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前世,婆婆不喜,陈萱必要着紧换了的,今日,虽挨了魏老太太一句,陈萱硬是厚着脸皮没动。虽然脸上叫婆婆说的有些辣辣的,她觉着挺好的,这衣裳,穿上很暖和。而且,她相貌寻常,又有点壮实,像魏银这样好看的姑娘,就是穿最普通的衣裳也好看。像她,本就生得不好长得一般,穿件好衣裳,想也能衬得她略好一些的。魏银说的,今天有客人来呢。

陈萱纵是笨些,也知道,这样请客吃饭的日子,不能太灰头土脸,虽然婆婆和家里婶婶总说朴素是美,可陈萱知道,人们看到外头穿粗布大褂的下人是什么脸色,看到衣衫光鲜的人又是一种什么脸色。她不清楚,是婆婆和婶婶的话错了,还是许多人就喜欢说这样的假话。

陈萱顶着魏老太太挑剔不屑的眼光,迎到了李掌柜太太和赵掌柜太太。

两家太太对魏家人也都挺熟,陈萱出嫁前来北京,就是住的李掌柜家,这位赵太太,在成亲那天也见过。两位太太除了同魏老太太问好,大家彼此打过招呼,就夸了魏银和陈萱身上的衣裳。

魏银自来机伶,请两位太太坐了,笑,“是二哥带着我和二嫂新做的。

李太太拉着魏银看她身上的大衣,还摸了摸,问,“阿银,你这件是英国呢不?可真暖和。”

魏银一指陈萱,“我这件不是,这件是国产呢料,我二嫂这件是英国货,您去瞅瞅,可好了。”

李太太赵太太就去瞧陈萱身上的大衣了,直夸陈萱这件衣裳好,穿上显人才,夸得陈萱怪不好意思。想着这两位掌柜太太在上辈子可没这么热络,陈萱先时还不解,待赵太太说到,“可见咱家二小东家跟二少奶奶多么和气,刚看到二小东家身上也是一件黑呢料子,跟二少奶奶身上的是一样的吧?”

陈萱忽就明白了这两位掌柜太太这般热络的原因,原来,是因为她身上这件衣裳,与魏年一样的料子的衣裳。

李太太不知陈萱思绪风云变幻,眼瞅就要大彻大悟,李太太还说呢,“现下的英国呢可是难得,就是咱们隔壁卖洋面包的洋点心铺子的东家,听说到上海出差,特意做了身英国呢的西装三件套,唉哟,老太太,你都猜不到那衣裳多贵?”

“多贵?”魏老太太于银钱上向来敏感。

李太太夸张的瞪圆眼睛,双手上下比划着,以示这事如何不得了,“足花了一两金子!我的天呐,我才听我们当家说这事儿,都不能信!不就一件衣裳么,竟要一两金子!”

赵太太抓了把玫瑰味儿的瓜子,嘴里灵活的磕着瓜子,接了话道,“得看什么衣裳,也得看是什么料子,听说上海那边儿的裁缝店,有些个外国料子,进料子时就进做一套衣裳的料子,整个大上海,就这人身上穿的这一套料子,你想找个重样的,都没有,能不贵?”

陈萱都听傻了,一两金子!一两金子!一想到自己身上这大衣可能会值一两金子!陈萱的心脏就开始砰砰乱跳,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天大错事,一时间,更是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直待魏老太太砰砰拿瓷盅子敲桌沿,陈萱方回神,魏老太太盯着陈萱,确切的说是盯着陈萱身上那衣裳,目光已是不善,却是把喝茶的瓷盅子递给陈萱,嘟囔道,“怎么傻呆呆的,倒些茶水去。”

陈萱接了茶盅子添满茶水,放到魏老太太手边儿,魏老太太哼一声,问陈萱,“穿一两金子在身上是啥滋味儿?你可有大福了!咱们一家子这么些人,就你有这大福!”

陈萱知道,这时,说什么都是错,想闭口不言,又觉憋屈,连忙说,“要知道这衣料子这么贵,我再不敢做的。再说,我听李嫂子说,是上海的衣裳,才那样贵。我身上这件,是阿年哥拿回的衣料子,他说没用大洋,是朋友送他的。就花些做工费用。”

魏老太太哼一声,想想陈萱这话也在理,虽然魏老太太认为儿子有这样的好料子没来先孝敬她让人恼,可总算料子是别人送的,总比真花二两金子要好。魏老太太气焰稍平,又有李太太、赵太太劝着,“哎,我们也是听人一说,谁知是真是假?老太太您可别恼,这都是我们说错了话。”

魏老太太与两位太太道,“你们哪里说错了,要不是你们说,我都不知这些洋料子这样费钱,以后咱们可不做了,不是咱家的家风。”

两位太太连忙转了话题,陪着魏老太太说起过年的事来。

待中午用饭,正阳楼的席面儿,自是比魏家自家烙的羊肉饼、肉包子什么的体面。陈萱陪坐下首,小心翼翼的没惹魏老太太不悦。只是,当天晚上,魏老太太还将大衣的事细问了二儿子一回,魏年说他娘,“这算什么好的,娘你给我姐那块才是真正英国名牌,你给大姐那块,起码值五两金子。我后得的这块,比那块花呢差远了。”

魏老太太听说大闺女搜刮走的那料子这般值钱,当下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魏老太爷把手里的铜嘴红木烟管在炕沿上敲了两下,递给魏老太太填烟,直起有些佝偻的身子问二儿子,“哪里来得那般好料子?”

魏年道,“有几个英国佬淘换东西,我帮着牵了个线,这不过是一点谢礼。爹,可惜咱们没门路,不然,现在要是弄些英国料子来卖,也能赚一笔。我看,这些舶来货,越来越火了。”

魏老太爷道,“咱们北京,到底不比上海。”

魏年道,“爹,明年我想请个先生来学点洋文。”

“学那做甚?”接过烟管,魏老太爷划洋火点上,抽一口,吐出淡淡烟雾,眯着眼睛问。

魏年坐炕沿跟他爹说,“就我先前给英国佬牵线的事,我得的这些,不过是人家剩下的。我看那给英国佬办事的也没什么了不得,无非就是会几句洋文。再说,现下您没瞧见么,北京城里洋人洋货越来越多,会些洋文不是坏事,起码有用着时不用求人。”

魏老太爷又吸一口旱烟,缓缓吐出一股浓烈的旱烟味,道,“嗯,过了年请个先生来家教你。”

魏年见他爹没别个吩咐,就回房睡觉了。

待魏年走后,魏老太爷才说魏老太太,“你别什么都给大丫头,她这都出嫁的人了,赵家什么没有。”

魏老太太捂着心口,心疼的直抽抽,“我要知道那料子那般值钱,我早锁起来了。这个阿年,不提前同我说一声。”整个新年,魏老太太就在心疼衣料子的心绪中度过了。

不同于魏老太太心疼衣料子心疼金子,魏年对陈萱今天的穿戴还是很满意的,想着陈萱虽有些土气,可给好衣裳一衬,也不大明显了。又因着父亲准了他学洋文的事,魏年回屋时心情不错,还说陈萱,“那大衣穿着不赖吧?”

“何止不赖,我听李太太说,这种英国料子,一身衣裳就要一两金子,有这么贵?”陈萱两辈子也没穿过这样贵的衣裳,更没见过一两金子。

“你听李太太胡说,她那人,跟个大炮似的,嘴上哪里有个把门。”

陈萱听说没那样贵,才算稍稍放心,倒了杯水给魏年。魏年同陈萱道,“过了年有空把西配间打扫一下。”

“可是有用?”

魏年把学洋文的事同陈萱说了,陈萱知道上辈子魏年也是学过洋文的,只是,上辈子魏年可没有这样细致的同她说学洋文的缘故,陈萱自己不识字,却也知道识字是极好的一件事。陈萱立刻道,“明儿我就收拾。”

魏年笑,“也不用这么急,请洋文先生也得年后了。”

陈萱由衷的说,“学会洋文,做事就更厉害了。”

“哎,你不晓得,现在有许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留学生,又有见识又有学问,这做生意,不进则退。你看城里那些个洋货铺子,多火爆。咱家就是没海外的门路,眼下生意还成,以后就不好说了。我这学了洋文,也好找些英国佬、美国佬的探探路。”魏年说着,眉宇间的神采飞扬让陈萱不由看入了神。

魏年见陈萱看自己都看直了眼,连忙收敛颜色,轻咳两声,正色道,“你可不要喜欢上我啊。”

陈萱看他一本正经的提这种要求,得庆幸自己早活过一辈子了,此时不觉心酸,只是好笑,陈萱道,“咱们不是说好的吗?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只管放心,我刚是在想,”陈萱忽地慧自心生,道,“我是在想,你说城中有那些有见识的留学生,又会说洋文,要是想同外国人打交道,出钱请他们帮忙不成吗?”

魏年道,“你说的容易,真有本事的人家都自己干了,还有些出国混几年回来的,自己个儿洋文都说不俐落,别个还有啥能指望他们?再者说,做生意可没你想的这么容易,想找个可靠的人不容易,想找个坏事的可再容易不过。自己不懂,就容易被人糊弄。咱爹做生意,都是自己在这行里趟一趟道,才知这一行是怎么回事。”

陈萱点头,“是这个理。”

第7章 不一样

年前,魏家请过掌柜,又给掌柜伙计的都发了过年的银钱,铺子便正式放年假了。魏家这里还有些年礼有走,譬如,几家生意往来人家,还有就是魏家的亲家赵家。

这些,就是魏家男人们的事了。

不过,有一桩,是魏银做的,那就是,给房东许家送了两包点心两条鱼,还有就是明年的房租。

要说,魏家也不是没钱在北京城置宅子,可就像魏老太太说的,咱们有家啊,咱们家不在北京城,在北京,这是来做生意的,以后老了,还是要回老家的。

所以,完全没必要在北京城置宅子。

于是,魏家这些年,一直是租别人宅子住。

好在,这院子也不小,三进院子,二十几间屋子,足够魏家人住了。

给许家送房租的事,魏银叫着陈萱一道去。魏银的话,“让二嫂去认认门儿。”

“有什么好认的,就是前后院。”魏老太太嘟囔着,掀开大锅,一阵炖肉的浓香便扑面而来,不要说厨房,就是整个魏家,都给这炖肉香的了不得。李氏递上筷子,魏老太太接了筷子在肉上一扎,便扎了个通透,魏老太太笑的眉眼弯成一线,“这肉好了,别再添柴了。”

李氏应一声。

魏老太太回头见陈萱在一畔站着还往锅里瞅,遂挥了挥手,“去吧去吧,你成亲那天,许太太也是来过的,去认认门也好,前后邻的住着。”

陈萱知道向来年下炖肉,魏老太太要吃第一口,如今这肉炖好,魏老太太想是担心她留下来吃炖肉,方打发她同魏银一道出去。陈萱也不多说,她虽也喜欢吃炖肉,可还没到馋的地步,就同魏银去了。

陈萱回屋把出门的大衣换上了,魏银也换了新大衣,俩人相视一笑,魏银拎着点心包,陈萱提着竹篮,里头是两条冻鱼。许家这原是处四进宅院,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如今许家老爷也没什么营生,就指着赁院子的银钱过日子。许太太见着魏银陈萱过来,连忙自厨下出来,热情的招呼俩人进屋。

许家也是旧式人家,不过,同魏家做生意的人家不同,许家祖上说是念书的。一进他家堂屋,迎面而来的就是正堂墙上挂的一幅花卉卷轴,卷轴两侧是相宜的对联,至于写了什么,陈萱就不认得了。许太太在上首坐了,请魏家这对姑嫂也坐,许家的那位姨太太已是洗手端了热滚滚的茶来,许太太笑看向陈萱,“今年府上添了人口,我一直想过去同你家老太太说话呐,偏生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倒是你们先过来了。”同陈萱魏银问了好。

二人递上礼物,许太太直说客气。

魏银又送上明年的租金,许太太笑接了,同那位姨太太道,“咱们新蒸的高梁红枣的粘窝窝,这会儿正是好吃,拿两个给阿银和二少奶奶尝尝。”

陈萱见许太太穿的是一身洗的发白的棉旗袍,身上的首饰不过耳朵上一对细细的银耳圈,倒与自己戴的有些相似。魏家赁的是许家三进宅院,许家自己住的,反就是这一处截开的大院子,院子虽大,也不过十来间房,可见许家生活并不宽裕。而且,据陈萱上辈子知道的,许家六个孩子,不论儿女都要去学堂念书,每年又是一笔不小开销。许家不是富裕人家,就是他家的粘窝窝,怕也只有在过年时才会蒸上一些,陈萱觉着不大好意思留下吃,魏银同许太太很熟,已是笑眯眯的应承了,“唉哟,我年年冬天就盼着许婶婶你蒸的粘窝窝。”

许太太笑,“阿银你是常来的,二少奶奶是头一遭,二少奶奶莫拘束,我家老爷同府上老太爷是极好交情,只当自家就是。”

陈萱连忙应了。

许姨太太端着个黑漆茶盘进来,茶盘上两个粗瓷小碗两双木筷,一碗里放了一个新出锅热气腾腾的高梁米和了红枣蒸的窝头,因高梁米发黏,故而叫粘窝窝。别看北京城里许多高档饭食陈萱不一定见过,但这粘窝窝,以前在老家过年时,婶婶也要蒸的。见魏银接过碗吃了,陈萱也没推却,接过尝了尝,的确好吃,高梁面好,枣也甜。陈萱道,“这窝窝蒸得好吃。”

许太太笑,“这是我们院里的老枣树结的枣,这树也有两三百年了,每年八月十五打了枣,我都晒了存起来,年下使着蒸粘窝窝吃。高梁面是我们乡下的一位族叔给的,我尝着,以往年在面铺子里买的要好些。”

对米面,陈萱再熟悉不过,说,“这是今年的新面。”

许太太越发高兴,“是。”

魏银问,“许婶婶,二妹三妹不在家么?”这问的是许太太家的两个闺女。

许太太道,“她们今天学校放假,估计是学里的先生有课业交待,一会儿就回来了。”

因着许家两位姑娘不在,而且,过年家家都忙,所以,吃过许家的粘窝窝,魏银陈萱就告辞回家了。许太太很客气的让家里姨太太装了一大青花碗的粘窝窝,请魏银带回去给魏家老太太、老太爷尝尝。

魏银也没客气,谢过许太太,就与陈萱回家去了。

俩人回家时,魏老太太果然已经吃过炖肉了。这倒不是陈萱神机妙算,是年下这肉炖的咸,魏老太太一上午就喝了三茶缸子水,却茅房数次。

上午炖肉,下午炸鱼。

除了要过油的大鲤鱼,还有就是一瓦盆的小银鱼,这种鱼极小,不过寸许大,收拾好了裹上面糊炸个酥透,是极下饭的。魏家人都爱吃这口,魏银也跟着一起在厨下忙,她时不时的就要拈一只来吃。魏银一向讨人喜欢,她不是只自己吃,一时还要喂大嫂、二嫂吃,叫魏老太太瞧见,难免念叨一回,“年还没过,就都叫你们吃没了。”

“炸出来还不就是叫人吃的。”魏银道,“妈,我给你在小灶上热了馒头,就着这刚炸好的小鱼,你跟阿云吃两口吧。”

魏老太太顿时没意见了。

后半晌的时候,许家两位姑娘过来找魏银玩儿。

魏银拿了点心,三人去魏银屋里说话,待许家两位姑娘走时,陈萱把洗好的大青花碗拿出来,笑道,“正好一道带回去。”

魏银一拍脑门儿,笑,“看我,都忘了,省得我再跑一趟了。”把碗给许家两位姑娘带了回去。

其实,陈萱有些事挺想不通的,她私下同魏银说,“阿银,你比我聪明,你帮我想想。说实在的,我看,许家家境一般,你说,怎么许家这么多孩子还要念书呢?我听说,念书挺贵的,北京城的学堂更贵,要是许家孩子不念书,出去寻些营生,日子肯定比现在好过。”

“许家跟咱家不一样,他家是书香人家,祖上就是念书的。你看,家里都穷成那样了,我同二嫂说,咱家虽不算有钱的,可平日里吃穿总不愁。许家一天三顿,平日里就是咸菜大酱窝窝头,可就这样,许家叔叔连家里女孩子都要供着念书。”说着,魏银将手一摊,无奈道,“咱家就不成,咱们家,就男人念书,女人都不识字,人家现在都管这叫睁眼瞎。阿云这么大了,也不叫她念呢。要我说,这都是旧观念。”

“许家,我看也是旧派人家,他家还有姨太太呐。”陈萱说。

“人家娶媳妇上旧,念书上可不旧。”魏银快人快语。

陈萱才知道,原来,世上的人家也不都是一样的。

陈萱又说,“阿银你不识字么,我看你识字的啊?”

“那都是二哥以前念书,我偶尔学的。念书有什么难的啊,爹是不叫我念,要是叫我念,我一准儿能考上那个叫大学的学堂。”魏银很是同二嫂嘀咕了一回。

第8章 借钱

陈萱虽则上辈子就知道许家,也与许家认识,只是,她性子沉闷,不讨喜,什么事都爱憋在心里,再加上上辈子一颗心就在魏年身上,自己过的煎熬,岁月亦是蹉跎。如今重来,放开魏年,陈萱发现,身边许多事是值得自己多想一想的。

陈萱两辈子头一遭发现,原来,世上还有许家这样的人家,穷到吃大酱咸菜窝窝头,也要供家里孩子念书。而且,不只是男孩子念,女孩子也一样到学堂念书。

这样的人家,叫。

陈萱在唇齿间无声的咀嚼两遍,心中有些难言滋味。

陈萱给魏年收拾西配间越发用心,就是那张魏家人除非算账时才用的有些陈旧的书桌,都被陈萱一遍又一遍的擦到光可鉴人。连带着西配间的窗帘,椅子上的坐垫,都被陈萱拆洗的崭崭新,魏老太太瞧见她把西配间的地砖缝都打扫的纤尘不染,嘀咕一句,“对阿年的事倒挺上心。”

陈萱其实不是对魏年的事上心,她就是觉着,念书这事,当真是一件极了不得的事。

魏银虽然说自己识的字也不多,不过,魏银却是能帮着魏老太太记一记账的。大嫂李氏在娘家也是学过认字的,所以,平日里采买菜蔬的事,都是大嫂李氏来办。陈萱并不是眼红大嫂这采买的差使,她就是觉着,认字当真是一件极有用处的事。

不像她,一个字都不认得。

像魏银说的,现下都管这种人叫睁眼瞎。

睁眼瞎。

年三十的时候,后邻许家送来许家老爷写的对联,魏老太太让魏杰魏明两个孙子贴在门口,魏云跟着哥哥们一道贴对联。魏银则去了西配间裁红纸,陈萱把炭盆给她端过去,又给她倒了一碗热茶水,说,“西配间儿没个火,怪冷的,老太太屋里裁也一样啊。”

“以前也想不起来西配间,二嫂你把西配间收拾的这么好,这里宽敞,妈屋里东西多,太挤了,就过来裁了。”魏银俐落的把红纸铺好,陈萱帮她比对齐了,随口问,“这红纸裁来做什么?”

魏银道,“做红包啊,过年了,咱们做长辈子,初一阿杰他们要拜年的。”

陈萱心里一阵发慌,继而脸上有些火辣,就听魏银说,“二嫂,我一起帮你做了吧。”

陈萱忙不迭的应了一声,心里却是愁的要死,她怎么把这事忘了呢。是啊,明天是大年初一,孩子们拜年,做长辈的,都是要给压岁钱的啊!

可是,她嫁过来时,除了这几件嫁妆,婶子没再多给一文钱,几个侄子侄女的红包要怎么办?上辈子,上辈子…上辈子在魏家的第一个新年,她那时刚进魏家门,魏年不喜,婆婆刁钻,再加上过年各有各的忙,也没人提醒她,她自己也没想到。那一年的初一清晨,陈萱窘迫的恨不得钻地缝里去。到后来在魏家的十几年新年,她一样没钱,都是给侄子侄女的做件新衣做双新鞋什么的。

这可如何是好呢?

现做衣裳做鞋也来不及了啊。

哎,就是现做衣裳鞋袜来得及,她也没料子给侄子侄女的做衣裳鞋袜的。

陈萱愁的,对着一桌子鸡鱼肘肉的年夜饭都没吃几筷子。

好在,魏老太太对媳妇的要求一向是干得多吃得少,见陈萱吃饭克制,魏老太太很满意。

陈萱愁的紧,想着早些回屋想个法子,偏生年三十要守岁,魏老太太张罗着打牌,陈萱虽不会打牌,也被魏老太太留在一畔服侍着添茶水、拢炭盆,还要兼给魏老太太纳鞋底,这是魏老太太明年春天要穿的单鞋。

陈萱低头纳着鞋底,一直愁到守完岁。十二点钟时,魏家男人们在院子里放了代表“高升”的二踢脚,魏老太太的牌局也散了,大家各回各屋。

陈萱随着魏年回屋,二人洗漱后,魏年被子一蒙头就要睡了。年三十这夜,屋里的灯是不灭的,院里的灯也亮着,整个北京城都沉浸在新春的喜庆中。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陈萱终于拿定了主意。

陈萱看着蒙头的魏年,两只手扭在一处,扭了半日方说,“阿年哥,能跟你借一块五毛钱不?”

魏年听陈萱这话就露出头来,他头枕双臂,一张面孔雪白漂亮,衬得那极村气的鸳鸯戏水的被面都显得没那么艳俗了。魏年好奇,“你用钱做什么呀?”大过年的,陈萱竟然找他借钱。

陈萱因为自身的贫困,窘的脸都红了,她一向喜欢魏年的漂亮,这个时候,却是根本没顾得上看魏年一眼,低头小声说,“明儿大年初一,今儿下晌我同阿银糊红包时才想起来,得给孩子们准备压岁钱,我没钱,想着,先借你一块五,一个孩子五毛钱,等以后我想法子挣了钱,再还你,成不?”因事情有些丢脸,一开口,陈萱索性一股恼都说了出来。她绝不想再重复前世孩子们给她拜年时,那种两手空空的羞愧与窘迫。

魏年听竟是这样,又是想笑又是无奈,支起身子道,“你去衣柜里我大衣里袋的钱包拿就是了,每个月爹也会给我发一份工钱,虽然不多,就算零花,我都放里头的。前几天我放钱你不还见着了,至于愁一大晚上。”

陈萱一见魏年肯借钱给她,心下很是高兴,又极感激魏年,想着,得说几句魏年爱听的话让魏年高兴才好。陈萱便道,“你也知道咱俩早晚要分开的,我虽见了,却不好用的。阿年哥,我如今在你家吃在你家住,都是极大情分了。就是这钱,也是我借的,等我想到挣钱的差使,挣了钱就还你。”

陈萱这样客气,魏年倒有些不好意思。他这人,只是不愿意这桩亲事,陈萱在亲事上明理,魏年就觉着陈萱是个好人了。听陈萱这样说,魏年笑,“也不用这样,咱们就是不做亲,原也是亲戚。”是的,魏陈两家,原是远亲。

陈萱笑笑,过去衣柜里取出魏年的钱包放到小炕桌上,又拿出下午新糊的红包,取出三张五毛的各红包里都放一份。魏年提醒陈萱一句,“你再多放两个红包,年初二大姐就带着阿丰阿裕回来了。”

陈萱想着,这钱是她借魏年的,以后她是要还的。她同大姑姐关系又不好,干嘛要费这个钱,陈萱便说,“大姐也知道我是从乡下过来的,没什么钱。”

“你可别这样,你要是不给她家孩子压岁钱,她还不得吃了你啊!咱娘还不知要怎样念叨。”魏年连忙又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五毛钱的票子给陈萱,说她,“再装两份,就当买个清静。”

陈萱把丑话说在前头,“那这个算你的,可不是我借的。”

魏年忍笑,“成成,算我的,算我的。”

陈萱却是没红包了,就把这两张票子先收起来,道,“到时直接给吧,没红包了。”

魏年无所谓,估计他大姐只要见着钱,也不在意有没有用红包装。

把红包收好,陈萱给魏年将钱包放回衣柜的大衣里袋,想着,虽是借的钱,好在明天能支应过去,陈萱终于放下心,睡了个安稳觉。

待第二日,孩子们拜年,长辈给发红包的事也很顺利。只是红包发了出去,欠魏年的一块五毛钱可怎么还呢?陈萱发现,借钱的时候觉着很不好意思,很窘迫,可是,这想法子挣钱的事,比借钱还要难一百倍不止。

陈萱唯一安慰的便是,魏年一向大方,倒是没催她还钱。

可这样一笔巨款压在陈萱心头,陈萱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借了人钱,那是要当天大事的。

陈萱简直未有一日能忘。

于是,从大年初一始,陈萱就开始发愁还钱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