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骤然一揪一扯地疼,疼得要再度刺激出眼泪来。

她立刻抬头望天花板,狠狠眨去眼中的水雾。

不到宣告判决的那一刻,不作数,她不会去设想。

她飞速扭头看向大厅,

虚白的灯光透过塑料门照进走廊,挤满人的大厅里悄然无声。轻伤的患者,重伤者的亲人们在大厅里守候着。

已是深夜,每个人都脏兮兮的,有的人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天睡着了;有的人挂念着自己的亲人,含泪望着,不肯睡去却也疲累得无力哭泣了。

妻子们等待着她们的丈夫,父母们守望着他们的子女,人群中弥漫着一股隐忍而压抑的沉默。

从医那么多年,许沁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去注意过患者与家属。

这一刻,看着惨白灯光下那一张张憔悴的脸,她突然发觉,在不经意间,她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

那只手将她从医生的白大褂里剥离出来,残忍无情地扔去了手术室门的另一侧,扔到这群可怜无望的人群中间。这是她一贯漠视的另一侧。

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与惩罚。

她潮起潮落的情绪都在那一刻间归于静寂。

许沁低下头,拿双手捂住了脸,良久都未再抬起。

“医生!”一声刺耳的呼救从大厅外传来。

许沁立刻从手掌中抬起头,目光已瞬间变冷静,拔脚就朝外跑去。

士兵们送来了一个在废墟下埋了37小时的少年,刚刚才救出来又被余震砸断了手臂,血液突突地往外冒。

许沁迅速拿碎布条拴紧他的手臂,吩咐护士:“准备血袋!”

医疗中心短暂的寂静被打破,一瞬之间四周再度忙碌起来,少年很快被送上手术台。许沁极其快速而有条不紊地换衣服消毒戴手套戴口罩,护士也忙碌地在她身后辅助准备。

当许沁拿起手术刀,转身面对手术台上的病危者时,不久前的寒冷与眼泪,悲伤与疲惫,统统消失殆尽。

没有宋焰。也没有她自己。

面对着台上昏迷的少年,她的脑中只剩了一个念头:凭她的所学所知,去救活这个人。

或许,凭她的所学所知,去维护他生而为人的尊严。

那场手术进行了五个多小时。许沁站在手术台边,不曾有过半刻分心。偶尔,护士在一旁走动,偶尔,轻微的余震摇晃着房间,她心无旁骛。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黑夜再度过去,天空再度破晓。

手术成功结束,许沁换衣服时,手臂肿痛得几乎要抬不起来,双腿也如灌了铅般沉重。

走出门的一刻,像解了封印,关于宋焰的一切记忆扑面而来。她立刻赶去找他。

而噩耗总是来得叫人猝不及防。她才跑到那间手术室门口,门就推开了,蒙着白布的人被推了出来。

许沁浑身颤抖,几乎是扑上去病床前,抓住那块白布一掀,下一秒,喉中的惨叫就要溢出来时,人猛地一怔。

不是宋焰。

她盯着那张脸,狠狠喘着气。

“救不活了,刚送进来,还没撑到上手术台。”医生说。

许沁抬头:“前一个伤者呢?内出血的那个!”

“刚送去病房,诶——”

许沁转头跑开。

冲到军人病房里,一眼就看见了宋焰。

环境简陋,他和另外三个重伤者挤在一间病房里,床前挂着数个吊瓶,手腕手背上都是针。

许沁在门口喘了好几口气,才轻轻走过去,到他床边蹲下。他双眼紧闭,眼窝深陷,唇上依然没有半点血色,下巴上却冒出了青青的胡茬,整张脸异常憔悴。

她蹲在床边,缓缓握住他一只手,他的手洗干净了,骨节分明,布满伤痕。她稍稍用力握住,他的手坚硬却冰凉,没什么温度。她握着他的手,一只手指缓缓摸到他手腕处,轻轻一摁。

突,突,

他的脉搏在她指尖跳动。

仿佛到了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还活着。

她低下头,埋头在他手心,泪水无声地淌下,渗进了他的指缝。

宋焰,我错了。

我错了,好不好?

……

……

宋焰醒来时是下午,他输液的左手旁边躺着一个玻璃瓶子,瓶里的水是温热的,压着输药管。

他醒后,医生过来给他做了检查,让护士给换了药,交代他好好休息,不能乱动。

考虑到实际情况,出山的路太颠簸,医生不建议送回帝城,认为他在原地休养几天后再回比较好,只是条件会简陋一点。

“诶?这瓶子是谁放的?”医生问。

“不知道。”护士答,“可能是家属放着暖手暖药的吧。”

他们讲话的间隙,宋焰察觉到门口走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待医生护士走后不久,那道身影又折了回来。

是许沁。

她走进来,手里抱着个葡萄糖瓶子,问:“麻药退了?”

宋焰不经意龇了一下牙:“嗯。”

“很疼吗?”

“还好。”

许沁没有多的话安慰,两人便没了话讲。

许沁站了一会儿,想起什么,又说:“对了,你的队员们都没事。”

宋焰点了点头,她倒是清楚他牵挂着什么。

许沁又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手里还抱着东西。她把瓶子放到床上,他的手边,旧瓶子收走放回兜里。

那新瓶子里装了开水,挨着宋焰的手,滚烫的。

宋焰垂眸看着那瓶子,抬起一根手指碰了碰,说:“谢谢。”

许沁摇了摇头。

宋焰抬起眼眸观察她,见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眼睛下也是重重的黑眼圈。

他哑声问:“多久没睡了?”

许沁别过肩膀去揉了一下发痛的眼睛,说:“一直在忙。”

宋焰顿了半秒,说:“挺会交代我的。”

“……”许沁回头看他,“我找到空隙,会休息个十几分钟。……再说,我干这个没你危险。昨晚你要是埋得深一点,挖不出来,你命就没了。”

宋焰:“我——”

许沁忽然打断:“不是跟你说了要注意安全吗?”

四目相对,安静无声了。

宋焰黑色的眼睛定在她脸上。

许沁亦目光笔直望着他,不避不躲。

她双唇紧抿,眉心极轻地蹙着。

就是这样一张脸,当余震发生,横梁倒塌下来时,他眼前划过的就是这样一张脸。

宋焰默了半刻,竟没有呛她以什么立场来管束他。

他的手无意识地碰了碰那个熨烫的玻璃瓶子,渐渐,就握在了手心里。

他平心静气地解释:“余震来得太突然,当时我手下一个19岁不到的小孩在危房下边,我得去拉他。”

许沁不做声了。

宋焰看着她,说:“下次注意。”

许沁的心突然之间就砰通了一下。

这时,外边有人进来,直奔宋焰旁边病床上昏迷的军人。那人刚走到病床边,似乎余光看到了什么,疑惑地回头看向宋焰,骤然间,那人瞪大了双眼。

宋焰察觉到,看过去,也怔住。

陆捷往前走一步,停下,不可置信地盯着宋焰的脸。他指着宋焰,张了张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几秒之间,陆捷的脸上震惊,激动,茫然,兴奋,所有感情混成一团,话语也极度混乱,声音都在打颤:

“宋焰?你是宋焰吧?不可能长这么像。一定就是!你没忘记吧,你还记得我吗?你记不记得我?是你吧。”

“是。”宋焰盯着他,不似他那么失控,但眼中也有一丝触动。

得到确定的答案,陆捷脸上惊现出狂喜:“你没死?!!”

宋焰一怔,迅速瞥一眼许沁了,对陆捷道:“嗯,抢救及时。”

许沁蹙了眉,觉得这人不礼貌极了。好好的少校,为何在任何时候出现,说的话都不合时宜。

陆捷跟着宋焰的目光看向许沁,与“已故”战友的重聚让他太过激动,无法冷静思考,当即就问:“这位,这位是弟妹吧?”

“……”宋焰立即看向他,眼神禁止。

但陆捷没注意到,他看着许沁:“弟妹,我早就见过你了。你好你好,我是陆捷,宋焰的战友。”

许沁表情平淡,眉心却蹙得更深了。

这人举止夸张,讲话前言不搭后语,是怎么做上少校的?

第36章

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宋焰及时开口,说:“这位是许医生。”

陆捷立时打住,人一冷静一思索,就意识到唐突了。

陆捷正琢磨如何转圜,这时走廊里有人喊:“许医生?”

许沁双手插进兜里:“我先走了。”看一眼宋焰,“你好好休息,别讲太多话。”

宋焰:“……”

陆捷:“……”

许沁走了,陆捷摸摸鼻子:“我太激动了。”

宋焰把这事儿撂了过去,说:“你小子,好久不见。”

陆捷听言一顿,眼睛有些湿润,说:“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哪里会想到能在这地方见着面。当年……”他话问到一半,卡了壳,那不光彩的晦涩过往,此时此地不该提及,

“你——”

他上下打量宋焰,转移了话题,“这是怎么了?也来救灾?伤得重不?”

宋焰显然比他沉稳冷静得多,他淡笑看着他,答:“余震,被房梁砸了。”

“不严重吧?”

“死不了。”

陆捷点点头,顺口便问:“你在哪个部队?”

“消防员。”宋焰说。

陆捷面色稍稍吃惊,迟疑一两秒了,问:“当年——”他话问一半,看宋焰态度。

宋焰扯起唇角笑一笑,风淡云轻,摇了摇头:“过去了。”

他不愿多提,陆捷便搁下不问了。男人都好面子,对再亲的人也有不愿揭开的疤。

陆捷看一眼门口,许沁离开的方向,此刻已空空无人。有一瞬,他差点儿脱口而出:刚才那位呢,也过去了?

可他没有。

或许隐约意识到,这话问出便是刀。

当年两人是真的亲,此刻见到也是真的喜,可这么多年横亘在岁月里的,也是真真实实的无奈。

陆捷叹了口气,突然间有些伤感,为各自的命运。

他回头看宋焰。

病床上,宋焰正盯着他的军装看,被发现了,问:“装甲部队?”

陆捷:“诶。”

宋焰笑了一下:“你小子穿这身,好看。”

陆捷也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心酸。

留给他们叙旧的时间不多,腰间的对讲机响起来,上级下达了命令。

陆捷得走了:“把你联系方式给我。”

宋焰报了部门,电话号码。陆捷也交换信息:“以后咱再联系。一定联系。”

宋焰:“行。”

陆捷匆匆走了,病房回归安静。

宋焰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暖烫的玻璃瓶子。他望着天花板,眼神放空了。陆捷的突然出来把他封存的过去拉开了一道小口子。

身体依然疼痛虚弱,人也昏昏沉沉,再次陷入昏睡之际,思绪却不经意飞去了远方。

这次地震,似乎各路的军人都来了,空降兵,特种兵,炮兵,装甲兵……

在救人的间隙,他也会无意识留意身边擦肩而过的其他军人。

毕竟,那段日子,他虽从不回想,却也一刻不曾遗忘。

当年,军校读到一半,他主动申请进军队历练,老师说他有志气有想法,可得知他要去边境特种部队时,又劝他,想升官去普通部队镀镀金就够了,边境太苦,不是人去的地儿。

那时他野心太大,做梦都想着出人头地,看一眼她的照片人就快疯掉。

他要的不是镀金,是真金。

去了才知真不是人待的地儿。

日训练18小时只是基础,负重拉链30公里也只算小菜一碟,13小时扛原木行军,10公里涉水涉泥,再脏再臭的水往鼻子里灌也不吭声,全身泡皱皮第二天还得继续。

更别说极限搏击一个个打得比黑市拳击还惨,高塔垂降高空跳伞教练直接拿脚把人往下踹,耐力训练人捆了手脚就扔水里。休息时玩击鼓传花,拿真手榴弹传。砖头也是真往人头上砸。

感冒发烧蹭破皮肿了扭了都不是伤,上阵了照样往死里虐。

一个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被折磨得成天惨叫不断,哭爹喊娘,骂先人骂祖宗,什么脏话都往外飚。

宋焰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一天都觉得每分每秒被拉得无限痛苦漫长,像是在地狱里被油炸煎熬的厉鬼。

有次做反刑讯训练,教官逼供他,皮鞭抽,电棍击,一针管的毒药往手臂里注射,人窒息抽搐得生不如死。他是真受不了了,真哭了,嚎啕大哭,哭得眼睛都快渗出血来。

最后还是咬死地熬过去了。成了那批学员里最优秀的一个。

要不是想着她……

要不是为了回去见她,光明正大地去见她……

阳光照进窗子,洒在宋焰沉睡的脸上。

那年,他多年轻啊。

辉煌与血汗,雄心与壮志,于他,还历历在目;而于这世界,不过是消失在时间里的一粒细沙,无人知晓,也无人再忆起。

……

之后几天,望乡的救灾工作依然繁重,宋焰和许沁再没说上话。不是她来的时候他在沉睡;便是他醒的时候她在忙碌。

有一次她来,碰到他是清醒着的。但医生在给他做检查。她站在门外等了半晌,还未等到医生离开,她因急事而先走。

两人只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倒是他手边的玻璃瓶子换来换去,总是热乎滚烫的。

能下床后,医生让宋焰时常在医疗中心内走动。有一次经过大厅,他看见许沁坐在地上,头靠在墙上就睡着了。

他还没走近,外头有伤者送进来,她被惊醒,立即就起身去接人。

更多的时候,他看见的是许沁匆匆忙忙的身影。

宋焰也去看过小葛他们,大伙儿都瘦了一圈,连狗都瘦了。当时已近救灾尾声,众人有了短暂休息的时间。

李成这小屁孩还有心思刷社交网络,看媒体报道的地震感人事件,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小葛说:“我们那天救的那个婴儿出名了,救他的许医生也出名了。”

都在报道医生和婴儿,关注消防员的声音弱很多,但大家都不介意。

宋焰问:“那孩子的爸呢?”

“还在,是个当兵的。这次也在救灾,出事时在执行命令,没法救他妻子。你看。”李成把视频给他看,屏幕里,一个穿迷彩服的男人抱着刚出生的婴儿,痛哭流涕。一旁的记者们也在抹眼泪。

大伙儿都有些感叹。

宋焰沉默,从烟盒里掏出根烟来,还没放到嘴里,童铭一把夺过去:“身体还没好呢,不能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