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那怎么每次亲你时你——”

  应隐赶紧捂他的唇,漂亮的一双眼可怜瞪他:“别说。”

  商邵住了口,扣住她腕骨将手移开,追逐她唇吻上去。

  应隐被他吻得晕晕乎乎,嗯嗯啊啊断续地说尽实话。

  “我妈妈迷信,……找算命先生算了生辰八字,说这里要有一颗痣,……是点睛之笔,”喘一声,“所以十六岁那年,嗯……她带我去做了这颗痣。”

  商邵听得低笑:“怎么比我们香港人还迷信?”

  应隐点点头,眼里全是泪花,灯下,目光被照得迷离。

  “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可不可以饶了我到处说你平平无奇的罪?”

  商邵垂眸,目光凝着她:“所以你第一次见我,还是在陈又涵那里。”

  “嗯。”

  在他的注视中,应隐的脸色不受控制地染上红:“虽然是在那里,但回忆起来,总觉得像是在冰岛见的。”

  “为什么?”

  “因为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到之前去那边玩时见过的黑沙滩和蓝冰。”她的勇气和羞耻心都透支,只好紧紧环住商邵的脖子。

  商邵一怔,轻笑一声冒出粤语:“痴线。”

  应隐紧闭着眼说:“我想跟你认识,第一眼就想。”

  商邵的唇灼热地压着她的耳廓:“为什么?为什么第一眼就想认识我?”

  他的心简直被海水泡涨,泡烂。

  明明知道他是商家少东时,因为觉得他平平无奇,反而生不出结识的兴致,他几乎能想像到她当时的惫懒和意兴阑珊。后来再相见,明明又不知道他身份显赫超过在场所有,偏偏却第一眼就要认识他。

  “因为……”

  「因为是一见钟情。」

  应隐说不下去,把这过于直白的一句宛转开来,主动向他索吻:“因为我喜欢你让康叔转达给我的那句话,‘想要听雨,不必淋湿自己’,喜欢你让他转交给我的那张羊绒披肩,我湿透了,用它擦身体。”

  这最后一句简直像催情。

  “那上面有我的味道。”商邵低哑着,喉结滚动时,难耐得厉害。

  他车上的披肩不常用,但总是备着,难免沾染他的气息,被他看书睡觉时在膝上搭过。

  “我知道。”

  应隐说完这三个字,尾音仓促得还没落完,就再没机会开口了。商邵吻她,舌面摩挲,卷她清甜津液,彼此情动厉害。

  一顿粥喝得很慢。

  离开前,应隐去洗手间。护垫上干净清爽,只有些液体幼滑清亮。

  她撕了,也没换新的,用专门的湿巾仔细清洁了一遍,又在水龙头底下洗了好久的脸。

  凉意劲足,把她的面红潮热都带走。

  出了荣欣楼已快八点,商邵陪她在夜色下闲逛。

  他没开车,不惧狗仔在人潮中认出他,但应隐不同。她口罩蒙得严实。

  商邵离她一步远,不敢太亲密,直到垂在身侧的手被她碰到。

  若有似无地碰到两下后,谁都没说话,但他当机立断,将她牢牢牵住了。

  应隐明显抖了一下,但没抽开。

  她想要的。想要他牵着她,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陪她逛遍小店,吃那些最老字号服务态度最差的临街食铺,像天底下任何一对普通情侣那样。

  如果狗仔或路人粉丝拍到,就当是送给她和他的贺礼。

  商邵完全想不通,她一个平时大门不出只去片场的女明星,是怎么兴致不倦地走这么多路的。

  一直逛到凌晨,这城市不歇,她也没歇。

  看见亮着的影院灯牌,应隐兴致勃勃。商邵不看电影,她撒娇求他:“陪我看一场。”

  这不是正常院线影院,而是专门播放老片、修复好的旧片、以及一些一刀未剪的艺术片的。也不分厅次,总而言之只一个放映厅,片单二十四小时轮播,冷气开得足,一些彻夜不归的旅人在这里歇足,或赖在椅子上打着瞌睡。

  两人进去时,上一场电影刚放映结束。

  应隐说话小小声:“这种影院在大陆没见过。”她掩唇:“不会放一些奇怪的片子吧?”

  商邵想笑,忍住了,以他对影院有限的认知回:“不会。”

  应隐点点头,挽住他胳膊,靠进他怀里。

  荧幕暗了片刻,放映员换好了胶卷,一束光柱自黑暗中漫漶投出。

  开头字幕一出,应隐就觉得有些不妙。

  「1937·上海」

  马蹄声震破霞飞路的清晨。

  “司令?”

  一声慵懒而软的声音,显然是还在床上尚未清醒,但尾音带着俏。

  应隐唰地一下坐直。

  “怎么?”商邵已经听出来了这道耳熟的轻熟声线。

  很媚,她倒是没这么叫过他。

  “我我我我突然不想看了……”应隐到处找包,“我们回家吧商先生好困哦……”

  “商先生”和一些莫名其妙的语气词都出来了。

  商邵搭膝坐着,两手交握在膝盖上,按兵不动两秒,直到屏幕上出现卡司。

  「领衔主演:沈籍」

  沈籍穿着一身哔叽军装,身形笔挺,那双极其深情的双眼在大银幕上更显深邃。

  画面顺着他的脚步运转,推镜往上,绕过屏风,一张垂帐大床。床榻上的女人小腿纤长大腿浑圆,半梦半醒地陷在层层叠叠的软被中。

  「领衔主演:应隐」

  “这么早就过来?”

  她说话软媚得很。

  片头终于打出影片名,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的底,瘦金的毛笔字:「凄美地」

  应隐啪地一下拍了下额,紧闭的双眼中闪过一行字:完了。

第63章

  小小的私人影院虽然打理干净,但马赛克花纹的地砖、红色暗纹的软包折叠椅、绿色的墙漆,都说明这儿有些年头了。

  临近午夜,来这儿看片的不多,应隐和商邵坐在忽近出口的最后一排,前面几颗人头攒动。有人在片头中打了个哈欠。

  “国语片啊。”谁说了声,抬起屁股走了,经过时,恹恹地瞥了应隐一眼。

  应隐半边没动,等那观众走了,她才双手扳住商邵胳膊:“我们回去好不好?回去我陪你看。”

  商邵坐得淡定,二郎腿动也不动,只问:“为什么?”

  应隐语焉不详:“这部片是我最不喜欢的,我回去换更好的给你。”

  商邵挑了挑眉。他刚刚路过大厅,扫过了一眼灯箱海报,那上面几个小字引他注意,写着:柏林影展之夜。

  他虽然不怎么看电影,但大名鼎鼎的三大欧洲电影节,还是有所耳闻的。既然能征战柏林,说明影片质量很不错。

  商邵安抚地拍了拍应隐手背。她的手背出奇地冰凉。

  “就看这个。”他一锤定音

  “可是……”应隐还在努力,商邵却俯近她耳:“你这么紧张,是这里有我不能看的东西?”

  应隐吞咽一下,心虚地将目光低低垂下。

  这里没有什么他不能看的东西,无非是她职业生涯中尺度最大的一部罢了…

  《凄美地》和《漂花》不同,《漂花》至今毕竟也有十一二年了,很多场景她已经淡忘,可以面不改色地看完,甚至抽离出来点评一番当时青涩的、全凭直觉的演技。

  宋时璋说她年轻时有野心,不错,否则她不会艺高人胆大,毛遂自荐去演这角色。那时候懂什么情什么欲?全听导演讲戏,骨相绝佳的脸上铆足劲儿的不服输。

  但《凄美地》不同。它没有那么朦胧,也没有那么“纯欲”,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欲望缠斗爱恨情仇。

  应隐拍完以后,只看过一次公映版,此后再没点开过。

  几场清场戏在公映时被剪得一刀不剩,应隐现在只寄希望于,这里播放的版本是公映版。

  这是1937年的春天,凛冬还未消散,春寒料峭倒无所谓,但日本人步步逼近图谋华中的消息,却让很多人惶惶不可终日。

  大上海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本人也许要打进来了,也不妨碍歌照唱舞照跳,国泰大影院,周璇的《满园春色》场场爆满叫好又叫座,电车叮当驶过,百乐门的霓虹灯丝越是入夜越是妖冶。

  应隐饰演的黎美坚,在百乐门当了数年头牌。

  论歌喉,联合影业的大股东搂她坐在怀,哄她说比起李香兰也不让,跳快狐舞步,整个上海再没人比她更轻盈、更从容。她一跳,满宴会的阔太富商影星艳星们,都停下来看她。

  冬天的黎美坚,往往在百乐门或哪处达官贵人的官邸里狂欢一宿,穿着黑色掐腰翻领狐氅,娉婷地下了小汽车,在雾色中寂静地走上两步。法租界的柏油路落满了梧桐叶,她走过来,扫大街的苦工也要为她暂停两秒。

  因为如此美的时刻,还想着干活儿,是有罪的。

  这话动听,黎美坚真真假假的赞语听得耳朵起茧子,唯独这句到她心底里。

  说这句的,正是沈籍饰演的青年军官徐思图。

  徐思图不过三十岁出头,一身哔叽呢料的军装穿得十分挺括有风度,托他南方军阀兄长的光,年纪轻轻就被旁人尊称一声司令,但这一声“司令”有几分忌惮、几分戏谑,大家都心知肚明。

  其实徐思图兄长在南边势大,他合该也在南方顺风顺水花鸟虫鱼地混着,孤身一人跑到上海来,说好听点是前途无量重点栽培,说难听点不过质子一枚。

  黎美坚有许多人可以选,什么炙手可热的金融处长,出手阔绰的新兴买办、无锡来的纺织大王,亦或者是这个银行那个银行的浮华小青年,但她都没选。联合影业的董事说要捧她当明星,跟胡蝶周璇争一争风头,她眼皮子也不抬。

  最终是徐思图做了她的入幕之宾。

  徐思图有哪里好?大概是肯放下身段哄女人。

  黎美坚一双赤脚踩他脸上,他也能爱不释手地捧住,让她足弓贴着自己脸,再看着她眼,珍而重之地在脚背上印下一吻。

  应隐看到这里就有些受不住了。这场戏怕得早,她跟沈籍还不熟,Ng很多遍。

  她朝商邵那侧扭过脸去,张了张唇,想辩解什么。商邵仍旧握着她的手,只是力道稍紧了紧,偏过脸来与她对望时,声音也压向她耳边:“你还有这一面。”

  应隐不知道是尴尬还是紧张,只晓得心底的浪潮一阵紧过一阵。

  剧情里,黎美坚和徐思图的第一个吻出现在影片的第四十分钟。

  导演讲,吻是爱的窗口,所以在影片前四十分钟,黎美坚和徐思图只有你来我往的挑逗游戏,并没有吻过。

  第一枚吻,是两人分别前夜。日本人动作频频,百乐门的舞也跳不起来了,有门路懂风声的,都已经提前做了跑路去香港的准备,只有弄堂里的小老百姓抱着襁褓,一边安慰咿咿啼哭的小儿,一边念南无阿弥陀佛,宽慰自己国民党前线数十万大军陈列,总不能眼巴巴将上海这样繁荣的金融港拱手让人。

  离别在那个清晨匆匆到来,徐思图随政要转移,他雇了车,派了亲信,买了船票,要送黎美坚去香港。

  “你喜欢本邦菜,我派了两个姨娘给你,你到了香港,守好门窗,过好日子,顿顿吃贵妃鸡,等我来找你。”

  “侬个老婆呢?”黎美坚问。

  徐思图有妻儿,再养一个外室,这在当时的霞飞路不新鲜。声色夜场里,有人调侃说是法国人带到法租界的时髦玩意儿,黎美坚笑问一声:“我没去过法国,可是听闻法国的贵妇人们玩得更开,怎么阿拉霞飞路的子弟们,不让自己堂客们把这个也学一学?”

  一句话让酒桌上都笑起来,伸手在她裹在旗袍下的腰上掐一把:“个么你跟徐司令讲一声,由你黎大班首开风气好了!”

  徐思图被她问得措手不及,半掩在清晨暗影下的脸闪过片刻迟疑。

  黎美坚一直以来是聪明人,虽然对他成家一事心知肚明,但从未提过只言片语。他来找她,她就让姨娘做一桌岭南名菜,他十天半月不来,也没事,黎美坚的日子每分每秒都有男人、都很热闹。

  “他们已经在香港了。”徐思图回,“先是去广州,我兄长思念囡囡。”

  黎美坚点点头,小老百姓还不知道时局有变时,他已经送了妻儿去安全的地方,又在如今这样紧迫的清晨,跟她玩一桩可歌可泣的生离死别。

  她微笑着,眼角皱也不皱:“可别住在一条街上。”

  徐思图在她这一句里发狠吻她,把她推到墙上,银狐大氅从她肩头滑下来,露出动人肉色。

  “我到了香港……”他一句承诺到了嘴边,说不出口。黎美坚聪慧地掩住了他唇,为他解围,仿佛不是他说不了,是她不让他说。

  “你们是三茶六礼明媒正娶,我一个百乐门跳舞的,散了就散了。”

  徐思图把一柄小巧手枪塞给她:“不散。”

  吻的时候镜头推了特写,景框内只有应隐被吻着的脸。这里按最初的分镜,应当是中景,但导演认为她面部神情太到位,这样的特写,有助于将她的表演完整收录。

  电影氛围太好,应隐一时之间也有些沉浸了进去,冷不丁感到手掌被握得一紧。商邵捏着她手的力道失控,都把她指骨捏疼,原本干燥的掌心一片潮汗。另一手抬起,烦躁地、下意识地想要拧松领结。

  但他今天根本没打领带。

  “阿邵哥哥。”应隐低声叫他一句。

  “我抽根烟。”

  他起身,离开前,手搭在她肩上捏了捏:“别跟过来,我一会就回来。”

  他推开应急通道的门,拍遍了裤兜也没找到烟盒,只好出门去便利店买。向来抽惯定制烟的,对满货架的烟盒失了头绪,挑了盒万宝路。

  结账,撕开薄膜封条,站在门口雨檐下就抽起来。抽不惯,又或许是抽得急,没两口就呛得咳嗽起来。

  深夜的便利店鲜少有客,店员默默看他唇角衔烟,继而深深地吸了口气。

  再回到影院时,战争场面已过了。

  徐思图原本随政要撤离,却莫名被派去前线。他是黄埔优秀学员,又跟在他兄长身边耳濡目染,早有排兵布阵的抱负,但淞沪会战节节败退死伤惨烈,他部下死尽,与军团失散,只能从沦陷区一点点苟且至广州,以待跟他兄长碰面。

  黎美坚去香港也不顺利。去香港的船挤得乌泱泱,风浪也就算了,痢疾爆发开来,药不够,全靠个人捱。苏州跟过来的姨娘死了一个,草席一卷,哐当丢进海里。黎美坚裹着披肩,紧紧守着两枚皮箱,片刻不敢闭眼。

  船上有米高梅的经理,惯与百乐门打擂台的,挖了黎美坚好几次。平时大家相见,油光水滑的头,锃光瓦亮的鞋,现如今脸色发黑,各有各的落魄。

  不知过了几个昼夜,眼前出现岛屿轮廓,大家一阵欢呼,莫不有劫后余生之感。

  码头上乱哄哄,接人的,拉黄包车的,游手好闲的;印度的,菲律宾的,英国的,各色人种,一时把人看得恍惚。现场这样闹,她不过就是刚把皮箱放下,去掺一把那可怜的脱了水的苏州姨娘,再回过神来时,箱子就不见了。

  箱子里放着她所有的家当,以及徐思图给她的房子地址。

  “徐司令单说派了人来接咱们,可也不知道那小五长什么样,是黑是黄?”姨娘咳嗽两声。

  黎美坚扶她在码头桩子上坐下:“也许小五有我的相片,能认出我来。咱们原地等一等。”

  一等等到快天黑,人也散尽了,也没人来找她。她只能走开了去,挨个问:“你是不是徐司令派过来的小五?”

  问了一周,天已黑透,听到一声落水声,她也没有在意,直到回去时,看到苏州姨娘的蓝布袍子漂在水里,她背朝着天,趴浮在水上,屙痢屙得脱了相,夜色下像一条海藻。

  黎美坚在原地站了会儿,转身走了。

  米高梅蒋经理的小汽车去而复返,冲她鞠一躬:“黎大班。”

  多余的话也没有。

  她一个舞女,跳了十几年的舞,除了跳舞卖腰,还能做什么呢?蒋经理好歹是个老乡,又有点骨气在,不至于干出把她卖成暗娼的勾当。

  黎美坚径直跟他走了。

  “这么乱的世道,只有自己顾得上自己。”蒋经理往往用上海话说上这么一句,继而开始唱他三不搭七的小调。

  小香港既没有百乐门,也没有米高梅,歌舞厅有是有,远不如大上海的气派。黎美坚在这儿,是蛟龙困浅滩。印度人体味重,偏喜欢自称自己是这个王子,那个王子,黎美坚坐王子怀里,讲两句英语都要屏着气。还有些毛都没长齐的小赤佬,叫她姊姊揩她屁股油。

  她其实有想过去找一找徐思图的老婆。香港的华人交际圈就那么大,上海来的自成一派,见天儿的舞会或者沙滩排球,要打听徐司令的夫人一点不难。

  但黎美坚不喜欢自讨没趣。她似乎是有一点爱徐思图了,这点爱让她无法去见那位太太,更遑论请她庇佑。

  再后来,太平日子也没过几年,到了41年,日本人炮火将港岛炸了个遍,港督举手投降,这座战事外的太平岛也沦陷了。

  蒋经理炸死了,世道太乱,几个舞女被美国大兵给拖到巷子里奸了。

  黎美坚保全不了自己,这世上满目疮痍,她失魂落魄地走。

  荧幕黑下来,再亮起时,到了48年。英国人重新接管了这里,满街走的都是巧克力色面孔,到了晚上,灯红酒绿的片区被□□划入麾下。

  黎美坚跟了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别人叫他司长。她不打听他的地盘,混不混黑的,是哪一司的司长,单单就是百依百顺地被养起来了。偶尔对着镜子跳一段快狐舞,早不时兴了,她跳一跳,看镜子里自己圆起来的腰身和眼角的细纹。

  太太小姐们的牌桌上,麻将摸到二十四圈,谁都乏了。徐思图跟在司长身后进来。

  黎美坚抽出白板,喊了声红中,惹得大家吃吃地笑。

  洋楼一层光线暗,司长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徐思图的脸从光影里走过,异常深刻。

  当着徐思图的面,司长伏下身,自背后圈住黎美坚:“新找了个安保队长,带来给你熟悉熟悉,黄埔军校的青年才俊,淞沪会战里能捡回一条命,真不是一般人。”

  黎美坚蓦地眼眶一热,险些掉下眼泪。

  早听说在广州的徐将军阵亡在了前线,十几万军团说散就散,至于他的胞弟,还有谁会在意呢?黎美坚早就当徐思图死了。哪知道他活着,瘦了很多,沉默寡言,面相都变了,洗尽了浪荡浮滑,变得阴鸷起来。滔天血海里挣到一条命,落到旁人嘴里,不过一句轻飘飘一句“不是一般人”。

  黎美坚是个安天命的人,没想跟徐思图再起旧情。可她命他上楼取一张披肩,他去而复返,扶着楼梯,看着她的眼睛说:“没有找到,请黎小姐亲自来看一看。”

  她的卧房里,甜甜腻腻的一股晚香玉香气,绫罗绸缎挂满了衣橱,黄色玻璃的柜门倒映出铺了墙纸的绿墙。黎美坚一进去,咕咚咽一下口水,口吻正经地说:“不是就在这里?孔雀蓝,带穗子的——”

  她猝不及防被徐思图从身后抱住。

  他抱得她太紧,她旗袍下丰腴圆润的身体都变了形。

  “你胖了。”

  黎美坚破涕一笑:“三十六七……比不上少女苗条了。”

  “十年了。美坚,我找过你。”

  “嫂子和囡囡……”

  “都死了。屋子被炸平,没一个活下来。”他下巴抵着她脖子,闭上眼,滚下一行泪,“美坚,为什么?”

  他这一句“为什么”,要问的太多,以至于黎美坚一时之间无法回答。想他妻子大家闺秀出身,知书达理,听闻人也很心善,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可是世道艰难,好人坏人,都不过是听天由命。

  徐思图蓦然发了狠,将她在怀里扳转过来,不管不顾地吻上去。黎美坚的挣扎根本落不到实处,她锤他胸口一阵,鞋子也踢掉了,被他抱着抵到墙上,吻得脱力。

  那之后,他们常相会在宾馆。

  南洋式的楼,一进去,红色地毯,薄荷绿的墙,顶上吊着琉璃灯。有时候还没到床上,旗袍的盘扣就被扯飞了,露出半片白花花的肉。导演将情欲拍得很到位,未必有真刀真枪的什么动作,不过握住脚踝、抬起大腿,但让人面红耳赤。

  应隐看到这里时,已经明白过来,这不是公映版,而是一刀未剪的版本。

  她呼吸已经不自觉停住,只觉得身旁气息冰冷得可怕。但她连望一望商邵也不敢,只好吞咽着,乞求他能分清电影艺术和现实。

  后面的吻戏太多。

  沈籍老婆频频出现在片场,就是从这最后的三十分钟戏开始的。吻戏不需要清场,她坐在导演组的遮阳篷下,却不看监视器的画面,而是直接望向片场两人。

  应隐还好,反倒沈籍首先受不了,找了他老婆哄了一阵。

  哄过后,他老婆便只盯着应隐,目光如火炬。

  黎美坚常常被徐思图咬破嘴唇,疼得眼泪花花,怨恨又仰望着他,徐思图便扶着她的脸,将她眼睫上的泪用心吻去。

  这样的偷情,每分每秒都在走钢索。可是她好像顾不了了。在香港的十年,是颠沛流离的十年,她见到徐思图,就想起百乐门和霞飞路,想到那一条街的法国梧桐。他们的爱从来都名不正言不顺,不是他出轨,就是她出轨,除了在宾馆里宣泄,好像也没有别的出口。

  后来那一天,她躺他怀里,彼此都汗津津的,互相抽着同一支烟。烟雾中,她望着天花板,说:“你带我走吧,新中国要成立了。”

  徐思图不语,她翻身坐到他身上。

  丝滑锦背从她肩上滑下,露出一大片光洁脊背。

  她喘起来。徐思图扶着她腰,她颠得厉害,喉咙里逸出低低的呻唤。

  身旁椅子砰的一声,折盖了上去。应隐仰首,见商邵在过道间急迫地走出两步,又蓦地回过头来,大步流星到她眼前,一把将她手腕扣住拉起。

  又是砰的一声。有前排观众被吵到,蹙眉回头来瞪人,只看到一对匆匆离去的背影。

  商邵走得很快,推开应急通道的铁门。应隐被他拉扯得跌跌撞撞,浅口皮鞋掉了,她说两声:“鞋!鞋!”

  回首弯腰去捡。抬起身时,被商邵用力托抱而起,撞上墙壁。

  这墙刷的还是老式那种油漆,冰凉凉的,应隐被撞得心都要跳出来,不自觉低呼一声,唇被密不透风地封住。

  商邵吻她简直失了章法,虎口掐着她下颌骨,另一手扣着应隐的腕骨,将它死死抵住。

  可怜应隐手里一双小羊皮鞋,被她捏得皱了又皱。

  “他吻过你几次?”商邵吐息灼热,目光里发了狠,呼吸短促着,像在努力克制自己。

  应隐吞咽一下,不敢与他对视,把目光瞥开:“记不清了。”

  这是送命的回答。

  商邵气息一紧,扣着她下颌的手指劲道那么大,几乎快把她骨头捏碎。

  他捏开她下颌,火热的舌长驱直入,涤荡着,似要把她口腔里别人的印记都清除干净。

  如果这时候有人经过,就会发现这内地著名的女影星,正狼狈地一个男人吻到口角生涎。

  应隐舌根被他吮得发麻,身体软下来,求他:“都是为了拍电影……”

  “你看他的眼神,跟看我时一模一样。”

  应隐心口一震,商邵却松懈了下来,帮她把口罩压好。指尖蹭过应隐脸颊,好冰,是被嫉妒弄得身体发冷。

  “没这么简单。”他冷冷又平静地说:“知道吗,没这么快就完了。”

  他还想干什么?应隐不敢往深处想,光这一句就够让她腿软。

  出了影院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原本就僻静的街上门可罗雀。商邵取了车,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搭在窗沿,也顾不上一天只抽三支的清规戒律了,指尖的烟就没断过。

  他现在怒火中烧,但车子驾驶却极度平稳,光影流淌在车身上,像野兽蓄势待发。

  到了春坎角绮逦,商邵径直带她上行政套。酒店的高级经理匆匆前来,备了果盘和酒,要给大少爷接风洗尘。

  但敲门数下,只听到商邵难耐的一声:“走开。”

  应隐那件鲜绿色的对襟开衫早已悉数崩裂,扣子崩得在墙上柜上地毯上一阵窸窣喀哒地响。她被扔上床,柔软的床垫震得她耳边嗡得一声。

  宽松牛仔裤极其好脱,这是商邵在过去两小时内唯一被宽慰到的一件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水痕,被他刚刚吻弄出来的。

  “好了?”

  她连护垫都没垫。

  “没……”应隐气势很软。她说的是实话,可是铁证如山,她今天一整天都很清爽。

  “这么多水,是看你跟他的激情戏看的?”他面容冷酷,眼神眯了眯,问得不像话。

  应隐羞耻得几乎要缩成一团:“没有……”

  啪的一声,一巴掌浅浅地打在了她嫣红处。

  应隐猝不及防瞪大眼睛,眼角泛出泪花,呜咽一声,跟电影里何其相似,令商邵想起沈籍的脸。

  他被嫉妒着了魔、被占有欲迷了窍。

  安静的套房里,响起水花被击打的声。

  应隐眼泪流下来,羞耻地将手臂往后回勾,勾住他的脖颈:“商先生……阿邵哥哥,不要呜……”

  商邵气息冰冷无动于衷。

  “是不是跟他入戏了?”他冷冷地问。

  应隐不住摇着头:“没有呜……”

  “撒谎。”

  应隐不住哀求:“很快就出戏了入戏是拍电影难免的……阿邵哥哥阿邵哥哥——”她受不住,难耐地挣扎起来,脚跟在被单上根本支撑不住。

  “那几场戏,用的替身还是自己上的?”商邵还是那样冷静地审问她,但居高临下的眸色里,分明一点光都看不到。

  “自己上的……”应隐根本没胆量撒谎:“我错了呜放过我……”

  “放过你?”商邵像听了什么天方夜谭。

  以往端方禁欲的君子,此时此刻周身却都是冰冷深沉的暴虐之欲,他嘴唇贴她耳畔,声音又冰又沉:“我罚你还来不及。”

  在走进那家电影院之前,应隐从没想过会迎来这样一个夜晚。她想逃,但被商邵纹丝不动地禁锢在怀里。

  屋内一时没声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画面,只过了短短几秒,应隐就觉得眼前闪出白光,继而难以遏制长长地尖叫了一声。

  那一晚,绮丽的工人进来换了四次床单。

第64章

  商家大小姐商明羡,是个雷厉风行的工作狂。作为绮逦酒店娱乐集团的主理人,她手中坐拥从全球各地挖来的顶尖职业管理团队,但这些依然无法阻止她工作上的亲力亲为。

  她一年到头,不是在巡店就是在巡场,澳门香港拉斯维加斯三地连轴飞,同时也不忘北上拓展的野心,有适宜的合作邀约,她就会亲自飞去实地勘探。艺术性的奢华酒店十分考验主理人的审美和驾驭能力,因此,她也有很多时间花在了看展、逛画廊、拍卖与发掘小众艺术家之上。

  下午一点,刚从内地飞回香港的她,径直前往春坎角绮逦。

  她一身职业装束,但并不沉闷,套装是米色的,嫩柳茸色丝巾用一枚珍珠扣扣住,铅笔裙过膝,薄透的丝袜下,小腿跟腱细长。

  电梯上至二十三楼,她脚上那双八厘米高的高跟鞋,随着她沉稳的脚步而敲击理石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