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水边上的这个村庄名叫长山村,一共不过五六十户人家,以农耕渔猎为生,都是淳朴百姓。如今是寒冬腊月,各自早早的闭门熄灯,村里早无人声。

遥遥地,只听到村头有狗吠了一声,然后后院里的狗也跟着叫。

一个双鬓花白的男人在窗前颤抖着手拿起最后一杯黄酒,仰头喝了,怔怔地抬头看了半空的冷月,眼角那一道刀疤分外的明显。片刻,他拿起了一个残破的埙,趁着酒意开始断断续续地吹奏,然而气息不继,只吹了几句就停了。

一封信摆在他的案头。雪白的信笺上,凌厉的笔锋充满杀意。

那是下午才收到的一封神秘来信,没有落款,当这个从姑射郡首府月照来的信使翻山渡江来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分外的诧异——自己已经快要有十年不曾和村外的世界有任何联系了,又是谁会在这个时候忽然给自己来信?

“不用了不用了,”当他拿过信,掏出几个铜子想要酬谢信使的时候,对方笑着拒绝了,“寄信的那位爷很大方,足足给了我两个银毫呢!”

“是么?”他拿到信一看,却变了脸色,一把拉住信使,“谁?寄信的是谁?”

情急之下他用力稍大,信使发出了杀猪一样的痛呼,说不出一句话来。左邻右舍都跑出来围观,孩子也从后院喊着父亲过来。他立刻知道自己失控,连忙放松了手臂,好言好语地问:“是哪位给我寄的信?”

“鬼知道!”信使却是愤愤地捂着胳膊,发现上面留下了深深的两个淤青手指印,抽搐着愤然回答,“那个人是晚上把信放在驿站里的!我看在两个银毫的份上给你送了过来,你这家伙却…”

“对不住对不住,”他连忙赔笑脸,拿出一个银毫塞给信使,“麻烦你再仔细想想?”

信使看到了钱,哭脸便收敛了,捏着银毫想了半日,只道:“他是赶着马车路过的,都没下车,根本看不到脸。那个人说话声音很冷很飘,皮肤特别白,别的也没什么特别的…对了,他的马车上好像有一口棺材!”

“棺材?”他愕然,手不由自主地一抖。

“是啊!”信使拍了一下大腿,“半夜打眼看到,可吓了我一大跳。”

信使走后,他一个下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邻居里有好事的过来闲言打听,被他挡了回去,紧紧将信捏在手里不给人看到丝毫。直到儿子也被他打发出去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将那封信拿出来重新细细看了一遍。

信上只有几个字:风,安否?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但是上面的字迹便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证明。一笔一划,锋芒毕露,仿佛一道道长戈利剑,似要刺破纸面直跳出来,令他血流加速无法呼吸。

十年了…被卷入那次残酷的宫廷内乱之后,昔年震动天下的北越组织早已残破零落,再无幸存。蜗居这个穷乡僻壤那么久,就当他几乎以为自己将要平静地老死在这个村庄时,一张轻飘飘的纸,将他的余生从此打破。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是的,那个昔年叱咤天下的北越雪主,居然还活着!

怎么可能?当初,明明一个人都不曾活下来啊!男人抚摸着自己伤痕累累的骨骼,只觉得心跳得非常快。十年前最后那一场搏杀历历在目。

他们立下了汗马功劳,帮助二皇子白烨登上皇位,却在庆功宴上被下了毒。所有的同伴们几乎死伤殆尽,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当白帅手下十二铁衣卫的那一刀斩下来时,他往后习惯性地一闪,然而后腰上却受了重重一击。

“躺下!”一个声音低喝。

那是白墨宸的声音。他蓦地醒悟,立刻往后一躺,倒在了血泊之中。是的…他怎么能反抗呢?此刻,他应该第一个躺下才是——因为那注入同伴酒杯的毒酒,是他亲手倒的。

他倒在了地上,看着尸体一具具堆叠起来。一个接着一个的同伴倒下,被乱刀分尸。北越雪谱上的人,原本个个都是独挡一方的高手,然而此刻却被毒药侵蚀,身手也变得滞重缓慢,被白墨宸的手下一个个诛杀。

好多的血啊…就像是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他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后腰疼痛无比。然而,直到组织里和他最熟悉的克清也倒下,在他身边呻吟的时候,想起昔年曾经并肩出生入死的兄弟就在身边死去,他一时间再也忍不住心头汹涌的热血,便想要站起身来。

然而就在那一瞬,一把刀挥了下来,克清的人头飞到了他的怀里!

“你若敢站起来,便是与我为敌!”握刀的男人一脚踩在了他的胸口,眼神冷酷威严,“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给我躺下装死!否则便别怪我没有遵守承诺。”

承诺…他猛然一颤,仿佛忽然间身体里没了力气,颓然倒下。

身边的杀戮还在继续,惨叫,呻吟,骨肉分离的声音声声入耳。他紧闭眼睛,不让自己去看,去想——然而这种可怕的声音却在耳畔持续了很久,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直到现在,他每一夜一闭上眼睛,便仿佛回到了那个屠杀的现场。

那一夜过后,曾经名动天下的北越就彻底消失了。

所有人都死了,唯有他,被放回了故乡——白帅果然还是信守诺言的,居然真的在所有人都被灭口之后,独独放走了他一个人。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毕竟回到了故乡。

那之前,他曾经对雪主提出想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狠狠批驳。因为在北越这个极其神秘的组织里,人和人只要一旦加入便永生无法退出,唯一的出路,便是成为一个绝顶的杀手,永远的杀下去。

然而,他早已厌倦了。

仿佛是看出了这种暗藏的厌倦,空桑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元帅某一天居然找到了他,提出了一个交易——为了自由,为了故乡,为了摆脱这永无止尽的杀戮,他终于决定出卖了所有人!

如今,已经苟延残喘那么多年了。昔日已经远去,故人已成白骨,宝刀尘封,早已生满了锈,当他自己也几乎成为白骨的时候,雪主却忽然间重现世间,给自己来信。他,是已经洞察了自己昔年的背叛么?

可是,他又怎能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双鬓花白的男人反复地看着那只有一行字的信,眼神变幻。许久,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青木塬,咳嗽着,冷冷的神色流露出一丝感伤。馨,原本我以为能在这里陪伴你终老,谁知道还是身不由己,握过刀剑的人,终究要死在刀剑之上。

可是无论如何,在离开之前,我一定要见上你一面。

外面远远地传来狗吠声,后院自家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男人仿佛苏醒一样醉醺醺地站起身,走到窗下收了一排风干的鱼,朝着外面的路上看了看,最低嘀咕着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死哪里去野了,那么晚还不回来!”

他走路的姿态有些怪异,缓慢而滞重,四肢似是非常不协调,连取下鱼干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做得吃力无比。好容易取下了三个,啪的一声,杆子滑落,剩下那些穿在上面的鱼统统地掉到了地面。

男人嘴里喃喃骂着,吃力地弯腰去捡。然而努力了几次,却怎么也弯不下腰,手指在离开地面一尺的地方够来够去,就是无法捡起。

“他娘的,”男人含糊地骂。

就在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划破了寂静,院子柴门被哗啦一声推开,穿着补丁单薄衣裤的孩子穿过篱笆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全身颤栗,几乎把酒醉的男人撞了个踉跄,失声喊:“爹…爹!”

“干什么?”男人却暴躁起来,一个窝心脚就把儿子踢了出去,“兔崽子,半夜三更的才回来,鬼哭狼嚎的,又想讨打么?”

那个惊慌的孩子本想跑回家里对父亲说什么,然而还没开口,父亲的拳头却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他连忙躲在一边,抬起双臂死死地护住头,咬着嘴角忍受,一声也不敢吭,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虐待。

直到父亲停下来喘气,缩在地上的孩子才怯怯地开口:“爹,刚才…我在水边钓鱼,结果…结果看到水里出来了一个怪物!一个满身是金鳞的怪物!”

“怪物?活见鬼了吧你?”男人嗤之以鼻,吐着酒气,把儿子往外一推,“小兔崽子…渔网呢?哪里去了?”

“啊?”孩子一震,露出惊慌的表情。

“快去拿回来!要是弄丢了的话看老子怎么揍你!”男人醉醺醺地握着拳头往前走了一步,吓得孩子一个哆嗦,往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而又带着哭腔道:“爹…水里,水里真的有怪物!我不敢去…”

“不去?不去老子打死你!”男人厉声,挥拳把孩子打了个趔趄,“我祁连钺的儿子…怎么、怎么会是这种哭哭啼啼的孬种!”

那一拳打得狠,孩子不敢再停留,终于哆哆嗦嗦地推开门,重新朝着水边跑了过去。

“没用的小兔崽子!”男人嘟囔着,重新俯身去捡起那些掉在地上的鱼干,然而受过伤的腰怎么也弯不下去,他一连尝试了几次,渐渐连气息都喘得粗了起来,全身打摆子似地摇来摇去,却还是抓不到地上的鱼干。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悄无声息地替他捡起了那些鱼干。

“谁?”男人失声,骤然抬起头来。

月光很亮,穿过了窗棂照进来。眼前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穿着黑色的长衣,风帽兜住了头发,只露出深陷在阴影里的苍白面颊和湛碧色的眼睛。那个人站在门外,弯下腰,替他捡起了鱼干,拿在手上,沉默着递给了他,没有说一句话。

男人看了他一眼,没有接,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方才衰弱迟钝得连弯腰都做不到,然而这一退却居然快如闪电!在转瞬之间他已经退到了堂中那一张破败的桌子旁,后背靠了上去,右手背过身,抓住了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年画,只一拉,只听喀喇一声,一道银光忽然如同流星一般掠了过来!

旅人吃了一惊,显然也没有料到在此地会忽然遇袭,在电光火石之间身形一侧,那道光瞬地穿过他的袍袖,差点洞穿了身体——那是一支青铜箭簇,手指粗细,被劲弩发射出来,几乎就穿过了他的手,犹自在指间嗡嗡震动。

那个男人扯下了年画,壁上赫然露出了一把挂着的短刀!

“打扰了,其实我…”来客拔出箭簇看了一眼,试图和这个男人沟通,然而话没有说完,脚下的地猛地一空,地板移开,一个陷阱骤然出现,将人陷了进去!

——这个简陋的乡间村舍里,居然处处埋藏着陷阱!

男人的脚猛地一顿,暗门应声关闭。此地的主人退了一步,俯视着脚下合拢的地板,厉声喝问:“你是谁?”

握在他手里的是一把刀,长三尺,阔二指,刀柄上生了锈,然而刀锋却依旧亮如一泓秋水,闪着蓝莹莹的光,显然是淬过了剧毒——当一握住那把刀,那个男人的手在瞬间变得稳定无比,因为酒醉而浑浊的眼神也刷地清醒过来,露出了一种锐利的光芒。

那种眼神,绝对不是一个朝野村夫所应该有的。

然而,那个被机关困在地下的旅人没有回答,空荡荡的房子里甚至没有一丝声音,就像是那个人不曾出现过一样,透露出一股诡异的气息。

“回答我的问题!”男人跺着脚,眼里涌出了杀机。他抬起手旋动桌子底下一个机簧,地底下顿时传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刺耳声音,仿佛有无数利刃相互在摩擦。那个地窖里设置了精密的机关,可以让坠入的人毫发无伤,也可以让其体无完肤。

可令人吃惊的是,利刃在地下滚了一圈,还是没有听到一丝声音——没有惨叫,没有哀嚎,甚至连刀锋入肉刮骨的声音都听不到。

男人的眼里露出了一丝吃惊——在十年前刚回到故乡的时候,为了对付可能追来的仇家,他精心设置了这个机关,任何闯入的猎物从未有过逃脱,而这一次难道失了手?可是方才他明明看到那个旅人跌了进去!

地板下没有丝毫声音,他在房间里默然听了半晌,终于缓缓抬起脚,拍了拍地面。

“咔哒”一声,地窖的门重新打开,里面黑沉沉的,没有丝毫声响和光亮——男人手握刀柄,警惕得宛如一只在黑暗里踱步的猎豹,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

那一瞬,打开的地窖里忽然吹出了一阵微微的风,令人打了个寒颤。

男人瞳孔下意识地收缩,右手轻轻地反转刀锋,斜斜向下。仿佛觉察到了前面的危机,后院的狗大声叫了起来,引得村子里的一片狗吠。

“何苦如此待客呢?”黑暗里,忽然听到一个平静而温和的声音道,“在下并无恶意。”

那个人是怎么出来的?男人猛然一惊,连头也不回,朝着声音来处一刀斩下。虽然已经接近十年没有拿过刀了,但是这一击依旧犹如雷霆,在黑暗里一闪即没。

然而,刀落空了。这一刀,他居然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好身手!”黑暗里有人鼓掌,清朗疏落,“刀意如电,来去无痕——这样的刀客,只怕云荒也不会超过五个。”

他转过头,看到房间里站着一个人,正是方才消失的那个旅人。

那个奇怪的旅人站在那里,面色安然地看着此地的主人,脸色没有丝毫的愤怒和惊恐,就像是从未在这片地面上离开过一样——虽然隐居多年,男人还是对自己的身手有足够的信心。然而即便如此,此刻,他甚至无法判断刚才那个旅人是否真的跌入了地窖,又是否是从地窖里悄然离开!

这样的差距,实在是令人没有丝毫的获胜侥幸。

男人不再说话,只是握着刀缓缓后退,移向了院子门口。与此同时,旅人却对着此地的主人微微一躬身,道:“在下不过是一个过路的客人,想找一个落脚地方过一夜。整个村子里只有你家的灯亮着,一时冒昧就走了进来——还望见谅。”

他的语气宁定,有一股奇特的令人安静的力量。

那只握刀的手却没有松开,男人眼里闪烁着兽类一样的警惕,定定地打量着来客,片刻开口,以一种冷涩的声音道:“别胡扯了…以为我看不出来?呵,普通人,会带着辟天剑?你是从帝都来的吧?”

辟天剑三个字一出口,对面旅人的神色也终于变了。

这个男人,居然认得辟天剑!他是谁?

“你究竟是谁?来这里做什么?”然而不等他发问,男人却警惕地追问,宛如一只全身绷紧的豹子,恶狠狠,“是谁派你来这里找我的?白墨宸还是雪主?——他娘的,都十年了!你们还不肯放过我么?”

白墨宸?显然没有料到这个乡野村夫嘴里还会吐出这两个名字,旅人有些意外,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了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欢悦的声音叫着:“爹!爹,你看!快看啊…”

月下,孩子一手拖着渔网,一手拎着沉甸甸的鱼篓,从外面的小路上一路飞奔进来,满心欢喜:“天啊,居然网到了那么多鲫鱼!明天拿去卖了,可以换酒给爹——”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扑来,厉喝:“快出去!”

孩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一黑,紧接着又挨了一脚,身体往外直飞了出去。那一脚之狠远远超出他平日所挨的,他哇的一声跌落在在台阶下,痛得大哭起来。

“快滚!”父亲的语气比平日更加粗暴,吓得他打了个冷战。

定了定神,孩子才看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正在和他父亲对峙。一看之下,他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恐惧万分:“怪物!爹,这就是我看到的那个水里出来的怪物!…他、他怎么到家里来了?!”

“别废话,快走!”男人握着刀堵在门口上,防备着旅人越过自己奔向儿子,一连声的怒斥,“小兔崽子!别愣在那里,快跑!——他妈的,快跑啊!”

那个孩子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然而,他不但没有跑,反而往里冲了过来。他个头不高,身体也瘦小,然而这一跑却快得像一头小豹子,一头撞了进屋,手里拿着一把鱼叉,往那个旅人的腿上便扎了下去,嘴里怒骂:“怪物!快从我家滚出去,不许害我爹!”

那一瞬间,这个瘦弱的孩子身上凸显出了巨大的勇气,令两个男人都为之一惊。旅人只是微微抬了一抬手腕,孩子还没近身,只觉得手里一股大力凭空涌来,手腕一震,那把鱼叉便飞了出去,噗的一声扎在梁上。

父亲大吃一惊,不等孩子冲到旅人面前,左臂一伸,将他凌空提了起来,一把拉到了身后,怒骂:“兔崽子,你,你疯啦?”

“…”旅人看着这一对剑拔弩张的父子,忍不住苦笑起来,“两位,在下真的并没有丝毫敌意,何必如此?”

然而,虽然他及时地示好,或许是因为看到自己的儿子卷入了其中,男人的眼神又变得充满了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