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午两点,许沁把自己收拾妥当,跑下楼出院子,一眼就看见宋焰站在路对面的榕树旁等她。

深冬,树叶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干。他一身灰蓝色的大衣,立在树下,手里夹着一根袅袅的烟。

像一幅画。

她吸一口气,朝他跑过去。

他发现她过来了,把烟掐灭。

“等很久了?”她跑上马路牙子,问。

“刚到。”他说。

他目光短促地扫过她全身,略略看过了她整张脸,目光最终落在她的嘴唇上,涂了口红,鲜红而娇艳。

他看了半秒,转身走时,嘴角就勾起来,笑了一下。

许沁跟着他走:“我们去哪儿?”

宋焰侧头看她一眼:“看电影吗?”

许沁:“好啊。去哪儿看?”

宋焰:“七枫路。”

“好啊。”许沁又说了一遍。

宋焰不经意便回头多看了她一眼,或许是因为冬天,室外空气太过冷冽,她的脸冻得白白的,眼睛也更显清澈,像能见底的溪水。

他问:“冷吗?”

“不冷。”

他瞟了一眼她的手,是插在兜里的。

他掏出手机刚准备叫车,

“坐地铁吧。”许沁说,“堵车要堵好久。”

下到地铁站,宋焰给许沁买了张单程卡,过闸门的时候却出了点小问题。

前边的人一卡一人,井然有序地过了闸门。可到了许沁这儿,她站在闸机旁,卡贴在感应处蹭了好几道,那门就是不开。

现在客流量大,后边人都等着,许沁尴尬,低声自言自语:“我这卡好像是坏的。”

正想回头寻求帮助,身后一股力道。

宋焰揪着她的后衣领,轻轻把她往后一拎,她退后一步撞在他跟前,他的嗓音磁沉,落在耳边:“再试一遍。”

许沁把卡贴到感应处,这次,竟真的开门了。她愣了一秒,赶紧穿过去了,回头看宋焰。

宋焰刷了卡走过闸机,带她往站台上走。

许沁问:“刚才怎么回事,为什么刷不开?”

宋焰道:“底下有一条黄线,人要站在黄线外边才能刷开。”

而她跑进黄线里头了。

地铁驶进站台,缓缓停下,玻璃窗对面的人们等着下车。

许沁:“怎么有这么奇怪的规定?不是耽误时间么。”

宋焰:“防止有人逃票,一卡两人。”

说话间,地铁门开,下车的人涌下站台。

“逃票?”许沁淡淡蹙眉,没想出能怎么逃。转过身去准备上车,

“像这样。”宋焰低头在她耳边说,他上前一步,贴紧了她后背,他稍稍往前一挤,她身后一股力量,便被他拥推着上了地铁车厢。

许沁心内一砰。

他的手从她身后伸过来,握紧了竖栏。

她一动不动站在他身前,后背贴着他胸膛,后脑勺碰着他下巴,感觉像触了电,浑身麻掉了。

四周,还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香皂味。许沁想,

他在出门前肯定洗过头洗过澡。

巧了,她也是。

第38章

地铁飞速前行,许沁两手揪弄着手机,原地站着没动。

宋焰也没动。

周围人都没在意,或许觉得他们本身就是一对情侣。许沁想。

她瞟了一眼黑色的车窗,玻璃上折射出她和宋焰的影子,他们俩站在一起很搭,正想着,撞见了玻璃窗上宋焰的目光。

她心里头一突,慢慢地别过眼神去,想一想,又慢慢地挪开一步,从他的笼罩里走出来,握着竖栏,和他面对面站着。

目光也自然平视地落在他的脖子上,不往上了。

横竖站着是无言,

宋焰打破沉默,问:“表彰会上讲了些什么?”

许沁说:“我好像砸了场子。”

宋焰稍稍挑眉:“怎么说?”

许沁把情景描述了一遍,一五一十,说她发言时提到了他。

宋焰听完,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没有评价,抬眸去看地铁门上方的站点表。

许沁说:“那个婴儿,一直没来得及讲,是要谢谢你的。”

宋焰闲闲听着,显然没放在心上,顺口接道:“怎么谢?又请我吃饭。”

“行啊。”许沁答,答完忽觉他是在调侃自己,可抬眸一看他看着别处,貌似无心。但这提醒了她,之前她每次“请吃饭”都是不欢而散,遂改口道,“换别的吧,换别的方式谢你。”

宋焰这回在意了,眼神移回到她脸上,挺认真的,问:“怎么谢?”

许沁也是就着话头说,根本没细想,被他突然一问,也答不上来:“我想想,想好了再告诉你。”

他眼神又移开,唇角勾着淡笑。那笑明显是没指望她的谢,把她看得穿穿透透的。

许沁:“……”

她也惭愧,认真想了几十秒,无果,索性另起话题:“你的伤怎么样?”

“恢复得挺快。”宋焰说,有人准备下车,要往门边移,他扶住许沁的肩膀,把她往里边拨了一下。

许沁顺着他的手往里边挪了挪,又问:“能休息很久?”

他又看向她了:“不能。”

“什么时候上班?”

“下周。”

许沁微微皱眉:“你这伤少说也得养两个月。”

宋焰嘴角一牵:“我这情况,上班也就是扮演指导员的角色,管管队员,逗逗狗,不训练,出勤也不进场。”

许沁点头:“那还好。”讲完发现没话题了,又起一个,“你回来这几天都在家休息?”

“没。跟队员一起接受心理辅导。”

这次地震,许沁她们在后方,且平日工作就见多了生死。但宋焰他们不一样,在前线直面大批的尸体,心理或多或少都无法承受。

许沁:“你还好吧?”

宋焰:“我看着像不好的样子?”

许沁认真看他半刻,摇摇头。

“队里有年轻孩子回来后会痛哭,做恶梦。我没事,当兵时见过更惨的。”

宋焰话一出口,意识到说快了。

许沁问:“你不是武警吗?”

宋焰沉默注视她两秒了,说:“到站了。”

“哦。”许沁自觉挪去门边,他跟在她身后站着,双手插兜。人在她背后,影子却映在她面前的玻璃门上。

门一开,没有了。

……

十二月底,圣诞将至,街上一派节日气氛。

更应景的是,出地铁站时,天空竟然开始飘起了雪,一小朵一小朵,未成气候。

“好像是初雪。”许沁说。

宋焰抬头望了下天空,上午还晴朗,这时全是白蒙蒙的云层:“等过会儿看完电影出来,就该下大了。”

“我们高中那年,圣诞的时候也下雪了。”许沁说。

那年雪下得很大,他们在深夜的大街上跑。许沁玩心起,抓了树梢上一小层雪揉成团,塞进宋焰的后背里。他刺激得浑身激灵,她还咯咯笑,又去抓雪,小手往他衣服里塞。

宋焰警告:“别闹了啊,再闹把你衣服扒了!”

许沁还蹦着,手往他脖子后头伸。

他一下子就把她揪住,扯开她羽绒衣拉链,掀开她腰间的衣服,手就钻了进去。

她被他冰冷的手刺激地尖叫又跳脚,却挣脱不开,他双手都伸了进去,上上下下地揉:

“还闹不闹?闹不闹?”

此刻,许沁话音一落,两人都不语了,都想起了旧事。目光四下找着路标,再也对视不上了。

离圣诞还有几天,但气氛已然浓烈。

进商场就见天井下一颗巨大的圣诞树,挂满红的金的银的圆球灯,树下堆满彩色的礼品盒子,装扮得漂亮极了。不少人在树下合影照相。

宋焰和许沁经过,一对情侣递了手机过来:“不好意思,能帮我们照张相吗?”

许沁接过手机。

那对情侣跑到圣诞树下,搂在一起,笑容甜甜。

许沁拍好了,手机还给他们:“拍了两张。”

“谢谢啊。”女孩问,“要不要我也帮你们拍一张?”

许沁一愣,还来得及说话,宋焰手机已递过去:“谢谢。”

照相的时候,他往她身边靠近了一点,却并没有拉她的手,也没有搂她的肩。收回手机后,他低头看了那照片一会儿,待许沁要看时,他已关了屏幕,揣回兜里。

许沁跟着他走:“把照片发给我。”

“好。”他说,手上却没动作。

“发给我啊。”前边有扶梯,她走去了他身前。

他说:“回去了再发。……注意扶梯。”

“哦。”她注意力转移,走上扶梯,习惯性地回头看他,台阶慢慢升高,她的视线缓缓上升,与他持平。

很微妙的感觉,像是电影里初见的慢动作。

商场里光线异常充足明亮,照在他脸上。

她近距离地看到了他的眼睛,很黑,很亮,很沉静,并不像记忆中的他。

记忆里的宋焰是嚣张不羁,肆意张扬的。

宋焰亦直视着她,面前的人和多年前的少女也有大不同。少女时期的许沁看着瘦弱沉默,却有一股子执拗的狠劲,也有想冲破一切的胆量。

他在想,彼此缺失的这十年,是否能弥合过来。

四目相对,或许在一瞬之间,有一种熟悉却又意外陌生的凝滞之感。

对视不过三秒,许沁心跳不稳,已坚持不下去,很快别过眼神看向商场里形形色色的人们。

宋焰看着她的侧脸,不知她此刻作何感想,但也都罢了。

他已拿定主意。

……

今天虽然是工作日,但电影院里人依然不少,成对的情侣,结伴的好友。空气里则弥漫着甜甜的爆米花香。

拿了电影票,路过卖爆米花的地方,

宋焰低头问许沁:“想吃爆米花吗?”

许沁点点头,她并非特别想吃,只是觉得看电影似乎要配上爆米花才行。

宋焰掏钱递给服务员,又问:“喝什么?”

许沁:“水。”

宋焰对服务员:“两瓶水。”

服务员装爆米花的间隙,宋焰扫一眼别的零食,问:“还有别的想吃吗?”

许沁摇摇头,这些年她不怎么爱吃零食了。

宋焰看到一条巧克力,拿起来问她:“这个呢?”

许沁:“我不喜欢吃巧克力了。”

宋焰把巧克力放了回去。

而当许沁抱着爆米花桶往放映厅走时,突然才意识到,那个巧克力是她读高中时的最爱。

这个迟来的认知叫许沁心里有了一丝顾虑,可看看宋焰,他似乎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检票进场后,才坐下,宋焰先拧开一瓶水再拧上,放在她手边,然后拧开另一瓶水,仰头喝了几口。

电影要开始了,许沁把爆米花桶递给他,问:“吃吗?”

“不吃。”他说,没有看她,看着出口的方向。

不知怎么的,他皱了眉,半晌后低声说:“你先看,我有点事儿。”说完,人就起身走了。

许沁看着宋焰离开,他走到安全出口那里推了一下门,推不开,随后,他就消失在进影厅的入口楼梯处。

许沁大概猜到了。

果然,没过多久,宋焰再次进了影厅,一位工作人员跟在后边,拿钥匙开了拴在门上的锁链,还抱歉地对宋焰鞠了躬。

宋焰这才走回来,坐到许沁身边,自嘲一句:“职业病。”

许沁:“安全通道封死了?”

“嗯。”宋焰身子微微朝她这边倾斜,低声问,“电影开头讲了什么?”

许沁:“……”不知道啊。

她看着他,忽然发现两人的脸离得异常的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

他认真地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而她长久的沉默让气氛变得不可言说起来,他看她几秒,或许是意识到这样的对视渐渐有些危险,他果断地将眼神移向荧幕,人也坐了回去。

许沁也慢慢坐好,心里头的滋味可谓是七上八下,难以言喻。

……

宋焰和许沁都没有再看对方,各自望着荧幕。好在电影足够精彩,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地看完了。

出了放映厅,宋焰看见女生们都往洗手间走,问许沁:“你要去吗?”

“嗯。”

室内暖气足,她刚才脱了外套,揽在手中。此刻不方便带进去,便问:“你呢?去吗?”

“我给你拿着。”宋焰说,接过她手中的大衣。

许沁把衣服和包包交给他,去了洗手间。

宋焰靠在墙边,拿出一根烟,无意瞟她背影一眼,刚才她穿着长款大衣他没发现,此刻才看见,她下边竟穿了条裙子。

他嘴里含着尚未未燃的烟,忽然就笑了一下。

出商场时,天已经黑了。

而雪果然下大了,抬头可见大片大片的雪花映在黑色的天幕之中,洋洋洒洒,如鹅毛柳絮。

不少路人在雪中奔走,欢声笑语的。

下雪,总是件叫人高兴的事。

“就两站,走回去吧。”许沁说。

“好。”

两人各自双手插兜,走进了雪中。

没有风,只有雪花飘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