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她这样一说,不禁稍稍回神,左右看了看,果然见已有近百名士兵从各个方向奔去,暂时阻挡住羌人的靠近,这才略微安心。

  留在城中负责护卫的杨松趁机上马,一面挥动手中的旗帜,向四周守卫的官兵传递命令,一面冲百姓们大喊:“莫慌!立刻随指引入城!”

  身边已有训练有素的将士们列成几队,带着滞留在外的百姓快速往城门的方向赶去。

  素秋也赶紧回到月芙的身边,要扶着她上马车。

  可身边的这些妇人都行动不便,马车上恐怕乘不下这么多人。

  她当机立断,让素秋带着这些妇人登车离开,自己则牵过旁边的寻日,翻身上去。

  而不远处正奋力阻挡的士兵们似乎已经有些吃力。

  羌人虽只三四十个,但大约是因为这两日的交战,出手时,比以往更加凶狠,个个都有豁出命去的架势,而大魏的士兵们仓促应战,又要顾着附近无辜的百姓,一时处于劣势,亦在意料之中。

  月芙拉动缰绳,朝着城门的方向疾奔,可后头的羌人速度极快,一支利箭从人群之上穿过,精准地钉入她侧前方的地上。

  马儿受到惊吓,不但放慢奔驰的速度,脚步也变得趔趄,幸好月芙如今的骑术已大为精进,这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从马上坠落。

  然而,就是这片刻的工夫,有几个羌人已经突破防卫,追到她的身后。

  “王妃小心!”

  护卫在身边的侍卫们顿时做出保护的姿态,不让那几人靠近。

  月芙好不容易安抚住□□的马儿,一转头,这才看清楚,带人再次突袭而来的,就是那天在集市上遇见的那个叫昌合的部落少主。

  昌合显然将她视作目标,眼神完全落在她的身上,脸色阴沉,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决心。他身手极佳,即便面对三名侍卫,一样没有完全居于下风。

  只是,长途奔袭已然消耗许多精力,他便是再年轻,再骁勇,也抵不过长时间的激战。

  “昌合少主!”月芙心中还想着方才那十几名已经入城的人,而赵恒大清早才带着人去了西羌部落聚居的地方,他说过,要与零昌谈和,此时若还生争端,恐怕又要让情况更加复杂。

  转瞬之间,她的脑中已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当机立断,冲身边的护卫们大喝一声“住手”。

  几名护卫犹豫一瞬,没敢直接收手,但还是收敛了几分。

  昌合的眼中闪过愤怒,咬牙道:“怎么,你同赵恒一样,要用这种方式羞辱我吗?我们羌人是山川草原的子民,绝不会屈服!”

  他说着,举起手里的刀就要再战,几名护卫立刻让月芙赶紧离开。

  可她一点没有退却,双目炯炯有神,直直地盯着昌合,道:“西羌人就要受战火波及,而你却仍然如此莽撞,要将你的子民全部拖下水吗?”

  昌合的动作一顿,警惕地看着她,似乎觉得她在危言耸听,可又怕的确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问:“你什么意思?”

  月芙握着缰绳的手紧紧攥着,勉强克制住心底的恐惧,在护卫们担忧震惊的眼神和昌合警惕怀疑的眼神里慢慢靠近。

  “我夫君今日亲自带兵前往西羌部落,与你父亲零昌议和。吐谷浑人与吐蕃人恐怕已暗中联手,不日就要发动突袭。羌人难道能置身事外吗?”

  她的嗓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昌合听见,又被周遭纷乱喧嚣的声响掩盖。

  昌合的脸色更难看了,眼底闪过犹豫,有些不相信她的话。

  羌人淳朴,信奉弱肉强食,不屑玩弄心机,可在他们的心中,汉人最擅此道。

  月芙咬牙,指着城门的方向道:“方才,我亲眼见到有几名吐蕃人乔装打扮,试图进入凉州城,正要遣人给都督报信,昌合少主,你是否也该回去看看你父亲?”

  一番话说完,昌合信了七八分,却仍旧有些犹豫。

  这时候,从他们方才来的方向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从若有若现,到逐渐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这里的纷乱。

  飞扬的尘土映在晚霞最后一丝余晖中,赵恒带着一支精锐骑兵,奋勇地朝这边赶来。

  在他的身边,除了郑承瑜等人,还有一个年约四十的披发男子,用不太清晰的汉话大喊:“昌合,莫冲动,住手,立刻给我住手!”

  月芙猜测,他应当就是西羌首领零昌了。

  只是,这时她已没心思再想其他,趁昌合不注意时,直接从马上翻身下来,朝赵恒的方向奔去。

  混乱的人群里,赵恒一眼就找到她,在她奔到近前时,迅速弯腰,托住她的腰身,将她直接带上马儿,坐在自己的身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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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生气

  月芙一靠到赵恒的怀中, 胸口便不停起伏,仿佛溺水之人,才被捞上来一般。

  “郎君,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们方才似乎是冲我来的……”

  “没事了。”赵恒一手揽住她,沉着脸示意身边的亲卫立刻将那三四十人押住。

  另一边, 首领零昌已将儿子从马上拽下来,一掌打在他的脸上,恶声道:“逆子!你看看自己做的什么事!咱们分明是被人骗了!”

  “那又如何!我只想为大哥报仇, 让赵恒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昌合年轻气盛, 黝黑的脸庞因愤怒和不甘而涨得通红,五官的轮廓也因紧绷而愈显锋利。

  “你大哥的死只怪他自己!”零昌一阵暴怒,又朝儿子脸上狠狠打了一掌, “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你将来如何当首领!你若再冲动些, 全族的人都要被你害了!”

  方才那一阵骚乱终于得到平息, 受伤的士兵们被杨松带来的人搀扶着回城安置, 百姓们也连忙继续朝着城门的方向行去。

  郑承瑜一心将功补过, 连忙主动请求留下来善后。

  赵恒并未拒绝,简短交代几句后,就带着月芙进城。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一路上一言不发,径直朝州府衙署的方向奔去。

  幸好方才及时赶到,否则谁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心中早已有数。如今已将羌人暂时安抚住, 是时候好好清理自己身边的人了。

  州府之中, 才有几名报信的士兵将城外发生的情况报来, 几名留守的官员正聚在议事厅中随时商议,一见赵恒过来,立刻从座上跳起来,道:“都督!我等才派人将消息送出去,幸好都督已回来了!”

  “城外的情况如何了?”有人问。

  赵恒让月芙先到议事厅旁供人等候的屋中暂歇,自己则径直进入议事厅,答道:“情况已稳住,有郑将军留守善后,与西羌部族之间的误会也已解开,短期之内皆不会再有争端。”

  此话一出,众人都惊喜异常,大大松了口气。

  “太好了,如此看来,便只需好生安置进城的农户了。”

  唯有贺延讷的脸色带着惊讶和扭曲。

  这时,城门守将匆匆入内,将先前王妃交代的那十几个乔装成农户入城的人的情况向中的众人说了一遍。

  方才,他们已照着王妃的话,盘查了那几人的文牒,又引他们开口说话,果然听出了吐蕃人说汉话的口音。

  “可问出他们的来历和意图了?”赵恒听完,本就严肃的面孔顿时更加沉了。

  “殿下恕罪,他们口风极严,言语之间,又多有不畅,除了看出他们是吐蕃人,便再也问不出其他了。”

  “人都已经要进凉州了,恐怕下一步就要打过来了,依我看,何须再问?立刻布防备战,占领先机,才是正事!”贺延讷猛地从座上站起来,脸色阴沉道,一句也未提自己先前屡次对赵恒的预判嗤之以鼻的事。

  他身边好几名官员都有些愤愤,可对他方才的这几句话,有不得不感到赞同。

  “贺将军说得有道理,殿下,咱们的当务之急,是立刻重新驻防,调集辎重与粮草。”

  “是啊,殿下。”

  ……

  众人的意见几乎一样。唯有赵恒,皱眉站在厅中,陷入沉思。

  “殿下以为如何?”等了片刻,大家都有些疑惑,刘参将左右看看,忍不住先开口提醒。

  “不对。”赵恒忽然起身,行到沙盘边,盯着凉州附近的几座城池和地形,摇头,“不该在凉州布防,应当先保鄯州、肃州两地。”

  话说完,众人都十分惊讶,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刘参将迟疑道:“殿下何出此言?”

  “吐蕃和吐谷浑虽的几位大将都不善兵法战术,但再不擅此道,也不会出这样大的疏漏。那几人的乔装,看似费了颇多心思,可内子只几眼便轻易看破。内子才来凉州不久,目下仅熟知他们衣饰、发辫的不同,不谙其余的细微差别。吐蕃并非无人蓄发,他们何必派这几个如此堂而皇之地入城?可见,分明就是要用这一招迷惑我们,让我们误以为他们即将往凉州进攻,因此调集兵马,反而让周围的城池内里空虚,让他们有机会趁虚而入。”

  几句解释后,其中几人已有些被说服。

  可贺延讷却一拍桌案,“哼”了一声,道:“这都是殿下的猜测罢了,以我在军中多年的经验,事情根本没那么复杂!吐蕃人到底有没有和吐谷浑联合还未可知,更不用说声东击西了!”

  贺延讷的心思十分好猜,赵恒几乎不用思索,便已知晓。这次,他没再像先前许多次一样还留着一分情面,而是直接毫不留情地拆穿道:“贺将军,恐怕你只是害怕我的猜测有误,连累到你的官位吧。于你而言,只要守好凉州,不论吐蕃人攻打哪里,都与你无关。但我身为大魏的皇子,身为河西节度使,不能只顾自己的官位。”

  说罢,立刻让杨松入内,提笔写信,要送往鄯州、肃州等地。

  他是都督兼节度使,其他人即便心存疑虑,亦不敢置喙,加上本就信任,因此谁也没有提出异议。若谁在这时提出异议,便是只顾自己的前程,不顾百姓的安危。

  唯有贺延讷,被当众揭穿后,恼羞成怒,拍案道:“你莫仗着自己是皇子,是亲王,便为所欲为!我是支度使,粮草辎重调集,皆要经我的手,我不点头,谁也别想动!”

  一时间,厅中的气氛剑拔弩张,令所有人不知所措。

  赵恒低着头,看也不看怒火中烧的贺延讷,从容地将信写好,递给杨松,随后起身,冷冷道:“那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河西支度使兼屯田使了,你的位置,由刘参军暂代。”

  “什么?”贺延讷一懵,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反应过来后,立刻暴跳如雷,“我的官衔是陛下亲封,由吏部发了文书来的,你没有资格革我的职!”

  刘参军亦吓了一跳,讪笑道:“殿下,这恐怕不妥吧……”

  赵恒冷笑一声,道:“贺将军,你违背律法,瞒着我和其他同僚,私下派人前往羌人部落,散布谣言。昨日的那场突袭,你是始作俑者。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你被革职。”

  一语揭穿,周遭的官员们顿时向贺延讷投去鄙夷和愤怒的目光。

  “原来如此,我道怎么近两年一向安分的羌人会突然来袭。”

  “果然是有缘由的!”

  贺延讷脸色一僵,嚷道:“你没有证据!”

  “你要证据,让人查便是,今日羌人首领与少主都来了,一会儿就让他们来与你对峙。在此之前,便先将你关押起来。”赵恒不为所动,直接示意自己的五名亲卫入内,将贺延讷制服,捂住他愤怒吼叫的嘴,当着所有人的面押下去。

  所有人都被这一番变故震住,面面相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外敌当前,若谁还有异心,下场便如贺延讷。”

  赵恒站在正中,环视四周,冷峻的目光与面容令众人不寒而栗。

  时已入夜,又将接下来两日要做的准备交代清楚后,这一次议事才算完毕。

  战事要起,人人心里绷着一根弦,有家室的都快马赶回府中,向家人交代清楚。

  赵恒从议事厅出来,带着在旁边的小屋中歇息的月芙一道回府。

  他一句话也未说,始终抿着唇,看起来脸色沉沉。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虽然知晓方才在厅中应当发生了争执,可月芙却觉得他在生她的气。

  回去的路上,她依旧乘马车,而赵恒却未像以往一般,与她同车而归,而是一声不吭地翻身上马,行在马车的旁边。

  她不敢问,只能偷偷掀开车帘,小心地观察他的侧脸。

  线条紧绷,轮廓锐利,唇角更是抿成一条直线。

  看来的确在生她的气。

  月芙感到一丝委屈。

  她先前受了惊吓,本想趁着开战前有限的时间好好与他亲近一番,可他一回来,便在生气,实在令她难过不已。

  这一阵情绪自上车后开始酝酿,等到府中时,已到达顶峰。

  车帘被掀开,赵恒冷着脸站在一边,伸手要来扶。月芙委屈不已,低着头仿佛没看到一般,提着裙子下来,径直走入庭院。

  赵恒伸在半空的手僵了僵,慢慢收回。

  素秋、桂娘等几名侍女立刻迎上来,拉着月芙左看右看,确认没事,才放下心来。

  素秋道:“沐浴的热水已备好了,饭食也热着,娘子要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月芙扭头看一眼身后的赵恒,负气道:“我今日恐怕吃不下,你们将饭食给郎君送去吧。”

  说着,连外袍也不除下,便先去了浴房。

  侍女们面面相觑,猜测这两人大约闹了不快,最后将目光落到赵恒身上,问:“殿下可要用饭?”

  赵恒望着月芙的背影,沉默片刻,转身道:“暂时不了,我先去书房。”

  说着,转身朝书房的方向行去。

  月芙自浴房出来后,先往屋里看了两眼,没找到期望中的人影,失落不已。

  素秋知道她在寻赵恒,道:“殿下去了书房。”

  “哦。”月芙怏怏地擦干头发,什么也没说,卧到榻上,呆怔不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她下意识从榻上爬起来,赤着双足踩在凉凉的地上,就想奔到门边等候。

  可才踏出一步,又觉不该如此,连忙爬回榻上,背对着门的方向躺下。

  屋门被人打开,脚步声十分沉稳,一听便是赵恒。

  月芙心里咚咚直跳,盼着他能主动来看看自己。可等了许久,却只听见他更衣的窸窣声,接着,脚步声重新响起,竟是朝着浴房的方向去了。

  她心里又酸又凉,一时眼眶也慢慢憋红,一个人卧在榻上,扑簌落泪。

  等赵恒再出来时,就见到她单薄瘦削的背影不时轻轻颤抖,伴随着极细微的抽噎声,好似在强忍情绪。

  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忍不住叹气,走到她的身后,在榻边坐下,道:“我让人一会儿将饭食送过来了,多少用些,我陪你一道吃,好不好?”

  两人相处日久,他就是再内敛,再不善言辞,也开始学着如何安慰人了。这两句话虽有些笨拙,好歹是主动示好。

  月芙一听,心底酸意更甚,好似寻到了一处发泄的地方,渐渐哭出声来,负气道:“郎君待我这样冷淡,我、我哪里还吃得下?”

  赵恒揉揉额角,颇无奈地俯身将她抱起来,柔声道:“我哪里待你冷淡了?方才,只是有些生气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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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请罪

  “郎君为何要生气?你什么也不说, 我哪里知晓……”月芙靠在他怀里,越想越委屈。

  虽只隔了一日,可发生了这么多事, 让她有种已过去许久的错觉。再想到很快他便又要离开, 越发不舍。这个时候,他却这样对她, 如何能不伤心难过?

  赵恒抿着唇,情绪显然还未完全缓和下来,只是因为对月芙这副样子心疼不已, 不得不尽量温柔地替她擦拭脸颊上一串串晶莹的泪珠。

  “莫哭, 眼睛都红了。”他擦了两下,又觉得自己的手指太过粗糙,河西又天干物燥, 恐擦破她脸颊上娇嫩的肌肤,便转头想够床头妆奁里的帕子。

  月芙“啪”的一下在他的手上打了一下, 从他的双腿上撑着爬过去, 准确地找到妆奁里的养肤膏, 一边小声抽噎, 一边拉过他的手,将养肤膏仔细涂抹在他的指尖、手背、掌心:“好了,你擦吧。”

  赵恒被她这一番动作逗得哭笑不得,只好继续用手替她擦眼泪:“我方才生气,是因为你面对危险,竟然不知要立刻逃走,反而以身犯险, 若真的出了事, 你要让我怎么办?”

  到这时, 他心里那股气已彻底平息,剩下的只有担心和后怕。

  在城门外时,他离得虽远,却看见了,她分明可以在护卫们的掩护下先行入城,却在危机时刻,选择留下来,试图说服昌合,这样以身犯险的举动,简直看得他心惊肉跳。

  “你知不知道,昌合虽心思简单,却十分容易冲动,他因为他兄长的事,一直对我怀恨在心,你是我妻子,是我最在乎的人,若他为了报复我,对你不利,你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赵恒说着,语气变得有些急,可对着她红通通的眼睛,又不忍心苛责,只好用拇指和食指惩罚性地捏捏她小巧的鼻尖。

  月芙皱了皱脸,等他放开手,立刻抬头,双臂搂住他的脖子,闷闷道:“原来郎君是因为这个才生气的。”

  她忽然觉得不委屈了,甚至还有点高兴和愧疚。

  “那时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不想给郎君添麻烦,我知道现下不能生乱,羌人那边,能稳住便要尽量稳住……”

  话里话外,也是为赵恒考虑得更多,丝毫没有提到自己的安危。

  赵恒的心里涌起一阵带着酸楚的甜蜜。她为他考虑,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第一次意识到,月芙对他的情感,也许真的不比他对她少。

  “以后不要这样。”他用力在她鼻尖上咬一口,嗓音莫名有些哽咽,“你好好的,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月芙当然知道,他的这句话经不起细究。

  身为楚王,身为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若要他选,当然是这里的百姓和身后的大魏最重要,她与这些相比,几乎微不足道。

  但若他只是赵恒,就会将她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她不是不讲理的人,能得到他这样的真心,这辈子都觉得足够了。

  “郎君,我现在好好的呢,以后也不会这样了。”她抬头亲亲他的下巴,又用软嫩的脸颊蹭两下,道,“郎君,咱们一道用饭吧!”

  其实她早已饿过了头,只是心疼他也没用饭。

  “好,应当快送来了。”

  赵恒托住她的臀,像抱孩子一般,将她抱到案边,又取了软垫过来给她垫着。

  夜里又干又冷,幸好桂娘提早在屋里烧过两壶水,赵恒也才沐浴出来,这才让屋子里的空气湿润些。

  不一会儿,素秋和桂娘两个提着食盒进来,将一顿丰盛的夕食一样样摆在食案上。

  乳酿鱼、椒盐烤鸭、蒜泥蒸肉、千金菜、腌菹菜、团油饭,摆了满满一桌。

  这是他们到凉州以来,吃过最丰盛的一顿夕食。

  尤其团油饭,堪称一道有些“奢侈”的菜品,里头有煎虾、烤鱼、鸡肉、鹅肉、猪肉、羊肉、鸡蛋羹等十几种食材,便是在长安,他们也很少会吃。

  桂娘看着两个已然和好的两个年轻人,满脸欣慰的笑容:“这两日殿下和娘子都累了,奴自作主张,让后厨做得丰盛了些,吃饱了,夜里睡得也踏实。”

  “嗯。”赵恒观察一下月芙的表情,见她看着桌案的眼睛有点亮,点头道,“偶尔一次多吃些也无妨。”

  月芙原本不觉得饿,可食案上的这几样菜都是一直热在炉子上的,此刻端上来,也像刚刚做好一般,色香味俱全,再加上有她喜欢的乳酿鱼,顿时食指大动。

  不过,她还是先给赵恒盛了一碗乳酿鱼,眼巴巴道:“郎君先吃吧,你比我累多了。”

  赵恒又忍不住笑了,拾箸给她夹了一块椒盐烤鸭:“一起吃吧。”

  一顿饭吃得十分满足,月芙不但吃了一整碗乳酿鱼,连团油饭也吃了将近一碗。

  她白日在城外帮忙安抚受难的农户,没吃几口干粮,这会儿吃多了,也不觉得撑,还想再吃,又是赵恒止住她:“好了,一下吃太多,夜里要腹痛了。”

  月芙赶紧又喝一口鱼羹,这才放下瓷勺,摸摸小腹,道:“那我不吃了。”

  外面冷,两人也不出去了,让人将食案收走后,在不算太宽敞的屋里走了两圈,算是消食。

  赵恒侧头看看身边已经显露疲态的月芙,忽然想起她今日莫名有些起伏不定的情绪,不禁问:“这几日是否要来癸水了?”

  月芙点头:“大约还有三日吧。”

  难怪今日觉得她格外敏感,惹人怜爱。

  因前两日都没歇息好,待熄灯后,赵恒没做什么,抱着她亲了几下,便打算入睡。

  月芙却毫无睡意,被他抱在怀里,时不时动一下。

  赵恒被怀里女人的两下扭动扭得也没了睡意,搭在她腰间的手开始往上移,沉声道:“睡不着?”

  月芙诚实地点头,勾着他的肩膀主动爬到他的身上,将他压在下面,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郎君只有三日了!”

  战事在即,大约没几日他就要离开,而再过三日,又是她的癸水日,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赵恒几乎一下就被点燃,猛地掐紧她的腰身,借着腹部的力量抬起上半身,一下堵住她的唇瓣。

  ……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很踏实。

  第二日一早,赵恒与往常一样,天才亮就起床,月芙却仍旧沉沉睡着。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总要睡到饱才好。

  赵恒不忍心吵醒她,起身后,轻手轻脚洗漱,朝食也不在屋里用,只拿了两块胡麻饼,在屋外三两口吞下,便离开了。

  离开之前,特意交代侍女们到点也不必去唤月芙,自己则径直去了州府衙署。

  郑承瑜自问昨日让昌合逃脱犯了大错,愧疚惶恐了一整夜,到得比他更早,一见他过来,连忙上前禀报:“殿下,无家可归的农户们已暂时安置在城中临时搭建的棚屋中,口粮也已经发放。”

  “不错,这两日记得请两名大夫过去。”赵恒让他进屋,面上并无责怪的意思,只是平静地问,“昨日你将昌合放走,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相信郑承瑜的为人和能力,不应当这样疏忽大意。

  郑承瑜愧疚不已,垂头道:“昨日暂时扎营后,本是我亲自看着昌合等人的,却被一名身边的奸细引走,那时恰是傍晚,光线渐暗,看不真切,不过片刻的工夫,就让人偷到了马逃走了。”

  “哪来的奸细?”

  “是贺延讷过去的手下,因骑兵中有一人受伤后不能再杀敌,前阵子才补上的,这是我的疏忽,未查清手下人的来历。”郑承瑜羞得恨不能磕头谢罪。

  赵恒却不生气,只是叮嘱他日后定要多留心眼,随后又让他负责清查全军的情况。接着,又问了贺延讷的审问进展。

  州府负责刑狱的官员审了一晚上,不但贺延讷,还问了零昌父子的口供和那日前往西羌散布谣言的口供。贺延讷之罪似乎已证据确凿。

  但除此之外,他坚称一切皆是自己的主意,只因与赵恒意见不合,方怀恨在心,想借机将他拉下马,自己好高升。

  这话自然是假的。

  莫说赵恒,就连其他不相干的人都多少能猜到他背后指使的人到底是谁。

  只是,赵恒不发话,他们自也不会戳穿。

  而赵恒更明白,事涉其他人,便不是他这里能审出来的了。

  思忖片刻,他写下一封奏疏,将刑狱官那里录下的几份口供一道附在后头,预备再过两日,便派可靠之人将贺延讷押送回京,交给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三司审理。

  至于最后如何定罪,如何处置,是将贺延讷背后之人也揪出来,还是单单罚他一人,就要看圣上的意思了。

  赵恒垂眸看着墨迹未干的亲笔奏疏,一时心底有些悲凉之意。

  他觉得自己似乎能想到,这件事最后会如何了结。

  好在,这种消沉的情绪仅持续了片刻,他的脑海便恢复清明。

  昨日给附近的城池发去的信都已送到,各地的防卫已然在调度中,粮草亦由临时顶替贺延讷的刘参军马不停蹄地调拨出去了。

  一切布置井然有序。

  接下来好几日,赵恒早出晚归,每日处理完州府中的事务后,便是奔往各个驻防点、瞭望点巡查。

  十日后,九月初三,吐谷浑与吐蕃联军终于出现在鄯城之外数十里的地方,足足六万余人,领军之主帅赫然便是年前入长安拜见大魏天子的慕容乌纥。

  鄯城位于凉州的西南面,是一座紧邻吐谷浑的边陲小城,因人口极少,又非往来要道,时常为人忽略。

  敌军自此进攻,果然应了赵恒的猜测。

  一时间,河西军中将士既庆幸早有防备,又对赵恒佩服不已。

  与此同时,消息很快传入长安,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有少数官员以八王私自扣押、审问朝廷命官为由,请皇帝依律法处置八王。而更多人则以大局为重,认为八王此举事出有因,又的确预判了河西的军情,大大减少朝廷的损失,应当待此战结束后,再论功过。

  赵义显连犹豫的余地也没了,直接道此事等八王归来再议。

  他就是再偏袒长子,也断不会在危及家国的情况下纵容赵怀悯了。

  夜里,赵怀悯在甘露殿独自面见赵义显。

  空旷的大殿中,他跪在正中,冲御座上疲累虚弱的父亲深深磕头。

  “阿父,此事是我错了,我一时鬼迷心窍,命人偷偷向贺延讷传话,令他暗中留意八郎的动作,只怕八郎年轻气盛,经验不足,新官上任会出纰漏。谁知贺延讷会错了意,又本就私心极重,这才做出这种事来,我、我事先并不知情!”

  他的解释半真半假,也不知赵义显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好半晌没有回应。

  这番话,是来请罪之前,与崔桐玉事先商议好的,他一遍遍地重复,到最后,连自己都快信了。

  赵义显累极,终于无力地摆摆手,语气厌烦而冰冷:“好了,大郎,你如今的心眼越来越多,可曾有一点用在正事上?下去吧,这件事,等战火平息,八郎回京了再行处置,轻与重,非朕一人独断。你安分些,朕是天子,要对臣民负责,你这个太子也该想清楚,到底什么才是你应当做的。若做不好,便是朕执意保你,恐怕也无济于事。”

  这是赵义显践祚以来,第一次提及东宫根基恐将不稳的话。

  赵怀悯一字一句听在耳中,背后逐渐爬上刺骨的寒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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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来信

  河西的战事比预料中的更加激烈。

  慕容乌纥甫攻鄯城便遭阻碍, 原本的信心满满登时化作恼怒倔强,一连三日,皆呈猛攻态势, 让小小的鄯城难以招架。

  与此同时, 又分出三万强兵,借祁连山脉的掩护, 绕道至肃州一带,继续猛烈进攻。

  不但如此,六万精兵强将之后, 吐谷浑还增派五万援兵, 分两路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