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一出,竟将这么大的一个练武场的四周全站满了,当然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些人里有没有生面孔,金刀尚平望了站在他旁边的人一下,见他是个毫不起眼的寻常汉子,面色蜡黄,像是带着病容,年纪看来也只有三十左右,但身材已佝偻着,仿佛连腰都直不起来。

  金刀尚平心里奇怪:“这是哪一路人马?”有些蔑视之意,因为冲他这副外形,连普通壮汉的一拳都怕禁受不起,却又怎能在这天下英雄群聚之地与人争一日之短长呢?

  其实在这许多人里,除了这面色蜡黄的汉子之外,还有三两个任何人都不认识的人物,只是他们混杂在这许多人中间,谁也不会发觉他们的异处。

  司马之沉思着,并没有离开座位,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向邱独行清算那笔旧账,有些事想来虽易,但真如身临其事,做起来却没有那么简单了。

  乐咏沙和司马小霞虽然也有心事,但她们毕竟年轻,见着这种场面,心里却高兴得很,仿佛心里有着什么东西在动,痒痒的。

  第五回 云龙入云

  天已入黑,百数十个壮汉燃起火把,插在练武场四周,又在练武场当中两丈方圆处插了一个小圈子,是以场上并不黑暗,邱独行侧首微笑道:“司马兄,前往一观如何?”司马之无可无不可地站起来,却见一人由外面极快地奔人。

  那人也是个长衫壮汉,步履之间,显得身手颇为矫健,一进来就在岳入云耳侧说了两句话,岳入云剑眉一扬,目中现出精光,微微点了点头,又走到邱独行身侧附耳低语了两句。

  邱独行面色亦一变,倏然站了起来,方自往外面走了两步,又回头向司马之道:“司马兄,等会怕有热闹好看了。”

  司马之心中一动,忖道:“邱独行的面色居然变了,这一定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他说有热闹好看,恐怕是真的了。”

  蓦然,外面传来一阵怪异的乐声,有些人恍然忆起,这乐声正是那坐在紫檀木桌上的怪和尚的徒弟所发出的,他们想到那天的事,心里都很奇怪。

  邱独行匆匆迎了出去,司马之也漫步走出厅来,暗忖道:“外面想是有着什么厉害角色来了。”不禁也注意地望着门口,耳中听着那怪异的乐声,正自有些不耐,忽然想起一人。

  “来的难道是天赤尊者?”他暗忖着,眼光动处看到邱独行和一个人并肩走人,邱独行身材虽不甚高,但也不能算矮了,但和那人并肩而行,却只齐到那人的肩下。

  那人披着火红色的袈裟,一条颈子又细又长,看起来跟假人似的,不正是名动武林的天赤尊者吗?

  司马之也不禁有些吃惊,暗忖:“怎么这魔头也来了?”他出道不晚,但在他出道时天赤尊者早已名声显赫,而且已隐迹了,哪知事隔数十年,这魔头却又在中原武林露面。

  场中群豪,都被他的目光所吸引,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人发出声音来,天赤尊者满露精光的怪眼四扫,怪笑着说道:“好极了,想不到邱檀越这里竟有如许多人在。”不但那声音如夜枭般刺耳,那种说话的样子,更令人觉得头皮发炸。

  这时候,在场中东南角上并肩而立的两个瘦小汉子,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这两人面目陌生,似乎也不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

  天赤尊者身后,并排而行的八个和尚仍在不停地吹奏着乐器,另外四个身态婀娜的僧人也仍举着紫檀木桌袅袅而行。

  天赤尊者怪笑着,走到大厅门口,望了司马之一眼,司马之也恰巧在望着他,两人目光相对,各自为对方眼中神光所摄,天赤尊者不禁惊忖:“这人内功怎么如此强,我一别中原,想不到中原武林在这些年里还真出了几个好手。”

  他身形方自站定,那四个僧人又袅袅走了上来,将那张紫檀木桌放在厅门,四人就分别站在桌子的四角,天赤尊者一迈步,众人眼前一花,天赤尊者已平平稳稳的坐在桌上。

  司马之和邱独行俱是识货之人,见天赤尊者露了这一手,也有些吃惊,岳入云急行两步,站在前面,朗声道:“又有贵客前来,敝堡实在荣幸得很,这位高僧就是数十午前已名动天下的天赤尊者,诸位想必都有耳闻吧。”

  群豪果然又是哄然,那天赤尊者面上露出得意之色,箕踞在桌上,场中人头济济,但中原武林群豪似乎都未曾放在他眼里。

  司马之极为不悦地哼了一声,邱独行神色之间却对他颇为恭谨,司马之暗忖:“邱独行这些年来做人的手段又高明了一些。”司马小霞瞬也不瞬地望着天赤尊者,这天真的女孩子,被他这种怪异的行径,激发了很大的好奇心。

  其实此刻场中群豪,又有哪一个不是目光炯炯的在注视着天赤尊者,天赤尊者做的这种排场,怕也就是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吧。

  须知人类都有一种喜欢别人注意的天性,有些成名人物故意作出避世的形态,还不是借此标榜自己的身份吗?

  当然,有些确是遭遇了很大打击和挫折,或是真正看破世情的,那可不作此论了。

  千蛇剑客缓缓走到一个场中群豪都可以容易看得到的地方,缓缓举起双手,朗声说道:“比武较技双方动手,名虽是点到为止,但却难免要伤和气的,这就失去了这千蛇之会的原意了。”他笑了笑,接着说道:“因此,各位不妨各献绝艺,却不必动手过招。”他略为停顿了一下,目光四转,又道:“这样有人一定会说:武学一门,制敌为先,若不动手过招,怎分得出强弱。这话虽然对极了,但功力的深浅却无法强求,兄弟虽然无能,但这里尽多武林高手,他们的眼法量无差错的。”

  盘坐在紫檀木桌上的天赤尊者,怪笑着道:“对极了,对极了,邱檀越的话果然超人一等,老衲第一个赞成。”

  场中群豪不免窃窃私议,邱独行朗笑道:“天赤上人既然认为此议可行,那么就请上人作大家的裁判好了。”

  “好极了,好极了,各位就请快施绝技吧,老衲足迹久未至中原,此番却可以大开眼界了。”他竟然一口答应,言下大有此地除他之外再没有一人可以担当起这任务之意。

  司马之微微一笑,退后了一步,邱独行笑道:“司马兄也是方家,此举也要多仗法眼。”

  司马之笑道:“我可不行。”

  天赤尊者闪着精光的眼睛,向他直视着,说道:“这位施主未免太客谦了,老衲眼若尚未昏花,就凭施主的这一对眼睛,也该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司马之一惊:“这和尚果然好眼力。”这些年来,他虚怀若谷,眼中神光已尽量收敛起来,甚至已与常人无异,却被这和尚一眼看出来。

  场内群豪议论之声虽不绝,却仍没有一人出来亮相的,在这种天下英雄群豪的场面下,自然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出来。

  夜风吹得四面火炬上的火焰摇曳而舞,于是场内的光线也在波动着,使人有一种忽明忽暗的感觉,盘坐在紫檀木桌上的天赤尊者,此刻看起来像是破庙里泥制的偶像。

  他似乎有些不耐,敞开喉咙道:“各位都是玉,先得抛块砖头出来引一引。”他虽非中原人士,对这句“抛砖引玉”的成语引用得倒还未离谱,他朝那四个站在他桌子旁的僧人微微比了个手势,又道:“各位既然不肯先出来,那么老衲就叫小徒先出来献丑。”他怪笑一声,又道:“各位就把他们算做引玉的砖头好了,可不要放在心上。”

  他说话的声音很快,口音又难懂,场中大多数只听到他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篇,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却看到站在那张紫檀木桌旁的四个僧人一齐走了出来,走路时居然一扭一扭地,宽大的红色袈裟起了一阵极好看的波动。

  司马小霞和乐咏沙对望了一眼,暗笑忖道:“这四个和尚走路比我们还像女人。”场中的群豪也在暗笑:“这四个哪里是和尚,只怕是尼姑吧。”但望了天赤尊者一眼,谁也笑不出来。

  那四个僧人——僧人是包括和尚、尼姑的意思——袅娜的走到场中,在那小的火炬圈子旁边停了下来,将宽大袈裟的下摆撩到腰上,四人相背而立,众人屏息静气的望着,不知道他们在弄什么玄虚,不过天赤尊者的徒弟玩意儿总不会坏吧。

  大家心里都有这种想法,于是都睁大了眼睛去看,只见那四个僧人的头忽然往后面弯了下去,越弯越低,渐渐头已碰着地,群豪嘘了一口气,暗忖:“这四个尼姑骨头好软。”

  哪知他们头碰着地后,还不算完,渐渐,鼻子也贴着地,头竟由胯下钻了出去,身体竟弓成了一个圆圈,众人眼睛一花,不知怎的,四人竟面对面的站了起来,众人又嘘了口气,大声喝起彩来。

  司马小霞悄悄向乐咏沙道:“这四个家伙敢情没有骨头。”岳入云回过头望了她们一眼,微微一笑,又转过身,司马小霞一皱眉头,道:“他的耳朵倒真尖。”这句话却是故意让岳入云听到的。

  那四个僧人露完了这一手,并不立即离场,齐都深深吸了口气,群豪眼睛睁得更大,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样。

  四个僧人中忽有一个躺了下来,两条穿着红缎子灯笼裤的腿向另一人一盘,四条腿竟像软糖般的扭到一起,直像是没有骨头似的,躺在地上那人一抬腿,将另一人便抬了起来,在上面的人一弯腰,将躺在地上那人的手也像扭糖似的扭住,两个人做成了一个圆圈,另外两人中一人也躺到地上,伸着脚一勾,将那个圆圈勾了起来。

  那僧人躺在地上,两腿抬起,不住地动,另两人做的圆圈就在那人的脚上打着转,群雄看得发呆,连喝彩都忘记了。

  还有一个僧人站在旁边,此时突然一跃而起,穿入圆圈中,身形不知怎么一缩,竟嵌在那圆圈中,这么一来,圆圈竟成了肉球,在那人的脚上转动得也就更快了。

  肉球越转越急,群豪哄喝起彩来,司马小霞看得忘其所以,纤纤玉指戳到岳入云的肩膀上,问道:“这是什么功夫?”

  岳入云一惊,回头一看,笑道:“小可也不大知道,大约是天竺密宗瑜珈柔功那一类的功夫吧。”

  司马小霞哦了一声,忽然发现自己问话的对象自己根本不认识,不禁红生满面,刚低下头去,乐咏沙却打趣着笑道:“妹子,幸好你的金刚功没有练成,不然这一下不把人家戳个透明窟窿才怪。”司马小霞的脸更是红到脖子上。

  群豪赞声未绝,那躺在地上的僧人脚突然一曲一蹴,群豪眼前又是一花,不知怎么,那四个僧人又好端端的相对站了起来,方才断了的喝彩声,此时更热烈的响了起来。

  四个僧人回转身,向群豪一躬身,袅娜的走了回去,天赤尊者得意地笑道:“小徒们所使的虽不是正宗武术,只为博各位一笑,可也不是三年五载可以练得出来的。”

  邱独行笑道:“这个自然,无骨柔功,久为中原武林人士所艳羡,今日上人却让大家开了眼界。”天赤尊者不住点首微笑,心中却在暗暗夸赞这千蛇剑客的见识果然广,一下子就把无骨柔功的名字道破了出来。

  邱独行讲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的传到群豪耳朵里去,大家一听,才知道这叫做无骨柔功,岳入云回头向司马小霞道:“无骨柔功。”司马小霞一笑,乐咏沙却又在她背上拧了一把,她的脸又红了起来。

  “天赤上人的高足已为各位打开了场面。”邱独行笑道:“各位也该将真功夫露一露。”言下隐含着中原武林人士可不能给外来的人比了下去,可是群豪眼看了方才那一手,没有真功夫的越发不敢上去,有真功夫的,却在自抬身价,不肯在这种时候就马上跑出去亮相,天赤尊者傲然四顾,道:“难道小徒们的功夫,连引玉的砖头都当不上吗?”

  他话声方了,人丛中已走出一人来,群豪几百双眼睛不禁都盯在那人身上,心中却都在奇怪:“这是哪一路的豪杰?”

  原来此时走出来的、却是个形容枯槁、身材瘦小的汉子,不但场中群豪没有一人认识,就连邱独行也在奇怪:“此是何人?”但他是何等人物,知道此时敢走出场子的必定有着非凡的身手,因为谁也不会愿意在此时此地出洋相呀!

  那瘦小的汉子走出场后,就朝四方作了个揖,尖声道:“小子无名无姓,是武林中见不得人的小卒,此刻出来,可绝不敢算是献艺,也更不敢和各位较量高下,只是手脚发痒,想出手随便练练两下子罢了。”

  他说话的声音时尖时粗,让人听起来极为不舒服,再加上长相不佳,大家都是冷眼观之,他也不在乎,走到场中一坐马,右掌一扬,左掌一沉,起手式竟是乡下的庄稼把式双盘掌。

  他一掌一脚地打了起来,倒是中规中矩,可是这种把式只能在乡下的破祠堂前面练,却怎人得了这些武林豪客之眼?大家越看越不耐烦,差点就嘘了起来,天赤尊者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根本不屑一看,司马小霞道:“这算什么玩意儿?”司马之回头狠狠盯了她一眼,叱道:“少多话。”

  邱独行也在奇怪:“这人上来胡闹吗?”他再也想不到这人是这种把式,摇首之间,目光忽然一凛,发现了一样奇事。

  原来那人打拳踢腿间,地上铺着的细沙上竟连一个脚印也没有留下,这是何等的轻功,邱独行眉头一皱,知道此人此举必定是有深意,于是目光动也不动的望着他,不敢有一丝大意。

  那人一式一招似乎越练越有劲,渐渐打到那张紫檀木桌旁,双手一立,又穿分,右腿笔直地踢上,正是一招金鸡独立腿,刚踢上去,身形一晃,像是站不稳了,整个人向那张紫檀木桌上撞去,旁立的四个僧人来不及阻挡,竟让他整个人撞到天赤尊者的身上。

  这一下突如其来谁也没有想到,邱独行脸上却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像是因着有人替他做了一件他不能做的事而欢喜。

  天赤尊者大怒之下一挥手,将那瘦子挥得连摔出去十几步,那人却站起来骂道:“我又不是故意撞你的,你何必这样凶?”

  天赤尊者越发气往上冲,可是当着天下英雄,他得摆出一宗主的身份,可不能和这种人一般见识,只得将气又忍了下去。

  那人唠唠叨叨、骂骂咧咧地往回走,一副窝囊样子,群豪又好看又好笑,那人走了一半,天赤尊者忽然厉喝一声,连人带桌子飞了起来,群豪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瘦子听到这声厉呼,身形也忽然暴起,一掠竟数丈,哪里还是方才那种窝囊样子?群豪又一齐大吃一惊。

  天赤尊者两条腿在桌子上一弹,脚底竟似装了弹簧,从桌子上飞掠而起,桌子砰地掉到地上,他瘦长的身躯却像是一枝箭似的射了出去,堪堪已到了那瘦子的身后,双臂一伸,鸟爪似的手抓向那人背上。

  哪知那瘦子身形却突然在空中一顿,身形猛然往下一沉,脚尖一沾地,却向另一个方向掠去,天赤尊者竟错过了,群豪此时齐都动容,暗惊忖道:“这瘦子轻功竟恁的高绝。”

  瘦子展开身法,“嗖嗖”两个起落,又掠出五丈,面前突然排起一道光墙,原来那吹奏着乐器的八个僧人,此刻一排挡在他前面将手中的奇形乐器当作剑使,一齐向瘦子身上招呼。

  天赤尊者一转身,也掠了过去,瘦子似乎知道跑不出去了,突然高声叫道:“慧儿,快走,不要管我了。”低头一钻,从天赤尊者掠来的身躯下钻了出来,却不往外逃,而掠到厅口,站在邱独行旁边,大声叫:“帮主,那和尚疯了。”

  天赤尊者暴喝连连,火红的袈裟在火光下更显得刺眼,掠起时更像一团烈火,伸出双臂,又向那瘦子抓了过去。身侧却突然有一股极强的力道袭来,竟使他掠起的身形一顿,落到地上。

  这力道之强,却是他生平所仅见。他大惊侧顾,千蛇剑客却正含笑站在他身侧,淡淡说道:“上人,为何这么大的火气?”原来邱独行竟以内家真气挡住了他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抓。

  他既惊更怒,长长的眉毛根根倒立,厉喝道:“姓邱的,你最好少管闲事。”此时他性命交关,一派宗主的架子,再也摆不起来了。

  邱独行依然微微含笑,道:“上人有什么话好说,当着天下英雄,上人又何苦紧紧逼着一个武功不高的后辈呢?”

  群豪都被方才这事惊吓住了,谁也不知道这异邦来的和尚到底为着什么发怒,有些阅历较深的,虽也看出此事有蹊跷,但此事发生的太过突然,大家除了惊吓之外,谁也没想到别的,当然也更不会想到那瘦子竟是名动武林的“无影人”。

  石慧满腔怨气,从那地穴中跑了出来,心里却在盼望白非能够在后面叫她一声,那她会马上倒进白非强壮有力的怀抱里。

  但是她却失望了,在这荒凉、阴寒的野地上奔驰着,满眶俱是为情而生的眼泪,哪知却让她碰到了她的母亲。

  丁伶安慰地抱着她,询问她流泪的原因,她不说,却说是因为天赤尊者,天赤尊者要强迫她当和尚,还迷住了她,于是这个慈爱的母亲就在计划着为女儿复仇了,纵然对方是武林的魔头天赤尊者,那正如母鸡为了维护小鸡会不惜和苍鹰搏斗一样,何况丁伶还是只强壮的母鸡。

  石坤天蛰居时苦研易容之术有成,丁伶和她女儿就乔装为两个枯瘦男子,混进了灵蛇堡,那远比司马小霞和乐咏沙的乔装要高明得多了,是以并没有人看得出来。

  丁伶打了一趟双盘掌,那是她特意在这几天里学来的,在使出金鸡独立时,她故意将身子倒在天赤身上,却将武林中人闻而色变的无影之毒施放在天赤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