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妇“啊呀”一声,跳下马来,叫道:“无双,是你呀!我找得你好苦,听说你早已到了中原,你却躲在哪儿?”

  林无双道:“我爹爹在渔村隐居,不过最近这两年却是住在金逐流的家里。不知他可来了没有?”

  那少妇诧道:“你就住在金大侠的家里?怎么他一直没有告诉我们?金大侠昨天已经来了。”

  林无双心中苦笑,想道:“半个月前,我自己也想不到我会改变主意,前来赴会呢!”原来正是因为金逐流知道她的心事,知道她不愿意和表哥见面,是以才没有把她的消息告诉牟宗涛夫妻的。

  此时那对中年夫妇亦已走上前来,叫了一声“林师妹”,说道:“师伯可好?这次本门大典,不知他老人家可会来么?”说话之际,眼睛还在瞪着孟元超。

  林无双道:“爹爹年老体衰,早已不问世事,恐怕不会来了。”

  正想给孟元超介绍,那少妇已先说道:“对啦,我还没有请教这位英雄的高姓大名呢,林师妹,你们是——”

  林无双笑道:“这位孟元超大哥是从小金川来,他是金逐流的好朋友,也是特地来做你们的客人的,怎的你这个主人却和客人打起来了。”

  那少妇很是不好意思,脸上一红,裣在施礼,说道:“原来是孟大侠,这可真是应了一句眼前即景的俗语,我们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孟元超慌忙还礼,说道:“不敢。一点小小的误会算不了什么。”心里却有一点诧异,林无双和这少妇姐妹相称,这少妇叫那对中年夫妻做师叔师婶,而林无双和他们却又是师兄妹,“他们相互之间不知是什么关系?”孟元超心想。

  林无双接着道:“她是我的表嫂,也就是这次泰山之会的女主人。这位是我的石师兄,单名一个卫字。这位是石师嫂桑青。”

  孟元超这才知道这个少妇就是牟宗涛的妻子。牟夫人名叫练彩虹,林无双第一次和他见面之时,早已经告诉他了。

  石卫唱了个喏,说道:“这都怪我的鲁莽,只是孟兄这匹红鬃马……”

  林无双恍然大悟,道:“敢情你们认出了这匹红鬃马的来历,因此才生出这个误会?”

  石卫怔了一怔,说道:“林师妹,你也知道这匹红鬃马的来历么?”

  林无双道:“它是御林军统领北宫望的坐骑,后来给尉迟炯偷来的,对不对?”

  桑青道:“不错!那么,你知不知道我们和尉迟炯结有梁子?”

  林无双也好像有点诧异的神色,望了师嫂一眼,说道:“听说你们已经和宗神龙分道扬镳,难道还在给萨福鼎和北宫望办事么?”

  这正是孟元超想要知道而不便发问的问题,当下留心听他回答。

  石卫哼了一声,说道:“我们夫妻以前听宗神龙的摆布,实是糊涂。不过我们虽然早已恢复了闲云野鹤之身,不受任何人的差遣,但和尉迟炯的这笔帐却还是要算的!师妹,你不知道尉迟炯曾经如何欺负我们——”

  林无双微微一笑,说道:“我早已知道了。”

  石卫诧道:“你怎么知道?”

  林无双说道:“是尉迟炯告诉爹爹的。有一件事情恐怕你们却不知道,爹爹和我回到中原,第一个交上的朋友就是尉迟炯。爹爹曾经吩咐过我,叫我倘有机会见着你们,就替他转达几句说话。爹爹说立身处世,大事不可糊涂,小节无须计较。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只是一点无关大节的私仇。因此爹爹希望你们和尉迟炯所结的梁子,能够看在他的份上,双方化解!”

  林无双的父亲在扶桑派中辈份极尊,石卫夫妻不能不卖他的面子,半晌,石卫道:“林师伯既然有此盼望,我们怎敢拂逆他的意思。好,从今之后,此事休提!”

  话虽如此,但这话却是说得极为勉强,连林无双这个毫无心机的少女也可以听得出来。

  孟元超不知扶桑派的底细,心中更是藏着一个疑团,想道:“牟宗涛在中原开宗立派,遍邀武林同道观礼,他和金大侠又是朋友,按说应该是名门正派了。怎的他的同门,却又与清廷御林军有瓜葛牵连?这姓石的和尉迟炯结的也不知是什么梁子?”初次见面,不便盘根问底,疑团只好放在心中。

  练彩虹笑道:“无双,你的表哥前几天还和我说起你,很是惦记你呢。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林无双勉强笑道:“对,我还得要你们请我补喝喜酒呢!”练彩虹笑道:“你是几时知道我们成亲的,你想不到我会变成你的表嫂吧?”林无双道:“真是意想不到,但我却真是为你们欢喜呢!”说话之际,她们已是跨上坐骑,并辔同行了。

  他们的坐骑都是骏马,放马疾驰,中午时分就到了泰山脚下。

 

 

第十八回  泰山之会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

 

  牟宗涛为了这次开宗大典,筹备经年,十分周到,山脚下早就起了一间客栈,以便招呼客人,派有得力门人作为执事。这样的措施,当然也含有防范不轨之徒充作客人前来捣乱的用意。

  到了客栈,练彩虹说道:“现在已经来了的客人,只是你的表哥的一些熟朋友,还不很多。不过后天就是正日,明天一定会有很多客人来到,新进的门人弟子,恐怕对本门中人都未能完全认识,所以我和师叔、师婶想留在客栈帮忙他们招呼客人。无双,你陪孟大侠上山吧。趁你的表哥现在还不很忙。你们表兄妹也可以相叙倾谈。他当真很惦记你呢。”

  林无双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分别多年的儿时所崇拜的表哥就可以见着了,却想不到是这样的情况之下相见,心情也不知是甜是苦是辣是酸。

  她正在浮想连翩,尚未开口,孟元超已是十分欢喜,先自说道:“好,听说金大侠已经来了,我也很想早点和他见面呢。”他这么一说,林无双自是只好应承陪他上山了。

  泰山号称“五岳之长”,虽然在现代的中国人眼中,它已经算不得是最高最大的一座山了,但在交通未发达的古代,它是最受尊崇的一座名山,和中国的历史文明都有密切相联的名山。诗经说:“泰山严严,民具尔瞻。”孔子说:“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也有“挟泰山以超北海”之句。可见得泰山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它是帝王的“封禅”圣地——相传古代有七十二位君主,都曾经在泰山上会诸侯、祭天地、定大位,并刻石记号。历代的名士诗人,如汉朝的司马相如、司马迁,晋朝的陆机、谢道蕴,唐朝的李白、杜甫,宋朝的苏拭、苏辙,元朝的李简、王奕,明朝的宋濂等人,都到泰山游历过,留下了无数的诗篇。登山途上,著名的刻字,随处可见。

  孟林二人从耸立在泰山南麓的“岱宗坊”开始登山,穿过了参天的古柏矗列两旁的“柏洞”,走出来便是泰山中部的“中天门”。悬崖下的幽谷名为“鹰愁涧”,悬崖上的奇峰名为“龙虎蟠”。中天门的黑风口,巨石冲天,有拔地而立的“大天烛峰”和“小天烛峰”,形似一对摩天的蜡烛,每当云霞飘过峰顶的苍松,真像“大烛”升起,袅袅紫烟。

  孟元超一路观赏风景,浏览碑刻,看到好的就禁不住停下来摩娑再三,不忍释手。林无双笑道:“以你这样走路,只怕天黑了都走不到山顶的玉皇观。”

  孟元超道:“你来看杜甫的这首‘望岳’五言古诗,写得真好!”林无双拂拭了碑上的尘土,念道:“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林无双道:“真是好诗。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读到这样的好诗,胸襟眼界,都好像开阔许多了。”

  孟元超道:“站得高,看得远,所以一个人决不能把自己局限在小天地里。嗯,这两句话真是至理名言。”

  林无双道:“不错。这两句俗语似乎也正可以拿来作者杜这两句名句注释呢!”

  两人感触各自不同,孟元超想到自己这一个月来,为了失掉云紫萝以至心情颓丧,暗暗警惕。林无双却想到了表哥在泰山顶上开宗立派,大会群雄,不禁又是为他高兴,又是有点为自己惆怅。在她的心目中,表哥就像泰山一样巍峨,自己站在他的面前,实在渺小得很。

  突然她想起了尉迟炯所说的那件事情,又想起史红英说过的“雾里看花”的说话,不觉打了个寒噤,心里想道:“红英姐姐的暗示该不是对我和表哥而发吧?呀,我把表哥设想得这样完美,我真是有点害怕只是一个幻像!呀,但愿尉迟叔叔说的那件事情只是捕风捉影,与我表哥无关。”尉迟炯说那晚他曾在御林军统领北宫望的家里,发现牟宗涛所派的密使,这件事情,林无双兀是不相信。

  中天门在一座突出的山顶上,望上去云雾弥漫,南天门就好像隐现在云海之中似的。泰山的云乃是有名的奇景,“云以山为体,山以云为衣。”有时白云把山切成两段,这就是泰山八大景之一的“泰山扎腰”了。有时整个云雾隐没了主峰,人们叫做“泰山戴帽”,就将是有雨的象征了。

  天色忽转阴沉。云雾弥漫,极目所及,都是一望无际的茫茫云海在滚动,只有最高的玉皇峰,犹似海洋中的孤岛露出海面。孟元超道:“泰山戴帽,恐怕就要下雨了。”果然不久就下起雨来。

  幸而只是霏霏细雨,在雨丝飘拂中登山更饶情趣。云海翻腾,忽聚忽散,幻出种种千奇百怪的景物,如虎如狮,如大鹏展翼,如野马扬蹄,如西子捧心,如老僧入定……林无双看得呆了,心里想道:“秋云多变,正如世事一般。但表哥该不会变得令人难测吧?”

  心神不定,忽一步踏空,险些滚下悬崖,幸得孟元超及时将她拉住。孟元超笑道:“泰山的云,虽是奇景,但云封雾锁,却是令人视野不明。林姑娘,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嗯,你可是在想些什么?”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林无双听了这番好似语带双关的话,不觉怔了一怔,半晌说道:“多谢你的提醒,我可并没有想什么。”幸好云雾弥漫,孟元超没有看见她脸上泛起的桃花颜色。

  孟元超笑道:“你没有心事,我倒是在想着一桩事情呢。”

  林无双道:“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说吗?”心里想道:“他一路沉默寡言,莫非也是藏有心事?”她天性纯真,对人富有同情心,是以虽然由于尉迟炯要为她和孟元超撮合,不免令她有多少芥蒂于心,此际却早已忘怀了。

  孟元超好似知道她的心思,说道,“倒不是我有什么心事。我想的是贵派的事情。贵派某些人的行事,令我有点莫测高深,却不知该不该向你请教?”

  林无双对人毫无机心,但却并非愚笨,听了这话,登时恍然大悟,说道:“尉迟炯是金大侠和我爹爹的好朋友,但却又是我的师兄师嫂的仇人,你莫非是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是么?”

  孟元超道:“不知他们是怎样结怨的?”

  林无双道:“这事说来话长,要从我们扶桑派怎样来到中原之事说起。我们这一派的来历,想必你是已经知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