淼就不服了,筷子一放,跟他理论:“我懂。不就是她家太显赫了嘛。我看你是一根筋。现代人追求什么,自由快乐,享受当下。喜欢就在一起,未来太远,能不能结婚暂且别管。恋爱先谈着呗,走哪儿算哪儿,能继续就继续,不能就分,也好过你们现在这样隔海相望遥遥无期的。最起码享受过在一起的时光,无论精神还是肉体,反正也不吃亏。”

宋焰:“放屁。”

“本来就是。谁规定谈恋爱一定得善终?我说哥,你明明有谈无数恋爱的先天条件,怎么偏有颗从一而终的心呢?”

宋焰忍她到了一定程度,起身:“先回了。好好上课。”

“哎,哎,你真走啦?”

宋焰快步出了食堂,走在学校的小道上,想起翟淼那番话,觉得荒诞无稽,却又拿不出反驳的理儿。

而他和许沁走入的死胡同,却是怎么也走不出了。

深秋的校园里只剩下银杏和长青树,一片金黄一片墨绿。

学生们三三两两,有的坐在长椅上读书,有的在晨跑,年轻人脸上写满蓬勃朝气。

宋焰不经意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在教室里苦读,在操场上锻炼的岁月。

许沁不知道,他复读过,考过最好的军校,也去过最苦的基层,以为拿着那光鲜的战绩和履历就能走上她能看见的位置。

却没想到这里头水有多深,千里之外的人动一动手指头,就能叫他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宋焰从夹克兜里摸出一根烟,塞在嘴里点燃,烟雾被风吹散在他脸旁,衬得他侧脸棱廓分明。

几个走过的女生偷偷看他,小碎步跑开。

宋焰毫无留恋地出了学校。

走去地铁站时,经过一条马路。人行道旁停着一辆车,车牌白底黑字。那车牌数字,宋焰记得有一年见过。

但他熟视无睹,指间捻着根烟,从那辆车前走过了。

第24章

孟宴臣生日,晚上有家宴。

至亲的叔伯姑姨堂兄侄儿都聚齐,九十五岁高龄的孟爷爷都来了。

孟爷爷出身于民国书香世家,弃文从革命,是老元勋。膝下三儿一女,孟怀瑾是老爷子最小的一个儿子,孟宴臣则是最小的一个孙儿。

至于重孙辈,最大的重孙都毕业工作了,跟孟怀瑾在一个大军区,见了面不叫叔爷爷,得敬军礼叫首长。

平时家里人都忙,生日才聚得齐整。付闻樱那边的舅舅姨妈表弟表妹也来了,虽说着是小型家宴,却也热闹非凡。

并没有请朋友,孟家一向避免此类可供人送礼的契机。

只有肖亦骁过来蹭饭,送了孟宴臣几套星战模型,还给许沁带了根棒棒糖,也不知是从哪个饭店前台顺来的。

孟宴臣的大侄儿吐槽他:“你怎么年年都来?”

被肖亦骁反吐槽:“到门口站岗去。”

所幸人多,许沁和孟宴臣都无需顾及彼此。

一顿饭热热闹闹吃完,男宾聚一处谈工作,女客聚一处聊家常,生在孟家,家常也避不开工作人情。

许沁陪着亲戚们坐了一会儿,待大家都散去或三两私谈或出门散步,她上楼回了房间,讨得半份清净,从抽屉里拿出未完工的木头,坐在桌前雕刻起来。

木头碎花一点点刮落,她给那小人雕好身子,剩最难的头部。她放下刻刀休息半晌,想再下楼去看看。

经过书房时听见几位长辈的说话声,像在谈正事。

许沁听孟宴臣说过,三伯有进书记处的打算,以他的条件,无论是能力资质,抑或人脉底蕴,都是绰绰有余的。而孟怀瑾最近也要调职升官。孟宴臣几个小辈均发展不俗,孟家风头正劲。

许沁对这些不关心,但还是听到只言片语。

“……让老四多跟蒋克存书记联络联络。老四他生性不爱弄这套,但该维持的朋友人脉,你得帮他注意着。”

付闻樱:“放心,两家关系一直都好。沁沁跟他儿子蒋裕相过亲,但没进展。现在的小孩子啊,心思搞不清。”

二姑妈道:“我们家孩子都是守规矩的,倒不用操心。詹家那个,就那成天花天酒地的儿子,跟个学生混在一起,把人弄怀孕了。现在孩子打了人送国外去了。詹家儿子找不着那女学生,天天搁家里闹。”

“家风不正。”大伯道。

许沁走过走廊,下了楼。

佣人勤快,不久前还杯盘狼藉,顷刻就整理得干干净净。灯光璀璨,照得一楼幽静典雅。

她独自穿过客厅和餐厅,转了一圈才停下,望着偌大的家,忽然忘了自己下楼来为何。

原地枯站了十几秒,又往回走。

经过小花厅,看见一老一中年的父子坐在木茶桌前——孟怀瑾在给老人剥橘子吃。

灯光温暖,他剥开橘皮,撕下白白的脉络,掰开橘子,掰下一小瓣递给老人。老人的手颤颤地接过了,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孟怀瑾静心候着,待老人缓慢吃完,递给他下一瓣。

老人年事过高,形容枯瘦,父子间并无言语交流,只有那一瓣瓣黄澄澄的橘瓣连接其中。

许沁推门进去,唤了声:“爸,爷爷。”

老爷子已分不大清来人,而孟怀瑾虽已至中年,但身姿挺拔,精神奕奕,半点看不出颓萎之态;且一张脸俊朗非凡,又不失岁月沉淀的老成,加之他一生磊落坦荡,更显面相极善。

孟怀瑾问及许沁工作事宜,道:“你妈嫌你工作累,我倒觉得你喜欢就好。”

“谢谢爸。”

孟怀瑾笑笑,撕着橘子上的筋络,问:“除了工作,还有不开心的事?”

许沁不吭声了。她虽不爱说话,但心里是轻松是低落,爸爸是瞧得出的。

“是最近你妈妈让你相亲?”

许沁也不隐瞒:“不能找自己喜欢的吗?”

孟怀瑾扭头看她:“现在有喜欢的人?”

许沁没有直接回答:“不想过安排好的生活,也不想要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

“即使这种日子优渥幸福,无忧无虑?”

许沁不答,反问:“爸,你爱妈妈吗?”

“当然。”

“可我听哥说,你们当初不是自由恋爱。”

孟怀瑾把橘子递给爷爷,讲起旧事,有些好笑:“不仅不是自由恋爱,爸爸当时喜欢另一个女人。”

“那怎么——”

“她不合适。”

“你后悔吗?”

孟怀瑾笑容变得温和:“不后悔。追求爱情,得付出代价。代价不可逆,结果却不可定。所以我退却了。好在时间是一剂良药。后来我忘了她,爱上了你妈妈。”

许沁思忖片刻,摇了摇头:“那是因为你们在一起过得轻松幸福。”

“对。”孟怀瑾再次看向许沁,“因为日子过得轻松无忧,所以在快乐中产生了新的爱情。相反,如果一对爱人彼此条件不合适,过得辛苦,互相计较计算,爱情在苦难中也会变成仇恨。”

“爱情是一时的,但家族和亲情是永久的。”孟怀瑾说到这儿,叹着气笑了笑,“当然了,这是我们老一辈的想法,我们是这么过来的。你们年轻人呢,崇尚自由,那我就不懂喽。”

孟怀瑾说着,继续给爷爷喂橘子吃。

许沁独自又回到楼上。

这座大房子里分明有很多人,可偏偏又是那么寂静无声。

她推开自己的房门,桌子上亮着一盏台灯。

穿过黑暗走过去,身着消防服的小木头人躺在一片碎木屑里,面目模糊——他的头部还没完成。

许沁站在桌前,盯着那小木头人的脸看了很久,突然,她把他拿起来扔进最下面的抽屉里,啪地一声迅速关了抽屉。

……

许沁约宋焰吃饭的地点在四溪地的soho广场,五层的一家中餐馆。

许沁站在商场内的观光电梯里,不断向上,看见商场里各家服装店彩妆店的招牌五彩斑斓,设计感十足。

离圣诞节还有好远,但商场顶棚已经挂上了一串串红色的金色的大球,十分惹眼。

衣着光鲜的俊男美女们来来往往,有一同逛街的朋友,有成双成对的情侣。

就是在那时,许沁看到了扶梯上的宋焰,他双手插兜,站得笔直,随着扶梯缓缓上移。他目光稍稍看着他的正前上方,下颌微咬着,有些心事的样子,也不知在想什么。

扶梯上上下下,行人不少,精心收拾了出来的男人也不少。可即使如此,宋焰也是格外出众的。

叮一声,电梯到了五层。

许沁走出电梯,宋焰乘坐的扶梯也缓缓靠近。宋焰余光忽见走来的许沁,眼神扫过来,瞬间恢复了锐利明亮,表情也寂定下去。

宋焰走下扶梯,许沁正好迎去他身边,指了指不远处:“那里。”

两人走向餐厅,一路都没有说话。服务员引着两人入座,心里还想:真是一对璧人。

餐厅装饰为中国风,座位靠内窗,扭头可见商场内繁华景象,一条条白色扶梯在镂空的楼层里折叠穿梭,搭出一个奇妙空间,人们行走其中,每个人脸上都写着轻松自在。

许沁想,这些人里头,应该没有和她一样,来为一段还不曾开始的努力之路画上句号的。

许沁坐下后眼神不定,没看宋焰,先是找来服务员要了两杯水。宋焰则相反,从坐下开始,目光便始终锁定她,虽没什么表情,但也一刻不移。

服务员走了,许沁看向宋焰,聊天:“你今晚要归队吧?”

宋焰:“嗯。”

许沁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半,下午六点归队。

她说:“还能休息半天。”

宋焰没接话,唇角渐渐勾起一抹笑,眼神古怪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出滑稽的小丑剧。

许沁心知肚明,有些无地自容,表面却未显山露水,依旧淡定。

“这家餐馆的推——”

宋焰没心思跟她绕了:“许沁。有话直说。”

服务员过来端上两杯柠檬水,许沁借着这空隙,伸手要拿一杯水。

宋焰眼色微凛,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一下:“说完再喝。”

许沁把手收回来,垂眸半秒后,坦然看向他,开口:“请你吃饭,是为谢谢你救过我,就这些。”

宋焰等了几秒,见她讲完了,没话了,他眼睛移开,看向窗外的商场,突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来。

待再度看向她时,笑已收尽:“许沁,你就说一句,你前几天有点想跟我好,现在反悔了觉得不值得不想玩了,就这一句话这么难出口?”

“我以为过了这些年,你个性至少会利索点。”他呵一声,不无轻嘲,“还是说,一面下了决定,一面还想留点儿余地?”

他揭了她的底,毫不留情;她反而在一瞬间轻松了。

她真的,一点儿都不讶异她的阴暗会被他剖得一清二楚。她就是这样自私又贪心的人,首鼠两端,得陇望蜀。

至始至终,她都在他面前丑陋恶劣到了极致。到了这步还在犹豫还在奢望留后路,真丢脸呢。

许沁终于迅速点了一下头,仿佛逼自己下定了决心:“嗯。这顿饭是道谢,然后我们也——”

“两清了。”她说。

沉默。

宋焰突然就无话可说了。

他只是看着她,就那么看着她。很安静,无声。分明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却静得叫人绝望。叫许沁突然间无法呼吸。

宋焰只是看着许沁的脸,仅此而已。

他看见商场里的灯光透过玻璃,映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医生当久了,她没有化妆的习惯。他看见她额头高洁,眉毛很细,眼睛很黑,鼻翼很小,嘴唇很红,唇下有一处小小的凹。整张脸并不艳丽,是清秀的,看着会让他不想移开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