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北部已入秋,体表感受与正值盛夏的宁市截然不同。天空的瓦蓝倒映在海港的波涛上,被命名为水上出租车的酒店豪华快艇, 在水道上拖拽出长长的白色尾波。

  这是白榄第一次参加海外电影节, 也是她第一次前来水城。在威尼斯主岛时,便已经被穿行于水巷间门的贡多拉新鲜到了,此刻乘坐酒店的豪华快艇前往丽都岛,她禁不住举起手机连连拍照。

  “我还是第一次见白老师这么多笑。”应隐说。

  白榄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腼腆。这层腼腆浮现在她那张长年严厉而略带刻薄的脸上, 有一种违和之感。但剧组的人都已知道,白老师是个色厉内荏之人, 骨子里其实就是很腼腆的,在交际一事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笨拙。

  “没见过世面。”白榄很**地自谦说, 继而话赶话地问:“这是你第二次来?”

  这确实是应隐第二次来威尼斯。上一次还是《香烟女人》,这部片拿了评审团大奖, 作为女主的她跟沃尔皮杯失之交臂。不过当时唉叹惋惜之声并不多, 因为那一届影后云集,她在里头算是青涩的,输得不冤。

  “可惜姜特不来, 否则他应该比我激动。”白榄说。

  “他那个人应该很难激动, ”应隐回首,“对吧, 栗老师?”

  小小的快艇坐不下整个剧组, 便分了很多艘,当头的一艘只坐了栗山、应隐和白榄,庄缇文陪着沈聆和老傅、田纳西坐在后一艘,这之后更大的游艇, 则是被包下的公交船,坐着随行而来的助理、妆造和庞大的公关团队。

  栗山来丽都岛真跟回老家似的放松,两手拄着栏杆,双眼眯着远眺,道:“我打电话给小姜时,他说很忙。我问他你在忙什么,他说你不知道吗,**月是阿勒泰的旅游旺季,他忙着给游客当向导、赶马匹。”

  栗山对姜特很上心,身上总有一股责任感,觉得是自己将他从天山上拽到人间门,就有责任教导他启程的每一步。因此,每一次电影的活动,譬如内部试映、电影节入围消息、电影节邀约,他都亲自打电话跟姜特说。

  姜特不怎么把他当大导,接他电话时,正牵了两匹马,在去客栈接客人的路上。哒哒的马蹄声响在清晨的清雾中,他听着,心不在焉,三言两语就想撂电话。

  栗山问,这次小隐很有可能会拿下影后,你不想见证她的这个时刻吗?

  在这一问里,姜特掌着手机的手明显地用力而迟疑了一下。

  “你不仁义,第二次用她诱惑我。”姜特戳穿他,用他标志性的生硬汉语。

  栗山哈哈笑起来,一种打哈哈的腔调。

  姜特到了客栈门口,将马匹的缰绳在木桩子上一圈又一圈地拴好,面无表情地说:“我会跟电视里的她一起度过这个时刻。”

  “你也有可能拿奖。电影入围,你也是沃尔皮杯的有力竞争者。”栗山用名利诱惑他。

  姜特甚至都不知道“沃尔皮杯”是哪四个字,声音里不起波澜,道:“如果我也能拿奖,那说明你们的电影艺术不过如此,还没有天山的雪线高。”

  栗山被他气到,说:“你真是油盐不进。”

  不过到了此时此刻,在威尼斯的快艇上,他又有些惋惜姜特的缺席。这本该是他走入公众视野的最佳场合。

  话题从姜特身上略过,白榄问:“商先生过两天来?”

  商邵虽然忙公务,倒是离得不远,现如今在法国参观一间门生物医药实验所。

  应隐点头:“他在首映那天来。”

  《雪融化是青》将在九月三号的晚上七点半举办全球首映。因为是主竞赛入围影片,首映地点当然是在电影宫,映前也将会有红毯。

  “商先生跟你一起走红毯么?”白榄跟着问。

  应隐莞尔:“他非常强烈地拒绝了我。”

  虽然跟应隐的恋情曝光之后,商家和商邵都一度成为互联网上的搜索热词,人们对他们的一言一行和小道消息津津乐道,但商邵本人并不习惯于曝露在公众视线内的生活。他谢绝了顶刊的专访邀约,原本正常的商务活动也大幅减少,转而由董事局的其他成员或行政执行官们代为出席,私人性质的沙龙宴席暂时也很难邀请到他。总集团的公关部门花了很多心思来降热度,各家媒体虽然看着这流量蠢蠢欲动,但相关报道都被对方先礼后兵地按死在了摇篮里。

  世纪婚礼结束后,如果有人去拉一条相关搜索量的折线,就会发现那走势宛如地球上最险峭的山峰与峡谷,显然是出自金钱的力量。

  陪老婆参加电影节是理所当然,但一起走红毯这种事,商邵既不觉得有必要,也不感兴趣。

  ·

  十数分钟后,丽都岛铺着红毯的水岸码头在视野内清晰可起来。

  这里与威斯汀酒店的地下一层相连,是明星出入丽都岛的必经之地。这一常识早已在世界各地的追星群体中普及开来,被影迷和媒体称作为“观星台”。现在,“观星台”上人头攒动,摄影机与长焦镜头组成的枪炮矩阵原本是安静的,随着快艇的靠近,瞬间门响起如落雨般的哗哗嚓嚓声。

  威尼斯电影节的氛围相对而言是松弛的,并没有那么声嘶力竭,于是远道而来的各国影人明星们相对也要松弛很多。船还没靠岸,应隐和栗山就配合地微笑致意,挥手打招呼。

  她今天穿得很有度假氛围,一条淡粉色的灯笼长袖连衣裙,黑色波浪长卷发温柔地披散着,耳垂上的钻饰也很灵动。

  应隐没有英文名,海外媒体和影迷只好叫她“隐”,但第三声的发音方式实在难为他们了,为了便利,喊出口的就都成了“in”。

  登岛视频和图文都很快被传讯到了中文互联网,同时被报道的还有登岛后,在官方发布会大厅里所能进行的一场记者发布会。

  这是主竞赛入围影片才有的发布会,现场座无虚席。高而长的主席台上,栗山坐中间门,两侧延伸出去主演们及主创们。

  在交相辉映的闪光灯中,他阐述:“《雪青》从概念到成形到打磨,其实走了将近有六年,它最初在我心里是模糊的,没有确切的投影,所以我一直不着急去动它。直到我注意到应隐后,我心里有个声音——就是她了。她身上的特质让人着迷,我有一种紧迫感,想着要在她这份特质消失前,把这个片子拍出来。不过随着拍摄的深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很狭隘。她是个毫无保留的演员,她的艺术成就并不得益于那股特质,而在于奉献。”

  现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应隐。

  应隐压下话筒,笑了笑,才说:“拍摄《雪青》对于我来说,应该会是这一生都很难忘的经历。不论是电影里的事,片场里的事,还是当时我个人所经历的人生阶段,都形成了一种呼应和投射,这种能量山呼海啸,但在表演上,我被要求用一种克制、冷静的方式来处理它。听上去很残酷,对吧?”

  她抿起唇,“但我想,我和栗导在这种残酷上达成了共识。对于深刻的、却极其容易滥情的题材来说,克制的呈现是一种智慧和美德。我很期待《雪青》与你们的见面。”

  不过,这样的发布会所获得的关注度,还是远不如开幕式红毯。

  这次一同出席影节的有三个中国剧组,其中两个来自内地,另外一个则来自台湾,但入围主竞赛的只有《雪融化是青》,另外两部只是在这里举行首映。

  红毯上星光熠熠,《雪融化是青》剧组在暮色四合后才出场,享受压轴待遇。储安妮这次给她设计的造型很大胆,礼服是温有宜提供的,一条来自1980的古董高定。

  从正面看,这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宽吊带v领黑裙,除了高开叉外,其余地方略显沉闷,但背后却大有文章——露背面积直抵腰窝,一根金色链条被肉眼难以捕捉的丝线束缚固定,顺着她的脊骨蜿蜒。链条编织复杂,只有纯黄金的性能才能满足工艺要求。在闪光灯下,这种黄金色拥有了难以言喻的年代复古感。

  在此之前,应隐已经快五个月没有参加过这种大型活动,粉丝憋坏了,都等着她红毯大杀四方。等生图和精修图一出,果然没有失望,搬运点赞数据直冲云霄,路人评论:【杀疯了】

  法国里昂,一场晚宴正在进行。

  这是来自法国最大医疗研发集团董事所举办的家庭式宴会,气氛松散,占地庞大的别墅庄园内灯火通明,布有长桌的厅内花气袭人,挂设在壁炉上的电视屏幕上,有关威尼斯开幕式红毯的实况正由法国一家国际频道进行转播。

  应隐无疑是亮眼的,以至于原本三三两两谈着天的客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有了两三秒的停顿。

  商邵早已戒酒戒烟,此刻端着一杯白水,被迫跟全球影迷及在场的宾客们一起欣赏了自己老婆的美艳风光。

  刚谈完合作框架的商业伙伴哪知道他这么清楚的底细?笑谈道:“这是商先生的同胞。听说,应小姐在中国极富盛名,是最知名的影星。”

  陪同而来的高管,以及央企的几位董事和总经理们,都轻轻咳嗽起来。商邵躲不过去,若有似无地笑了一息。提抓着玻璃杯口的右手上,银色戒指十分瞩目。

  本来就是极漂亮而富有魅力的手了,能令这样一位男士的手更为增色的,除了婚戒还能是什么呢?

  “她不仅是我的同胞,还是我的新婚妻子。”他公布的同时致歉:“这么珍贵的聚会,本该带她一起来的,不过显而易见,她比我更忙。”

  客人们先是一怔,继而都会心笑起来,送上迟来的新婚恭喜。东道主手执威士忌酒瓶,调侃:“难怪你这几天滴水不漏,原来是要赶快解决了我,好去威尼斯。”

  商邵笑了笑,不置可否。

  ·

  能容纳一千多人的电影宫内,冷气沁得很足。应隐与另外两个华语剧组打了招呼,又在缇文的引荐下跟几位发行商聊了会天后,才得了空。

  她心虚得很,发微信问商邵:「晚宴怎么样?聊得还顺利吗?」

  商邵站在泳池边,明亮的月光经由池水倒映在他周身与眼底。他看了短信,又看了温有宜贴心发过来的精修图,拨语音给应隐。

  “红毯结束了?”他径直引入话题。

  应隐抿了下唇,“又被你抓到了……”

  “什么叫被我抓到?”商邵似笑非笑:“你是寄希望于什么,才觉得我会看不到?”

  “菩萨。”应隐流畅地答。

  “那看来菩萨还是更眷顾我一点,知道我担心错过你的红毯,所以就把直播送到了我面前。”

  应隐:“……”

  “何况,”商邵顿了顿,声音里的笑意意味深长:“小温也把你的精修图发给了我,十五张。她跟我邀功,说这条裙子是她强烈建议你选的,问我满不满意,喜不喜欢。”

  应隐扶了下额,听到商邵散漫地问:“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她?嗯?满意,还是不满意?”

  应隐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肩上却落下一条披肩。她一手贴住手机,回眸望去,却是缇文。

  缇文没留意到她电话还通着,叹了声气,拖腔带调地说:“某些人怕你要漂亮不要温度,被冷气吹两个小时,腰和颈椎都该疼了,让我一定要在哪位男士给你披上西服前,把披肩搞定。”

  应隐一手捏拢了披肩,压平唇角,故意煞风景地说:“他骗你,他明明是吃醋不高兴,要我遮一遮。”

  “怎么会,”缇文讶异且认真:“他说礼服很衬你,但是怕打扰到你,所以才叫我转告。”

  说完,她弯下腰,眨了眨眼,添油加醋地说:“放心,邵哥哥被你迷得死去活来。”

  商邵在电话那端听得一清二楚,不好开口吓她,心里无奈地想,下次不能再找表妹做事,谁让她已经倒戈得厉害。

  等缇文走远,应隐将披肩整理好,清清嗓子:“商先生想多了,除了你,谁还敢给我披西服?”

  商邵垂首笑了笑:“说得对,早知道该让你带一件走红毯。”

  应隐在他这一句里莫名强烈地想他。她鬼使神差地围拢披肩嗅了嗅。那上面没有香水味,只有崭新的织物的气息。

  ·

  开幕仪式后是开幕影片,近两个小时的时长,但反响并不热烈,看到中段,满场的观众都有些昏昏欲睡。这还是全球顶级的电影人们,可见观赏性并不友好。

  散了场后,有主办方举办的晚宴。应隐自从大婚后就滴酒不沾了,到了宴席上,端一杯纯净水略转了转,只进行了一些必要的社交后,就告辞回酒店。

  电影节有官方指定下榻酒店,叫Excelsir Venice,是丽都岛上历史最悠久的五星酒店,且就在电影广场旁,每日参加活动只要步行,十分便利。缇文原本想让剧组主创们入住大运河旁的安曼,但考虑到威尼斯主城游人如织,且每天往返还要乘坐水上出租,平白多找事,便干脆作罢。

  应隐告别了剧组,让俊仪陪自己回Excelsir,路上遇到几个中国媒体人,都竞相跟她打招呼:“应老师,回酒店呢?”

  应隐点点头。

  “您是住Excelsir呢吧?”来自北京的电影记者算是老资格,年年都跑威尼斯,羡慕道:“不像我们,每天从Mestre过来,光路上就得花俩小时,想看早八点的片儿,鸡没叫就得起了。”

  应隐莞尔道:“辛苦。”

  “今天开幕片不怎么样。”记者很健谈:“大家都很期待雪青。我刚还碰到章玮呢。”闲聊到这里,另一个记者掐着烟从后面慢慢踱上来,见了人,“哎哟”一声,笑道:“巧了,应老师,刚看到有人等你,这儿就遇上了。”

  “谁等我?”应隐问。

  她以为是章玮。章玮早说了要来,但没兴趣走红毯,躲过去了,因此开幕式上也没见到。

  见章玮没什么好稀奇的,应隐不抱期待地走完剩下那截路,一心一意地听着离得很近的海浪声,神思早不知道走得多远。

  威尼斯留不住她,她的心在法国了,想的是里昂的夜,里昂的灯。

  不知道商邵忙完了没有?

  他比她提前几天抵达欧洲,在此之前的半个月,有关电影节的行程筹备十分忙碌,她跟他聚少离多,一天里见不上几面。知道他后天就来了,反而觉得加倍难捱。

  应隐冷不丁问:“明天没安排,如果我买晚上的机票飞到里昂,然后后天红毯前回来,你觉得可不可行?”

  俊仪:“……”

  应隐泄一口气:“我就说说。”

  她忽然无精打采,去沙滩上站了好一阵子。

  两个黑衣保镖始终跟得不远不近,心里默默地想,少爷在酒店等她,她却在沙滩上消磨时间门,懂了,他们吵架了。

  酒店门口用铁马拦出了通道,门童和保安训练有素,知道如何劝退疯狂的粉丝。应隐把披肩兜住脸,等顺利走上台阶时,她拨了电话过去,头一次不太懂事地问:“你可不可以明天就来威尼斯?”

  有求于人,声音娇得很。

  商邵就站在门庭一边,明明已经看到了她的身影,硬是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动声色:“为什么?”

  “见不到你,心情不好,强颜欢笑,媒体要说我得失心强,耍大牌,输不起,甩脸色。”应隐开始胡说八道,“嫁进豪门就颐指气使,婚变,感情破裂,过得不好,豪门吃人。”

  商邵这时候终究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么严重啊?”

  披肩的阴影下,应隐一张脸发烫,很委屈,又很一本正经:“对的,就这么严重。”

  “那如果你不在沙滩上玩二十分钟的话,也许就能早二十分钟扼杀这种谣言的诞生。”

  应隐愣了一下,抬起眼眸,看到玻璃旋转门边等候的商邵。

  他确实等得够久了,再多站会儿,可以替门童轮值。来得匆忙且心血来潮,没预备上花,两手空空,不像个绅士,倒方便抱她。

  应隐扑进他怀里,被他两手抱稳。一开口,不像思念,像问罪:“不是说后天来么?怎么这么突然?”

  商邵想了想,也没有别的理由可以找,挑挑拣拣,勉强拿缇文的话来剖白:“缇文不是说了,为你鬼迷心窍。”

  “是死去活来。”应隐纠正他。

  商邵垂眸看她,似乎是端详一会儿:“不至于。”

  应隐两道漂亮干净的眉拧了起来,疑惑且不服气地:“嗯?”

  商邵从善如流,不知道是哄还是承认,总而言之很干脆——

  “好,很至于。”

第127章 威尼斯2(看下作话)……

  《雪融化是青》在威尼斯电影节第三天首映。

  毕竟是艺术总监亲自邀请来的片子, 又是从戛纳那儿虎口夺食,主办方给足了红毯排面。早在首映日之前,就有传闻说这个导演那个巨星将会前往观影, 无论哪个名字单拎出来,都是家喻户晓如雷贯耳。

  威尼斯红毯对前来追星的影迷十分友好,只以一堵半人高的围墙阻挡, 只要到得够早, 牢牢占据第一排, 就能与明星亲切互动。小道消息既然已经传得如此有板有眼,气氛烘托到了这儿, 于是首映日当天, 不过上午十点, 第一排的追星位就已经被瓜分霸占完毕。

  中国与意大利时差为七小时, 下午四点, 首映红毯开始时, 国内是晚上十一点。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工作,此时正是洗漱后上床玩手机的休闲时刻, 《雪融化是青》顺利攀上热度高峰。

  艳红的地毯横贯于电影宫前, 与白色古典建筑相得益彰。其实说不上多气势恢宏,甚至比不上国内时尚杂志和电影节的红毯,但因为受到全球影人的瞩目,从礼宾车上下来的前一秒, 应隐的心跳还是微微凝了一下, 铮的一声,宛如一根琴弦被拨出前奏。

  礼宾车由官方赞助商提供,所有嘉宾一视同仁。在数百支摄影枪炮与意大利电视台的直播中,应隐挽着手拿包, 从benz的后座俯身而出。

  她的裙子太美,淡翠青的抹胸乔其纱,没有用裙撑,是恰到好处的柔软和蓬松。随着落车的动作,她脸颊微侧,脊和颈都婉约俯着,两片蝴蝶骨舒展。大面积的玉色,薄而莹润的肤光。天色暗了,在黑色礼宾车和红毯的衬托下,真如清水菡萏,南国之春。

  栗山与她同乘一辆车,绕过了车尾,在她身旁等她,领她入场。

  “准备好了吗?”在响彻暮色的快门声中,栗山苍老的嗓音仍然显得无比的清晰。

  应隐轻轻地吸气,呼吸回落时,她已经熟练地换上了笑容。

  在红毯另一端,意大利知名电视台主持人手持话筒,对着镜头播报:“压轴登上红毯的是《雪融化是青》剧组。女演员应隐,现年三十岁,这是她第二次登上丽都岛的主竞赛舞台。她拥有丰富的国际A类电影节履历,所主演影片曾四次入围各大主竞赛,其中《再见,安吉拉》曾获戛纳金棕榈。这是一位美丽、演技出众而富有魅力的演员,在中国享有盛名,我们期待她的新作。”

  在媒体区做了充分时间的亮相和合影后,到了电影宫正门前,应隐走下台阶,来到围挡前。

  虽然影展期间整个威尼斯的衣食住行都涨至天价,但还是有不少留学生从欧洲各国赶来,在现场用中文呐喊应隐的名字。见她过来,都不敢置信地尖叫蹦跳起来,骚乱异动甚至引保安警觉。

  应隐招手致意,手上叠戴的高珠很多,但套在无名指的婚戒和粉钻存在感丝毫不减。

  粉丝将手中海报和签名本都递得很高。应隐接过马克笔,一边熟练地签着,一边闲谈天般地问:“都买票了吗?”

  “没有!”因为太激动,本该遗憾的回复听着像很理直气壮。

  应隐懵了一瞬,歪过脸,下意识“啊?”了一下。后排小视频捕捉到,传回国内,评论区全是【好可爱!】

  粉丝又哭又笑,语无伦次解释道:“首映太难抢了,购票系统就是垃圾。”

  应隐笑了一声:“这样,没关系,后面还有场次。”

  “隐隐隐隐!看我看我!”有年轻姑娘举起卡片机,要跟她合影。

  应隐配合地凑过去看镜头,一时间几个姑娘都挤到景框里。自拍完,几个人不约而地问:“姐夫没陪你走红毯啊?”

  应隐继续垂眸签着,闻言一笑,说:“他哪里会走红毯?”

  “会啊!”那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喊:“星河奖走得那么好!”

  应隐将马克笔还给当中一人,抬抬眼神:“他在里面等我。”

  又给一些海外粉丝签了名后,应隐回到红毯上,与剧组主创一起接受了电视台的简短采访。聊的都是套话,比如再次来到威尼斯感受如何,对电影节有什么展望。应隐回得一如既往的得体。

  她在海外还没有那么大的星光,履历尚浅,意大利的观众在晚饭间听着报道,冷不丁抬头时,其余一概不知,只记住了这张中国面孔美得过分。

  ·

  七点多,红毯结束,剧组在艺术总监达福的介绍下走上舞台。

  这座历史悠久、拥有一千零三十二个座位的的Sala Grande大厅此刻座无虚席,灯光庄重地昏暗下来,随着主创登场,交谈的嗡嗡声很快回落,取而代之的是不约而同的掌声。他们看到女主角穿翠青色,正贴片名,有点题雅意。

  商邵直到先前一秒都还在通电话讲公事,掌声如浪涌,对面的合作伙伴听到了,率先笑,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不该打扰邵董您看电影了。”

  商邵勾了勾唇,寒暄数句挂断,将手机调至免打扰模式。

  他谢绝了主办方的好意和缇文的安排,让康叔代为购票入场。康叔想必是花了些心思的,否则位置不会这么居中正好。这次不像《天经地义》点映,前来观影的都着正装或晚礼服,他置身期间,虽仍矜贵,倒也不再那么格格不入。

  在最后一波掌声中,大厅灯光暗下,巨大的荧幕亮了起来。

  中国南方工业城市,车水马龙声里先于画面出现。从这声浪中,观众似乎已经看到了灼热的白昼,嗅到混合着尾气味的尘土。尹雪青从医院出来,把检查报告揉作一团,投进道边的垃圾桶中。过了两秒,又转身回去,像掏废品的大婶一样,把自己的诊断书掏了回来。抚平,在掌心抚平,嘴角撇了又撇。又看了半晌,一鼓作气地撕了,厚厚的一沓雪花片,尽数扬在了垃圾桶弥漫着烂水果味的洞口。

  这是商邵第一次从头至尾、完完整整地看这部片子。上一次在游艇上,他中途来,结束前走,狠狠抽了一支烟后,独自一人在书房里练了一晚上的字。

  很奇怪,这一次,从一开始便认真地看,他不再把屏幕上这个女人和应隐联系起来。

  不似当时看黎美坚时,为她看沈籍的眼神而嫉妒,而爆发难以言喻的痛心和危机感。

  他看着故事,流淌的影像,动人的呼吸,跟周围所有观众一样,蹙眉屏息。偶尔出神,想的都是这场戏当初是如何拍的,忆起旧事,脸上浮现温柔而会心的笑意。

  也会心梗。也会心梗。

  想到除夕,想到她在片场的危险时刻。

  一个半小时后。

  在经久不息的谢幕掌声中,商邵跟着全剧院的人一同起身,将暗红色的西服口袋巾抽出,盖在了掌心。

  他的掌心布满薄汗。

  声浪如潮水,涌过半环形的阶梯,涌过他衣冠楚楚的周身,自明亮起来的灯辉和红色帷幕下,涌向舞台,涌向一身轻盈青色的应隐。

  她鞠躬致意,随着一起轻轻鼓掌,眼中热意和微笑是同等的动人。

  首映结束是记者招待会,这之后是after party,各大媒体、发行商和海内外的业内都在受邀行列。

  对于一部有野心的电影来说,参加海外电影节着实是一项不费的开资,庞大团队的行宿、置装、车马费、红毯、宴请,百万美元轻飘落水,而对于志在以威尼斯为前哨站,一路深入杀进北美颁奖季的电影来说,这只是刚刚开始。

  应隐还不知道缇文的打算和商檠业的赞助,一直把冲奥斯卡当笑谈。结束了记者招待会,她迫不及待,高跟鞋自漫长的通道里由缓至急,又由急促顿住。气喘几秒平复呼吸,她推开今晚专属于她的休息室的门。

  商邵果然在里面。

  不能抽烟的男人。

  只好坐在沙发上,指尖掐着烟管。头被搭在沙发靠背上的手支着,眼眸垂阖,看上去形意懒散,黑色西服扔在一旁,不知道是睡了,还是养神。听到开门和脚步声,他也没睁眼,直到应隐投到他怀里。

  “这么难看啊,都看困了?”应隐故意说,一膝跪在他腿间。

  商邵这时候才睁开眼眸,微凉的手指贴在她光洁的后背上,另一手在她唇角抚了抚。

  “没有。”

  应隐的纱裙层层叠叠,此刻都拢作一团,堆在两人之间。那翠青在灯光下很鲜灵。商邵压下了应隐的脸,极细微地勾了勾唇:“怎么回来得这么慢?”

  “一点都不慢,才二十分钟。”应隐呼吸还有点急,“而且我是很努力跑回来的。”

  商邵笑了笑,自相矛盾地问:“好,那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担心你。”应隐捉住他手,贴到自己脸上,阴阳怪气的挺可爱:“上次你只看了一半,在书房里写那么久的字。这里没有书房也没有毛笔,我怕你连夜上飞机走了。”

  商邵气息带笑,注视着她,目光温沉:“我没有那么脆弱,也不至于那么没有欣赏水平。”

  “可是你看完都没有找我。”

  她指的是微信。

  商邵牵住了她的一双手:“这是你的时刻,独一无二,我不应该霸占。”

  应隐趴伏到他怀里,脸枕着他的胸膛:“那你现在说。”

  商邵静了片刻,说话声带着胸腔的共振,直送到应隐心底——

  “无与伦比,我的影后。”

  应隐心里那把琴被这最后的四个字铮得厉害,抿住唇,一阵热度从身体里噌地冒出来。她抬起脸时,很小声的,像是控诉也像是嘟囔:“……听不了这个!”

  商邵一时半会没懂她,展颜笑起,无辜地问:“怎么?”

  应隐死活说不出个“怎么”,只好更紧地合腰抱他,将脸埋进他颈窝:“不怎么,不怎么……”

  商邵被她弄得无所适从且哭笑不得,一双手掌贴住她肩背,偏垂过脸问:“你觉得我心不诚?我是认真的。”

  应隐从鼻腔里呜咽一声,蹭着他脖子摇一摇头。

  她每每这样的时候,就是觉得窘迫的时候,这是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天商邵就看穿的事。他蓦然懂了,沉了气息,凑到她耳边:“好,我知道了,是怪我平时情话说少了。”

  根本就不少!应隐刚想否认,便听商邵意有所指地问:“晚上回去补上?”

  ·

  在便捷的通讯面前,首映口碑炸裂的消息无时差地返回国内。

  北京时间凌晨三点,中文互联网上有了第一批影评。

  有媒体记者就地用手机写下长评:

  【雪青首映完,我们几个老记者站一起抽烟,都默默。跑威尼斯今年是第十二年了,这份差事在别人眼里是美差,公费旅游,但年年来,很难说是旅游还是回家。又没有家那么亲切,mestre太远,住宿太贵,早上坐错了公交船,起个大早的辛苦都泡汤。粗糙地想,这事就跟拍电影一样,有时候大费周章,其实只感动了自己。

  自我感动是个陷阱,尤其是对于男性电影人来说。强如栗山,冷酷如栗山,在雪青这部片里,也有那么一些时刻是游走在这个陷阱边缘的。但栗山一直要掉不掉,快掉时,离奇地又给拽回来了。

  好了,这就是关于雪青这部片唯一的缺点和批评,接下来全是好话。

  太好看。故事芯子其实很简单,不剧透,但也不是能猜到的救风尘的故事。应该说,不管镜头还是结局,着眼点都不是救风尘,自始至终,亮点都在于尹雪青这个角色。

  把栗山从流俗边缘拽回来的,是应隐的表演。早知道她好,有天赋,但在这个角色上脱胎换骨,是一个演员遇到了命定的角色。联想到她发布会上说的“山呼海啸的力量”,此时此刻仿佛有了朦胧的认知。

  尹雪青出场是妓.女,那种经年累月讨好献媚训练出来的骚里面,有股凶悍的世俗力量,感觉能扇老瓢虫两个耳光:出来嫖还他妈的欠钱!(开玩笑,没有这个剧情)

  到后面,她像被雪洗过,一层一层地纯净起来,你甚至可以看到她一层一层的灰泥在扑簌簌地掉落,外面肮脏但坚硬的泥壳被洗掉了,露出纯净、崭新但柔软的内里。这内里无疑是要受伤害的,爱和被爱都不能保护她。

  很难想像应隐是怎么把这些层次这么精准地呈现出来,浑然天成炉火纯青,能量之强,让你观影途中好像都被罩在了她的场域之中。你和她的情绪同呼吸共命运。看好拿奖。】

  也有女影评人写,从完全不同的视角:

  【应隐是《漂花》出道的,那年都灵国际电影节一鸣惊人,后来是《凄美地》,柏林展映好评如潮,到今天的雪青。很难相信中国有女演员会在自己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选择第三次突破常规。

  这三个女性角色身上其实没有共性,唯一的共性在于导演都有用欲写情的野心。欲写的好不好,不怪演员,全赖导演。哪些是美的,哪些是冒犯的,哪些是必要的,哪些是导演讨巧的,观众其实门儿清。

  雪青的尺度戏,难得是一种刚刚好,宛如把一枚螺丝立在了一根钢丝上。这可能得益于栗山的清醒,或者别的。因为在放映结束的记者会上,栗山也坦白,其实拍了很多片段没用上,他跟剪辑一直在做减法。我相信片场一定发生了一些故事,否则这减法如果这么好做的话,他不必跑到香港立项。

  雪青对我来说是一部特殊的片子,主题也是新的。某些时刻,我感到胜似恐怖片,一想到这些镜头在生活里跟喝水吃饭一样,恐怖又成了一种令人脊骨发凉的发笑。尹雪青清纯与否、干净与否、爱与被爱否、做不做皮肉生意否,都不会改变她被凝视的实质。偏偏她在片子里有一个明确的身份的转变,如八卦阵旋转,黑白合一,你敢说你不在其中任何一面?天地之大,雪域之宽,到处没有眼睛,到处都是眼睛。

  片尾大约鼓了五分钟的掌,但我其实很想立刻冲出去吹吹海风热气。看这电影太冷了。】

  这当然都是电影记者的手笔,虽然是信手写就,还不是专业报道,但仍有很强的参考性。

  而来自普通观众的映反馈验就要直白得多:

  【好看!以为冲奖文艺片会很沉闷,但整个过程很动人,没有走神的时刻。】

  【很神奇,根本没煽情,但是结尾鼓掌时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流眼泪,出了电影宫开始狂哭不止,想偷一张海报走(不是】

  【男主没有出席红毯,好拽。天生电影脸,栗山真的有点审美在身上。】

  【应隐贡献了有史以来最好的表演】

  【映后媒体反响热烈,一扫前两天的低靡,吃枣要完的威尼斯本届暂时可以先不完】

  【内地能不能引进还要打问号,但它会是一部在未来十年内都拥有姓名的片子。】

  【从尹雪青雪中沐浴那场后开始封神,之后一路封神到结尾……主创谢幕好几分钟后我都很难接受应隐的存在,不能接受她这么美丽健康明媚】

  【真的好会演,稳了,这把真的稳了。】

  有不少业内和好友都在关注首映口碑,应隐的手机震个不停。她赶着换装去赴宴,又要接电话,分身乏术,便只能劳烦商邵。

  其实储安妮和俊仪就在门外,但人家夫妻两个在里面,她们进去倒显多余。

  商邵将那宝贵的、用来望梅止渴的烟给扔了,一心一意为应隐服务,为她摘项链,摘耳坠,为她解攀扣,拆鱼骨,最后将早先熨烫好的金色晚礼服取了下来。吊带的款式,后背很长一道隐形拉链。应隐踩着高跟鞋,懒得脱了,双手环着他双肩,一脚跟着一脚地套进裙里。

  嘴里还应答着电话,过了会儿,意识到什么,她抿唇忍笑一声。

  商邵自正面抱着她,两手绕至她腰后,一边看着她,一边将拉链缓慢地拉上。拉好了,唇贴到她耳边:“笑什么?”

  应隐挂了电话,得便宜卖乖:“商先生好像奢侈品店的sales。”

  那些奢侈品店的男销售们个个也是衣冠楚楚,腕表香水领带一分不差,身高腿长,讲话款款温柔,并且,也会无微不至地为女士蹲下身整理裙角和珠宝。

  商邵抬起手指,在她额间轻轻一点,似笑非笑:“那么女士,如果对我服务满意的话,是否该有什么奖赏?”

  ·

  储安妮在门外见了她,端详一阵,掏出了一只口红。

  她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是应隐自己补的妆略有疏忽。但应隐脸上热度未消,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打电话耽搁了一会功夫……”

  讲话声透过薄薄一道门,商邵听得一清二楚。他略笑了笑,为她在熟人前那种妹妹仔式的真和拙。

  储安妮抬抬眼神,莞尔问:“商先生不陪你赴宴?”

  脚步声和说话声渐远。

  “不了,他说这是我们的场合。”

  储安妮心领神会:“商先生怕喧宾夺主。”

  资本名流不分家,什么沙龙宴会,到最后都不过是新老钱间的你来我往。商邵没兴趣去交换名片,他是来陪老婆出差的,除了应隐,其余免谈。

  “我刚刚刷了会微博,这次不少中文媒体和影迷,评价很高,都说没想到。”储安妮说。

  俊仪也“嗯嗯”点头,眼里放光。

  到了宴会厅,应酬逢源片刻,等庄缇文得了空,也过来这么说。

  “我先前还接了柯老师的电话。”应隐无奈地笑:“同样的话已经被你们挨个转述了好几遍。”

  缇文跟她碰碰香槟杯——她喝的是酒,应隐喝的还是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