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他睡着,柯屿未雨绸缪:「你们最近有见亲朋好友的计划吗?」

  其实按商邵的计划,新年期间是要带应隐和几个兄弟姐妹一起吃饭的,但应隐之前每年元旦都有通告和晚会,今年难得空了,早就答应了应帆要陪她过节,因此过了两天,在十二月底时,就从香港径自回了平市。

  商邵亲自送她,港·3到了应帆那栋老别墅外,在鸡蛋花的斑驳树影间停下了。

  他解了锁,但不舍得放人:“真的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不要,”应隐口罩半勾,声音闷闷软软地撒娇,“我妈妈很烦的,会问你好久。”

  “不是普通朋友吗?有什么好问的?”商邵明知故问。

  “我走了。”她说着就要推门下车,被商邵拦腰按回怀里:“后天就进组,面也见不上了,就这么算了?”

  “只进组一两周而已。”应隐浑身发热。

  商邵垂着眼,静望她一阵,深深地吻上去。

  “告诉我,你会想我。”他叹息着,鼻尖嗅着她脖颈甜香。

  不知道是命令,还是恳求,亦或者企盼。

  这句话总该是她先问的,她先想的,怎么反成他先开口?

  应隐双手紧紧环住他肩颈,不说话,只一个劲把自己的身体往他手底下、往他怀里送。

  香港深水湾。

  小报的几篇报道写得有鼻子有眼,配的图虽然很模糊,但确实可以看得清是商邵。女人的脸蒙着口罩难以辨认,在记者在文字里确凿无疑地说,是内地影星应隐。

  在报道里,商邵不仅送了她一场维多利亚港的烟花,还在深夜陪她在私人影院看电影、压马路、买花买金鱼。

  “开的什么价。”

  升叔便将对方开口要的价报了上来。

  一千万,商檠业指尖夹烟:“你去吧,警告他们,如果这些东西在市面上出现任何痕迹,我都只找他们算账。”

  升叔一走,书房又只剩了他一人。

  烟雾迷漫得厉害,商檠业掸了掸烟灰,看着桌面上的报告。

  一个有自杀史的女人。

  他掐灭烟起身,来到露台外,两手撑上栏杆,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

  一个豪门的主要家庭成员,是不可以出现自杀事件的,从气运上来说有损,从对外形象上来说,更是万劫不复的灾难。尤其当这个成员是一个家族的主母,更是一个社会巨星名流之时。

  如果她再次病发,在嫁进商家后自杀,社会舆论会是什么样?

  谁管她是有病史,谁管她早就有双相情感障碍,谁管她是出不了戏也好、厌倦活着也好?

  人们只会说,她受不了门第的压迫,她过得不幸福,他丈夫家暴、出轨、性无能、变态,她孤掌难鸣只是傀儡,她看了太多肮脏的不能与人言说的丑事。

  乃至于,她真的是自杀吗?难道不是离奇死亡?被人谋杀?家暴致死?而被他们的权势富贵压了下去?

  这些猜测,会像乌云一样如影随形,永不消散。

  人们丝毫也不会在意,那个深爱她的男人,此时此刻又会在这些流言蜚语下遭受什么深刻的二次痛苦。

  商檠业握紧了栏杆,夜色下,一贯冷肃的面容浮现深深的迟疑和自嘲。

  在成为一个家族的当权人之前,他首先是一个父亲。他知道商邵的个性,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放任他走进那个痛失己爱的漩涡里。

  他走不出的,余下这辈子都走不出。

  可是,维港的烟花。

  他爱她。

  他这个不孝子,永远爱不对豪门该要的女人。

第66章

  应隐难得在元旦时得空,应帆高兴,亲自下厨张罗,又早早给她开了新的两坛酒。俊仪也从宁市过来了,陪着她们一块儿过节。

  为了赶上献礼时间,剧组后天就开机,应隐明天一早就要飞去影视城。应帆放心不下,抓着俊仪的手,絮絮叨叨地交代她照顾应隐饮食起居。

  “赶大夜归赶大夜,该补的还是要补。阿姨给你写的那几张煲汤的方子,你要照顾着她的日子来,今年我买的红参特别好,你多带点过去,到时候呢……”

  应帆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睨应隐:“你一个人傻笑什么?”

  应隐嘴里咬着箸尖,另一手托腮,脸上莫名漾着莫名的笑意,也没听应帆在跟俊仪叨咕什么。

  “你谈恋爱了?”应帆立刻一个十级警觉。

  “没,没啊。”应隐坐直,心虚道:“入戏呢。”

  “一个革命家的戏,你入成甜宠了?”

  “……”应隐咳嗽两声:“什么呀,我还有戏呢,一个爱情片。”

  “轧戏啊?”应帆挺懂。

  在以前的香港娱乐圈,演员轧戏是常态,管你艺术不艺术羽毛不羽毛的,一年拍个七八部是常态,劳模一些,一年一二十部也不是不行,反正片场之间挨得也近。现在不行,现在讲究一心扑在一桩戏一个角色上,同时进两个组,不管路人还是粉丝都会群嘲反噬。

  应隐怎么有这个胆量,只好老实交代:“先拍这个,再无缝进组第二个。”

  庄缇文的首批资金已经到位,她拟了十几个名字给风水大师,对方勾了个“宁吉”,于是宁吉影像公司便在香港注册成立,作为《雪融化是青》的出品方。有了资金,两人分头行动,一方负责在将项目在香港立项备案,另一方则马不停蹄组起盘子,并快马加鞭拿到入境内地的拍摄许可。

  理想目标是春节前开机。因为片子设定在冬季,牧区的雪顶多下至三月份,再晚一些,就要等下一个冬天了。

  栗山的拍摄班底是多少年都合作惯了的,几大主创都因“栗山御用”而在业内享超然地位,虽然农历新年前开机一事有些强人所难,但既然是他的要求,便也排除万难地呼应了。

  “紧着过年就开机,那你春节要在剧组过了?”应帆掐着指头算。

  今年春节晚,二月二十五号,距离现在差不多还有两个月。

  “其实也正常,栗老师对这部片应该早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所以一有了资金,也怕夜长梦多,索性先拍起来。”应隐拿柄小钳子夹开龙虾钳,“反正你过年也是去度假,有我没我都一样。”

  “你真没谈恋爱?”应帆冷不丁来了个回马枪。

  “真没。”应隐眨一眨眼,很坦然很无辜。

  她不想告诉应帆,因为应帆擅长胡思乱想,比她还会做嫁进豪门的美梦。八字连一撇都画不成的事,让她患得患失干什么?

  第二天一早五点,应隐就带着俊仪出发去了机场。

  庄缇文跟她在落地后碰面,剧组的商务车来接,径自给送往下榻酒店。晚上各主创都到齐了,一起用了席宴。应隐将庄缇文引荐给各方,介绍说是自己的经纪人和老板,给足了小姑娘面子,也让他今后开展工作时免受那些不必要的为难。

  吃过了饭,庄缇文当晚便又飞回了香港。没办法,为了跟上栗山的进度,她不得不加快盯住各项报批流程。

  影视城所在的城市偏北,气温远非宁市能比,一呵气就是一团白雾,开机仪式上,应隐穿了厚厚的黑色羽绒服,和所有主演一起举着利是合了影。

  这是一部群像戏,描述的是“四一二”后一段历史时期的□□人,片名《潜行》已将一切定了调。

  “四一二”后,上海笼罩在□□之下,探子神出鬼没盯梢尾随,巡警执棍动辄搜查盘问,弄堂深处,紧闭的门窗上到处写着“非眷莫扰”,紧张的气氛压在每一个革命者的头顶。

  应隐饰演的角色英玉华,是上海总工会重要宣传刊物的编辑联络员,在躲过又一次的搜捕后,她被迫北上转移,于农村潜伏四个月后,最终牺牲在了国民党新一轮的清党搜捕中。

  应隐并非领衔主演,又有栗山提前过问了她的戏份,将排期都集中到了一起,满打满算拍摄时长也不超过两周。前一周,应隐主要在影视城完成上海戏份。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直筒蓝色棉布长衫,提一枚花色蝴蝶扣布包,头发剪短烫卷,戴一副银色椭圆框眼镜,给人以不中不洋、既书卷又市井的感觉。

  这是造型组根据栗山要求而特意更改的形象设计。漂亮的女人从事革命太过显眼,潜伏成本高,如此市侩的模样,成为英玉华一次次躲过盘问搜查的契机。

  但无论如何,上海对一个革命者来说,都太过危机四伏。这个城市里还在坚守的同志越来越少,不是被捕,就是被迫害,终于,再又一次将宣传读物送往秘密印刷点后,回到弄堂的英玉华,见到八仙桌上碗口到扣,一张纸条字迹潦草:「已暴露,连夜出城,切勿停留」

  拍摄第九天,应隐转至位于更北方的红色革命根据地旧址,进行B组的农村戏份拍摄。

  原本顺利的拍摄从这一天开始出了问题。按影片的美学设计,在农村的戏份是宁静的、和煦的,冬季的母亲河泥沙沉淀,清澈地在平原上平缓流淌而过,白鹭起落,风穿行于沿岸的芦苇荡间,温热悠长。

  但天公显然不作美,先是应隐的那班飞机因为沙尘暴和雷暴而迟迟无法降落,最终被迫降在两百公里之隔的邻市。为了不耽误进度,剧组联系了车辆,将她连夜载往片场。但后半夜暴雨骤至,传来前方小段公路塌方的消息,只好绕道另一条砂石路。

  这路经过矿区,平时都是大型工程车和火车进出,早将路压得坑坑洼洼了。开了一半,这台临时调度来的商务车果然抛锚,冒雨抢修两个小时后再度上路,抵达剧组时,已是凌晨五点。

  B组的制片主任是熟脸儿,叫杜若堂,圈内人喊他老杜,油滑得捉不住,惯会捧高踩低看脸色行事的,见应隐遭了这么大罪,隔着两里地就开始叫唤:“应老师应老师我的应老师,哎哟,按说走公路也就仨小时的事,谁也没料着塌方啊——打喷嚏了?毛巾呢?怎么没人给应老师送热毛巾?我带您去房间,您扶着点我……”

  应隐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白色球鞋刚一下地就是一脚泥。

  “这里还下雨?不是缺水吗?”俊仪跟在后面问。

  “是啊,”老杜连俊仪的话也垫着,“可不是吗?我们向导也说少见。”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景区,也是个自然村落,平时基本没人来,只在春天开梨花时,有一些远道而来的客人。片场就在村子里,剧组则住在村外唯一一间景区酒店中。这种条件下也别挑什么五不五星单不单间了,所有人一视同仁全住标间,工人师傅们有些就干脆到村民屋子里借宿了。

  老杜把住宿条件一板一眼地通报解释了一遍,宽慰道:“还是有好处的,热水快,有电热毯,毛毯管够,您还好就拍几天,将就将就。”

  哪知这个“几天”就变成了一周,又从一周茫茫然地无限期了下去——

  因为天它老是不晴,太阳它老是不出。整天阴着,对于需要自然光的户外戏份来说,无疑是灾难。

  B组的摄影风格是钉死了的,唯其光影流淌岁月静好,才更能衬托血色牺牲的残酷无常。一个革命者,她死的那天也许天是蓝的,风是暖的,鸟是叫的,芦苇荡芦絮纷飞,自然界的一切都很美好,但她就是死了,与美好的一切作别。

  这是栗山一贯的死亡美学,虽然他只担任总监制,但他的风格显然强烈地影响着整部片子。因此,除了等太阳,B组也着实是没别的办法了。

  分管这边的制片人天天半夜爬起来看星象,就差自己跪地上起一卦了。有时候难得晴一个小时,整个剧组人仰马翻,吭哧叮哐一顿凶猛操作,还没来得及调好光,乌云便又来了。

  应隐那晚上就受了风寒,头几天感冒昏沉,后面几天别的症状倒是没了,但一睡觉就咳嗽,直咳得胸腔疼。

  睡不好,第二天仍得早起化妆,然后在对太阳光的漫长等待中昏昏欲睡。

  商邵每天例行问她拍摄顺利与否,应隐不想让他多担心,总说“顺利”,“顺利”得超期了六天后,瞒不过去了,老实交代:“一直在等太阳……”

  “等太阳?”

  “嗯,没太阳光,就没有导演要的感觉。”应隐坐在小马扎上,答着答着,想咳嗽了,便找个借口说导演找,匆忙之间挂断电话后,撕心裂肺咳嗽起来。

  俊仪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把一旁沏的八宝茶递给她润喉。她细心,沏茶时将芝麻挑了,多放了几片苹果干进去。

  “我借了厨房,给你炖了冰糖梨。这么咳下去不行。”

  “这么……拍下去……咳咳……也不行!”俊仪拍得很用力,应隐只觉得肺快给她拍出来了,“好痛咳咳咳!……别、别拍了!”

  程俊仪赶紧收了手:“你是不是都把药偷偷扔了?”她凝着眉头。一天三顿按剂量喂的,偏就是不见效。

  “我吃饱了撑的……”应隐咳得脸色煞白。

  原地待命的剧组和对手戏演员们都很关心她,但关心了这么些天,话都讲干了,再听到,都是见怪不怪的劲儿。

  “我问一问阿姨,有没有好的食补方子。”俊仪说。

  “别。”应隐按下她手。

  进度搁浅到第七天,总制片人、栗山以及从香港来探班的出品方之一一起到了现场。

  应隐虽然早猜到到那个刘宗是出品方之一,但看到他出现时,心里还是咯噔一声,总觉得病情都更不愉快地起来——

  因为跟在刘宗身后的,还有于莎莎。

  或者说,上次在宋时璋公司见到的那批人里,这次只有于莎莎被获准跟在他身侧。

  主演病了,又超时了这么多天,理应首先被关怀。总制片给带了药,嘘寒问暖一阵子,话都让制片主任老杜给代为答了。

  “怎么一直没安排应老师去省会医院看一看呢?”总制片问。

  塌方公路早就抢修好了,畅通过去不过一百多公里。老杜支吾着答不出,应隐主动说:“每天就那么点出太阳的时间,走了就耽搁进度了。我还行,白天不咳,只有晚上睡觉咳。”

  栗山拍拍她肩膀:“你不要太敬业。”

  几人去研究拍摄进度,跟天耗下去耗不赢,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改一改戏。

  “又见面了。”于莎莎在应隐面前站定,自自然然地打招呼。

  应隐没理她,一心一意揣摩着剧本。

  于莎莎安静一会儿,也不脸红:“我上次说错了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也许你是有什么误会,毕竟——”

  应隐站起身,垂眸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位小姐,没人对你的心路历程感兴趣。你这么爱说,为什么不跟你的未婚夫说?”

  晚上吃饭,她胃口欠佳,喝了两口汤便告辞离席。

  月光在老梨树下碎成冷光,俊仪陪她往村口走,遇上她总买红枣的老奶奶,对方请她去堂屋喝茶。

  这里的经济条件欠佳,土夯的围墙,黄泥裸着的小平房,几只缺了口的陶土罐里,用石头压着些腌制菜,独有一只里插了支闲情逸致的野梨花枝,也许是去年春天的,如今已枯败。

  她院子里有一只硕大的土盆,里头种着一株小枣树,大约是等着稍大点儿就移栽到田埂里去的。

  应隐坐在堂屋里喝茶,用豁口的粗陶碗,喝黄河地下水煮出来的茶汤,望着院外的月光发呆。

  望了会儿,她推开条凳起身,问奶奶要了一枚硬币。

  俊仪给奶奶转了一百块交换那枚硬币,眼见着应隐走到院子底下,将那枚硬币埋到了枣树底下。

  月光披了她一身,俊仪拍下她埋硬币的侧身,那莹莹玉立的鼻子被月光晒得透明。

  她看着虔诚而专注。

  “好啦。”

  埋好后,浑身轻松地吐了口气。

  “许愿么?”俊仪问。

  “什么呀,无聊罢了。”应隐微笑着,抱紧了身上的羽绒服:“我外婆教我的,除夕夜在树底下埋一枚银元,第二年,想要见到的人会从远方回来。今天也不是除夕,埋的也不是银元,只是想到了玩一玩。”

  “你想商先生。”

  “哎呀。”应隐揉一揉鼻子,“以前拍戏没人想,现在还挺新鲜呢。”

  她不经意地说,垂着眼眸,下巴都咳瘦了一圈。

  俊仪发了朋友圈,可不敢让商邵看到,以为她在传话,狠狠心,便将商邵那一圈有关的都屏蔽了。

  柯屿从尼泊尔回国,处理了一堆人□□物、站了一堆拖欠品牌的通告活动后,没休息上两天,忽然说要去探应隐的班。

  商陆十分有意见:“什么?你要探应隐的班?凭什么这么关心她?”

  “……”柯屿咳嗽一声,“深山老林里拍电影很辛苦的,而且很久没见了。”

  “所以,你既想她,也关心她。”商陆冷哼一声:“我在深山老林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探班。”

  柯屿忍无可忍:“你在深山老林的哪一天我不是也在!”

  “……”

  商陆十分不情愿地同意了。身边没人,他首先想到是去找他大哥喝酒,然后发现他大哥连人带飞机都不见了。

  柯屿坐在满载的湾流公务机上,坐立难安。

  要让他坐立难安是需要点本事的,因为他应对任何场面都十分从容得心应手,但显然,商邵和商檠业都有这个本事。

  “其实Leo,探班用不了这么多水果。”他说一句于事无补的废话。

  整个飞机物流舱里都是顶级进口水果,一颗葡萄按百元计算,数量庞大够剧组吃上十天半个月。这当然是康叔命人安排的,因为见俊仪的朋友圈整天嚎没有水果吃,干得嘴角起皮。

  “太多了?”商邵翻着财经杂志。

  “太多了,来不及吃,也存不住。”

  商邵点点头,垂眸翻阅新一篇报道,轻描淡写说:“那就再送几台冰箱过去。”

  柯屿睁大眼睛迷茫了半天,冷静地回:“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冰箱也要电的。”

  “放村民家里,送他们。”

  “他们交不起电费!”

  商邵蹙眉,瞥柯屿一眼:“不可以直接帮他们充上几年电费?”

  “……”

  商邵勾了勾唇:“陆陆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

  “他现在在猜谁?”

  “一口咬死了是瑞塔,认为她是你的天选良配。”

  商邵失笑一声:“他不愿意猜应隐,否则这么多指向,他早就该猜到了。”

  “也许他直觉已经有了正确答案,但理智上不愿意相信。”柯屿出卖道:“他说比起应隐是他嫂子,他宁愿敲十年木鱼。”

  商邵一手抵唇,思索片刻,西服袖口下的那一圈衬衣雪白。

  “电子木鱼好,还是真的好?”

  柯屿差点给他跪下了。

  公务机降落省城机场,冷链厢式货车和装卸工人已经等候到位。装了整整一车后,路虎载着两人前往位于黄河边的小小片场。

  商邵应当是很忙的,柯屿在车上睡了醒醒了睡,期间他不是在通电话就是在批阅公文。两小时后抵达目的地,他脱了大衣,换上了一件低调的黑色冲锋衣外套,就穿在西服外面。

  “等下你就跟别人介绍说,我是你的跟班助理。”

  柯屿觉得他对自己的气场有什么误解。

  但无论怎么蹩脚怎么漏洞百出,他们到底还是来了。

  老杜听说有人运了一车东西来这荒郊野岭的,先出来看,见了柯屿,眼睛亮了腿脚也利索翻倍:“柯老师!”

  柯屿还是老样子,冲他笑笑,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递了杜若堂一支:“还顺利?”

  “别提了!”老杜咬上烟:“真要命也是真热闹,栗导也在呢!你也是来看应老师的?”

  “嗯。”柯屿眯眼看看这山这天这水,吐出一口烟雾,夹着烟的手一比:“带路吧。”

  杜若堂眼尖,余光瞥了几眼商邵,压低声音问道:“这是……?”

  “我助理。”柯屿懒懒答道:“是不是挺不错?”

  “是是,挺不错。”老杜心想,你还美呢,□□出来的人没点眼力见儿,连个“杜老师”都不会喊。

  柯屿也意识到,等会儿少不了这这那那的打招呼,不会叫人也不行。便冲商邵抬一下下巴:“叫杜老师。”

  商邵一颔首,没什么表情,语调沉缓地叫了声。

  杜若堂听得给飘天上去了。什么嗓子,什么语调?被他一喊,“杜老师”三个字像要走上经合论坛似的举足轻重。

  今天有些太阳,刚歇工了一条,此刻正等乌云飘走,老杜一嗓子“柯老师来探班了”,顿时引起轰动。剧组不老少熟人,但柯屿拿了戛纳影帝后就固定在了商陆的班底中,很少再出来演别人的戏了,因此一露面,引得全体围观。

  喧闹的人潮中,吭的一声,一只倒了八宝茶的盖碗摔在地上也没人察觉。

  热茶汤泼了一地,里面的红枣桂圆啊,茶叶啊,苹果片啊,在黄泥地上热热闹闹。盖碗被谁下意识朝前的脚尖一碰,咕噜噜滚远了。

  那脚尖穿的是黑色大棉鞋,再往上,深蓝棉裤,浅蓝斜襟盘扣棉衣,一头半长头发整整齐齐地抿在耳后,露出一双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

  乌云正此刻飘开了,阳光澄澈,将应隐隔着人潮与商邵对望的眼,照得无处遁形。

第67章

  一派花团锦簇的热闹中,还是老杜有眼力见儿,嚎了一嗓子说柯老师给大家带了水果来。导演组也极给柯屿面子,B组导演的声音透过对讲机里传来,让休息半小时,众人便欢呼一阵一哄而散,都拥到车那头去捞水果去了。

  应隐小跑了两步,在柯屿面前硬生生刹住,挨上去拥抱了一下。

  虽然此刻身边没人,但全片场多少双眼睛有意无意地窥着,因此应隐的拥抱只到了柯屿处便停了,轮到商邵,只落得一个半生不熟的点点头。

  要是公开了的话,现在就能正大光明地把她按进怀里了。

  这个念头不合时宜地划过,商邵微眯了眼,深沉想把她看够。

  “你怎么来了?”应隐轻声问,话是问着柯屿的,眼睛却只胶着在商邵脸上。

  柯屿咳嗽两声,“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你就来了。”

  老杜张罗了手下去搬卸水果,一扭头又回来了,搭腔道:“柯老师刚从山里出来,马不停蹄就来看应老师,要不说圈里数您俩真呢?”

  柯屿赶紧补上:“友情真,友情真……”

  老杜虽然觉得他添这一句多少有些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但还是陪着笑,又寒暄着问:“您不能今天来就今天走吧?一转眼都快三点了,今晚上就在这儿歇下?”

  柯屿下意识扭头看向商邵,见他轻微颔了下首,便点点头,问老杜:“能不能安排?”

  老杜跟他合作过不知道多少回,在商陆剧组里也待过,当即坦诚道:“酒店是满房了,原本留了两间,这不是栗导先来了吗?别的房间住了这么老多天,都给烟沤出馊味儿了,您住得也不得劲。唯一的办法就是上村子里给找两间。”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柯屿的神色,见柯屿又回头看那“助理”的意思,助理首肯了,他才说:“也行。”

  “那咱们边走边聊?”老杜躬身,探手引路:“这边走。”

  应隐带着俊仪一块儿跟在身后。老杜话密,原本心里还嘀咕柯老师又该嫌他谈兴好,没想到今天柯屿却对他无比耐心,天南海北地跟他搭着话,倒像是不远万里来看他的。

  聊着聊着,老杜不知不觉就把应隐撇下了,没注意那个奇怪助理跟应隐走到了最后。

  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是肩挨着肩并行,风吹过,应隐撇过脸去咳嗽两声,商邵才站定:“感冒了?”

  应隐本能地摇摇头,但商邵还是摘下羽绒外套给她。

  应隐一身的戏服,戏里的扮相,朴实之中,更显得面庞清丽清澈。商邵为她拢好衣领,笑了笑,帮她把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微垂的眼眸里只看得进她:“见了半天了,连句商先生也不叫?”

  “商先生。”应隐朱唇轻启。

  “不喜欢这个。”商邵听了,又反悔,漫不经心地暗示叫别的。

  应隐心里七上八下地跳。虽然知道随时有人会从岔路口走出,再不济老杜也会回头,但她还是主动勾住了商邵的手指:“阿邵哥哥。”

  她细细的指尖是冰的,商邵捉住了,用自己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一阵。

  “很想你。”

  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一贯沉冷平淡的口吻,只是尾音带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叹息。

  应隐“嗯”了一声,吸了吸鼻子,削尖的下颏骨轻点了点。

  那阵热泪来得猝不及防,商邵不能帮她擦,只能无奈地说:“别哭。”

  应隐一手拢着衣领,一手抹了抹眼泪。她虽然咳嗽,多余的感冒症状倒是没有,鼻尖毫无阻碍地嗅到他的气息,淡淡的沉香烟草,还有那点洁净的味道,正如这里的清晨。

  应隐一心一意地闻着。

  怕老杜察出端倪,两人脚步再度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穿过坡下的田埂和梨园,沿着坡道一路缓缓上行,老杜的声音在前头忽高忽低:“这里一年也就做一个梨花季的生意,没什么人来,经济基础差,可得劳您将就一下。”

  柯屿早看出了。黄泥土砌的墙,木枝条做的篱笆门,头顶连片像样的瓦都没有。

  走着走着,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

  “咦。”还是俊仪能认路,“昨晚上埋硬币的奶奶家。”

  商邵将这一句听清楚了:“什么埋硬币?”

  “啊。”俊仪掩住唇,来回看看应隐和商邵。

  “一个很老套的习俗,在树底下埋一枚硬币,想见的人会从远方回来。”应隐解释,又嘴硬:“是我替老奶奶埋的,她儿子在外地打工。”

  “那你帮他埋的时候,有没有顺便想一想你想见的人?”商邵借着俊仪的遮挡,捏一捏应隐的指骨。

  应隐脸上染上薄红:“嗯。”

  “见到了?”他更低沉了声,眸底不显眼的笑意。

  “见到了,是柯老师。”

  “……”

  商邵也不计较,散漫地哼笑一声,抬手揉了下她那枚点睛之笔的耳垂,道:“柯屿的醋我也是会吃的,你生病了,要更小心祸从口出。”

  俊仪哪有命听这个,赶紧当先一步跨过门槛,逃到了堂屋里。心想,想不到商先生也会说这些话,而且是用这样一本正经的口吻。商先生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的样子,难道做那种事也很认真正经?

  “邦”的一下,俊仪打了下自己的头。

  快住脑!

  卖枣子的老奶奶正在厨房里切洋葱。这儿冬天不仅短缺水果,绿叶菜也很珍稀,番茄洋葱土豆一年吃到头,配上手擀面片和一些羊肉星子,便是一餐烩面了。

  俊仪这几天没少问她买枣子借厨房,因此见了俊仪,不必老杜打开场白,她已将缺了牙的嘴笑豁开了。

  老杜顺势将留宿一晚的请求简单提了,奶奶便带他们去西边厢房里看房间。

  她有一大一小两个儿子,这一双房间便是为两个儿子准备的,不过现在年轻人都去城市里打工,只在农忙时回来帮帮工,因此房间清洁整齐,在这个冬天还没被住过。

  不知道是塞了草药还是晒了药材,房间的空气里积淤着一蓬蓬温和郁塞的气味,闻着让人心安。老杜先前早将整个村子都挨家挨户考察过,心里有数,拉过柯屿放低了声量说:“这是剩下几家里还不错的,床是未必舒服,但挺干净……”

  柯屿在他肩上拍了拍:“我不挑,就这里,你帮我好好感谢老人家。”

  老杜完成了差事,终于晓得告辞,扔下一句“好好休息”便匆忙赶回了片场。他一走,柯屿只觉得耳根子清静,体贴地跟商邵说:“我出去抽根烟。”

  他抽烟,把俊仪也给带走了,两人像两尊门神似的蹲在房门口。

  俊仪两手托着腮,蹲着往柯屿那边挪一挪,小声问:“柯老师,路上是不是很煎熬?”

  柯屿指尖夹着烟,闻言笑一笑:“谁心里惦记人,谁比较受煎熬。”

  正说着话,听到屋里头一声“砰”,不知道谁撞上了柜门。

  羽绒服从应隐肩头掉到了地上,她那件蓝白花色的棉袄很难脱,盘扣绞得很紧。两张唇吻得热烈,却是四只手一块儿去解那盘扣,彼此忙乱一阵,无功而返,商邵便撤了吻,半眯着眼凝视她一会儿,一手抵着她柔软的掌,专心致志地吻她。

  那面衣柜是乳白色的,当中镶嵌一面穿衣镜,想必是奶奶请了木工打好,要给儿子娶老婆用。

  穿衣镜里照出西装革履的男人,和穿蓝布棉袄的女人,男士皮靴步步紧逼着那双黑布千层底棉鞋。

  都不像一个年代的,但女人被他吻得眼皮泛红,眼泪从鬓角滑进浓密的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