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沁认真问:“科室内的问题科室内解决,你就是我的领导,我越级做什么。”

主任又是一梗,也不知她是真讲原则,还是存心堵他。

她说:“我先表明我的态度:如果不选我,请给一个更恰当的理由,说我犯了什么重大错误,违了什么规,是考试成绩不如其他医生高,还是实际工作不如其他医生好。至于刚才那个荒唐的理由,我不接受。”

许沁要说的已阐明,也不跟他多废话,礼貌颔一下首,走了。

她快步走去楼道,唰地关上身后的安全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不生气是假的。

毕竟,长这么大,走哪儿都是路道平坦,她何时受过这种打压?

但她很快静了下来,没到最后关头,一切未定,还不至于气自己。且既然来了这栋楼,去看看徐教授怎么说。

还没走到门口,听到一贯冷静的教授竟在发怒:

“我不同意,也不签字!”

主任:“老教授啊——”

“你不用跟我磨,这几人里头,许医生最有资格。其余的不论你们选哪个,我都不会同意,也不要跟在我手下做事情。”

许沁缓缓靠去墙边。

“你以前不是讨厌小许吗?”

“我讨不讨厌她是我的事,她能不能胜任是她的事。我就问你,这批医生里头最有资格的就是她,凭什么把她打压下去。”

“我说你怎么就一根筋呢,上头说了不给许医生升职——”

许沁脑子一懵,没反应过来。

“我看上头是官当久了,心脏在左在右都分不清了。这是医院,不是官场!事关人命的事儿让你们拿来胡闹!你也不用再来劝,我难得发现一个好苗子,只要我在烧伤科一天,就会护着。不选她,那一个别选,咱们科断层都没事儿。”

“诶我说你怎么就这么轴呢,非要跟领导较劲儿?”

许沁转身离开,再度走进楼梯间。

今天是阴天,楼道里昏暗阴沉。

她拿出手机,调出付闻樱的电话拨打过去,响了几声,被挂断。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命运再度被人控制的恐慌,她微微发抖,但很快抑制住,迅速打字:

“妈妈,你在干涉我的工作吗?请你不要这样。”

她捏着手机在楼道里等了很久。

这边的楼道是安全逃生通道,没有暖气,窗外的寒意侵袭过来,渐渐冻得她牙关紧绷,咯咯作响。

那头一直不回复。

寒冷弱化了人心的防线,她清晰地感受到身体里再也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憋屈,嘴唇和手指一起打抖,再次迅速打字:

“当初我进医院没要家里人帮忙,我是凭自己的能力进来的!请你不要做这种事!”

这次,那头回了:“那你就凭自己的能力升职吧。”

许沁定在原地,一瞬间所有感情褪去,不知是失望,还是无力。

这个人那么轻易就将她这些年来的努力化为乌有。而这个人是她视为母亲的人,是哪怕被那样对待还想极力挽回的人。

她飞速打出几个字:“好。我会的。”

准备发送时,停了一秒。

激化矛盾对她没有好处。

她站在昏暗的楼道里,心底也晦涩无光,突然觉得有些好笑,笑自己这刻进骨子里的低人一等。

手机响起,是小北。她得回去工作了。

她用力捂了下自己的脸,迅速收拾好情绪,不要影响工作。不然,她在主任面前讲那番话时的底气都会化为乌有。

她没那么傻。

之后的工作中,徐教授照例对她没有好脸色,各种挑刺训责。同事间有闲言,说教授不喜欢她,让她提拔不成。

做医生的,却看不清一颗人心。这人对你是好是坏,哪能只看表面,恐怕就算剖开了看里头,也判断不出好歹来。

许沁一如既往地沉心工作,这是她安生立命的根本,她拎得清。可一到休息的间隙,难免为升职的事而心生愁绪。

这天去开水间接热水时,走了神,开水溢出来差点烫到脚。

她无奈叹口气,走出开水间,看见墙上的防火栓,就想起宋焰。

她低头站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他发短信,刚编辑出“你在干嘛”,想一想,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重新慢慢地打出一条:

“我想你了。”

不到十秒钟,他的来电。

她立刻接起:“喂?”

“在干什么?”他问,语气里有极淡的笑。

她心头顿时抚慰不少,也微笑:“在想你啊。”

他笑出了声,很快却问:“有不开心的事?”

她低头看着水杯里的氤氲雾气:“嗯。……今天又被教授训了。”

“为什么训你?”

“对我严格要求吧。”

“这是好事。”他说。

“呐,你也要训我了。”

“我有吗?”他好笑。

她轻哼一声,背靠在墙上,问:“你呢,工作累吗?”

“还好。”宋焰说,“这几天出勤少,市民们都比较乖。”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有多乖?”

“没你乖。”他说。

她握着电话扬起头,笑容更大。

彼此都在工作的短暂休息间隙,通话不到一分钟,就挂了电话。

许沁放下电话,长长舒了一口气,很快投入工作。

而宋焰放下电话,也淡淡地笑了笑,便继续训练搜救犬去了。

到了夜里十一点,临换岗前一小时,宋焰接到上级调令,六叶坛一处酒吧着火,要求他们过去支援。

消防官兵们紧急出动,三辆消防车赶往事发地。

六叶坛著名的酒吧街。时近深夜,街区车水马龙,魅影霓虹。

消防警笛划破夜空,私家车主们纷纷避让,但车辆太多,交通不畅,两三个消防中队都没能第一时间到达事发地。

消防车在街区外又走了五六分钟,才缓慢穿过本就不宽敞的酒吧街,汇集到一起。

此时,出事酒吧门口浓烟滚滚,隔着老远都能看见明火。

所幸,在消防车赶来的这几分钟里,酒吧里的人大部分逃了出来,围在外头观望。

宋焰跳下车:“李成江毅,跟五队的人一道做疏散;小葛,拉警戒线;杨驰,铺水带,加水压。”

说完,几个指导员和中队长迅速聚头,六叶坛中队的队长带来了着火酒吧的建筑示意图。

酒吧呈“凹”字型,底端面临街道,地上一层,地下一层。上层由舞台、吧台和围绕四周的沙发卡座组成,下层则全是私人隔间卡座。

层与层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楼梯通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酒吧里还有被困的人,救人要紧。消防员并没有太多时间耽搁,很快就调配人手,分组进火场救险。

宋焰戴上防护面罩,领着队员一道,逆着火光进了火场。

室内原本装修繁复,壁纸木窗,雕花桌椅,现如今全被大火烧得一团漆黑,形状扭曲。

火势已过初期阶段,热浪汹涌,黑灰悬浮。

四面墙壁和天花板上到处是火,头顶上悬挂的装饰品烧成火球,一团团分裂了往下掉,落在地上;墙壁隔断烧得炸裂倒塌,地板上也起了火,一堆堆跟火焰草丛似的。

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只剩火舌疯狂撩动。

宋焰进火场没多久便觉浑身不适,周身都在疯狂泌汗,不到几分钟便有些虚脱。按理说不应该。虽然他之前受伤修整过一段时间,但近几个星期他的训练并没落下。防护服虽有十几斤重,却也不至如此。

消防员这番进场以找人为主,一层找到两个困在卡座里的伤者,因浓烟和高温陷入昏迷,被李成和老董迅速背了出去。

通往地下的楼梯上躺着几个人,逐一验过,没有生还迹象,是在拥挤逃生的过程中被人群踩踏致死。

江毅等几位消防员一鼓作气,冲过火焰走廊,下了楼梯,去向地下室。

“下边着火范围不大。”江毅回头喊,“烟厚。”

小葛往楼梯下走,突然一屁股坐下去,差点滚落。

宋焰一把抓住他衣领:“怎么了?”

“没。喘不过气,脚软。”小葛说,扶着墙壁站起来,手套碰在高温的墙上,发出滋滋烫裂的声响。

宋焰一愣。

不是他一人觉得难以承受,而是这室内的温度已经高到了危险的程度。

他立即转头看向地下室,那里,黑色的浓烟大量沉淀下来,涌到门口,淹没了消防员们的腰腿。

火舌自下朝上窜起,从地面直跃天花板,而空气在一瞬间仿佛安静了下去,像在酝酿着什么厄运的前兆。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这是……

轰燃?

消防员们的裤脚正缓缓消失在门框里。

宋焰一把扯回已经下楼的小葛,朝楼下吼出一声:“撤退!!所有人!撤退!!”

门顶上突然闪过一丝橙色的火焰,伴着零星而诡异的噼啪声,

宋焰拖着小葛往后退,疯了般嘶吼:“所有人!立即撤退!”

橙色的火焰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一般,骤然扩散开。

一瞬间,火光如碎裂的闪电纹路充满了整个房间,所到之处,一切物体在顷刻间爆燃。

轰地一声巨响,整个地下室爆炸开。

火光冲破一切。

第55章

深夜,帝城第五人民医院。

急诊大楼灯火通明,一层大厅兵荒马乱。移动病床飞速滚过地面,留下一串血迹,医护人员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下一秒,新的移动病床从救护车抬下,火速送往抢救室。

轮子滚过的血迹画出长长的红线,一条又一条,交错在一起。

不出几分钟,大厅地面被红的黑的印记画成一张大花脸。

数个急诊手术室齐齐亮红灯。

短暂的喧嚣过后,大厅陷入一股诡异的安静。

咨询台内几个护士蹙着眉,表情凝重。

“怎么伤了这么多人?”

“酒吧街那边起火,还爆炸了。”

“可惨了消防员,听说有个当场死亡,救护车不够用,尸体还没拉回来。”

“哎……”

一片轻轻的叹气声。

墙上的挂钟一格一格地走。

保洁员提了拖把,擦着地板上的血迹。诊厅大门突然打开,深冬的冷风涌进来,扫遍室内,众人打了哆嗦看过去。

一个女人脸色煞白,披头散发地冲进来,目光四处扫一圈,迅速落到咨询台上。

她跑过大厅,看见脚底斑驳的血迹,唇色白了一度:“请问,酒吧街起火,受伤的消防员是送到你们医院来了?”

“是。”护士打量她一眼,她应该是从家里赶来的,羽绒服里头还看得见睡衣,人冻得浑身发抖。

“有受伤消防员的名单吗?”

“没有。你是……”

“我是第三军医院的,”许沁说,“我,家属是消防员。”她停顿一秒,仿佛思维跟不上语速,舔一舔发干的嘴唇,说,“打了他很久电话,没人接。有点担心。”

护士看看面前的女人,她才不是“有点”担心。她一双手死死抠着台子边缘,手机上沾满汗水。她在竭力维持脸上的表情,可每说一句话,她整张脸上的表情都不对。

“现在没有名单,送进来的是谁,我们也不知道。”

“伤者情况怎么样?”她尽力问出多的信息。

“有一个挺严重的。听说还有个当场死亡。”

她身子晃了一下,捏紧手机,怔忡了好一会儿,转身要走,又木然停一停,回头说:“谢谢。”

“没事。”护士看见她转身时眼里猛然涌起一阵泪雾,像是要哭,但顷刻间又用力眨眨眼,压抑了回去。

她离开咨询台,走到通往手术室的拐角处,沿着墙壁蹲下抱住自己。

手术室上方,亮着红灯。

……

六叶坛,酒吧街。

由于起火酒吧发生轰燃,危险系数大增且被困人员无生还可能,消防员全部撤出火场,采用高压水枪外部喷射灭火。

消防员仍在持续作业,高压喷射而出的水流裹挟着黑色的被烧烟灰在整条街道上流淌。

围观群众和媒体都被驱逐出警戒线外。

警戒线内,消防车灯、救护车灯不断闪烁,消防员和医生们的身影来回忙碌。

宋焰坐在救护车里,防护服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烟灰,掺杂不少发黑的血迹。他头发上也全是烟尘,脸上刚刚被清理干净,皮肤被高温烤得通红,还有几丝皲裂。

然而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了。

护士给他包扎着手臂上的伤口,另一边,小葛脖子上烧了一处伤,正仰着脑袋让医生处理。

轰燃发生的一瞬间,宋焰把小葛拉出了楼梯通道。江毅等人也在收到命令的一刹那迅速撤回,但刚冲上一半楼梯,底下就爆炸了。

其中一个孩子浑身着了火,虽然外头的消防员立刻进去喷水,但人拖出去时已经没气了。

是六叶坛消防中队的新兵。

医生说,轰燃一瞬间产生的冲击波震碎了他的胸腔。

宋焰看一眼车外,马路牙子上盖着一块白布,那个新兵就躺在那里。冷风吹过,掀起白布一角,孩子的手细瘦,覆满血灰。

伤口处理过后,宋焰下了救护车,朝他走去,那白布一角却被人盖上。

六叶坛的中队长给那新兵拉好白布,坐在一旁,低头捂着脸哭起来,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宋焰沉默坐到他身旁,听他像个孩子般呜咽:“我不该派他进去的,不该派他去的。我怎么跟他爸妈交代……”

宋焰无声,望着出事的酒吧,水柱还在喷洒,稀里哗啦。扑灭了火,却再也挽不回被火带走的一切。

那座房子已烧成一片狼藉,又有一拨消防员进去,陆陆续续拖出遇难平民的遗体。

火彻底灭了。身旁的队长还在痛哭,宋焰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重新走进酒吧。

里头全烧焦了。

之前有一些物体尚且能看出轮廓,此刻却是被烧得渣儿都不剩,除了几堵承重墙,全成灰烬。

这场火烧得太快太狠了。

宋焰打开楼道里烧坏的消防栓检查了一下,随后又拎起个灭火器看了看。

看完,他一言不发地将东西扔回去,下到地下室。

隔间卡座全部烧垮,成了个大空间。

走几步,脚下一个客人躺在废墟里,皮肤发出熏黄的光,身后的消防员把受害者拖了出去。

宋焰走到烧得最严重的一面墙边,看了一眼,楼上烧得最严重的也是这边。从起火形势看,是这边电路着火,烧着了上下整面墙。

上头较通风,火势扩展快,而下头空气流动少,呈不完全燃烧,狭窄持续升温,可燃气体混合,最终发生轰燃。

本可以不致如此惨重的。

身后有人走过来,是索俊:“酒吧老板被民警带走了,我们这边得出个起火原因的调查结果。我跟老董来负责,你受了伤,先回车里休息。”

宋焰:“这回的报告我来写。”

索俊察觉他脸色有异:“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