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紫萝的背影渐去渐远,终于消失了。林无双目送她的背影,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心头感到一股凉意。少女的心灵是特别敏感的,云紫萝虽然没有回头,她也感觉到云紫萝在离去之时那份悲痛的心情,好像看见她盈眶的泪水了。

  “呀,云姐姐其实还是在爱着孟大哥的。为什么她又要和缪长风相好呢?莫非这都是为了我吗?”

  思潮起落,心头一片茫然。林无双痴痴的想,不知不觉,东方已是吐出鱼肚白了。

  晨风吹来,林无双精神一爽。她弯下腰看看孟元超,只见他苍白的脸上已是有了些微血色,但仍在熟睡之中。

  林无双瞿然一省,想道:“我何必胡猜乱想呢,反正我还会见到云姐姐的,如今还是照料孟大哥要紧。”她拾了些枯枝败叶,生起火来。拿了孟元超的军用水壶,在山溪盛了半壶清水,然后掏出一支老山参,用佩剑切成碎粒,投入水壶之中,她要给孟元超熬一壶参汤。

  也不知是在梦中梦见了什么,孟元超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逝,忽地张开嘴巴,吐出微弱的声音。林无双把耳朵贴近去听,只听得他是在模模糊糊地叫道:“紫萝,紫萝,你,你别走啊!”

  林无双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云姐姐已经走了呢?”仔细看时,孟元超的眼睛尚未张开,显然说的乃是梦话。他是在受着恶梦的折磨!

  林无双一阵心酸,抱着他轻轻叫道:“孟大哥,你醒醒,醒醒!”

  林无双猜得不错,孟元超是在恶梦中惊醒过来的。不过在恶梦之前,他做的却是好梦。

  梦中回到江南,回到欢乐的往日。他与云紫萝荡舟湖上,听云紫萝柔声低唱:“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漾漾,垂柳阑于尽日风……”在梦中他与云紫萝步过苏堤,走到月老祠前,共读那副名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读罢名联,四目交投,作会心微笑。不料罡风陡起,月老祠突然化为了火海,云紫萝也突然不见了。她是给火海吞没了么?

  矇矇眬眬的张开眼睛,心中犹有余悸,孟元超一抓抓住了林无双软绵绵的手掌,一咬舌尖,很痛,孟元超知道不是梦了,满怀欢喜的叫出声来:“紫萝,原来你还在我的身边!”

  林无双偷偷抹掉了眼角的泪珠,心里想道:“原来孟大哥也还是爱着云姐姐的,我应不应该和他说真话呢?”她咽下眼泪,涩声说道:“孟大哥,你醒醒,我是无双!”

  虽然并非作梦,却是认错了人。孟元超恢复清醒之后,不由得又是惭愧,又是吃惊。连忙说道:“原来是你,云紫萝呢?”

  林无双几乎就要把真话告诉他了,但转念一想:“他此际尚未脱离危险,要是给他知道云姐姐在战场,而且是到战场去找缪长风的,他能不失望,能不挂虑么?唉,还是暂时瞒着他,留待他痊愈之后再说吧。”于是说道:“孟大哥,你醒醒呀!哪里有什么云姐姐呢?”

  孟元超道:“奇怪,刚才她分明是在我身边唱歌的,怎么就不见了,那么,你来的时候 ——”

  林无双道:“我来的时候,只见你一个人躺在这儿,可没有见着云姐姐。”

  阳光耀眼,和昨晚的黄昏景色大不相同。孟元超揉揉眼睛,自己也不觉狐疑了,“难道昨晚那些事情,都是作梦不成?”

  林无双说道:“我已经在这里伴着你整整一个晚上了。或许云姐姐曾经来过,不过我不知道。现在大家都在打仗,恐怕很难找到她。但只要她是当真来了,我一定会帮忙你找着她的。”

  脸上的泪痕虽然抹去,但她心里的难过在脸上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孟元超听了她这番幽怨的说话,倒是不禁对她感到歉意了。

  由于有了这份歉意,他不忍再向林无双追问下去,当下笑道:“或许真的是我在作梦。你说得不错,大家都在打仗,什么事情,都该留在战后再说。对啦,我还没有问你呢,这场仗现在打得怎么样了?我昏昏迷迷的过了也不知几天几夜啦。”

  林无双道:“你打的这场伏击战打得非常成功,早已大获全胜了。刘抗那边还未与敌人接触,但按照计划大概也会打起来了。”

  孟元超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受了伤,不能参加这场最重要的战役了。”

  林无双道:“孟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对你来说,最紧要的事情就是把伤养好。你喝了这壶参汤吧。”

  孟元超诧道:“哪里来的参汤?”

 

  林无双道:“冷大哥早已准备你会受伤,我来找你的时候,他给了我一支老山参,我是用你的水壶的水熬成参汤的。”

  参汤还是热的,喝进肚子里,浑身都觉暖和。但更温暖的还是战友的情谊。一阵心情激动,孟元超不由得又感到了自惭了:“冷大哥在即将出发和敌人决战的时候还给我设想得这么周到,我却老是在想着儿女私情!”

  好像受到孟元超的感染,林无双以她少女的情怀在关心孟元超的变化,见他面色逐渐红润起来,她心头的云翳也逐渐消失了。“孟大哥,你好了点么?”林无双问道。

  “好得多了。”孟元超说道,“你扶我上高处看看。”

  目断遥天,东边天际好像泛出一丝隐隐的微红,在云海中荡漾,孟元超吃了一惊,道:“无双,你看那边,那好像是火光!”

  林无双定睛看去,看了一会,笑道:“我看不见火光,恐怕是朝霞染红的云彩吧?”

  孟元超道:“那边是不是咱们准备歼灭敌人的主战场?”

  林无双道:“不错,方向是对的。不过东战场和咱们这里的距离少说也有七八十里。”

  孟元超若有所思,半晌,叹了口气说道:“哦,那么远!我纵然没有受伤,今天恐怕也是不能赶到那儿去了。无双,你再看清楚点,当真不是火光。”

  林元双笑道:“距离这么远,就是那边起了大火,这里也是看不见的。”

  孟元超道:“我好像还听见了厮杀的声音。”

  林无双说道:“这是风声,强风刮过丛林,折断枯林朽枝的声音。还有就是乌鸦的叫声了。”

  孟元超哑然失笑,说道:“不错,那边的火光都看不见,又怎能听得见厮杀的声音呢。是我的幻觉了。”

  山风吹来,孟元超吸了口气,忽地又吃一惊,说道:“不对!”

  “什么不对?”

  “你闻一闻,风中送来的是不是有一股焦臭的气味?”

  “果然是有一些气味。”林无双道。

  “那就一定是那边已经起火了,这恐怕是烧焦了的尸体的气味。”孟元超道。

  这霎那间,孟元超不由得心头颤栗,想起了刚才的梦境。在那恶梦之中,云紫萝是消失在火海中的。

  “咦,孟大哥,你怎么啦?”林无双注视着他忽地又变得苍白的脸孔,吃惊问道。

  “没什么。”孟元超强自抑制自己的忧虑,淡淡说道:“我只是有点担心这场大火。”

  林无双深情的注视着他,道:“孟大哥,你不要担忧,这场仗咱们一定会打胜的。冷、萧两位首领早已有了周详的计划,要是那边起火的话,一定也是咱们火攻敌人。孟大哥,你现在最要紧的是专心养伤。”

  孟元超定了定神,心里暗暗嘲笑自己:“我怎的迷信起梦谶来了?梦中烧的是月老祠,当真是讲梦谶的话,那也早已应验了。紫萝如今已是有了缪大哥,难道我还能指望她和我重续前缘?”

  林无双见他仍是呆呆出神,不禁又再问道:“孟大哥,你没事吧?”

  孟元超精神一振,说道:“无双,你和我立即回去。”

  林无双道:“你走得动吗?不如——”

  孟元超抢着说道:“我可以慢慢的走,就是赶不到战场,回去的路上总可以碰上咱们的人,听听战场的消息也好。”

  不知是否朝霞的渲染,东面的云海给染得从浅红变为深红了。

  孟元超在林无双搀扶下一步步走下山岗,遥想自己的战友正在和敌人决战,他的心情充满兴奋,但在兴奋之中却也杂有一丝恐惧。对胜利他是充满信心的,但能不能够再见到云紫萝呢,他却是没有信心了。他心里在想:“难道昨晚的遭遇都是一场梦?我见到的只是紫萝的幻影?不,不,那不是幻影!紫萝她一定还在小金川。唉,紫萝,你为什么要避开我?”

  孟元超猜得不错,染红了东边天际云海的不是朝霞,是一场大火。

  林无双也猜得不错,这场大火,是小金川的义军在用火攻。

  清兵被围困在一条狭长的山谷之中,出口已给山上滚下来的巨木堵死。无数火龙从天而降,那是义军从山顶抛掷下来的一束一束燃烧着的松枝。

  这是两峰夹峙之间的荒谷,地形十分奇特,就好像是给倚天长剑把整座高山当中斩劈开来,山脚变成星罗棋布的丘群,千万年来无数次山洪涨退冲刷出来的深沟,就变成了今天纵横交错的谷道。这些谷道地堑壁上伸展出来的树桠两面覆盖,从谷底抬起头来,几乎长年不见天日。星罗棋布的丘群与谷道之间,蔓生着纠缠不清的藤莽,燃烧起来,眨眼问就变成了到处乱窜的一条条张牙舞爪的火蛇!风在呼号,火在狂啸,黑烟冲天,千百条火蛇汇合,谷底就快变成一片火海了。

  清兵的统帅黄栋臣火红了眼睛,喝道:“给我冲上山去,谁怕死我就杀谁?”

  山上箭如雨下,最可怕的还有磨盘大的巨石和燃烧着的木头滚将下来,在前面冲锋的清兵一排排倒下。

  冷铁樵大喝道:“要想活命的赶快扔掉兵器,高举双手跑上来!我们不杀没有武器的俘虏!”

  在下面固然要被烧死,冲上去厮杀也是个死,除了投降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登时就有许多清兵扔掉刀枪,高举双手,跑向义军指定的地方。黄总兵身边的几个亲兵也这样做了。

  黄栋臣大怒,劈掉两个亲兵,还要斩杀之时,其余亲兵已是重又拾起兵器,纷纷叫道:“你要给皇上卖命那是你的事情,我们只要活命,你不许我们活命,我们就和你先拼了。”黄栋臣又惊又怒,只怕未曾碰上敌人,就给自己的心腹随从杀掉,只好落荒而逃,选择火势还没有烧得怎么旺的地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