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二十多年前无影人最多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而已,一个少女怎会如此心狠手辣,而行事又怎会恁地诡秘呢?

  最使谢铿难解的是,这无影人对人施毒,究竟是用何种手段,竟在对方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致人于死命,而对方却又大多是武林高手。

  以他自己而论,武功不说,江湖阅历不可谓不丰,但是身受人家的巨创,连对方是谁,在何时何地下的手都不知道,这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他俯身沉吟,对童瞳和那少女的举动,却不甚注意了。

  但土窑外却又有人轻轻咳嗽了两声,按理说在这种狂风之夜,土窑外的咳嗽声应是很难听见。

  但奇怪的是这两声咳嗽声音虽不大,但却像是那人在你耳旁轻咳一样,一听而知土窑外的那人内功火候之深。

  谢铿是什么人物,从这声咳嗽里,他极快地就判断出这人功力之高,尤在自己之上。

  他不禁大骇:“此地何来如许高手,此人又会是谁呢?武林前辈中功力比我高的并不太多,更从未听说西北亦有如此高人。”

  须知谢铿在武林中已属顶尖高手,知道有人功力高过自己,自然难免会惊异,也自然难免会有这种推测。

  童瞳心中何尝不是如此想法,闻声后面色亦为之一变。

  只有那少女,两条长而秀的黛眉轻轻一皱,低啐道:“讨厌,又跟来了。”肩头一晃,也未见如何作势,人已飘然逸出窑外。

  童瞳和谢铿面面相对,他们之间恩怨互结,到了此刻,更无法作一了断,童瞳尚好,谢铿此时心中的矛盾是可想而知的。

  尤其是当这事又牵人第三者时,他更觉棘手,就事而论,那少女无疑的是站在童瞳一方,自己敌童瞳一人,自信还有把握。

  但是如果加上这年纪虽轻、武功却高、又会施毒的少女,那么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何况童瞳又于自己有恩,那么在情在理,自己怎能动手?

  若是自己不动手,那又算个什么,自己那么多年来还不是就为了将父仇作一了断。

  他眼中闪烁着不安的光芒,黑铁手幼年混迹市井,壮岁闯荡江湖,什么事看不出来,他当然也知道谢铿此时的心境。

  他轻叹了一声,沉声道:“我已活了五六十岁了,人生什么事都早已看穿,这六十年来我所经历的也许比人家一百年还多,此时我就算一死,也算可以瞑目。”他抬起头,目光紧紧盯住谢铿的眼睛,接着说:“你动手吧,我绝不怪你。”

  童瞳此时若和谢铿翻脸,谢铿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动手。

  但他这么一说,谢铿却越发难受,这是每一个男子汉所有的通性,一时之间,他怔在那里,脑海中思潮混乱,不能自解。

  人影一晃,那少女又掠了进来,笑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呀?”玉手一扬,带起一阵极为轻柔的掌风飘在谢铿身上。

  谢铿一惊,身形后引,猛往上拔,他怕这少女的一挥掌里蕴含着那种霸道的毒性。

  哪知他用力过猛,这土窑高才不过丈许而已,他这一往上窜,头立刻碰着土窑的顶,“砰”的一声,撞得脑袋隐隐发痛。

  那少女噗哧一笑,道:“别紧张!”谢铿落在地上,满面通红,他自出道以来,从未遇过如此尴尬的情形,脑袋虽痛,连摸都不敢摸一下。

  童瞳此时可笑不出来了,他心有内疚,自愿一死,这倒不是他畏惧谢铿在江湖上的势力,而是他当日在掌击虬面孟尝之日,的确做了亏心之事,虽然那也并非该由他负起责任的。

  他苦练黑铁掌,在深山里一个极隐秘的所在,筑舍而居。

  就在这时候,他无意之间救了一个中毒的少女,那时他并未学会解毒之法,但经他的悉心调护,那少女又是此道的大行家,清醒时一指点,加上童瞳天资极高,竟将那少女救活了。

  那少女自称姓丁,叫丁伶,其他的什么都不肯说,对童瞳的救命之恩,愿意以身相谢。

  但童瞳虽不善良,确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肯乘人之危。

  丁伶这才真正感激,对童瞳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原来这中毒少女竟是江湖上闻而色变的无影人,她幼遭孤露,不到十四岁,就被七八个无赖少年轮流摧残。

  此后许多年,她更是受尽蹂躏,等她得到一本百余年前的武林奇人“毒君金一鹏”所遗留下的秘笈“毒经”时,她竟不惜冒着万难,走进深山大泽,将毒经里所载的全学了去。

  毒君金一鹏一代奇人,当年与“七妙神君”共同被尊为南北两君,声誉之隆,不同凡响。

  这本毒经就是他一生心血之粹,被当时另一奇人辛捷得到后,辛捷天资绝顶,竟又悟出许多施毒的妙方,附加在这本毒经之后,只是辛捷壮年时武功大成,技倾天下,虽有这本毒经,却未有大用。

  晚年辛捷明心悟道,福寿双修,已不是年轻刁钻古怪的性子,变得淳朴敦厚,对这本“毒经”当然更不会用了。

  但是这种秘笈他又不舍毁去,于是他就将它埋在当年他巧遇“七妙神君”梅山民奔牛所闯入的那个五华山的秘谷里。

  也是了伶机缘凑巧,竟被她无意之间得去了,最妙的是那本毒经里还夹着一张修习“暗影浮香”心法的残页。

  那是辛捷晚年时将自己一生武功之得手录成书时的一页残页,他一时失误就将它随手夹入毒经里,哪知却造就了百余年后的一个女魔头!这自不是辛捷当时始料能及的。

  丁伶亦是聪明人,竟从这篇残页修习到一身上乘轻功,想这“暗影浮香”乃是辛捷成名秘技,岂是普通轻功可比?

  所以虽然只是一页残页,已够丁伶受用不尽了。

  哪知她终日在毒里打滚,自己也有中毒的一天,当她在炮制一种极厉害的毒草时,一时不慎,自己也身受剧毒。

  于是这才有童瞳救她之事发生,当她将这些都说给童瞳知道时,童瞳当然也将自己的一切说给她听,丁伶一生受辱,从未有人帮助过她,此时受了童瞳的大恩,又见童瞳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不由自主的竟对童瞳生出了情意。

  哪知童瞳对她却仅有友情,而无爱意,世事之奇妙往往如此。人们喜爱的,常会是不爱自己的人,而爱着自己的人,却得不到自己的喜爱,人间之痴男怨女何尝不是由此而来。

  同样的道理,童瞳越是对丁伶冷淡,丁伶越觉得他是个守礼君子,一缕芳心,更牢系在他身上。

  这样她竟陪着童瞳在深山厮守了许多年,童瞳的黑铁掌能有大成,陪伴在他旁边的丁伶当然给他不少帮助。

  后来黑铁手济南寻仇,丁伶竟不等他动手就虬面孟尝身上施了毒,等到童瞳知道此事后,却已经无法阻止了。

  于是童瞳心中有愧,远遁西北,二十多年来,丁伶也未曾找过他,他也渐渐忘却了这一段情孽,只希望自己能在这寂寞凄清之地度完残生。

  这样,他的心境自然是困苦的,让一个一无所成的人这样生活,他也许还不觉得怎样。

  但是黑铁手在江湖已有盛名,又值壮年,每值春晨秋夜缅怀往事,心情落寞,自然有一定的道理。

  二十多年过去,他将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浪费在这种生活里,只道世人已忘去了,因为他已习惯于忘去一切了。

  哪知造化弄人,今日偏又让他遇着此事,当他第一眼望见那妙龄少女时,他就知道她必定是丁伶的后人,因为她们太像了。

  于是往日他最痛心的两件事此时重又牵缠着他,这寂寞的老人怎么还会有笑的心境呢?

  那少女依然巧笑倩然,看起来像是快乐已极,哪知人们的内心所想之事,又岂是人可以从外貌上看得出的呢!

  丁伶自童瞳远遁后,心情之恶劣与空虚,使得这女魔头居然隐居了许久,世上的一切事,她都抱着不闻不问之态。

  哪知她隐居越久,心情也就越发空虚,这是世上所有的妙龄少女——尤其是思春期间的少女都有的心情,何况丁伶的心扉,已被童瞳打开,被撞开心扉的女子,又更容易觉得寂寞的。

  数年过去,这空虚的少女芳心终于被另一人的情感所填满了。

  武当派的入室弟子石坤天,就在丁伶心情最寂寞的时候,占据了她的芳心,虽然丁伶的心目中童瞳的地位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的。

  以一个玄门正宗武当派的门徒,竟和江湖上声名最恶的女魔头成婚,这自然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幸好丁伶的底蕴无人知道,江湖中连无影人是男是女都无法推测,更不会知道这丁伶就是无影人了。

  十数年之后,他们的女儿石慧也长成了,非但学得了乃母的一身功夫和毒经秘技,乃父的一身内家真传也得了十之七八,只是乃母严戒“毒经”所载之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得轻露罢了。

  可是丁伶对童瞳的关心,数十年未尝一日忘记,女子对她第一个恋人,永远是刻骨铭心的。

  于是石慧奉母之命来除去童瞳最大的对头、江湖上素负义名的游侠谢铿。

  无影之毒,天下无双,连江湖历练那么丰富的谢铿,也在无影无形之中受了剧毒,若不是巧遇童瞳,一条命便要不明不白的丧在黄土高原上。

  石慧奉命施毒,再跟踪查看,却发现谢铿未死。

  最令她奇怪的事是救了谢铿的人竟是童瞳,她聪明绝顶,谢铿与童瞳之间的矛盾,她瞬即就了然了。

  她也不免为她母亲昔年的情人感到难受,芳心暗忖:“我若是这两人其中的任何一人,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此外,她心中还有一件秘密,秘密当然和方才在土窑外的咳嗽声有关,只是这秘密是完全属于她的,别人自然无法知道。

  小小一间土窑里,竟有三个身怀绝世武功的男女,而这三个男女之间恩怨互结,心事也各异。

  唯一相同的是,这三人的心中都丝毫没有愉快的感觉罢了。

  局面是僵持的,谁也无法打开这僵局。

  外面风声越来越大,风声带起的那一种刺耳的感觉,也越来越凌厉。

  童瞳暗暗皱眉,他在这里二十多年,这么大的风,倒是第一次遇到过。

  石慧轻轻用手掩住耳朵,悄声道:“这风声好难听。”

  声犹未了,只听得惊天动地般的一声大震,童瞳面如死灰,惨呼道:“土崩!”声音里恐惧的意味如死将临。

  石慧尚在懵憧之中,谢铿久历江湖,一听土崩两字,也是惨然色变。

  童瞳和谢铿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立刻便想到该如何应付这突生之变,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里,他们数人之间的恩怨,倒全忘记了。

  可是他们念头尚未转完,另一声大震接着而来,这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随着这一声巨震,这土窑的四壁也崩然而落,三人但觉一阵晕眩,眼前尘土迷乱,仿佛天地在这一刹那间都毁灭了。

  黄土高原上的土崩绝少发生,是以居民才敢凿土而居,但每一发生,居住在黄土高原上的居民,逃生的机会确是少之又少的。

  就在这土原崩落之际,童瞳的土窑外一条灰色人影冲天而起,身法之惊人,更不是任何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尘土迷漫,砂石飞扬,大地成了一片混沌,尘土崩落的声音,将土窑里居民的惨呼完全掩没了。

  大劫之后,风声顿住,一切又恢复静寂了。

  只是先前的那一片土原,此时已化为平地,人迹渺然,想是都埋在土堆之下了。

  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