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超在思念缪长风,缪长风也在思念着他。  

  这一天缪长风到了扬州,王元通家在扬州城外,还有两天才是寿辰,缪长风给他拜寿本来是无可无不可的,心里想道:“扬州甚多名胜风景之地,我且玩两天再去他家。”时候还早,缪长风就到扬州一间著名的酒家,名叫“望江楼”的酒家喝酒。

  缪长风找了一个靠窗的座头,凭窗眺望长江,心里想道:“可惜元超不在这儿,不知他见着了紫萝没有?”

  喝了几杯闷酒,回过头来,看店子里悬挂的一副对联,对联写的是:“座客何来?听二分明月箫声,依稀杜牧;主人莫问,借一管春风词笔,点染扬州。”用典浑成,文辞雅丽,缪长风心道:“这副对联倒是写得不错。”

  邻座两个客人也正在谈论这副对联,一个说道:“你知道这副对联的来历吗,据说是国初苏州一位著名的才子吴谷人写的。有一年新春,他到这酒楼喝酒,忘记带钱,喝了酒就替酒家主人写一副春联当作酒钱,嘿,嘿嘿,那位主人也很风雅吧?”

  另一个客人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有这样一段佳话。韩兄,你应该到南京玩玩,南京玄武湖也有一副名联,和你说的这个故事据说有点关连。”

  姓韩那人笑道:“刘兄,原来你早就知道这个故事,我倒是在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了。玄武湖那副名联我却不知,请你说来听听。”

  姓刘那人念道:“憾江上石头,抵不住倦流尘梦,柳枝何处,桃叶无踪,转羡他名将美人,燕息能留知古韵;问湖边月色,照过来多少年华?玉树歌余,金莲舞后,收拾这残山剩水,莺花犹是六朝春。”

  姓韩那客人赞道:“好,这副对联气韵皆胜,比吴作还好。”

  姓刘那客人说道:“这是与吴谷人同时的一个无名氏之作,据说他是因为吴谷人把扬州赞得太美,心里不服气,因此也写了一副赞美南京的春联。”

  姓韩那人道:“啊,这样一位才子,为何没有留下名字?”

  姓刘的那人道:“据说吴谷人看了这副对联,要去找寻作者,作者却躲了起来,避不见他。因为吴谷人本是前朝(明)名士,却做了本朝(清)的官。是以他不愿意与他来往。他不愿意扬名,姓名也没有留下来。韩兄,你看出了联中的感慨么?”

  姓韩的那个客人默然如有所思,半晌说道:“字面看来似是风花雪月,隐隐却有故国之思。”

  姓刘那客人道:“不错,而且这副对联开头似乎衰飒,实际一转笔间就一点都不衰飒,收拾了残山剩水,就有冬去春来的新气象了。是不是?”

  缪长风听这个客人谈联论文,暗暗惊异,想道:“这两人谈吐很是不俗。尤其姓刘这人的口吻不像普通文士,却像我辈中人。”

  姓韩那人默不作声,姓刘的又道:“吴谷人这副对联虽好,但我更欣赏姜白石写的这首词。”

  缪长风随着他的目光注视之处望去,原来墙上还挂有一幅中堂,写的是宋代词人姜白石的“扬州慢”一同。词道: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是说明这首词的来由的。“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黍离”是《诗经》中的一篇,周室东迁,大夫行役至宗周,见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悯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那是更明显的“故国之思”了。

  姓韩那客人赞道:“好,词好,这段小序也好,廖廖数十字,写情写景,都极感人。”

  姓刘那人道:“白石老人这首词是在金宋交兵之后写的。绍兴(宋高宗赵构年号)三十年,金主完颜亮统兵南侵,被虞允文击败于采石矶,扬州亦遭战祸。此词作于淳熙(宋孝宗年号)三年,距离采石矶之战已经十六年了,而扬州依然元气未复,景物萧条,是以白石老人有废池乔木之感。咱们读这首词,倒是不可不知这个故事呢。”

  姓韩那人似乎微带愧色,说道:“是,多谢刘兄给小弟讲解。”

  姓刘那人道:“不敢。不过我是在想……”说至此处,忽地一声长叹,喝了满满一杯。

  姓韩那人道:“刘兄在想什么?”

 

  姓刘那人缓缓说道:“七百年前,金虏南侵,扬州遭受这场战祸,十六年元气未复。但这场战祸,比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惨酷,恐怕还是远远不如呢!”(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乃是清初清兵入关之后所干的两桩最大的暴行。)

  姓韩那人吃了一惊,小声说道:“刘兄,这里可不比咱们家里,此处只宜于谈风论月,你说这些干嘛?这已经是一百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姓刘的那人冷冷说道:“酒冷了我的血可还没冷,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有感于中,实有不已在言者。纵使祸从口出,那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嘿嘿,你说得不错,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已过了百多年了,扬州今日又是一片‘歌舞升平’了哪!唉,今日要找一个有‘废池乔木’之思的白石老人,恐怕也很难了。”

  姓韩的那人吓得慌了,又不便阻止他,只好举杯,连连说道:“刘兄,喝酒,喝酒,喝酒!”

  缪长风心想:“姓韩这人胆小如鼠,不必说他。姓刘这人,倒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正想过去与他攀谈,忽听得粗重的脚步声,又来了四个客人。

  缪长风把眼望去,只见前面三个汉子体格魁梧,后面这个汉子是面黄肌瘦的小个子,和前面三人恰是相映成趣。

  这四个人一坐下来,就把桌拍得震天价响,店小二连忙过去招呼:“客官要些什么?”

  “先给我们来一坛好酒!”坐在上首的那人说道。

  店小二吃了一惊,说道:“小店小坛的绍兴酒也有二十斤。”

  “大坛的呢?”

  “四十斤!”

  为首的那人哈哈一笑,说道:“小坛的不够喝,给我们来大坛的吧!另外五只烧鸡,十斤卤牛肉!”店小二咋舌之下,唯唯诺诺而去。

  缪长风心里想道:“这四个人不知是哪条线上的豪客?”坐在上首那个汉子,也正在朝着他看,缪长风低下头来喝酒,不理会他。

  邻座姓韩的那人在桌子底下悄悄拉了姓刘的那人一把,示意叫他不可胡乱说话。就在此时,为首那个汉子把目光转移到他的身上,名地站了起来,朗声说道:“你不是韩朋、韩大哥吗?还记不记得小弟?”

  韩朋情知躲避不开,只好也站了起来,装作刚想起来的样子,说道:“啊,原来是伍大哥,这可是巧遇了!”

  那“伍大哥”哈哈大笑,道:“咱们那天在高城的仪醪楼喝酒,不知不觉又是三年了。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你。来,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这位是西门虎大哥,这位是金大鼎大哥,这位是魏庆大哥。”

  韩朋抱拳作了个罗圈揖,说道:“三位大哥,幸会,幸会。”姓刘那人仍然坐着喝酒。他的朋友和那些人应酬,他竟似视若无睹。

  那“伍大哥”脸有不愉之色,说道:“韩大哥,这位贵友是——”

  韩朋只好和那姓刘的赔笑道:“刘大哥,我给你介绍几位好朋友。”那姓刘的这才站了起来,淡淡说道:“我可是个不懂应酬的寒酸,诸位莫要见怪!在下姓刘,单名一个‘抗’字。”

  那“伍大哥”道:“我姓伍,也是单名一个‘宏’字。我是一个粗人,但爱结交朋友。刘大哥,你不喜俗套应酬,这个脾气和小弟正是一样。咱们要交就交个知已的朋友。”

  刘抗仍是淡淡说道:“多承诸位青眼,在下可是不敢高攀。”

  伍宏说道:“刘兄客气了,相请不如偶遇,我敬刘兄一杯。”

  刘抗冷冷说道:“用杯子喝酒不过瘾,要喝就喝一坛。酒保,给我照样来一坛四十斤装的绍兴酒!”

  那面黄肌瘦名叫魏庆的小个子笑道:“伍大哥,你平素自夸酒坛无敌,今儿可碰上对手啦!”

  此时伍宏要的那一坛酒早已送到,伍宏哈哈笑道:“妙极,妙极!难得刘兄这样海量,小弟自当奉陪。老魏,你的酒量也很不错,咱们就和刘兄一同喝酒吧。刘兄,你喝多少我们就喝多少,好不好?”原来这个魏庆酒量虽不如他,内功却甚深湛,有办法可以千杯不醉,他把魏庆拉上,那是恐怕自己的酒量万一不及刘抗,还有魏庆可以赢他。

  刘抗说道:“很好,不过你们两位和我赌酒,我也该找个朋友作陪。咱们各喝各的。”

  “各喝各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和你的朋友喝酒,我和我的朋友喝酒,我可不愿与你攀交。

  伍宏眉头一皱,却佯作不懂他的意思,眉头一皱之后,随即哈哈笑道:“好极,好极,这就更热闹了!刘兄这么说,韩兄的酒量想必也是很好的了。那么就是我们两个对你们两个吧!”

  韩朋连忙摇首道:“你们赌酒,我的酒量可是不行!”

  魏庆一手把那坛绍兴酒举了起来,说道:“大家不用客气,这坛酒先给你们喝!”口中说话,振臂一掷,那坛酒已是朝着刘抗飞了过来。

  刘抗伸出一双筷子,酒坛飞到,筷子在坛边轻轻一擦,向后一伸,酒坛随着他的筷子滴溜溜的滚动,平平稳稳的落在桌上,酒坛是早已打开的,酒可没有溅出半点。

  这是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上乘本领,看得伍宏等人都不禁吃了一惊。刘抗这一手不仅是炫露武功,他不用手接,乃是表示不愿和对方结交朋友之意。赌酒就是赌酒,要套交情可是不成。

  缪长风心里想道:“这个人想必路道不正,是以刘抗才一点不给他们面子,但他这个姓韩的朋友却似乎对那四人颇为奉承,刘抗找他作为配角,这场赌酒只怕未必能赌得成。”

  心念未已,只见刘抗要的那坛酒亦已送到。刘抗依样画葫芦的把酒坛举了起来,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一坛酒还给你!”但掷坛的方式不相同,他是把酒坛抛了起来,呼的一掌击出,把酒坛击得飞向伍宏那边的。

  四人之中,本来以魏庆的内功造诣最深,但伍宏乃是“老大”,若由魏庆代接,于他的面子可不好看,只好硬着头皮,力贯双臂,接那酒坛。

  只听得“咔喇喇”一片响,伍宏接下酒坛,放在桌子上,但他坐的那张椅子,四条腿却都断了。原来这酒坛乃是刘抗以掌力推来,伍宏接坛之时,掌力若是向前推出,坛子必定破裂,是以他必须一碰着坛子就把掌力缩回,两股力道加在一起,他坐的那张椅子如何禁受得起?好在他早有准备,椅脚一断,他已扎稳马步,这才没有跌倒,但也是输了一招了。

  伍宏面红耳赤,只好说道:“刘兄好功夫!”刘抗冷冷一笑,道:“伍兄神力惊人,这样坚实的红木椅子竟是不堪伍兄一坐,小弟更是佩服。”听来似是称赞,其实乃是嘲讽。伍宏输了一招,只能气在心里。

  魏庆若无其事地道:“店家换过一张椅子,咱们是比酒量,不是比武功,来,来,来,咱们还是来喝酒吧。”心里则在想道:“待会儿比赛喝酒,叫你知道我的内功厉害。”双方心里都是明白,比酒量其实也就是暗中较量功夫。魏庆这么一说,不过是替伍宏遮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