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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笑纳楼群雄集结到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听见半里远的地方,也有人在吼:“借刀堂的兄弟们,这里危险!有吃人的蝴蝶,大家要小心!”

几百人的吼声渐渐汇聚成一体:“这里危险……有吃人的蝴蝶……大家要小心……”

两边的声势,竟然是差不多的威猛。

杨阔天早已经打定主意,他们与借刀堂井水不犯河水,你喊你的,我喊我的,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

可没想到,借刀堂的人又齐声喊起来:“杨阔天——杨阔天——杨阔天——”

杨阔天大惊,只能招呼各位兄弟齐力代为回复:“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那边很快回音:“萧老板还活着吗——活着吗——活着吗——”

杨阔天明白了,那小子真是命大,居然还没死,而且不知怎么和借刀堂的搅合在一块儿,他们商量商量,这回喊得很长,也有点不齐:“萧老板活着——活着——活着——可是神智不清——神智不清——神智不清——是苏旷吗——是苏旷吗——是苏旷吗——你那边什么状况——什么状况——什么状况——我们怎么救人——怎么救人——怎么救人——”

须知,数百人齐声大喊,又未曾事先演练,实在很容易喊得乱七八糟,而且笑纳楼里诸位英雄本来也只是同仇敌忾,没什么交情,这么乱喊乱叫的大家都挺不乐意,很快就议论纷纷起来。

杨阔天只能急着解释:“诸位,诸位,我们还是再齐声喊一嗓子吧,这村民们不知所踪,即便施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救人,救到何处,来来,诸位跟我一起喊,一,二,三——是苏旷吗——”

“杨大侠,我们还是面对面说话方便些。”苏旷站在不远处,身后紧跟着几名杀手,远处一群人正走过来,他看起来有些哭笑不得,这位杨大侠有点轴,就几步路,都喊成这样了也不肯走过。

“杨大侠,救人要紧,其余事项我稍后解释——风雨一停,蝴蝶就要起飞,西北角是王家祠堂,里外两进大堂,天井,大院,足足可以容纳千人,我们趁着雨势,把人带过去,升起火将就一夜。”苏旷尽可能把事情说得简单明了。

杨阔天一个“好”字刚出口,身后便是一片议论声,尽是些“救什么人”,“即便救人为什么要听他的”,“什么蝴蝶吃人” ,“说的可怕,蝴蝶在哪里”诸如此类。

苏旷身后,借刀堂也颇多不满,几声冷笑,“谁要救人了”,“我们自己去找祠堂就是”,还有把守路口的、未曾见过蝴蝶的杀手们也低声问,“芸姐呢”?“什么蝴蝶”?“这人为什么还活着”?

杀手的议论低声而迅速平息,群雄议论高亢而连绵不绝,唯一的共同之处是人多口杂,难得有个一锤定音。

苏旷无可奈何站在原地,他一口气息下塞丹田上绝气海气海,怎样也喊叫不出来。在风雨和人潮之中,声音软而无力,只有对面的杨阔天听得见。

夸啦啦——

吵着吵着,半空之中一道闪电,照亮了一方断壁残垣。

众人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残砖之中,一方斜置的鸡笼里,有一只公鸡,六只母鸡,从头到脚,都立满了黑翅血目蝶,鸡身几成骨架,只有一层厚厚羽毛覆盖在躯体上,羽缝之间,黑色的蝶蛹像成熟的葡萄串,缀得密密麻麻。

树枝下,断瓦下,房檐下……那些七彩斑斓的翅膀无所不在;而就在他们走来的路边,倒毙着一具具猪马牛羊,都与鸡笼里的鸡一个样子,静默地披着一身蝴蝶的羽衣。

一时之间,万籁俱静,只有风声雨声,令人寒毛直竖。

范雪澜苍老的声音打破寂静:“诸位,稍安勿躁——苏旷,你说吧。”

“阿秀姐,你带着二毛,这几位从村东近路先去祠堂,一路切记,慢行,小心,经过阿林婶子,方叔,平二哥家,喊上他们一道,如果有未湿的柴火以及一切可以引火之物全数带上,有油纸油毡,被子毯子也带上,蝴蝶喜欢凑在活物身上取暖,见到人,先多看几眼——到了祠堂之后,先行生火,再墙缝,窗缝,门缝尽数封死。”

“师父,你带这几位从村西山边绕道,石疯子窝棚里有两盏上好风灯,记得带上。”

“这边几位,跟我从村里横穿——大家都记住了,走成两列,人人之间互相盯着看着。如今风雨正急,蝴蝶口翅收缩,即便被风吹起,碰触到身上,只要动作够快急急摔下,就不会伤人;可一旦风雨稍缓,大家脱衣服罩住头脸,拔腿就跑,什么都别顾忌,咱们祠堂里汇合。”苏旷顿了顿:“生生死死,新仇旧债,咱们明儿早上一总算,今天晚上,算作积功德吧。各位,走——”

杀手也好,英雄也罢,黑道也还,白道也罢,生之为人,总很少有人能看着同类被吸成干尸,举家灭绝的。

小村落里,呼喊声,打火声,砸门声,以及终于响起来的应答声,犬吠声,渐渐响成一片。然后也有了惊叫,哭喊,想必是在某个地方发现了尸体。

江湖人做事总是利索些,见到人抱着就走,见到物事抢了就跑,活脱脱就是一群劫匪,却是在同老天抢夺人命,

引路的引路,扶人的扶人,掌灯的掌灯。

祠堂里渐渐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忙碌着——用木板和油毡封起院子和天井,将祖宗牌位请到角落,然后点起火来。

他们混乱的时候分不清彼此,但稍稍停顿,便立刻像水和油一样,分成泾渭分明的人群——男女不同席,正邪不两立。

女人们开始哭泣,老人们开始叹息,阿秀婶抱着二毛念叨福宝和风筝,铁敖则像一尊雕塑,坐在角落里。

苏旷提起一盏灯,递给杨阔天:“杨兄,挂在门外吧,小心些。”

杨阔天点头,夜深人静,穷乡僻壤,想来是没有行人的,但若是有,这一灯如豆,就救得了一条性命。

只是他提着灯,刚在门前一立,耳朵就自行动了两下:“嗯?似乎有人来了。”

已经坐下休息的群雄立即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向外观望。

杨阔天闭眼,听了听,又张望:“似乎还不少!”

祠堂里立即鸦雀无声。

一个耳聪目明些的挤到杨阔天前头:“似乎他们有麻烦。”

杨阔天直了直腰,擦了擦额头,倒了倒靴子里雨水,一手提起链子鞭,一手提起风灯:“走得动的,一起去看看!”

没有谁犹豫,人命关天是此时此刻的准则,他身边齐齐一声应和:“走!”

一群人一起消失在大雨逐渐停息的黑夜里,奔跑得比风还快。

苏旷遥望着,以往这种时刻,他也应该在人群之中的。

铁敖还是远远沉默地坐着,老爷子是寡言的人,该说的话,湖边已经说尽。

远处有了惊呼,接着有了黑影,看得出人群在奋力扑打着什么,有人在喊,“把马留下!留给这群畜生!”

马?苏旷心里一亮,转瞬明白过来。

是那群远处观望的府衙兵差,他们的火把一样被大风雨浇灭,一样被蝴蝶攻击,匆匆忙忙向着唯一有火光的地方赶过来——他们的人数减损明显不多,不像是第一次听闻这种怪物的样子。

苏旷默默闪开门路。

那群人一路扔下人和马的尸体,将那群黑翅的夜枭甩开,旋风一样冲进祠堂,惊魂未定地扑到在地上。

再然后才是断后的江湖客,杨阔天是被人背进来的,一脸惨白,臀部和大腿血淋淋的一滩,似乎刚刚削下一块皮肉。

这一次,未有亡故,只有伤者数十,都是在蝴蝶触身,稍有感觉的刹那切肤自保。

门缝里溜进来的一只红蝶,祠堂角落里的飞蛾,但凡是长着翅膀的小东西,都被惊惧到极点的人群踩成烂泥。

雨停了。

雨又落了。

风住了。

风又起了。

或许是树叶,或许是蝴蝶,或许只是雨点……始终有刷刷轻响撞着门与窗,人人的脸色都晦暗而惊骇。

府衙兵差再挤进来之后,本来还算宏伟阔大的祠堂立刻变成人山人海,无处可坐可卧,只能接踵摩肩。

只是,能够在这样的夜晚与同类依偎在一起,彼此温暖,虽然拥挤疲惫,却也是令人心安的事。

不知道是几更天,想来还在夜半时分。苏旷靠着湿冷的墙,总算可以稍稍合眼——他累了,困到极致,每个毛孔都在疲惫,倦得根本睁不开眼睛。

两天两夜不曾闭目,这在之前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可这一次,昨日清晨已经恍如隔世。

人群喧嚣争吵,他甚至想在蝴蝶群里睡上一觉。

一只手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苏旷懒洋洋的,站着翻了个身:“走开……”

一个熟悉的声音撞入耳中:“小苏,你伤势如何?”

苏旷勉强把眼皮撑开一条缝,看见眼前人,顿时困意全消。

他皮笑肉不笑:“随波,你应该问我心情如何。”

楚随波揉着手腕,手腕被绳索勒得满是紫痕,又被雨水泡得红肿,他对苏旷态度小小不满:“你怎么不问问我心情如何?”

人太多了,根本就没法找个安静地方对对盘口,苏旷一手勾着他肩头,两人抵着墙,头碰头,苏旷低声道:“你心情应该不错才对。”

两人的眸子都向对方一转,彼此可以在瞳孔中看见自己,楚随波轻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我。”

“哦?新鲜。哪一样不是你?”

“哪一样都不是我。”

苏旷凑过去,几近耳语:“随波,你觉得……我凭什么信你?”

楚随波也是耳语:“我想杀你,不用苦肉计,我第一次见你就能杀你。”

苏旷哼的一笑:“蝴蝶从云南来,你也从云南来,楚公子。”

楚随波无奈:“云南有数百万民众,苏大侠。昭通连只大点的苍蝇都没有,你要非拿云南说事儿,倒是你见过白诏,养过蛊王。”

苏旷被他逗乐了:“那这些穿着公服的大爷呢?来修缮祠堂的?”

楚随波更无奈:“你离开神捕营太久了吧——我拿的是刑部调令,他们奉的是兵部调令。”

苏旷声音冷了些:“随波,你该庆幸我在神捕营呆过,我一念之差,刚才就该在借刀堂那群白痴面前咬你一口。”

“小苏,你对我误会太深了。”楚随波很是郑重:“你什么性子,我大概知道,你行走江湖碍不了我的事,我非要杀你做什么?”

苏旷嘿的一笑:“我怎么知道?我晃悠这么些年,一直人见人夸的,今天打眼一看,满坑满谷全是要杀我的。随波啊,如果不是你主使,一定是你晦气。”

楚随波点点头:“狗咬吕洞宾,苏旷,瞧你那点小心眼,怎么十几岁的事情,到今天还放不下?你扪心自问,从小到大,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

“少来这套,就跟咱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情似的。”苏旷撇撇嘴,离他远些:“好啊,楚大人,别的不用你费心,帮把我穴道解开,我就承你这份情了。”

楚随波坦然:“我不会。”

苏旷耸耸肩:“那你废话什么?要不这样,过会儿有人砍我,你替我挡着?”

楚随波还是很坦然:“我挡不住。”

苏旷气乐了:“那你能干什么?抚慰我受伤的心灵?随波啊,这个轮不到你。”

楚随波更坦然:“我一见你就说过了,跟我回神捕营,有张令牌护着你,比江湖上卖命强。”

苏旷干脆翻过身了,头顶着墙,咧着嘴笑。

楚随波提醒他:“你不替自己想想,也替世叔想想……喂,你笑什么?你到底笑什么?”

苏旷决定结束这场谈话了,反正似乎什么都套不出来,还不如再小憩片刻,他摇摇头:“你死心吧,我既然走了就没打算回去。”

楚随波依旧真诚:“你怕回去没你的位子?我给你安排。”

苏旷歪过头,拍拍楚随波的肩膀:“随波,从小到大,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是因为我烦你。别误会,没别的意思,就是烦你。我扪心自问了两三回,到底好端端的为什么烦你呢?我就不明白了,随波,你怎么就老幻想着咱俩是一类人呢?我要的东西,你瞧不上,你要的东西,我也瞧不上,小时候你一找我玩呢,我就累得慌,现在你一找我玩呢,我就吓得慌。好兄弟,借刀堂也好,笑纳楼也罢,天明之后,想必我人头落地,现在我只求你闪一边去,只要你乖乖闭嘴,想干嘛就干嘛,听话。”

楚随波深深看他一眼,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看来我误信江湖谣言,以为你真的温良恭俭让起来了。小苏,你一点都没变,和小时候一样蛮不讲理讨人厌。”

第十二章 此生只合江湖老

雨夜总是漫长,但已经快要过去。

再狭仄的所在,人总是能找到坐着和躺着的地方。

祠堂之中,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供奉香案的案桌上也躺了七八个孩子,男人和女人的头互相枕着,糊满了淤泥和烂草的鞋子随随便便搭在某个人的肚子上,祖先的牌位和辟邪的面具都被堆到一角,男人的鼾声,老人的叹息声,女人细细的啜泣声,和雨打木窗的细碎声混在一起,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放低了声音。

练家子们围坐一处,他们的精神头难得的好,不约而同地商议起天明之后的善后事项来——

“烧村子容易,你要这些人去向哪里?”

“救命要紧,还是住处要紧?先躲开再说!”

“眼下正是农忙时节,你不识农家辛苦自然是……”

“我讲俾大家听,有碗话碗,有碟话碟,我哋咪窝里斗,俾借刀堂嗰群人睇笑话……”

“我们群龙无首,若是萧老板……咦,萧老板?萧老板?”

……

萧老板已经静卧许久,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他衣衫尽损,全身赤裸,只随意搭了一件不知谁脱下来的外衫。大家都在等他醒过来——这场施救之中,萧老板是首功,内力之深厚,众人已经叹服,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是在场之中,唯一一个对笑纳楼群雄都多少有些了解的人,又立场公允,处事决断,很多人都想听一听,他对整件事情的判断和建议。

但萧老板睡得未免太久了一点。他这样内力深厚的人,当场既然未死,又没有损到内脏经脉,按道理说,稍事休息,至少应该恢复神智才对。

可他的病情反而重了,有人掀开他身上衣衫,立即发觉,他浑身的皮肤都在红肿,红肿之中还鼓起一个个水泡,有人翻过他的身体,然后群情大骇——他背上的水泡已经溃烂,背心一片黑乎乎的死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弹动着。

“不好!”第一个发觉的人大叫出来:“萧老板被蝴蝶叮过!”

本来已经安静的祠堂里立即又骚动起来,几个性子急的,立即拔刀出来,要“给他个痛快”。村民们对“蝴蝶”的惊惧忌惮已经到了极点,有人看也没看一眼,大老远的就惨叫起来。

苏旷本来也知趣,远远的不想和笑纳楼的人坐在一起,但这一叫,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诸位稍安勿躁”,他说,“叮咬萧老板的蝴蝶,与叮咬外面死尸的蝴蝶不是同一品。他身上红肿,只是蝶粉沾得过多的缘故。”

众人惊惧之情稍去,狐疑之色顿生,立刻有人看着他,希望他解释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曾在月亮峰上逗留三个月,所知种种,是听蛊王白诏讲来的。这种蝴蝶只在每年三月才会攻击人畜,其中又以黑翅血目蝶最为凶险,蝶卵孵生极快,几个时辰之内,幼蝶就会破体,宿主也就殒命。月亮峰上有人从大峡谷里抓了这些蝴蝶来,却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治病——这些蝶蛹和幼虫,是极其名贵的药材。”苏旷知道他们想要听些什么:“我不知道是谁把这些蝴蝶带到江淮之地的,但据我所知,不管他是想要杀人还是取药,这种豢养都极不得法,我虽然是个外行,但由我来做,恐怕不会是这个局面。”

萧老板身边,有人讽笑:“哦?由你来做是什么局面?”

苏旷回答:“如果取药,不伤人命;如果杀人,不留活口。至少我会看看天象,不会选在风雨之夜做这种事情。”

江湖客倒是哑然了,可苏旷身后那些村民却愤怒起来——亲人一夜之间横尸当场,已经够惨痛,居然还是有人策划谋杀;有人策划谋杀已经够可恶,还有人说风凉话,道是这场谋杀不过如此。

苏旷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天也快亮了,人命关天,我想出去试试,能不能救回萧老板一条命来。”

“你拿什么试?”有人问。

“药。”

苏旷向大门走去的时候,铁敖半闭着眼睛,一叹:“你的话太多了。”

苏旷脚步一顿,还是接着走过去:“我知道。”

门被扯开一条缝,雨后特有清新空气冲进屋子,冷风让人缩了缩肩膀,一只已死的蝴蝶随风飘了进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像片落叶。

细雨还在刷刷地下着,土地吸饱了水,一脚踩下去,就提出半脚的泥来。满地的尸体被雨水洗得分外洁净,鸡、鸭、猪,狗……通村六畜,已无生灵。

人还活着,人是奇异的生命,固然会无端的彼此杀戮,血流成河,也会千里之外,向陌生的同类施以援手。

村民们很快就都出来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家已经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