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看着他的表情,怏怏地问:“她到底是谁嘛。你…”

溯光沉默着,许久,忽然开口——

“紫烟是我妻子。”

那一瞬,喋喋不休的少女忽然住了口,脸色煞白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紫烟!妻子!琉璃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有一股气堵在咽喉上,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而接下来他对于那个女子的叙述,一字一句无不都在切割她的心。

是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那个虚无缥缈的“紫烟”的重要性——一个昏迷中还念念不忘的名字,一个在死去多年后依旧停留在身边的灵魂,他们之间有着什么样的默契和情谊,早已可想而知。如果她不去执著地追问,那么,哪怕到最后临离开云荒时,她心里或许只会留下一个朦胧但美好的记忆,永远不会幻灭。

然而,偏偏她却抵不过好奇,非要亲口向他问一个结果。于是,当她得到,她也终于彻底地失去了。

慕容隽有殷仙子,溯光有紫烟。她只不过是那个踮着脚尖也够不到珍宝的孩子。

在身边那个人的叙述里,她颓然坐下,抱着膝盖,仿佛鸵鸟一样把头埋下去、埋下去,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忽然忍不住小声地哭了起来。

溯光惊讶地停下来,侧过头看着她。

琉璃没有理睬他,只哭得双肩颤抖。“我就知道我没那么好的运气…早不知道!”少女埋着头,用哭腔含糊不清地喃喃,“四年多啦…眼看就要回去了…还是…”

溯光完全不知道她说什么。

自从见到这个少女开始,好一直是一个快乐无忧的人,笑容如同阳光,狡黠而明净,然而仔细看去,似乎内心里又埋藏着什么秘密,眉间偶尔会掠过愁绪——此刻看着她忽然间放声大哭,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心里有隐隐的不这。然而,却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驱使着他,令他不能等到她止住哭泣,便开口问:“我刚才在房间里,听到你和父亲说‘要去救殷夜来’,是不是?”

“嗯?”琉璃怔了一下,心想:这家伙,耳朵还真尖。

“你也认识她?”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嗯,”溯光不方便解释,只能含糊应了一声,“我在找她。有急事。”

怎么人人都在找殷仙子啊?琉璃微微一怔,哽咽着回答:“那可不妙——她被那个好色的皇帝抓到宫去了,只怕凶多吉少。我和慕容隽正准备去营救呢!要算上你一份么?”

“宫里?”溯光脸色微微一变,“糟糕!”

“怎么啦?”琉璃抬起头,瞬地张大了嘴巴——不声不响地,溯光一手抓上了那把辟天剑,风驰电掣般地穿行在夜幕里,转眼已经消失。

“喂,你干什么?”她追出去。

他被她治疗后迅速恢复了许多,此次奔驰的速度却是她再也追不上的。琉璃一口气追出了三条街,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远,奔到了镜湖旁,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投入了水里——水波无声分开,就像是接纳了自己的主人,转瞬又合拢无痕。

“搞什么呀!”琉璃来不及多想,立刻翻身上了比翼鸟,朝着伽蓝帝都方向急追而去,心急如焚——

这家伙!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要这样冒冒失失的去,不是找死的么?

白帝十八年十月的冬季,在后世史书的记载里是一个非凡的时刻。无数风云人物来到两京,明线暗线会聚,许许多多的事都集中在那一个时间里发生。而每一件,对云荒的历史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然而在那个时候,身处于其中的人却并无感觉。

如果有一双瞳子在九天俯视着云荒的话,便能看到这片大地正在陷入一个暴风雨来临的前夜——无数的急流奔涌而来,形成了一个可怕的旋涡。

空桑人和冰族。

白帝和白墨宸。

玄凛皇子和六部藩王。

叶城城主、大统领都铎、宰辅素问、骁骑军骏音…

这些势力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联系,相互对峙,彼此牵制,却又存在着微妙的融合和关联,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非从九天里俯视,局中之人不可预见。

然而此刻,却正有一双眼睛看到了这一切。

在遥远而神秘的彼方,有人盘膝而坐,虚浮在空气中——有一种奇特的光从虚空里一粒一粒浮现,围绕在身侧,聚散分合,呈天球般围合,奕奕生辉。从远处看去,那些光芒的分布,赫然形成了一个和头顶星空对应的星野分布图!

那个人静静地坐在高空,手指缓缓曲起,点数着那些“星辰”,仿佛众星之主。

数了一遍后,命轮的最高领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苍穹,夜幕深沉,九天高远。除了蠢蠢欲动的破军之外,只见帝星光芒妖异,将星黯淡,辅星逼宫,种种不详的弥端已经逐步显露,象征着云荒大地即将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千年前的那场血染镜湖、伏尸万里的惨剧只怕又要重现!

凤凰到底在做什么?伽蓝帝都的局面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内战一触即发。作为伽蓝白塔顶上的女祭司,为什么还没有展示出神谕的力量?!莫非她已经遭遇不测?

那个人对着水镜低语,然而,水面平静空无,映照不出任何景象。

九百年了,在命轮组织里,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大面积的瘫痪吧?

星主坐在虚空里,屈指点数着星辰。然而,再度将天宇中九千九百六十一颗星辰——重新数过后,还是丝毫看不出那第六个分身的下落。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难道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遮蔽了那个分身的下落么?

星主发出了一声叹息,转过了头,瞳孔里映照出了一簇旖旎旋转着的光——那是三缕奇异的银白色火焰,被供奉在一盏琉璃制的长明灯盏中,如同三缕向上飘起的发丝,相互缠绕着,旋转着,发出幽幽浮动的银白色光芒,美丽不可方物。

随着日期越来越接近,六魄的感召在加强,三魂已经开始萌动了。

银魂的光芒浮动,映照着周身浮动的亿万星辰,每一颗星都在那种奇特的光芒下折射出一道光——忽然间,那只紫色的眼睛瞬地睁大了,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细微的变化。

那是一道肉眼不能见的黑色的光芒,被压在更黑的黑暗背后。

“这是?”星主“脱”情不自禁地脱口惊呼。

那一瞬,无数的幻象涌入天目之内:黑暗的室内,旋舞的光柱,痛苦的灵魂,低语的魔鬼…黑暗的深处禁锢着一个年轻军人,他左臂上涌动着金色的光,无名指上带着一枚戒指。黑暗被禁锢在他的体内,无法逃逸。然而,他内心却依旧存留着极其强烈的渴望。

那是一种对光明和爱的向往,九百年了始终未曾磨灭。

而在他的身边,依稀匍匐着一个全身散发着微光的苍白少女,诡异而沉默。当想要再看得清楚一些的时候,那些幻象忽然消失了。

那是什么?!

星主十指迅速地掐算着,天目缓缓闭起。仿佛是精神气陡然松懈,周围悬浮的星图一瞬间瓦解了,如流星般簌簌坠地,星主闭目跌坐在地面上,深藏在阴影里的脸略微有一些颤抖——方才看到的是幻觉么?那第六颗星辰的位置,居然在…

静默中,只有三缕银魂,在长明琉璃盏上不停地旋绕着,发出幽幽的暗彩,令人心神宁静。正在沉吟间,掌心里忽然一热,沉寂已久的转轮重新开始旋转,光芒映照着身侧的水镜——那片沉寂已久的水镜里,忽然浮凸出了一个女子的脸。

在失去联系三天三夜后,凤凰终于有了音讯!

在万仞高的伽蓝白塔绝顶神庙内,命轮的两名成员因为内讧而奄奄一息。

这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一直持续了十多个时辰,到最后精疲力竭、两败俱伤。重伤垂死的凤凰挣扎着,想要将这一切禀告给远方的星主。然而,为了防止组织继续对殷夜来展开追杀,麒麟断然动手,一上来就破坏了传递讯息用的水镜,切断了她和星主之间的联系。

凤凰无法动弹。黑暗的神殿里,只听到滴答的声音。血从身体里不停流下,滴落在她脚底的星盘上——那个玉石的盘子上,雕刻着分野星图,本来是用来推测星辰运行的。然而此刻,一场残酷的战斗后,此刻星盘上已经注满了她身体里流出的血。

血水中映照出了女祭司苍白的脸,通往未知的遥远彼端。

那一瞬,凤凰的眼里忽然露出了惊喜的表情——是的,她身体里的血,居然在星盘上凝聚成了另一面“镜”!,她垂下头看着血镜,衰弱地念动了咒语——

龙被杀,麒麟叛变,凤凰垂死。

而迄今为止,六分身里,却还有两人不曾除去!

然而,听到这样的消息,彼方的星主沉默了一瞬,水镜上却缓缓浮现出一行清晰的字:“暂停刺杀。”

“什么?”用尽了一切力量才联系上星主,听到这样一句话,凤凰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暂停刺杀?”

“的。目下星盘的关系错综复杂,我还不能完全预测到所有星辰所在的位置,所以只能暂时停止本轮追杀的计划。

“一切,都等我来到云荒后再做处理。”

金色的字一行行浮现,又一行行消失。凤凰没有说话,眼泪却一滴一滴地坠落,溅落在水镜里。从遥远的彼方看来,女祭司枯槁苍老的脸便浸没在一圈圈的涟漪里,模糊不可辩。“为什么?”凤凰失声,“这样一来,龙…龙岂不是白白牺牲?!”

仿佛能感知到水镜彼端那一刻破碎的心,又一行金字浮现在鲜血上:

“放心,龙并没有死。”

“什么?”凤凰霍然抬头,目光亮了起来。

“龙活着。虽然还很虚弱。”

“真…真的?”凤凰的语音因为狂喜而颤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泪落如雨。

“凤凰,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需要你立刻去处理的不止分身转世这一件事——我今晚所看到的星相非常不详:帝星陨落,将星黯淡,天下浩劫将起…这个时候,身为守护皇天的白塔祭司,一定不能疏忽大意!”

“是。”凤凰振作起了精神。

——千百年来,在命轮六人组里,“守护人世的秩序”是历任凤凰的职责,就如“诛杀转世分身”是龙的职责、“净化污浊灵魂”是孔雀的职责,“守望破军与伽楼罗”是明鹤的职责一样。他们每个人各司其职,一起守望着云荒,保护着这片大地的枯荣流转,秩序井然,千百年来从不曾懈怠。

“云荒的暴风雨,可能在今夜就要来了,”星主低声,“随着大限的逼近,封印的力量在减弱,我依稀可以感觉到魔的力量在增长…你要千万小心。”

“是。”凤凰颔首。

“我很快就会到来,你让龙和孔雀都耐心等待。”

当水镜里浮现的金色字迹消散后,在空荡荡的神庙里,凤凰试图走下地去——她用双手抓着胸前露出那一截的剑柄,深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刚一用力,却疼痛得全身战栗。无处着力。因为此刻,她双脚悬空,被一柄银色的剑钉在了神像上!

无法动弹的她抬起头,看着神庙的顶。

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是在光明王朝第二任帝君朔望的住持下兴建的,和当时倒塌的伽蓝白塔一起竣工,用来供奉主宰天地的孪生双神——创造神和破坏神,由上好的玉石砌石,四面都留着神龛,长明灯下用八宝金粉在墙壁上镌刻着咒语和祈祷词。然而为了方便观星,神庙的穹顶上镶嵌着大块的水晶,足不出户的祭司们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星野苍穹变幻。

此刻,被光剑钉在墙上的女祭司抬起头,看到了头顶的夜空。

伽蓝城里下着雨,然而万仞的白塔却穿透了浓重的乌云层,凌云直冲九霄。在白塔之上星野澄澈清晰,一颗颗星辰如同刚洗过一样明亮清晰。

在看到头顶星空的那一瞬,女祭司忽然发出了恐惧的战栗。

不…这个星象…这个星象!

太不详了…星主说的没错,暴风雨,恐怕在今夜就要来了!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低下头,用脚尖去够那一面盛满了血的星盘——她必须要和命轮里的其他同伴取得联系,将这个紧急的情况传达出去。

“啪”的一声,忽然间,星盘四分五裂。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吃力地挪动着,一寸一寸,慢慢地从神殿深处出来——那是一个肥胖的男人,拖着浑身的血爬出到了她脚下,剧烈地喘息,忽然一抬手,用尽全力将那个盛满了鲜血的星盘打翻!

“麒麟!”她失声惊呼,说不出话来。

那个浑血是血的胖子颓然倒下。到了这样的时候,这个人居然还在不顾一切地想阻挠?像他这样富甲天下、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家伙,居然会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不惜而拼到了最后一口气,实在是令人无法理解的执念…然而,每个人不都有自己的执念么?

就如紫烟之于龙,龙之于自己。

“放心吧,麒麟,”她心里忽然升腾起了一种敬佩,对着那个垂死的胖子低声,“星主刚刚吩咐了,暂时不对你妹妹采取行动。”

然而,清欢却已经听不见了。在挣扎着做完最后一个举动后,他意识迅速涣散,视线一片模糊。漆黑一片的神殿里有两点熠熠生辉。那是创世神黑曜石镶的双瞳,正在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是报应吧?是因为他杀了同伴,才会死在神的面前。

自己的一生落拓跌宕,精彩如戏,从一个码头的小混混成了剑圣,从一个吃不饱的穷瘪三变成了倾国之富的财阀…到最后,却会死在一个从未意想过的地方。身边是一个从未谋面、八十多岁高龄的苍老女人。

——这一切,实在是和自己以前梦想中的酒足饭饱、群美环绕下的风光死法太不相同了啊…真是悲剧。

血流得太多,清欢的思维逐渐变得很慢、很慢…仿佛渐渐的停止。最后占据脑海的,却是一个女人欲言又止、暗藏深情的脸:“九爷什么时候回来?”

那是他离开叶城时见到的最后一个女人——傅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