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萱做保,“你只管放心,我再不能忘的。”

魏银还给陈萱这新衣裳出了很多主意,“现在虽说很流行西式服装,可要我说,西式服装的款式是比咱们以前的那些衣裳合身,穿起来也好看。可也不一定都要用洋料子做,如今外头,为件洋料子能打破头,其实,咱们的绸缎、棉布,也都是好料子。借一借那些洋服装的款,用咱们自己的料子做,衣裳一样好看。”

“这能成么?”

“做做就知道了。”魏银直接道。

陈萱抚摸着手里的料子,十分珍惜地,“这料子可贵了。”

魏银笑,“反正是二哥出钱,二嫂你这么心疼做什么。”

陈萱心说,阿银你哪里知道,我都欠你二哥一屁股债了。不过,看魏银信心满满的模样,陈萱将心一横,也就做了。

陈萱这回的衣裳,因是要去参加沙龙穿,做的很有些文雅气。料子就不是常见的大红大紫的颜色,这是件粉蓝暗花底的料子,颜色上不以鲜亮见长,不过,却是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斯文干净,款式也很简单,比着身体尺寸裁的西式大衣样式,不过,却是比大衣更合身,因陈萱瘦了不少,把陈萱那高挑的身材都衬出来了。与西式大衣常用的翻领不同,陈萱这一件,用的是旗袍的小立领,领边儿还缀了一圈儿白兔毛,连带着衣襟袖口,都缀了白兔毛,别说,小兔毛这么一缝,陈萱整个人都洋气不少。

陈萱这衣裳做好,还没穿时,挂在衣柜里,魏年就说这回的衣裳不赖。陈萱笑,“银妹妹帮我按着画报上的款式做了点儿改动,这要再不好看,可就没好看的了。”

魏年点头,“这穿衣打扮上,你是得多跟阿银学着些。”

陈萱很是认可魏年这话,直夸魏银,“阿银的手特别巧,我做针线也做了很多年,可是这些衣裳的样式,阿银想一个出来,就是比我想的好看。她人也生得好,我觉着,阿银就是书上说的那个,慧质兰心。”

魏年又是一乐,自从陈萱念了书,就特爱活学活用的用成语。有时听着,极是有趣。

陈萱看魏年笑,问他,“笑什么,我说的不对?”

“对,谁敢说你说的不对啊。”

“那你笑什么?”

“我是听你说的好,才笑的。”

陈萱心说,笑吧笑吧,你马上就要被我赶超了。到时就该换这后进生被她笑了。

因为魏年晚上从来不肯好好看书,被陈萱认定为懒惰不上进,故此,在陈萱心里威望值大跌。不过,这一点,魏年是不知道的。待收到文先生寄出的请帖,其实说是请帖也不尽然,如今是新时代了,除非婚丧嫁娶的事儿,不然,像这种聚会,都没人正式下帖子了。文先生这个,就是一封短信,上面疏疏两行,就是请贤伉俪参加下月初八的沙龙聚会的意思。

就这么两行字,陈萱翻天覆去的看了好几遍,最后还很殷切的问魏年,“阿年哥,文先生这请帖,能送我不?”

魏年无所谓这个,“你要就拿去。”

陈萱把这封信连带着信封都是仔仔细细的放在抽屉的最里头,魏年见状不禁好笑,“你以前也不认识文先生,怎么这么激动?”

“我早同许老爷请教过了,许老爷说,文先生特别有名气、特别有学问的人哪。”陈萱认真的说,“这是我第一次见这样的大人物!阿年哥上次跟我说世界潮流的事,我一天都没忘记过,这事儿咱俩都不大懂,可我想着,像文先生这样的大学问家,应该是懂的。咱们有不懂的事,找懂的人问一问,这多好啊。还有,我想着,书上说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就是说,跟什么人近了,就会学什么人。我跟阿年哥近了,我就开始学习洋文了,像文先生这样的大学问家,咱们多打交道,说不定以后也能变的有学问一些。人有学问,就能更聪明,聪明了,就能把事情做得更好。”

魏年听陈萱说话一套一套的,笑道,“成,那你就好好准备吧。”看陈萱都跟许老爷打听文先生的事,就知道陈萱这准备的有多充分。

到沙龙那一日,陈萱换上新衣裙就同魏年过去了。魏老太太在家直嘀咕,“怎么如今这交际,男的都要带媳妇啊?”

“是啊,现在洋派人都这样的。”魏银道。

魏老太太听小闺女说都这样,虽有些不满陈萱总是出门,也没再说什么。

陈萱盼这一天盼了很久,尤其还能负债裁新衣,可见陈萱对沙龙的期待之高。

不过,沙龙还是与她想像中的有些不一样。

文先生家的花厅都是做西式布置,地上铺着花卉绚丽的手工地毯,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大书架,垒着整整齐齐的书,依着窗摆着两三组可以供三四人坐的长沙发和圆型的适于二人交谈的小圆桌和沙发椅,疏落间设一两盆红梅水仙。陈萱只看到那满墙的书就两眼放光了,待她从书墙上回神,就觉着,这沙龙同她想的,还真有些不一样。

陈萱跟着魏年进去,陈萱一直认为,像魏年这样耀眼的人,肯定到哪里都倍受瞩目的。可是,到了这沙龙上,陈萱才发现,并不是如此。魏年并不受欢迎,有遇见的人,魏年打招呼,人家只是给个客套的微笑,有些个,连客套的微笑都没有,更不必说交谈了。好在沙龙的主人对魏年表示了欢迎,魏年半点儿没受刚才遇冷的影响,他笑着给陈萱介绍了文先生。文先生就如魏年先时说的那样,四十岁上下,唇上留一抹短胡,个子并不高,消瘦,两眼却极是有神的。文先生原是正坐在椅中同人说话,见到陈萱,竟站起身与陈萱握手。陈萱知道握手是洋派的礼仪,只是,她还从未与人握过手,此时连忙有些紧张的伸出手与文先先交握,第一次握一个男子的手,尽管是文先生这样的长辈,陈萱还有些羞涩,脸上微微泛红,她的神色却郑重到近乎庄严的模样,口吻也极是认真,“我在家就听闻过先生的名声,今日能见到先生,是我这辈子最荣幸的事。”说着,与文先生握在一起的手不由微微用力。

文先生含笑回握,文先生是个细致人,他感觉到陈萱手中的粗糙的茧子,神态放的愈发温和,带着一种长者的宽厚问起陈萱,“我听魏年说起过魏太太,魏太太现在读什么书?”

陈萱心说,果然现在的新派人是称先生太太的,她连忙回答道,“国文的话,在看《史记》。洋文的话,一直是在跟我家先生学《英语模范读本》,偶尔有空读几页《A Doll\'s House》,因为有词汇不大认得,要查阅英文字典,读的比较慢。”

不说文先生因陈萱这话对她多了几分赞赏,就是一畔的魏年也不禁为陈萱这句对答叫好。虽然陈萱看的书并不多,魏年也知道,凭陈萱的实诚,估计就是想什么就说什么了。但是,这仍是一句既得体又体面的对答,就是魏年听着,也觉陈萱这么一说,就格外的高大上了。陈萱却是没想这许多,因为,文先生亲自为她引荐了旁边的另一位齐耳短发的女士,这位女士眉毛细长,下巴尖尖,眉眼精致,小腹微微隆起,可以看出已怀有身孕,文先生笑,“陈女士也喜欢《A Doll\'s House》,你们应能聊到一处去。”

陈萱连忙学着刚刚文先生伸出手的模样,与陈女士握手,彼此略做介绍,陈女士就请陈萱一道去旁边的沙发里聊天了。陈萱并不是个擅言谈的人,不过,陈萱也知道不能干坐着,她想了半天才想了一句话出来,“我也姓陈。”

陈女士笑,“那我们有缘了。”

陈女士问陈萱在哪里高就,陈萱知道这是问她哪里工作,不禁有些自卑,刚垂下眼睛,想到魏年说过不许他垂眼耸眉的,陈萱又连忙抬头看向陈女士,心中仍是止不住的有些羞愧,“我在家,没有工作。”

“这也没关系。”陈女士微微一笑,“听先生说你喜欢《A Doll\'s House》,不知喜欢里面的哪个角色。”

“我才看了一半,还没看完。”

对于陈萱三言两语就能把天聊死的本事,陈女士很干脆的从沙发上站起身,眼中带着三分客套的问陈萱,“你要喝茶还是喝果汁,我帮你去拿。”

陈萱最担心的就是陷入一种死木头的状态,她也最不愿意麻烦别人的,连忙跟着陈女士起身,“我自己拿吧。”

陈女士带她过去饮品区,那里有西洋的厨师准备着餐点饮品,陈萱轻声的同厨师用英文要了一杯咖啡,陈女士细长的眉毛微微挑起,自己也端了杯咖啡,笑道,“原来您也喜欢咖啡。”

“我喜欢咖啡的味道。”

“是啊,这样的浓醇四溢,细品起来,苦中带酸,酸中有柔,柔而香醇,醇后回甘,简直就像人生的风风雨雨,苦辣酸甜。”

看着陈女士谈论咖啡时的陶醉面孔,陈萱觉着,自己跟人家也真不是一路人。陈萱主要是喜欢咖啡这种很特别的,糊锅底的味道啦。至于啥酸啊柔啊风啊雨啊的,陈萱半点儿感觉不出来。叫陈女士这么一陶醉感慨,陈萱都不好意思的往咖啡里加奶加糖了。好在,陈女士也没同陈萱聊多久,一时有位穿长衫的男子过来,陈女士眼神中带出几分热络,“吴教授,我帮您介绍,这位是陈女士,与我同姓。她今天头一回来,对这里不大熟,吴教授帮忙介绍一下。那边儿容先生到了,我得先过去打声招呼。”

陈萱很有些不好意思,以为自己耽误了陈女士的事,连忙道,“您快点儿去吧,我一个人也没关系的。”

陈女士歉意笑笑,便转身走了。

这位吴教授带着一幅斯文的圆边儿眼镜,人也是斯斯清瘦的样子,极富书香气,与陈萱握手认识后,就与陈萱说起话来。相对于陈女士这位感慨咖啡的,陈萱还是更愿意与教授聊天。尤其这位教授还是北京大学的教授,陈萱景仰极了,连忙道,“那您可是大学者,大学问家。”

吴教授随手一扶眼镜腿,笑,“您实在太过奖了。”

“哪里,都是实话。”陈萱对大学是极为向往的,很是打听些大学的事,从大学的不同系院到不同专业,再到考大学的科目,陈萱都打听遍了,以至吴教授都忍不住问,“陈女士是准备考大学么?”

“我念的书太少,怕是考不上的。但,既便是考不上,听您说一说,也足够我向往的了。”说着,陈萱眼睛里情不自禁的流露出浓浓的羡慕。陈萱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二十一,她如今早不是初来北京城时粗手大脚的壮实模样,如今的陈萱,个子高挑,乌眉杏眼,皮肤带一丝健康的蜜色,眼神清澈又真诚,虽说她没念多少书,可这样的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表露出羡慕来,饶是吴教授这位极有学识的大学师长,都忍不住心生愉悦的。

尤其,陈萱这样的好学,对学识既景仰又渴慕,吴教授不禁说,“你若是有空,随时可到北大来找我,我带你到校园里走一走,看一看。”

陈萱当然不会拒绝,她简直满面欢喜的说,“这当然好,只是,您是大学里的教授,还是得您有空的时候,不能耽误您的课程。而且,怕我不能一个人去,我家先生同样对大学非常仰望,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打扰到您。”

陈萱刚说完,就听后头“咕唧”一声短促的笑声,陈萱回头,见是后面沙发上坐着的另一位不认识的西装男子,正在半直起身,手忙脚乱的整理深色西装外套上的一片污渍,伸手拦住了陈女士要帮忙擦拭西装的动作,西装男子声音温柔带笑,“我去洗手间整理一下就好。”然后,望向陈萱时不禁又是一笑。

陈萱这才看清楚,这人有一双极飞扬的眉,极俊逸的眼。

第36章 沙龙的影响

这是一位陈萱两辈子见到的唯一一位能在相貌上与魏年比肩的男子,纵是陈萱这样拘谨羞涩的人也不由露出些许惊艳, 不过, 这种相视只是片刻, 便交错开来。

陈萱对陈女士微微一笑,转身继续与吴教授交谈。让陈萱失望的是, 吴教授的谈兴大不如前, 也没再提邀请她和魏年去北大的事。待沙龙结束,魏年带着陈萱与文先生告辞,文先生问陈萱,“魏太太收获如何?”

陈萱眼神郑重, 点头, “让我增长了许多见识, 来先生这里半日的启发,比我看半年的书都要多。”

文先生一笑,十分欢喜,伸出手, “下次沙龙的时间在下个月八号, 魏先生魏太太有空只管过来。”

“谢谢先生,我们一定来。”陈萱与文先生握手告辞。

离开文先生家时已是下晌,冬日近傍晚的阳光仿佛薄透的金色琉璃,是一种冷色调的暖, 映入陈萱的眼睛生出熠熠光华, 她心里的欢喜更不必提, 情不自禁的同魏年说, “要不是阿年哥带我来,我再不能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好的地方。阿年哥,我今天可是长大见识了!”

魏年一向认为这些文人的沙龙有些枯燥,与那些个文人也说不到成块儿,倒是陈萱如鱼得水,魏年也受了些陈萱好情绪的感染,打趣,“我见着了,跟那个吴教授谈了半日。说什么了,能说这半日。”

“就是说一些大学的事儿。”陈萱的眉眼都是从未有过的活泼,一时欢喜,一会遗憾,“原本过来,我是想向文先生请教世界潮流的事儿的,可看文先生那样忙,就没问。等以后有空,再来同文先生请教。吴教授也是个极有学问的人哪。”

俩人出了文先生家所在的胡同,到胡同口叫了黄包车,魏年扶陈萱上车,陈萱坐黄包车的时候少,总是不大熟练。待回了家,魏老太太瞥一眼陈萱身上这件新衣,皱皱眉,满脸不快的对陈萱道,“出去玩儿了这半日,还不去厨下帮你大嫂和阿银做饭去,她们俩哪儿忙得过来。”

魏年对她娘这说话也是无语了,这年头儿的中老年的妇人不知怎么回事,他大姐在婆家受赵老太太的刻薄,她娘在家便时常骂赵老太太刁钻,可换了她娘做婆婆,对大嫂和陈萱一样是没好声气。魏年又不敢招他娘,他要是劝上一句,怕是会给陈萱招来更多的刻薄话,只得不言语罢了。陈萱原就因自己和魏年去了大半日的沙龙,家里的活便要李氏干有些不好意思的,听了魏老太太的话,麻溜儿的回屋换了身半旧的灰蓝棉旗袍,到厨下去了。

李氏正在活面,魏银洗菜,见陈萱回来都很高兴,问她在沙龙上可好。陈萱洗了手就接了李氏手里的面盆,“大嫂,晚上是要吃面条还是烙饼。”

“老太太说吃热汤面。”李氏也没同陈萱客套,论起做面食的手艺,家里数陈萱最好。李氏说做热汤面,陈萱心里就有数了,揉面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这手擀面,一定要有劲道才好吃,想面条儿有劲道,必然要硬面的。

李氏去同魏银一道洗菜,魏银迫不及待的问,“二嫂,那沙龙啥样儿啊?”

陈萱揉面的手不停,侧脸看向魏银和李氏,想了想,唇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陈萱认真的形容自己的心中的感觉,“没去之前,我想不出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去了之后,半日顶我念大半年的书。”

“这么好!”

陈萱用力点头,“特别好,那里的人都是特别有学问的人,我认识了一位大学的教授,特别有学问。还有一个人,不认识,就见了一面。诶,阿银,以前我觉着阿年哥就生得够好了,可我见的这人,相貌上竟能同阿年哥差不多的好看。唉呀,这可真是,你说这世上,竟还有长得这么俊的人?!稀奇不?”

魏银李氏都是眼中带笑,忍俊不禁,魏银一幅极认同陈萱这话的模样,“稀奇稀奇,竟有人比我二哥还好看,那能不稀奇?”

“不是比阿年哥好看,是差不多的好看。”陈萱很公道的说。

魏银抿嘴一笑,“那也很难得啊。”

“是啊。”陈萱没觉出魏银的打趣,她继续同魏银李氏说起沙龙上的事,“还有位女士,把头发剪短了,就是那天咱们在画册上看到的剪成齐耳短发的那样。哎,以前我出门都不大敢说话,生怕说不好,更不要说与别的男人说话了。沙龙那地界儿可不是,就像许家妹妹过来说的那样,男女都一样的,平等的,说得来的就能坐在一起说。那里还有许多书,就是没人说话,看书也很好。真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地方,阿银,下回你也一起去吧。”

“好啊。”魏银一口应下。

大家说着沙龙的事,把面和出来醒一醒,菜也要控一控,就都到陈萱屋里说话去了。

魏银想到下个月自己也跟一道去沙龙,不由跟陈萱商量,“二嫂你说我要不要再做件新衣裳。”

“你衣裳都挺好看的。你看,我穿的衣裳还是你帮我想的样式做的,你又聪明又好看,文先生那样的和气人,你去一准儿没问题的。”

魏银葱白的指尖儿绕着辫梢儿,胡乱的转了两圈儿,“要是别的场合,我一点儿不担心,二嫂你不是说里头都是有学问的人么?肯定都是新派人士。我又没去学堂念过书,现在很多新派人,就瞧不起没念过书的,说咱们这种是旧派人。”

“现在开始念也不晚哪,我认字都是跟着阿银你学的,你要是念起书来,肯定比我快的多。我才念了几天书呢,文先生问我念过什么书时,我照实说了,文先生也没有笑话我书念的少,他当真是个非常好的人,还说下回还让我们过去。”陈萱眼中透出柔光,她这两辈子,都是第一次见到文先生这样宽厚的长者,因此极是敬仰。

魏银完全没被安慰到,反是愈发的没底了,“去了还问念过什么书?”

“是啊。”陈萱没觉着这有什么问题,老实的点点头。

魏银丢开辫梢,愈发担心了,眼神里透出凝重,“那二嫂你是怎么说的。”

陈萱如实跟魏银学了学,连李氏都吃惊不小,“二弟妹你看了这许多的书了啊?”

陈萱连忙摆摆手,“你们还不知道我么?我拢共就看过五本国语书,三本洋文书,其他的,啥书都没看过。你们知道文先生家举办沙龙的客厅有多大不,得是咱们这一溜儿三间屋子的大小,中间没有隔断,靠墙的这一排,自东到西,沿墙是一溜儿清一色的顶格的大书架,上面码的,齐齐整整的,都是书,几千本肯定有的。我一看这排大书架,就知道文先生多么的有学问了,你们想,我看得这三两本书,跟人家比,算啥?可就这样,文先生也没嫌我学识浅。我想着,约摸这样有身份有学识的大人物,心胸都是极宽阔的。”

李氏听了也不禁点头,很认同陈萱的话,“二弟妹说的有理。”

魏银咬咬唇,没说话。

因为参加过沙龙,当天晚上,陈萱学习的劲头愈发的足了,让陈萱意外的是,就是被陈萱认定为懒惰青年的魏年,竟从抽屉里拿出史密斯送的两本小说,选了其中一本翻看了起来。陈萱暗暗点头,想着沙龙果然是极好的地方,连魏年这样不爱学习的人,去过两趟后,也知道学习了。看来,以后还是要多去才好。

不过,沙龙对魏家的影响还远不止于此。

第二天,魏银私下同陈萱说了想一道学洋文的事,想让陈萱帮她参考参考,看魏年乐不乐意教。陈萱直接说了,“这有什么不乐意的,阿年哥连我都肯教。阿银你这么聪明,阿年哥一准儿乐意的。”

魏银其实不是担心魏年不肯教她,她是觉着,二哥二嫂新婚夫妻,魏银也是大姑娘家了,怕打扰二哥二嫂。见陈萱没有半点儿犹豫和不乐意,魏银心里欢喜,“二嫂你说行,那我就跟二哥提一提。不然,我去沙龙,人家先生万一问我念过什么书没?我说,看过三字经,百家姓,人家勉强不当我睁眼瞎,估计也不乐意同我说话的。”魏银的心性极似魏家人,带着一种天性中的好强,凡事只要做,必要做好的。

陈萱道,“跟你说了文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不过,念书是天底下最好的事,阿银你这么聪明,就该多念书的。现在阿年哥每天晚上也看书的,他总算开窍了。以前我劝他多看书,他还不听哪。”

魏银不由一乐,“二嫂你还劝二哥这个。”

“当然了。你二哥对我这么好,你想想,先前焦先生教你二哥,咱家可是没少出钱。我想学洋文的时候,还担心他不愿意教我呐,没想到,一提他就答应了。要不是他肯教我洋文,我再不能有今天的。我心里,特别的感激他。所以,有时看他不肯念书,心里挺着急的。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可别告诉阿年哥。”陈萱并不是特别能存事的人,尤其,她与魏银处得来,有时候,有些事,她就愿意跟魏银念叨一二。

“二嫂你只管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嘴,最严了。”

“这次我和阿年哥去沙龙,阿年哥这么聪明的人,长的也好,可是到了那里,并不是很受欢迎。我还听到有人小声说,那个到处钻营的小商人,这样的话。人家也没当我面儿对我说,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我这个人,有时候挺窝囊的。就觉着,这也不是咱家,是人家文先生家,人家文先生对咱们这样照顾,也不该闹出不痛快,我就啥都没说,只能当没听到。”陈萱心里有些不好受,“其实,阿年哥跟我同岁,就能在外挣到许多钱,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本事!我知道,他去沙龙就是想多拉些关系,以后做生意兴许用得着。这上头,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可是,我后来细想想,人家看不起咱们,说到底,还是因为咱们学问浅。所以,学问深的,看不起学问浅的。沙龙的确是个很好的地方,那里虽有刻薄的人,可也有宽厚的人。咱们不跟那些刻薄人打交道就是了,因为我再没去过比这更好的地方,所以,我挺想也让你也去看看的,也开阔眼界。可实际上,也没想的那样,人人和气的不得了,这个,我得先跟你说一声。”

“这两天,我也想了一些事,咱们学问虽浅,那是因为咱们学的晚,以前没机会学。我还比较笨,学的就慢。可阿银,你跟阿年哥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你们学事情也快。咱们不跟那些念书念了十几年或是几十年的比,我就是想着,哪怕咱们是从现在开始念,可咱们也不停,一直念许多年,念得书多了,学问也就有了。待咱们成了有学问的人,咱们不学那些刻薄人,咱们对什么人都要好好的才好。我想阿年哥以后念书多了,凭他这样的本领,到哪儿不受欢迎啊。”

魏银听的都很感动,觉着陈萱当真是个极心善的人,这么为她和她二哥考虑,魏银拉起陈萱的手,笑,“二嫂你放心吧,二哥以后肯定有大出息,挣许多钱,让二嫂享福。”

陈萱想着魏银毕竟不知她和魏年假做夫妻的事,也没多说,只是一笑,“我就盼着阿年哥好好的。”

第37章 心志

对于突然间多了一位学洋文的学生的事,魏年也没什么意见啦。反正, 教一个也是教, 两个一样教。尤其, 魏年现在也认为,女孩子多念些书也不错。

很明显的教材就是陈萱, 变化多大啊。

尤其, 陈萱自从念书后,不只是识字,连性格都是大有改观,用魏年的话说就是, 胆子越来越大了。

陈萱最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她还想跟魏银借些毛线, 魏银道,“我那里毛线早织完了,剩下的最后一点我勾了几个毛线花,二嫂你是要织东西么?”

陈萱点点头, “我想着, 文先生这样的好人,咱们去了一回,喝了咖啡吃了点心,可什么也没带, 这样不大好。我心里对文先生很感激, 咱家除了书也没什么能送的, 可上回已经送过书了, 总不好再送。我也没别的长处,这不是刚跟你学会织围巾么,想着织条围巾送给文先生,你说可好?”

“这也成。”魏银直接道,“明儿跟二哥说一声,咱们出去逛逛,再买些毛线就行了。”

陈萱也应了,就是一样,上回出门买白纸,她把以前剩下的几毛零钱都用了,现在,她手里可是一分钱都没有。这回,又得同魏年借钱了。

陈萱想到总跟魏年借钱的事,就十分不好意思。

待晚上她小声同魏年说了借钱的事,魏年极痛快,“你想的这事儿不错,嗯,给文先生织条围巾,既表心意,也很体面。现在很流行围这种羊毛线围巾。”朝着衣柜一抬下巴,“我那大衣口袋里就有零钱,自己拿就行了,不用总跟我报备。”一点儿零钱,魏年哪里会放在心上。就是他捣腾东西赚的美金,都是叫陈萱收着的。

陈萱坚持,“一码归一码,这个是我借阿年哥的。”她过去从魏年的呢料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只棕色的软牛皮的长皮夹,在魏年跟前拿了一块钱,陈萱说,“一块钱估计用不了,我先借一块钱,明年一起还。”

“成,借吧借吧。”见陈萱在小账本上再添一笔,魏年就忍不住想笑,还有件事跟陈萱说呢,“明儿我没空跟你们一道出去,你多拿些钱,和阿银、大嫂一道去吧,不要走着去,出门坐黄包车,或者打小汽车都行,车费算我的。”

陈萱出门的次数多了,也不是非要魏年陪的那种,见魏年没空,也就应了。

姑嫂三个根本没把出门的事同魏老太太说,早饭后,魏老太太带着云姐儿去戏园子看戏,三人就出门了,也没往远处去,就去的东安市场,在那里逛了半日,买了毛线才回来的。东安市场还有时兴的衣裳铺子,陈萱见有的衣裳铺子里竟然也有羊毛衫卖,问了价钱,一件就要五块钱,听的陈萱瞠目结舌,陈萱当下没忍住就说了,“还不如阿银你织的好呐。”惹得店员白眼连连。李氏怪不好意思的,连忙拉着两人走了。

因为东安市场离魏家住的甘雨胡同极近,姑嫂三人就没坐车,走着去的。回家的路上,陈萱兴许是欠账太多,压力太大的缘故,陈萱提着买的毛线就说了,“阿银,那羊毛衫,真的没你织的好看。大嫂、阿银,你们也都见那羊毛衫了,你们说是不是?”

李氏点头,“我也觉着,阿银织的起码不比铺子卖的差。”

魏银道,“那当然啦,我织的羊毛衫都从书上学的花样,有的花样还是从两件衣裳上各学了些,用到一件衣裳上的。就是我给阿杰阿明织的手套,他们也都说戴着很好。”

“你们说,咱们织些毛衣卖,好不好卖?”陈萱债务压力大,对赚钱的事特别有兴头儿,“咱们织一件羊毛衫,也就两块钱的毛线,铺子里卖的成衣,要五块钱一件。咱们就是卖三块钱,还能赚一块哪。”

魏银李氏都给陈萱这话惊着了,李氏说,“要不,等太爷回来,问问太爷。”

魏银对赚钱的心倒是不重,不过,依旧说,“这也好。”

魏银李氏都没把这事放心上,独陈萱这个十分有负债压力的,吃过晚饭后一面织着围巾,私下同魏年商量这事。

“织毛衫卖?”魏年问。

“嗯,今天出门,我见着有羊毛衫的铺子,那羊毛衫卖的很贵,要五块钱一件,还不如阿银织的好哪。我想着,这羊毛衫,咱们也会织啊。就是阿银给我织的那件红羊毛衫,你见过的。”放下手里在织的围织,陈萱几步从衣柜里把自己的红毛衣拿出来给魏年看,“当初我是买了两块钱的毛线,后来还剩下了两团。我算着,咱们不卖五块一件,卖四块一件,也是对半的赚。阿年哥,你觉着,这事儿成不?”

陈萱没做过生意,也不懂这里头的门道,何况,想做这羊毛衫的生意,也少不得魏年帮忙。魏年平日间就爱捣腾个东西,这羊毛衫吧,单件来看,虽然不是个贵东西,可利润着实不低。魏年道,“生意倒是可行,只是,家里就你、大嫂、阿银三个,就是你们三个一起织,也得五六天一件吧?”

“不是,阿银织我这件毛衣只用了五天,大嫂慢一些是因为大嫂没空天天织,我也可以学。我们三个一起织,就是一个月织出十件,一件赚一块现大洋,一个月也能赚十块钱。虽然钱很少,也比光花不挣强啊。”陈萱简直是调动起全部的智慧来游说魏年,“何况,阿年哥你不是说,现在这些洋货毛衣什么的,在外头特别流行,也好卖。今儿我们去菜市买肉,肉价又涨了,老太太也说过,咱家是苦日子过来的,可得节俭着过日子。光是阿年哥你们在外辛苦,我们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只能在家做做家务,我这心里,既觉着心疼阿年哥你,又很想帮忙。”

然后,陈萱还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了,“阿年哥你也知道,咱俩早晚都要分开的。现在我能在家里吃喝,等以后阿年哥你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我可是一点儿都不能耽误阿年哥你。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叔婶待我,也就那样。我要回了村,连一亩地都没有,在村儿里,怕是不好过日子。我在北京城,就得有个好身立命的手艺,要是这法子好使,我学些编织的手艺,以后也能挣口饭吃。”

“别这么说,就是那啥,咱们也不是外人。”话说要不是陈萱提以后分开的事,魏年好些时候都没想过了。他跟陈萱这些日子,过得也挺好。魏年郑重承诺,“我再不能看你受苦的。”

“阿年哥你是好人,可我以后难道事事靠你帮衬养活。不说给你添累赘,我也不能那样做。那样做人成什么了?要是总依赖你,我就更立不起来了。”陈萱的脸上浮起一种形容不出的坚定,她认真的说,“我一定会做让人瞧得起的人。”

“我可没有半点儿瞧不起你。”

“我知道。”陈萱笑,“毛衫这事儿,阿年哥你瞧着,究竟成不成呢?”

“这样吧,先织一件试试。要是好卖就多织两件,要是不好卖,自家人穿也是一样的。”

陈萱连忙应了。

魏年又道,“这不过你们赚几块私房钱,到时把衣裳放铺子里,赚多少都是你们自己的,你们自己收着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