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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必有方 作者:飘灯

游必有方(苏旷传奇番外)作者自注:

交代下背景:这个故事时间上在《风雪夜归人》之后,《为妇之道》之前,也就是说它本来应该在《重整河山》那本书里,是整个系列的一个补丁。

苏旷系列阅读链接:

正传:《苏旷传奇》

外传:《苏旷传奇之重整河山待后生》

番外:《游必有方》

前传:《破阵子·龙吟》

苏旷解释:“没有没有,我很仰慕暹罗的。只是,这几十年里头,我还要爬爬山,看看水,听听风,赏赏月,找找乐子读几本闲书,娶上个媳妇,哦,还得照顾师弟师妹,你知道的,大师兄嘛。要不然,萧老板,假若天假以年,到退隐江湖的时候,我陪你去走走?”

萧老板笑起来:“好极了,那你我就算是君子一诺。轻言必寡诺,苏旷,你忘了我是什么出身了。”

“我没忘。萧老板,我的记性也好得很。”苏旷也笑起来,伸出手:“还未请教萧兄大名。”

萧老板伸出手:“我不姓萧,我叫余怀之。苏兄,余某初入江湖,见识短浅,还请多多指教。”

楔子

三月初八,寒,宜寻衅,宜滋事,宜出行。

巢湖北岸,烟水夹沙,七八株老柳树垂下泛青的枝条,新叶挣破了一冬枯皱干硬的树皮,在清晨的薄雾里点染着片片绿意。

一道粗缆绳松松地挽在柳树根上,碾着细沙浸在湖水里,缆绳的另一端上,是一条三丈五尺七的两头翘乌篷船,船头上挂了面招子,草草写着“飞鱼帮”三个大字。

飞鱼帮加帮主一共七个人,眼下横七竖八,头脚乱枕,睡得正酣。

“帮主哥!帮主哥?”

飞鱼帮帮主谢天鸿挪开嘴边的脚丫子,打个哈欠睁开眼睛,对新入帮的小兄弟很是不满:“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帮主就帮主,哥就哥,别搅合在一块儿……唔,什么事?”

小兄弟一边蹬着长裤,一边神色慌张:“帮主哥,有位少侠来砸场子了!”

几个迷迷糊糊的兄弟都睁开眼睛了,飞鱼帮过年的时候刚成立,三天前才漆了船板、割了鸡头、挂了招子,江湖真是险恶,怎么这几天就名声在外了?

谢天鸿一屁股坐起来:“少侠?什么少侠?带了几个人来?”

“就他自己。”

“哦……”谢天鸿放心三分,“多大年纪?什么长相?”

“我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我要你何用?”

那位小兄弟原本是上岸方便去的,走得急没穿外衣,这时候正冻得吸溜吸溜发抖,他边比划边说:“帮主哥!小心啊,那小子不好对付,他他他……脸上带着副面具来着,好家伙,足足有十几斤哪,他就这么带脑袋上,又不嫌冷、又不嫌沉的,手底下肯定有真功夫。”

谢天鸿放下去的半颗心又提了起来:“他……这个……少侠有没有交代,我们是怎么得罪他了?”

“有有有,他说我们欺行霸市,恃强凌弱,作恶多端,好吃懒做……”那兄弟嘴里头四个字四个字的一连串往外报,每报一次,谢天鸿的脸上就难堪一分,“他还说哪,要跟老大您按照江湖规矩单挑,您要是输了,飞鱼帮从此就得换个字号。”

谢天鸿憋了好久的一口气终于常常吐了出去:“就这个?”

“就这个。”

“这就好办了,反正我们飞鱼帮是才起的名字,换一个就换一个呗,也没什么。”谢天鸿规整着衣裳,顺便踢了踢身边那群准备倒头继续睡的兄弟们,“都起来都起来!妈妈的,这大冷天的不让人睡觉!砸场子砸到我们头上的,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主儿……哎我说,那少侠通名报姓了没有?”

“有有有”,小兄弟连连点头:“他说他叫风雪原。”

少侠风雪原白衣飘飘,抱剑而立。清风吹散了晨雾,扬起他一头湿漉漉的乌黑长发,像一匹刚刚洗过的黑缎子。

砸场子这种事远没有师兄说得那么有趣,那几个汉子都是刚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吐痰的吐痰,伸懒腰的伸懒腰,还有人拉开腰带站在船头撒尿。等到谢帮主终于扛着鱼叉走过来,他抱着剑的胳膊都酸了。

“谢帮主”,风雪原微微抬头,冷冷问,“你是比内力,还是比兵刃?”

谢天鸿晃晃鱼叉:“比啥内力啊?这一大早起的饭都没吃,哪儿有内力啊?”

不提差点忘了,风雪原想想,自己也没吃早饭呢,天不亮就爬起来,奔波十几里地的,还真是挺饿的。

“呃……那就比兵刃。”他晃了晃剑鞘。

汉子们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咦?这不是县城里头老陈家挂门脸上那把剑吗?你上次嫌贵没要的那个……多少钱来着……”

“他要我五两七!抢钱哪!”

“你没还还价?”

“还了啊,我说二两就拿走,他不让,说最少二两五。”

风雪原的脸在面具里抽搐了一下——妈的,奸商,他要我六两四!

他声音更冷:“谢帮主,你们还打不打了?”

谢天鸿紧了紧腰带,风冷的很,吹得他一个喷嚏在鼻孔里来回往复的,又酸又痒痒。他打眼一望,兄弟们各自退出十步开外,这票孙子,喝酒的时候称兄道弟挺热闹,打架的时候一个个往后缩。他咬咬牙,跺跺脚,不就是打架么,他也不是没打过,年轻的时候打遍县城螃蟹一条街无敌手,未必就怕了眼前的小子。

他涨红了脸,点了点头。

创!风雪原剑已出鞘,快得不可思议,那把县城铁匠铺的凡铁握在他的手上,凌厉得一如劈开江河的山峰。

白痴也瞧得出来,他根本就不是这少年的对手。

“既已出手,死生无尤。”风雪原轻声说。

谢天鸿握着鱼叉,想要往前冲,一双脚却深深陷在泥里,重得似乎拔不出来。天……这是个活的江湖人,就跟那些人说的一样,比风还快,比铁还硬,吃饭拉屎手里都抄个家伙,搁过去他们打个架断条腿,老婆还得冲上门去哭骂几天,这些人杀人像切鱼,可压根就不当回事。

真要是死了可怎么办?老婆还活不活了?闺女才十六,还没找到婆家呢。

谢天鸿的脸更红了,红得像煮熟的螃蟹。

风雪原的剑尖挪向他的咽喉,他腿一软,差点就跪了下来:“少侠……我们换名字不成么?”

风雪原一愣:“谢帮主?”

这是他初出江湖的第一战,不应该是这样的。

谢天鸿见他没有反应,盯着冷森森的剑尖,不由自主地就跪下了:“少侠,不是我们先要搞个帮的,是螃蟹周先搞个帮的,他们人多抢我们生意……我家里头有老婆孩子,我家三子才六岁……你要说不让搞,我们就不搞了……”

风雪原从没听过“搞个帮”这种说法,更加迷惑,然而一张脸藏在面具里不见表情。谢天鸿更急了,声音都带了哭腔:“少侠!饶命啊少侠!”

这,这,这如何收场呢?风雪原极力在脑中搜索一切听过的场面话,比如“既然如此,就放你一马,从此之后要弃恶从善,好生做人”之类的。

他还没有想清楚,就听见身后有声重重的咳嗽。

风雪原回过头——

柳树边斜倚着个青年,披了件洗到发白的土布长褂,他轻轻吐掉嘴里叼着的细柳枝,半是生气半是无奈:“嘿……风少侠。”

风雪原讪讪垂下剑:“早啊,师兄。”

第一章 我有顽疾曰不服

苏旷的心情像天气一样好。

这些年他走了不少地方,交了不少朋友,颇有几个兄弟。

不过,师弟师妹和朋友可不一样,师弟师妹是能打能骂能管能教的,而且是非教不可,责无旁贷。

但一晃三个月了,他这“大师兄”的威风迟迟树立不起来。风筝还小,被师父和福宝娘心肝宝贝一样地宠着,别说打骂,抱得迟了点师父都会一眼蹬过来;而这位风雪原风少侠,自从沈东篱走了之后就念念不忘,神不守舍,平时只爱听些江湖掌故,他若想聊点别的,风少侠必然起身,还要顺便哼上一声。

今儿是个不错的机会,苏旷不准备放过。

他虽然没有带过徒弟,但还记得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师父是怎么说怎么做的。

“师弟”,苏旷努力把声音压得低沉威严一点,“你知道今日错在何处么?”

风雪原把那件白衣脱下,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又摘下面具,揉了揉额头几个大大的红疮,懒洋洋地回话:“哦,大概是错在倒霉吧。”

“一派胡言”,苏旷本着脸,“我教过你多少次?王法之外才是江湖,你仗着一把剑,恃强凌弱——”

风雪原听到那句“我教过你多少次”的时候,脸上就罩了一层寒霜,再听下去,哼的一声冷笑,一串话又急又快地喷了出来:“开帮立派摇旗子,哪点不算江湖人?如果说弄错了,那也是他们没有自知之明,碰上我只能认倒霉。”

“等等……”

“再说,是谁恃强凌弱呢?我?师兄,他们欺行霸市,一斤螃蟹只有八两,我娘找他们理论还被他们推一把,难道我不该教训教训他们?”

“等等……”

“再说,我怎么恃强凌弱啦?我打人了?杀人了?没有啊师兄,我刚一亮剑,他们就议论我的剑买贵了;我刚一拔剑,谢天鸿就自己跪下来了。骨头这么软的男人,谁凌他,他都弱。”

“等等……”

“再说,师兄你真要心疼我,你早干嘛去了?这儿离家十几里地,师兄你不是大清早起来散步的吧?你说你一个江湖成名人物,偷偷摸摸跟着我,有意思吗?像师兄的样子吗?我已经够倒霉的了,你还张嘴就训我,我大惑不解了,师兄您这是教我做人呢,还是忙着给我立规矩呢?”

“你先住口。”

“笑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不懂吗?师兄,实不相瞒,我知道你是号人物,那又如何?三个月来,你指点过我一招半式没有?好,我不强求,你愿意教我,是我的造化;不愿意教我,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师兄你既然袖手旁观,我自行闯荡江湖的时候,如有闪失,还请师兄点到即止。”

“你到底有完没完?”

“完了,师兄还有什么指教?”

苏旷被顶撞地有点发蒙,江湖风水轮流转,这年头的小孩子和我当年可不大一样了。他犹豫再三,心说盲目立威不是个好办法,于是决定转而怀柔:“师弟啊,我看你是有所误会,我没教你功夫,绝不是藏私,只是因为你我虽然同门,功夫却不同路,我随口指点,只怕耽误了你。你天赋远胜于我,日后的成就也必定在我之上——”

风雪原打断他:“这我知道。”

苏旷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重新打量眼前的少年,风雪原正在卯足了劲疯长的年纪,年轻,气盛,骨头缝里都塞满了“不服”两个字,看来兄友弟恭的那一套是完全不管用了,他得回过头来,认识一番这个忽然闯进生命的年轻人。

他静下来,柔声道:“师弟,适才是我冒失了。你有所不知,三个月前,我知道师父把你列入门墙的时候,实在是欢喜得很……”

“那时候我也很高兴。”风雪原耸了耸肩膀,他完全没有等待别人把话说完的习惯,“多认识你几天,才知道江湖其实蛮好混的。”

苏旷倒吸一口冷气,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担当不够,年轻识浅,完全承担不起教导年幼弟妹的重任。他决定还是把这种诲人不倦的苦力活扔还给师父,这师弟谁爱要谁要,他懒得废话了。

可他不废话,风雪原还扬扬下巴,挑衅:“师兄这就教导完了?我还洗耳恭听呢。”

苏旷转身就走:“看起来,我是没什么可教你。”

风雪原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都气鼓鼓的,偏偏还要走在一条路上,进一个家门。

“好了,你放心吧,师父面前,我自然对你恭恭敬敬的。”风雪原在他身后,慢吞吞说,“咱们这算个君子协定——只要你不惹我麻烦,我也不会找你不痛快。成不成?”

苏旷走得很快。

风雪原小跑几步追上来:“成不成?是男人给个痛快话。”

苏旷走得更快。

风雪原开始追了:“哎,我说,你有火可要明着来啊,别到师父面前打小报告,师父他老人家身体不好。”

苏旷哼哼一笑:“嘿,不容易,你还有孝心,知道师父身体不好。”

风雪原一溜小跑:“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师父身体为什么不好呢。”

苏旷猛转身,风雪原差点撞到他身上,他脸色一沉:“福宝,说话做事,有个分寸。”

“少来这一套。”风雪原嘴角一扬,语气里带了三分嘲讽,“被我戳到痛处了是吧?嘿嘿,师兄,不是你大仁大义的,师父他老人家早就称霸江湖了,哪里会武功尽失?”

苏旷静静地望着他:“我的事,不用你管。”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风雪原一笑,“我的事,也不用你管。”

苏旷摇摇头:“你误会了,风少侠,我不是吃饱了撑的非要跟着你,是你娘让我喊你回家吃饭的——今儿是你生日。”

他走的还是很快,这一次风雪原没有追上来。

风雪原怔在原地,用力挠了挠头发,他真的忘了。

到家了。

三个月来,苏旷每次走进院门,都会满心欢喜——他亲手铺的房顶,亲手搭的院墙,亲手垫的小路,亲手种的柳树,每次一推门,各种热热闹闹的声音扑面而来,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的笑声,阿秀婶殷切的招呼声,师父的咳嗽声,笼子里几只母鸡咯咯的叫声……他在这里住了三个月,真的快要把这儿当做自己家。

可是今天,他却忽然有了启程离去的念头。

风雪原说的是实话,虽然口无遮拦了些,但还是实话。

他当年几乎是拼尽全力,苦劝师父放下屠刀,师父听了他的,结局是武功尽失,险些送命。

师父没有怪他,总是笑吟吟地说这样也好,人总有老的时候,谁能带着功夫一辈子?

可他这一回,根本无法原谅自己。

要怎样呢?按照规矩,他现在应该在洛阳,应该提着沙梦州的人头回来向师父请罪。而不是抄着手,在村里头乐悠悠地整天闲逛。

要怎样呢?按照孝道,他应该早就护送师父,去一个安全的所在,从此之后,侍奉膝下,再不离开——安全的地方总是有的,譬如三个月前,沈家兄妹动身离开的时候就力劝铁敖跟他们一起回沽义山庄,颐养天年。

铁敖一口就拒绝了,说是自有打算,这老爷子,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打算什么。

该走了,他劝了师父很多次了,这小小山村,根本就无法防守。一家子里头全是老幼妇孺——一个武功废了的老爷子,一个还乐滋滋劝儿子念书的农妇,两个黄毛小丫头,只有一个风雪原能搭一把手,偏偏人家少侠满心江湖梦,没头没脑还不听劝,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娘亲妹子都在家里头,走出村子十里地就胆敢扬名立万。

可他能怎么样呢?揍他一顿?这种小子软硬不吃,打也没有用,而且师父天天说夜夜讲,年纪大了,少冲动,拳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苏旷的心情糟透了,高高兴兴出门去,垂头丧气回家来。

小院是新修的,老毛竹的架子上刚搭的葡萄藤,斜挑出来的竹竿子上挂满了湿答答的衣裳。两个小丫头坐在小凳子上剥风干栗子,二毛剥得细致,细碎白牙在栗子脐上一咬,皮是皮肉是肉,剥好的栗子整整齐齐的,风筝却总是囫囵一咬,吐出来的满是渣子。

两个丫头穿着一模一样的黄花袄子,像两只小绒鸡,头对头的叽叽喳喳。

一看见苏旷,她们一起扔开栗子,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