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干脆,祁连岳点了点头,吹了一声口哨——只听后院里一阵嘶叫,一阵风吹来,绕着他们两人旋绕了一圈,然后扬足而立。

“我们要进那片林子,还需要坐骑。”祁连说。

溯光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种奇特的马,全身乌黑,高不过四尺,比西荒出产的骏马矮了足足一半,就像是袖珍的马驹。然而这些马骨骼均匀,四肢粗而壮,毛色光亮,匹匹矫健。

这些马显然被训练得很好,此刻正整齐地站在那里等待主人的命令。

“这种马叫做‘骊’,传说是天阙山上的天马和山林野马杂交的后代。”祁连岳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背生双翼的天马只存在于传说中,无法被驯养,所以当地人只能选取毛色亮的小母马,在春季时放养在天马出没的山野林间,希望能怀上马驹。”说到这里,他拍了拍领头那匹骊的脖子,“我花了三年时间,才得到第一匹半血的天马,又用了三年时间,才繁衍出这些马。因为只有这些马,才能在南伽密林里出入自如。如果换了别的马,还没有靠近那片森林,就会吓得往回跑。”

“连动物都畏惧那里?”溯光蹙眉道。

“是啊…青木塬是不祥的地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禁地。”祁连岳低声道,“几乎没有任何生灵从那里面活着出来过。”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溯光拍了拍身侧一匹正对自己的马,仿佛想起了什么,问:“嘉木呢?”

“已经把他托付给村里的南二嫂了。”祁连岳淡淡道,“我和他们说要去一趟谷,卖掉这些马换点儿钱,大概一个月后回来。”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如果一个月后回不来,嘉木估计就得靠自己生活了。”

溯光问:“他不知道你是要去青木塬找他母亲?”

“那当然,否则那个傻孩子还不拼死拼活要跟着一起去?”祁连岳苦笑着抬头看了看天色,“走吧。”

青木塬位于神木郡的西南角,北靠出云山,是一片方圆约两千里大小的森林,属于绵延万里的南伽密林的一部分,从村庄边缘看去,森林青而广袤,天气好的时候,甚至隐约可以看到远处慕士塔格雪峰的轮廓。

当他们两个人各自骑着一匹马,驱赶着那群骊离开村庄时,村口的人们没有太多的关注,都以为他们是要去隔壁的郡县卖马。只有村口的南二嫂探头看了看,道:“嘉木他爹,你去郡府卖完了马,记得从那里的葆济堂带点安宫牛黄丸回来!我家媳妇儿老是肚子痛,村里大夫看不好。”

“知道了,一定。”祁连岳满口答应着,“嘉木就麻烦你照看几天了。”

南二嫂拍了拍身后孩子探出的脑袋:“没事,这孩子懂事的很,不让人费心。”

“爹!爹!”嘉木甩开她的手,追了出去,大声喊道,“你早点回来!”

跑得很快,马蹄“嗒嗒”,已经从村里唯一的道路上冲了出去——听到背后传来的清脆喊声,马背上的男人颤了一下,却咬着牙,强自克制住自己,一路策马疾驰,硬是没有回头看背后狂追的儿子一眼。

“真是个婆婆妈妈的孩子。”祁连岳喃喃道,眼眶却有些红了。

溯光勒住马,转过头看着他:“你不妨再考虑考虑——以你现在的能力,踏入那片森林实在是太危险了,就算能进去也未必能平安出来。嘉木还小,你真的要为了找尊夫人冒那么大的险?”

“他总会长大的,而我却很快就要老了。”祁连岳摇着头,语气还是很硬,没有松口,“现在不去,难道要等死了再去?”

溯光轻轻叹了口气,终于不再说什么。

两人已经并骑驰出了村口。村口赫然矗着一座巨大的门楼,看样式,应该是中州人的风格,然而却已经红漆剥落,斑驳破旧——门楼下坐着一个打盹儿的老人,在两人出去的时候睁开眼看了一下。

“蔡老伯,我们今天要去郡府卖马,大概一个月后回来。村长已经给过文牒了。”不等对方发问,祁连岳赔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又塞过去一吊铜子,“这点钱给您买酒喝,我儿子这几天住在村里南二嫂家,麻烦您帮忙照看一下。”

老人睁开浑浊的眼睛,用枯瘦的手颤巍巍捏起了那一吊铜子,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挥了挥手,扔了一个什么东西来。

“多谢多谢!”祁连岳伸手将那东西接住,拱了拱手,策马而出。溯光看到他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一把粗大的钥匙,不由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两人走出不到一里地,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墙——那是一道用木材为骨,抹了泥灰的厚墙,矗立在旷野里,显得非常诡异。那一道墙孤零零地立在地上,只有一扇锁住了的门,向着左右无尽的展开,似是一双巨大的翅膀,挡住了所有出村的人。

溯光勒马,朝两侧一看,居然一时间看不到尽头!

马群在墙外停住,有些不安地来回踏着步。

“这道墙外,就是青木塬的地界了。”祁连岳跳下马,拿出了方才那个老伯掷给他的钥匙,打开了铜挂锁,然后把插着钥匙的锁挂在了门上,转过头打了个呼哨。

那群马听到了号令,立刻迈开步子,排成一列“嗒嗒”地穿门而过。

“这道墙大概是二十年前建起来的,为了防止村里人走进青木塬。”祁连岳翻身上马,跟在了溯光后面,“平日从来不开,钥匙被蔡老伯看着。”

“还有人想进青木塬?”溯光蹙眉,“不是说那里不祥么?”

祁连岳神色阴沉下来:“其实那些人不是自己要过去的…而是莫名其妙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样,半夜无声无息地游荡出了村子,从此消失。最近十年,每年的八九月份都会有十多个人从村子里失踪,最后不得已,村长才发动大家建起了这道墙。”

溯光蹙眉道:“然后就没有人失踪了么?”

“也还是有的…只是少多了。”祁连岳回答。在他的声音里,那一道门缓缓关闭了,将两人隔绝在了荒野。

就在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一道影子“刷”地穿过了门缝,一边叫着,一边对着两人直扑过来!骊受到惊吓,一时间纷纷扬蹄避让,嘶叫连连。

“三花?”祁连岳吃了一惊,那跟上来的东西居然是自家后院里的老狗。那条狗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走路一瘸一拐,身上的皮毛也因为长疮而脱落了一半。然而此刻,它居然主动离开了家,默不作声地一路跟着祁连岳,穿过了这道墙来到了青木塬的地界!

听到主人的声音,三花拼命摇动尾巴,呜呜地叫着。它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另一只也蒙上了灰白色的翳,没有丝毫光芒,口角不停有水流下。

“你跟来干什么?真想让我把你做成火锅么?”祁连岳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这条老狗,“快给我滚回去!那个小兔崽子如果见不到你会着急的。”

然而,三花却不肯走,凑过来在主人的马腹下磨磨蹭蹭的,发出不明原因的呜咽声,似是哀求,又似是警告。就算是祁连岳失去耐心地一脚踢过去,瘦弱的狗也只是哀呜了一声,却不肯离开。

溯光看着这一幕,道:“忠犬护主,就带着它吧!”“嗯?”祁连岳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

“尊夫人失踪的那一次,三花是跟着她进去的,不是么?”溯光停了一下,开口道,“那么,说不定它还记得那条路。”

祁连岳摇了摇头:“不,它虽然活着回来了,却被吓傻了…我曾试图带着它重返青木塬,然而这个没用的畜生还没走出沼泽就迷路了!”溯光看了一眼老态龙钟的三花,无言以对。

眼前是大片茂密的草地,道路到此已经渐渐不大明显,或许甚少有人行走,野草侵袭了小路。路边荒草丛生,间或开着一种奇特的红白两色的花朵,星星点点。宛如火焰。

在荒地的尽头,站立着一排排高大的树木,树林幽深,在清晨寒冷的霜气笼罩下显得神秘不可测,仿佛里面埋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那就是青木源?”溯光看着远处的森林,问。

“不,这只是最外的一层丛林罢了,青木塬还有十几里路。”祁连岳摇头,“不过即便如此,我们也得安全穿过这一片黑沼,才能靠近那片林子。”

“黑沼?”溯光这才注意到脚下,蹙眉往下看了一眼。

此地的荒草已然越发茂盛,几乎将他们两个人和数匹马都淹没其中。脚下已然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越来越软的沼泽,马蹄踏入,会陷入一尺深,“哧哧”地冒出奇特的气泡。

幸亏那些纯黑色的似乎并不惧怕这里,反而有着令人惊讶的直觉,竟然一步一步,避开了那些最深的泽地。三花步履蹒跚地跟在马队后面,小心翼翼地沿着马蹄印前行,每走几步就要“呼哧呼哧”地歇息半天。

“这里原本有个村子,叫青木庄。那原本是个的穷地方,但是经过世代的努力,砍倒了大片树林,开垦成良田,渐渐变得富裕起来,他们出产东泽最好的黑米,可以供应半个东泽。”祁连岳开始向远来的旅人介绍此地的种种过往,加重了语气,“而且令人吃惊的是,那里居然还出售肉芝!”“肉芝?”溯光有些惊讶,“那可了不得。”“是啊。据说最鼎盛的时期,连叶城和中州的大商户都带着重金来这里收购,十两黄金换一两肉芝。青木庄里的人因此富得流油,到最后连田都不种了,全都包给了邻村——也就是我们长山村的人,一年收一点租金意思一下。”祁连岳一边走一边道,“不过,自从一百多年前出了那件怪事之后,这里就渐渐荒废了,再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溯光奇道:“出了什么事?”

“灭族。”祁连岳神色肃然,指着密林的深处,“据上上一辈说,有一年年末,外村的人来交税,发现青木庄的人居然全部消失了——没有尸骨,没有下落,村子里的一切都好好的,就是人全没了。这件事飞速传了出去,把周围的村子都吓傻了。”

“…”溯光沉吟着,“没有一个活人?”

“是。六百三十七口,全灭。”顿了顿,祁连岳补充道,“连死在哪里都不知道,那些来收货的客商也一并不见了,连同那些价值连城的黄金,就像是被洗劫了一样…可是,再高明的大盗要一夜之间洗劫那么大一个村庄也不容易,何况还能不留下丝毫证据。”

“也是,”溯光点头,想了想,又问,“那牲畜呢?还有活着的么?”

“牲畜?”祁连岳倒是没有料到他有此一问,愕然道,“这个就不知道了,人都死了,家养的牲畜估计也都逃散去了山林…事情过去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这些?”

溯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三花吃力地跟在他们后面,似乎也在听着他们的谈话,不时泛起老眼呜呜几声。

“老一辈说,那是报应。估计是青木庄的人为了开垦田地,烧了不少林子,得罪了深山里的那些神怪,所以才被灭了族,”祁连岳一边策马艰难地前行,一边道,“这个曾经热闹一时的村子就此荒废了。过了几十年,那些被砍倒的树又慢慢长了起来,森林不断地往外扩张,就把青木庄整个儿吞了进去。”

一个一百多年前神秘消失的村庄,一个被森林吞噬的神秘所在。

听着这些,溯光的神色渐渐有些好奇起来,垂下手,用手指轻抚着剑柄上的那一颗珠子,淡淡微笑着:“听起来真有点意思啊…是不是,紫烟?”

“紫烟?”祁连岳有些惊讶,“你在和谁说话?”

溯光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远处的森林和云烟。

祁连岳也不方便再问下去,他有些厌恶地看着脚下,道:“也真是邪门儿,本来这里都是良田的。青木庄的人死绝了后,本该便宜我们长山村的人,只可惜不知道哪里流过来的水将这里泡成了一片沼泽,什么庄稼都不长了。”

溯光奇道:“从林中流出的,难道不是青水么?”

“当然不是!”祁连岳笑了起来,指着脚下,“你看看,青水怎么会是这种颜色?赤水还差不多!”

溯光低下头,看到马蹄从浅浅覆盖了一层水的沼泽里拔出,上面赫然染了一层诡异的猩红色——那种颜色完全不像是清澈的青水所有,而是西荒沙漠里的赤水!

仔细看去,水里似还有无数细小如蝇头的东西在游动,令人毛骨悚然。那些密密麻麻麻的小东西是猩红色的,因为数量太多,才让沼泽里的水呈现出赤红色。

“幸亏现在是冬季,没有毒蚊的成虫。但这些水里都布满了孑孓,”祁连岳提醒道,“骊的皮毛天生可以隔绝这些东西,但我还是特意准备了皮靴。你也小心些,最好别沾上。那些小东西最喜欢人的血肉,在刚孵化出来时,会随风钻入人的皮肤,神不知鬼不觉地寄居到明年春天,然后吃空了你的身体,再飞出去。”

“吃空血肉飞出去?”溯光的眼神微微凝聚起来,“这不是传说中的飞魅么?”

——那样的东西,只见于云荒的古籍里,和一千年前那个神的时代一起成为传说。当蛟龙、烛阴、天马、女萝都随着那个时代成为虚无的传说之后,大陆上的人们便再也无法想象这个世上还有这些诡异东西的存在。

可是,青木塬上居然还能看到飞魅的踪影!

“飞魅什么的,我不清楚,但是这一片地方在夏天的时候的确是谁也不敢靠近。”祁连岳喃喃道,“素馨走的时候是九月,应该没有遇到这些东西——否则,她怎么能顺利进入林子采到肉芝?”

溯光只是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三年前就来过。”祁连岳苦笑道,“不瞒你说,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连这片黑沼都没能穿过去,在里头迷了路,赔进去差点送命。”

溯光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忽然,跟在他们后面的三花箭一样地射了出去,扑到了马队前面,对着前方狂叫不已。

狗出其不意的吠声令马群惊起,祁连岳连声呵斥,长鞭抽动,好容易才控制住了骊的骚动,不由得心头火起,最后一鞭“啪”地抽向那条还在大叫的老狗,将三花抽得惨叫一声,滚到了一边。

然而那条狗一个打滚,却立刻负痛而起,重新对着那个方向狂叫。

溯光忽然也变了脸色,道:“那是什么?”

祁连岳一震,停住了手,不由自主地顺着溯光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越往深处走,荒草越高,渐渐比坐在马上的两个人都高出一头,人走在里面,简直是没入了其中,视线全被遮挡了——祁连岳拨开眼前一丛密密的苇草,定睛一看,忽然吸了一口冷气。

前面不到十丈之处,荒草全部消失了,就如被谁忽然拔了个干净一般。巨大的沼泽没有遮蔽地呈现在眼前,在日光下还是如此混浊,深不见底,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光泽。沼泽中密密麻麻的孑孓聚集着,将其染成了一片红色。而让人惊讶的是,在沼泽的中间,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缓缓转动!

“天,”祁连岳忍不住惊声低呼,“沼泽在动!”

那个漩涡无比巨大,直径大约有三丈,那些红色的孑孓顺着漩涡流动,在越靠近中心的地方聚集得越是浓密。从远处看去,颜色由浅逐渐到深,中心殷红如血,就像是一朵诡异的红色大花,盛开在这一片死亡的沼泽中心。

那些骊虽然也显得惊慌,却不曾乱了分寸,“嗒嗒”地踏着小碎步,警惕地向后退去。然而,那个漩涡越来越大…渐渐向着外面席卷而来,不到片刻,便逼近了他们一行人。

那一刻,溯光听到了一种诡异之极的声音,从地底传出来。

骊们忽然显得惊慌起来,纷纷仰头嘶喊,忽然凌空一跃,四散而逃,祁连岳怎么呵斥都无法阻止。眼看那些放在马背上的行囊器具都要随之失散,祁连岳手臂一挥,“刷”地套住了最前头那一匹马,硬生生地将它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