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心中虽然不悦,口中却笑道:“两位这倒误会了,此举并非贫道故意刁难,只是这白云下院数十年来从未曾有过女子进去。”

  石慧冷笑接口道:“那么道长方才又要我们进去,这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

  她话尚未说完,突地一个极为生冷寒冽的口音打断了她的话,道:“意思就是叫你站在门外面。”

  石慧神色大变,闪目望去,却见观内负手走出一人来,穿着青缎长袍,两只眼皮往上直翻,神情之倨傲简直无与伦比。

  石慧不禁怒道:“你是谁?”

  那人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眼睛看着天,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石慧不禁更是气往上撞,哪知知机道人却接口道:“这就是我二师兄浮云。”

  白非看到浮云子的这种神情举止,心里也不禁有气,遂也故意装着没有听见他的话的样子,连眼角都不再向浮云子翻一下,一拉石慧的手,说道:“慧妹,人家不让我们进去,我们还不走等什么?”

  他用力的在鼻孔里哼了一声,使得浮云子无法听不到他哼声中的轻蔑。

  浮云子向上翻着的眼皮朝白非一瞪,方待答话,哪知石慧却已冷笑道:“非哥,我们偏不走。”她手朝浮云子一指,又道:“这老道士不让我们进去,姑娘我倒偏要进去看看,这崆峒山的道士庙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就不许女子进去,难道女子就瞻仰不得吕祖吗?女子做道士的还多得是哩,神仙里也有女子,何仙姑不就是女的吗?”

  她说话的声音又娇又嫩,然而叽叽呱呱、指手划脚地说了一大篇,崆峒山上的道士倒有一大半没有听懂她所讲的又快又脆的江南口音,瞪着眼望着她,白非听到她这些话一出口,忖道:“慧妹又在惹麻烦了。”须知无论是任何一个人与宗派的全体为敌,无论如何总是件麻烦事,何况这宗派是中原武林五大宗派之一的崆峒派。

  白非拉着石慧走,这意思就是说他虽看不惯浮云子的猖狂,但也不愿和崆峒派结下梁子,这一点,司马之临行前的话多多少少也给了他一些影响,是以他听石慧出言不逊,心里便有些嘀咕,哪知那些道士听完了,除了眼睛睁得挺大、满脸上带着疑诧之色外,愤怒的表情却一些也没有。

  哪知知机道人甚至还带着些笑容,浮云子朝他一瞪眼,道:“师弟,那丫头在说些什么?”

  知机道人微笑道:“她说她想进来看看。”

  白非恍然而悟,忖道:“这道人倒还不错的样子。”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快如电光一闪,哪知就在这一刹那,石慧却倏然一翻身,从观门西侧两个像是在发着愕的道士的中间窜了过去,又倏然停顿在浮云子身前喝道:“老杂毛,你话可要讲清楚些,谁是小丫头?”

  原来浮云子虽听不懂她的话,她却听懂了浮云子的话,竟兴师问罪起来。

  浮云子两条刚刚有些发白的长眉一立,厉喝道:“你骂谁老杂毛?”

  石慧讲的话,他听懂的不多,这老杂毛三字,却听得清清楚楚,须知无论任何一省的方言,骂人的话总是先被人学会,也是最容易被别人听得懂的。

  此刻这白发道人和红颜少女面面相对,两人面上俱是剑拔弩张的神色,石慧娇喝道:“骂谁不关你的事。”

  浮云子瞪眼喝道:“我偏要管。”

  石慧道:“你管不着。”

  这两人斗起嘴来,哪里像是武林中人架梁?却像是顽童相骂。

  白非暗笑:“慧妹真是小孩子脾气。”转念又忖道:“人谓崆峒派近年来人材凋零,果然不差,想当年神剑厉颚以崆峒掌教身份居临天下武林,崆峒三绝剑名扬四海,那是何等场面,可是自从这几大宗派互相争残之后,除了昆仑之外,都落得七零八落,堂堂崆峒派门下,五六十岁的人了,却也还像个孩子似的。”他讥嘲中还有感慨,可是他还不知道这浮云子竟是掌教的二师兄,在崆峒派中,地位仅次于掌门人玄天子的也只他一人。

  知机道人望着他们,却丝毫不加劝阻,其余的那些道人想是比他们矮着一辈更不敢答腔。

  浮云道人越说越僵,一撇长须,气得嘴中直喘气道:“本来我还想查明你们的师长,将你们交回去,至于你们打伤崆峒弟子的事,看在你们师长面上,也许算了,哪知你们这两个小辈竟如此不知好歹,道爷倒要替你们师长教训教训你们了。”

  石慧呸的在地上吐了一声,嗤之以鼻的说道:“少不要脸了,也不怕山上风大,闪了你的舌头,在这里尽吹牛干什么?”她回头一望白非,道:“非哥,你要不要看我把这老杂毛的胡子拔两根下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白非方一笑,那浮云子突一声怒叱,朝石慧一掌劈去。

  这一劈掌风显劲,掌缘横折肩胛,而且内力含蓄未尽,显得这一着里还藏有其他许多煞手,白非何等目力,一望而知,这崆峒道人性情虽幼稚,武功却极老到,不禁跨前一步,密切地等候着。

  他只要石慧—个招架不及,或是再有崆峒道士出手相助的话,便立刻出手。

  浮云子一招出手,虽然未尽全力,但思量之间,已认为不难将面前这小姑娘劈飞了开去。

  石慧冷笑一声,伸左脚,踏奇步,抢偏锋,右掌一圈一撇,消去浮云子的来掌,左掌却飕的后发先至,击向浮云子的右胸。

  浮云子大吃一惊,认得这是武当九宫连环掌里的一招“木战于金”,忙地撤臂扭身,喝道:“你是武当哪一位道长的门下?”

  这几大宗派经过那一次事变之后,大家都各个自危,相处得不知比以前好了多少,故浮云子会有此一问。

  哪知石慧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左掌缓缓下沉,右手一个云手推出,却是太极心法,浮云子大喝一声,道:“不管你这丫头是什么变的,道爷也要你现出原形来。”

  他两人动手极快,就这两句话的功夫,两人已拆了十数招,石慧身兼她父亲石坤天与母亲之长,武功学得极杂,轻功尤其佳妙,像只穿花蝴蝶似的,围着浮云子飞舞,但几十个照面一下来,石慧身形虽仍如电光打闪般的乱窜,但她早已心里有数,这崆峒道人的身手,竟远在天中六剑之上。

  石慧一直将浮云子崆峒派武功估计过低,她却不知道,这种名门大派就算受过挫折,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无论如何,实力总是惊人的。

  于是她更将压箱底的本领都搬了出来,只是她内力根本就差,越是心急求功,收到的却越是相反的效果,她心里自然着急,希望白非赶快些出手帮她,但是白非却一直不动手,她心中更气,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好意思叫出来而已。

  哪知白非此刻也正处于客境,原来知机道人笑嘻嘻的走了过来,站在他旁边,指点着道:“尊友真是好身手,竟和贫道这师兄数十年的功力战了个平手。”明明是浮云子已占绝对优势,他如此说法,白非还以为他是存心客气。

  哪知知机道人又一笑道:“依阁下看,敝师兄和尊友哪一位将胜呢?”

  白非沉吟了半晌,才勉强道:“不知。”

  以他的关系,他怎能承认石慧一定会败,这么一来,自己上山之意不就全部弄糟,画虎不成,反而像条小癞皮狗了,但以此刻动手的场面来看,石慧也万万不可能胜呀,因此,他只好说不知了。

  知机道人神色不动的又一笑,却道:“贫道也看不出来,看来还是只有等他们分出结果之后,才能知道谁胜谁负呢。”

  白非微微点首,心中却有数,暗忖:“这知机道人果然知机,好厉害。”

  须知知机这一来,无非就是做好个圈套,让白非跳下去,那就是在浮云子和石慧没有分出胜负之前,白非绝不能插手,除非白非承认石慧是输定了。

  而事实上,白非若不插手,石慧也是靠得住输定了,白非急得像是只屋顶上的折翼之燕,虽然想飞,却飞不起来。

  他若是个小人,大可不顾一切的上去解围,只要脸皮厚些就是了,但是他脸皮却不够厚,因此,他束手无策了。

  浮云子掌风越发凌厉,冷笑声也越发变得尖锐而刺耳——

  石慧香汗涔涔,连想看白非一眼都无法做到,她身形此刻可已透出松散来了,奇怪的是,好几次她被震出了空门,但浮云子不知是没有看到抑或是别的用意,竟没有乘此进击。

  她念头一转,心中突然一凛,忖道:“难道这老杂毛想这样慢慢地拖累死我?”因为像浮云子这样的身手,是绝对不可能看不到像石慧方才所露出的那种空门,当然更不可能在看到对手的这种空门之后却并不进击的。

  白非剑眉皱到一起,心里也在想:“这老道有点不怀好意的样子,一个出家人,心胸怎么如此狭窄,想累死慧妹吗?”

  再两个照面,石慧越发不济,但她也是宁折毋弯的性子,虽然累得气喘咻咻,但是却仍然拼命抵御,绝不肯服输。

  最令她难受的是,白非怎么不出手救她?她脑筋一乱,内力更提不上来,刷、刷两掌击出,连方位都有些拿捏不准了。

  这时候白非可沉不住气了,他转脸向知机子一看,方想说话,心中忽然一动,忖道:“我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于是他一笑说道:“道长,你看令师兄和敝友果然势均力敌。”他微一停顿,道:“是吗?”

  知机道人自然微笑颔首。

  “只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让他们这样打下去,于你我都不好,何况——”他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来,说道:“令师兄年纪这么大了,像这样恐怕也会对身体有害哩。”

  知机道人一愕,正想说话,白非却抢着说道:“为了令师兄和敝友两方面的利益,依小弟之见,十招之后,他们若仍未分胜负,就让他们歇歇吧,两虎相争,说不定会两败俱伤了。”

  知机道人无可奈何的苦笑着,忖道:“这年轻人竟也如此棘手。”

  白非却极为高兴的笑道:“现在三招已过,再有七招他们若分不出胜负来,由小弟来领教领教道长的高招不也一样吗?”

  知机道人极为客气的点了点头,心中却暗骂:“你这小子,等会我倒要看看你手底下的功夫可有你嘴皮上厉害?”

  白非眼睛看着石慧的动手,心里比谁都紧张,他原以为石慧定可再接浮云子一招,他也以为浮云子既想拖累死石慧,当然不会只是十招、八招间的事情就解决的。

  哪知此刻浮云子一掌“拨云见日”,左手挡着石慧的一掌,右手劈去,虽是轻飘飘的一无劲力,更无掌风,就像假的一样。只是石慧身子像是突然跌了下去,连这样一掌都无法接。

  白非暗暗叫苦,这样子十招之内,石慧也许不要别人打,自己就先倒下去了,他有些奇怪石慧怎的此刻内力如此不济?在斗天中六剑时,他俩曾联手过,那时他记得石慧的功夫不止如此,现在却又怎会变得这样呢?

  他忍不住又跨上两步,只要石慧一倒,他就不再顾什么胜败,决心将她换下来,他极为焦虑的搓着双手,像是不知怎么样才好的样子。

  “方才她若让我先上多好,那一定可以将崆峒山的道士们震住,可是她又好逞强,我接替她,她还也许不高兴哩。”

  白非的这种想法倒确非过甚,石慧的确有着这种脾气的。

  白非两只眼睛瞬也不瞬,石慧步子竟晃了起来,浮云子嘴角突然挂起一丝冷削的笑容,双手一立,缓缓向外推出。

  白非大惊,他知道就凭这种掌风,就可将石慧震在地上,而根本不需要掌缘触及身上。

  于是他再无考虑的余地,身形微挫,准备猛一长身,便要出手了,哪知却在他身形将起未起的这一刹那里,突然一声惨呼——

  浮云子的身手倏然跳起丈许高,双手发狂的乱动着,惨呼连连,像是撞着鬼一样。

  他落下来时,崆峒道人也俱都神色惨变,朝他围了上去,就连白非也不禁悚然动容。

  第七回 急转直下

  石慧闯入白云下院,和崆峒掌教的二师弟浮云子动起手来,正自不敌,白非眼看她已要被伤在浮云子的一双铁掌之下——

  哪知浮云子突然惨呼一声,跃了起来,挣扎着又跌到地上,崆峒道士群相失色,一拥到前面去,却见浮云子倒卧在地上,面色煞白,左右双肩,各有个酒杯大小的伤口,仍在汩汩往外流着血水。

  白非当然也赶到前面,看到这情形,亦是大为惊异,抬头一望,却见站在对面的石慧亦是满脸惊疑之色。

  浮云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当然晕过去了,知机子走上一步,蹲下来检查他师兄的伤势,然后站起来,冷笑着说道:“这位姑娘果然好功夫,神不知鬼不觉的就下了辣手,姑娘请稍等一等,我相信此刻敝教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想瞻仰姑娘风采的。”

  说完了,他也不等石慧答话,就转过头向一个道人耳语了几句,那道人奉命走了,他又扶起他师兄的身体,替他点了穴道止住了血,又轻轻地推拿着,石慧、白非一东一西的站在旁边,都在发着怔,心中都有心事。

  “这是怎么回事?这老杂毛怎么会突然受了伤?”她望了白非一眼,忖道:“也许是非哥在暗中所施的手脚吧。”正巧白非也在望着她,于是她就倩然一笑,表示着自己的心意。

  “她笑了。”白非忖道:“想不到她还有这一手,连我都没有看出来她怎么让这老道受的伤。”但他却又不无忧虑:“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可真跟崆峒派结下深仇了,这老道非但伤势不轻,而且看样子筋骨还可能断了,要残废。”

  他两人互相猜疑,谁也没有想起做手脚的另有其人,因为谁都认为没有这种可能,崆峒道人一个个狠毒的望着石慧,可是没有命令,他们却也不敢在崆峒山上贸然动手,也不敢像他们在山下时那么猖狂,崆峒派教规虽不严,但名门大宗,总还有他气势不同之处。

  蓦然——

  白云下院进门的大殿之后传来几声极清越而高亮的钟声,钟声划破了秋日清晨的寒风,在这深山里传出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