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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又回到了沉默状态,仿佛刚才的那些对话根本就没发生。快十二点了,为了避开坐车高峰,桑无焉决定收拾东西先撤,到楼下,一看天,想了想又折回二楼办公室。

她走到窗户前的小桶前,拿起苏念衾的伞,再放到他手边:“你的伞,别忘带了,还下雨呢。”

东西是她帮他放的,要是她不送回来,他肯定找不着。

(5)

桑无焉在学校不到一个星期,就和去年刚分配来的小王老师混成了熟人。

“他不是我们这儿的老师。”小王谈起苏念衾的时候说。

“不是呀?”

“原先教盲文的郑老师生孩子休产假去了,徐老师又退休,本来学校要返聘她的,结果她得去外地带外孙,就缺盲文老师。然后裴校长和苏老师很熟,正好让他来代课,看这样子要代半年多吧。”

“那他是干什么的?不在其他地方教书?”

“不知道。”小王摇头,“他也从来不和我们闲聊。”

“哦。”

“可是他眼睛这样,能干啥呀?”小王反问。

桑无焉耸耸肩,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中的签字笔,思绪飘到别处。

念小学时她个子不高,每学期排体育队形老是站第一排的最后几个。无论做广播体操还是上体育课,和她挨着站的总是黄小燕。两个小个子凑一起,倒显得精神。恰好黄小燕和她家挨得近,一直约好一起回家,所以小学后来几年几乎形影不离。

有一年,她和黄小燕每次回家时都会在车站遇见一个盲哥哥。虽然双眼失明,但这一点儿也没影响他对生活的态度,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加上表情很和蔼可亲,时不时会有一同等车的人前去搭讪,关心他点什么,或者帮点忙,包括黄小燕在内。

和她不同,黄小燕是标准的自来熟,和谁都能神侃。其实,桑无焉也一直很想问他:“生下来就失明的话,要是别人说蓝色或者红色,你知道是什么模样吗?”生物课上学过红绿色盲的知识,她知道有类人分不出来红色和绿色,看起来是一样。

她由此一直好奇,要是全盲的人,怎么体会颜色呢?

但是桑无焉从来不敢。自始至终,桑无焉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

小时候的桑无焉个性和现在有些不一样,在家里倒是嘻嘻哈哈谁也不怕,可是一出去就蔫蔫的了。外边的叔叔阿姨或者同学老师,只要在她没有思想准备的时候突然问她点什么,她的心脏立刻飞速擂鼓,然后说话就开始结巴。

用桑妈妈的话说,就是一点儿也不大方得体,嘴巴也不甜。总之,不招人喜欢。

六年级的黄小燕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爱情哲理--喜欢的东西,就要勇敢去争取。那个时期,班上谈恋爱的不是没有,大家懵懵懂懂的,某个女生和男生下课一起嬉闹的话,时常会传出风言风语。

桑无焉内向些,却不呆,她看得出,黄小燕对那个盲哥哥不是没有别的心思。

后来,黄小燕要回她爸爸工作的工厂里的子弟校念初中。子弟校离市区有点远,黄小燕再也不能拉着她顺道路过那个车站。只是偶尔,桑无焉还能遇见那位盲哥哥,常年不变的笑仍然挂在他的脸上。

桑无焉到了新学校以后,桑妈妈先开始还听着她时时念叨起黄小燕来,无非是他们那个组扫地,某个男生又不扫,害得她们每个人分担了很多,还不敢告诉老师。

“要是小燕在,就绝对不可能就这么算了。”桑无焉讪讪地说。

“那你去告诉老师啊。”桑妈妈说。

“我?我才不去。”

或者又是她收数学作业,某个同学没有交,她把名字报告给老师,结果害得这同学一个星期没给桑无焉好脸色看。

“要是小燕在,绝对会替我出气。”桑无焉又开始自言自语地唠叨。

但是,渐渐地,桑无焉提起黄小燕的时候越来越少。两个人学校隔得远了,当时用电话的不多,联系少了,见面也少了,那些累积了六年的情谊似乎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冲淡。

到了最后,桑无焉都忘记每年没到六月就提前向妈妈要零花钱,给黄小燕准备生日礼物这件事了。

直到有一天,桑无焉和妈妈一起去买鞋,在门口看到黄小燕的妈妈。黄妈妈一脸憔悴,桑无焉叫她的时候她正等红绿灯,看到桑无焉半天才回过神来笑笑。大概只觉得脸熟,却忘了桑无焉叫啥。

“李阿姨,我是桑无焉,是小燕的小学同学呀。”

“哦,一下子蹿这么高了。”黄妈妈点点头,又朝桑妈妈笑了下。

父母一般都这样,总是觉得自己的孩子难带,而别人的孩子嗖地就长大了。

“小燕好吗,好久不见她了。”桑无焉又问。

这不问还好,一问起来,黄妈妈半天不见回答,却先红了眼睛。

“小燕……”她别过脸去,“小燕她生病了。”话刚说完,眼泪就滚了出来。

黄小燕得的病是脑癌。

三个星期前查出来,已经送到北京去治疗了。这次黄妈妈回来,是四处借钱的。

分手后,桑无焉走了好几米,又不禁回了回头,看到黄妈妈急匆匆地在人群中穿行,缓缓地就分不清究竟是哪个背影了。

以前,小燕就爱说:“脑仁儿疼。”

桑无焉在家无理哭闹的时候,也常听妈妈向爸爸告状说:“你女儿真是吵得我脑仁儿疼。”所以她并不知道这个脑仁儿疼是啥滋味,她也不能完全明白脑癌究竟是啥病。

但是,十多岁的孩子却晓得癌症就是要死人的绝症。

她回到家情绪低落极了,大人叫了好几次吃饭,她都没听见。最后桑爸爸将她抱出来坐在餐桌前之后才发现桑无焉已经泪流满面了。

两个大人不禁一对视,随即一起叹气。

第二个周末,桑爸爸陪着桑无焉到了黄小燕家里,正好她奶奶在煮饭。桑无焉得到爸爸的示意以后,将手里的牛皮纸信封给了黄奶奶,寒暄了几句就走了。

信封里有五百块钱。

一年后,黄小燕结束治疗回到B城。桑无焉一个人高兴坏了,而大人们都知道,手术并不能挽回什么,癌细胞在继续扩散。

那一天的情景,桑无焉永远记得。

她放学去了黄小燕家里。黄家在闹市区的一栋临街的楼上,七楼。桑无焉背着书包气喘吁吁地一口气跑上去,正好看到黄小燕蹲在屋子门口的蜂窝煤前煽火,炉子中午弄熄了,现在还没点燃,整个过道里都是呛人的煤烟。

黄小燕一手煽火,一手捂住鼻子,呛得眼泪直冒。

“小燕!”桑无焉叫了一声。

黄小燕闻声,回过头来,看见是桑无焉,便嘿嘿一笑。

同时,里面的一个中年男人也同时探了个头出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个婴儿。这个中年男人,桑无焉见过,是黄小燕的爸爸。至于那个婴儿,她却不认识。

“这是我妹妹,才两个月呢。”黄小燕笑笑。

桑无焉瞪大眼睛,问:“亲的?”她知道黄爸爸是厂矿的工人,超生是要丢工作的。

“当然是亲的了,难道我俩长得不像?”黄小燕说。

桑无焉在黄家吃过饭留到很晚,直到父母来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走到楼下的时候,桑妈妈突然说:“这当父母的也太过分了,孩子还没咋样呢,二胎都生出来了!”

桑爸爸瞅了瞅孩子,再向妻子使了个脸色,示意她不要说下去。

可是就是这么一句话,和刚才在楼道里那张不小心沾了点煤灰,瘦得只剩下皮的笑脸,一起烙在了桑无焉的记忆里。

数月后的某一天,桑无焉在家接到了黄小燕去世的消息。

也是在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里。

Chapter 3.[孩子他爹]

(1)

转眼到了寒假,桑无焉在研究生考试结束后回到B城老家。

“你考得咋样?”桑妈妈老问这问题。

“不知道。真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我又不是阅卷老师,我怎么知道。”

“那估计肯定考得不好。”

“嗯,就算是吧。”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确实考得不好,最后那一科她就压根儿没去。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觉得念书没意思,不想考研了。而且她根本没有怎么复习,专业课还好,但是英语一门就绝对过不去。

此类对话在母女俩之间重复了好几回后,终于不谈这个事情了。

过年的节目无非就是在家看电视,外出会同学,或者跟着老爸老妈走亲戚,闲下来的时候再四处逛逛。

正月初三,她接到电话说初中同学很多都回来了,晚上出来聚聚。

“许茜也来,你俩以前不是最好吗?”班长激励鼓动。

“还是算了吧。”

“快点啊,我们等你。”

同学会内容千篇一律:吃饭、K歌,大家聊聊往事再聊聊近况,个别甜蜜的还带着家属。

桑无焉下了公交车拐进火锅店门口的一个小超市买口香糖,出来的时候一边剥口香糖的外包装一边往朝前走,不到几步,就看到有两个人也正准备进火锅店。

这两人正是魏昊和许茜。

魏昊看到桑无焉也是一愣。

“无焉……”他说。

桑无焉定了定,准备转身就走。

“桑无焉!”许茜却大喊一声,将桑无焉叫住,随即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你躲什么?”

“我不躲什么,这路不是你开的,朝前朝后都是我的事儿。”桑无焉说。

魏昊夹在中间,不知道怎么办。

“你别总是一副我和魏昊对不起你的样子,”许茜说,“要知道,我们三个人之间,你才是第三者。”

看来这同学会本来就不该来。

桑无焉冷笑一下,退了几步转身就走。

她才从家里出来,才半个小时就回去的话,老妈铁定要盘问。于是她找了家小吃店混时间。

这个时候正是吃饭的高峰期,加上这店生意本来就好,顾客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桑无焉好不容易挤进去,叫了碗面。

店里又大声地放着收音机,正好在播这个时段的交通信息,要是几个熟人边吃边聊的话,得喊出来对方才听得见。

吃到一半,电台里放了一首歌,虽然在这嘈杂的地方辨不太真切,但是她听过这曲子。确切地说就是苏念衾那次在琴房里弹的那首钢琴曲。虽然此刻换成了其他乐器,还多了歌词让人唱出来,但她记得。

印象太深刻了。

她一直佩服会乐器的人,何况是一个能将钢琴摆弄得如此熟练的盲人。如果说当时听只是透着点中国味儿的话,如今从电台里放出来的这个原曲简直就是一首带着强烈古典风的歌。

“刚才观众朋友们听到的呢,就是徐关崞的最新单曲《梁间燕》。”主持人说。

桑无焉饱餐了一顿之后,双手揣在羽绒服里,在音像店里逛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张CD。

店里的小妹热心地过来询问。

“我想找徐关崞的歌。”

“这一排都是。”小妹领她看。

“不是不是,最新的那个,才出的。”

“你说《梁间燕》吧?”

“对,对,对。”桑无焉说。

“好像还没上市呢,这几天好多人来问过。”小妹笑。

“哦。”桑无焉失落。

“不过,”桑无焉正要出店,小妹在身后说,“不过,姐姐,你可以去网上搜搜。”

上网?

她前脚一进门,桑妈妈就问:“怎么回来这么早?”每次同学会都是不到十二点不回家。

“不好玩儿,就先走了。”

“魏昊刚才来电话找你,说要是你回来了给他电话,他来找你。”

“以后他来电话都说我不在。”

“你怎么这么对人家。”

“我怎么对他了?”桑无焉提高声线。

“这是你和大人说话的语气吗?”桑妈妈来气,“别我们一说啥你都烦,啥你都看不惯。人家来了电话找你,回个信儿是基本的做人道德,对陌生人也该这么做,别说你俩一块长大了。有些事情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人家魏昊对你算可以了……”

“妈!求你,别说了。”她嘴上说求,却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而且这和您没关系。”桑无焉补充。

桑妈妈更恼:“老桑,看看你女儿,说什么和我没关系,这都是什么话,我养她二十几年算白养,说她两句倒跟我来气。”

母女俩都是急性子。

桑爸爸从不介入其中的战争,呵呵一笑,算是了事。

就在纷争进入白热化的时候,门铃响了。

按门铃的是魏昊。

桑爸爸和魏昊他爸在一个大学教书,两家都住学校的教授楼,楼上楼下的,所以串门特别容易。

桑爸爸开的门,就像没事儿人似的直招呼魏昊进来坐。魏昊站在门口,似乎嗅到了家里的火药味儿,去留两难。

桑妈妈的脸色比变色龙换得还快:“小昊,你不是找无焉吗,这不,刚回来。”

桑无焉可不吃这套,直接转身进了屋。

桑妈妈和颜悦色地说:“我和老桑正说出去超市买点东西,你们年轻人聊。”拉着桑爸爸换了衣服就出门去。

桑无焉关着门在卧室,等了半天,憋不住了就想上厕所,又不知道外面这人究竟还在不在。她贴在门上听了半天,发现外面是一点动静没有。

生理本能突破理智,她毅然地开了门,环视一圈,没人,走了几步,突然发现魏昊坐在沙发上。

他看着她。

她也盯住他,然后见他起身慢慢走近。

“刚才茜茜说有朋友约吃饭,叫我送她去,我不知道是你们初中同学会……”

“我是第三者吗?”桑无焉突然打断他。

“你别听她说。”

“我是第三者吗,魏昊?”桑无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追问了一次。

魏昊没有说话。

桑无焉看到他不置可否的态度,鼻间一哼,转身摔门就走。

(2)

走的时候倒是很爽快,桑无焉完全忘记自己的生理欲望急需发泄,如今到了马路上,才开始急了。

她找了家KFC,迅速解决内急之后开始琢磨,家里是暂时不能回去了,万一魏昊还没走,或者老妈准备继续与她交战,无论是哪种情况,自己回去都是自投罗网。

内外交困。

她只得去了另一个同学家。这同学叫文瑶,前几天还来桑家玩儿。幸好此刻文家只有文瑶一个人在,看着文瑶在上网,桑无焉灵机一动说:“网上可以搜歌吧,你帮我查首歌。”

两个人趴在电脑前,输入《梁间燕》三个字。

搜出来的结果倒是挺多,但是桑无焉一一点进去试听,均没有一首是完整的,都只有半段。

那曲调从电脑音响里传出来,虽说只有半段,却丝毫没有降低它的悦耳程度。

“挺好听的。”文瑶赞叹。

桑无焉叹气,确实好听,但是远不是那天苏念衾亲手弹出来的感觉。

文瑶不知所以,以为她是为没找到全曲而失落,正想安慰她,却看到歌词上的一个名字,喃喃说:“居然又是一今写的。”

桑无焉闻言也瞧了眼屏幕。

虽说只有半首歌,但是歌词却是全的,被一个网友贴在博客上。

《梁间燕》

窗外燕蹁跹,两两飞时,绿水人家间。

旧时王谢,寻常巷陌,都是故园。

梁间燕,先偷眼,

有人惆怅黄昏,

听风听雨听缠绵。

桃叶复桃叶,春风无限。

王家子弟去渡头,

有桃叶一笑,殷勤语嫣。

两乐事,感郎独采,

但渡无所苦,丝丝蜜甜。

迁延。

千百年后,有乌衣巷,有渡叶渡,有梁间燕。

风流。

纸上云烟,有诗上情,有画中意,有心中煎。

蹁跹。

年年来此,有屋上瓦,有檐下巢,新泥旧衔。

只这窗下人,独立良久,

听燕语相媚娟。

过了桃艳,又是柳凋,燕燕。

过了黄昏,又是早晨,天天。

过了早春,又是晚秋,年年。

莺莺燕燕,语语嫣嫣,

朝朝呖呖圆圆。

明明幽幽,心心念念,

勤勤殷殷绵绵。

越看下去,越觉得有些巧。这歌词写的恰好就是上回和苏念衾说的那个关于王献之的故事,恰恰也有乌衣巷和桃叶渡。

“你说谁写的?”桑无焉问。

“一今。”文瑶指了指屏幕的右上方。

桑无焉猛然直起身体,开始有一种猜想。随即,自己又将它否定掉: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了。

晚上十一点到自家楼下,桑无焉看到家里的灯都熄了,才安心进屋。

她开了台灯认真地坐在书桌前,用理科生的逻辑分析能力,将苏念衾和一今的相似点一一写在纸上整理了一遍:

第一,一今接受聂熙采访的那天,她在电台遇见了苏念衾。

她点点头,在这一条后面画了个钩。

第二,就是这首新歌,她上回听到苏念衾在弹。

她又点点头,再画了个钩。

第三……第三……

貌似就没有第三了……

仅仅才两点好像不太能说明问题,桑无焉咬了咬笔杆,又加了一条。

第三,一今和苏念衾都在A城居住。

不行,桑无焉摇摇头,画了叉。在A城住的人多了去了,她也是其中之一。

如今有个东西倒可以甄别苏念衾是不是一今,就是聂熙采访一今的录音,经过这么多次的接触,她应该完全能辨认苏念衾的声音。

这么一想,心境倒变得清明了。

连续几天,母女俩都没和解,老妈还是对她拉着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