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都花落,沧海花开上一章:第21章
  • 月都花落,沧海花开下一章:返回列表

于是,玄月变成了一只小狗,在主人腿下蹭来蹭去,等她伏在案边给哥哥回信。终于一封信回完,她也有些累了,伸了个懒腰,抱着玄月,坐在杨花落尽的庭院中,静静地望月发呆。这十年来,它陪伴着主人度过了无数个日夜,也知道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孩子,但每到夜晚,独自一人时,她凝望夜空的样子,总是有些孤单。她的视线,总是停留在东方天的星宿中央。玄月知道,主人是在思念师尊。天市城虽远,但若真要回去,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何况天衡仙君还经常过来。就算回去不便,她也可以让天衡仙君帮忙捎信给师尊。但十年来,她不曾尝试过一次。哪怕是提及“师尊”二字,也很少为之。

不论是仙,还是灵,想法都是在太令人费解了。玄月想不通。只是张开口,用虎牙在主人的手臂上磨了磨。它听见主人笑了,她挠了挠它的脖子。

这是玄月一天中最为平静、快乐的时刻。它很享受蜷缩在主人膝上的感觉,不知不觉中,已半醒半眠。

夜半时分,昼伏夜出的玄月也醒了过来。天还是那片天,月还是那轮月,只是夜色更浓了一些。主人也和以往一样,坐在玉阶上,独倚栏杆沉睡过去。

长空中一道碧光划过,玄月知道那个人又将来到。

作为一只神兽,玄月并不能理解神的想法。

只见一个青年落在庭院中,他青袍玄发,眼眸清冷。他走过来的同时,玄月也自觉地从主人膝上跳下来。而后,他打横抱起主人,把她抱回房内,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床宽大而华贵,他的长袍铺成一片流水。他的手指在她的颌上轻轻扫过,他抬头却看见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的玄月。然后,他将戴了青玉戒的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玄月捣蒜似的点头。

一夜过去,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清晨。

“玄月?你怎么起这么早?我昨天居然睡死过去。是你把我送回房间的吗?”主人打了个呵欠,有些失落地望着空空的寝殿,“昨夜,我又梦到了师尊。”

在神界,是个人就知道天帝昊天和沧瀛神胤泽关系不怎么好。近日,百年前在神界便有端倪的旱灾终于降落九州大地,天帝对胤泽的态度,更越发微妙。上乾坤殿里,只要有胤泽出现,四下必然一片死寂,当真是特殊待遇。这两个人几千年宿旧,彼此递个眼神,便知道对方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尽管如此,上千年来,他们又都拿对方没辙儿,只要能互相牵制。纵观九天,敢当面说天帝“揣奸把猾”者,怕只有胤泽一人。昊天贵为天帝,却极少动怒,别人说他是仁者、圣者。在胤泽看来,那不过是仁术。无棱无角,圆滑地滚,也就摔不成跤。如今,他还是绝口不提天灾之事,反倒打发句芒来跟自己谈话。

句芒乃是春之木神,曾是少昊的后代,伏羲的心腹,现管辖神树扶桑与朝阳之地。因此,他地位不及胤泽,却又有资格与胤泽面对面谈话,不得不说天帝的用人之道,真是愈发老奸巨猾。但胤泽也知道,这主意不是天帝自己想的,私底下碧虚神君肯定捅了不少篓子。碧虚年长他二百三十岁,与他都是诞生于水域天的天之骄子,最终接替共工之位的人是他,这一直是碧虚神君心中的疙瘩。这家伙是一头笑面虎,对位高者总是逢迎客气马屁不断,放起暗箭来却丝毫不手软,和胤泽是完全相反的人。想起碧虚神君那阴恻恻的眼神,胤泽就觉得眼前的句芒顺眼了许多。

“胤泽神尊啊,你看,这海是真将枯尽了。”每每与胤泽步于水域天,句芒都会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两句,再懊悔莫及的补充下一句,“这都是我之过。”

被天天换着法子灌输旱灾之苦,若换做别人,必已和他一样捶胸顿足。胤泽却不吃这一套,他甚至不会去问为何成了句芒之过。这六界又不是他的,关他何事?听闻先前已有人劝诫天帝说,即便六界的水都干了,只要胤泽神君自个儿还能活着,他便不会考虑牺牲自己。说白了,便是别人常用以描述他的那两个字:自私。胤泽颇为赞同。既然懂他的脾气,就应该少嚷嚷。这些年他愿意下界施法治旱,已远远比他素日行事作风高尚,旁人最好别对他的修为动什么念头。

见苦情戏没用,句芒笑出声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胤泽神尊这份从容,虽句芒不能至,却心向往之。以前便听人说过,神尊不愿意的事,哪怕杀了神尊,神尊也不会去做。只是,这一回的旱灾,恐怕比我们想的都要严重些。”

句芒说话向来保守,当他说“不严重”,那便是“严重”;当他说“严重一点儿”,便是“非常严重”;当他说“严重些”,那恐怕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胤泽皱了皱眉,道:“怎么个严重法?”

“若是继续恶化下去,将会天地大旱,水源干涸,四海枯竭,天数终尽。”看见胤泽怔住,他摆摆袖袍,“当然,句芒万万没有冒犯指责神尊之意。若水域天还归共工掌管,恐怕大旱之日还将提前。此乃天灾,确实无法避免。若不是后土娘娘解释,恐怕我也会蒙在鼓里。”

听过句芒解释大旱的原委,胤泽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却还是平静地说道:“那要如何才能阻止?”

句芒长叹一声,望着脚下一望无际的烟云,穿行飞翔的仙神龙凤,一如在俯瞰背负悲欢离合的滚滚红尘:“胤泽神尊,你我均为神灵,高高在上,受众生顶礼膜拜,就不应付天道。我们既不受制于六道轮回,那么六道轮回便不应是我们的归宿。”

听到此处,胤泽已懂了他的意思。他想说,神是永生,因而不会进入六道轮回。他们的归宿是天地和宇宙。也即是说,天帝希望他成为供奉给天下苍生的祭品,化作万物水源,回归到天地之中。他淡漠道:“若我不喜欢这种归宿呢?”

句芒好不吃惊,笑道:“就知神尊会如此回答。若是换做句芒,句芒定会以苍生为重。现下危难当头,若治了水,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轮到吾等土木之神回归宇宙。但神尊不同,您素来如此,无牵无挂。”

前面那一通废话,胤泽全然没放在心上。他只听进最后一句。

说得真好,无牵无挂。

他或许是真的无牵无挂。

几年的时间有多长?对寿命无尽的神来说,不过须臾之间。

但这几年中,洛薇的转变却是天翻地覆。随着岁月推移,他亲眼看见薇儿,从一个幼稚易懂的小丫头,变成了一个明妆俨雅,难以捉摸的女子。

原以为时间会冲淡所有思念,却不想重逢之日,意绪更甚往昔。若不经过这几年,胤泽不会知道,时间只是将思念之水冻结,短暂的麻痹自己,一旦再遇旧人,就会消融入骨。

都说关心则乱,真是大实话。从她回到天市城,他便看不透她是否还喜欢自己。他活了七千余年,没有哪个时期,比这段时间更混乱。尽管如此,还是会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直至她三番五次地激怒他,两人关系的明确已经近在眉睫,终于她用头冲破他的冰壁,不顾一切地吻了他。

“上次这样做,并不是徒儿头昏,是确实再也忍不住了。师尊,徒儿不孝,从今往后,请您好好照顾自己,徒儿不会再回来了……”

那一句藏在心中多年的话,也终于脱口而出。

终究要失去的东西,若是会令人牵肠挂肚,他宁愿选择一开始便不曾得到。但这一回,他决定改变做法。不管结果如何,只有这短短百年的欢愉也罢,他要洛薇。他甚至有一种侥幸心理:或许不需要等到百年,他便会对她厌烦。毕竟过去他身边的女人,不管是绝色,还是浓烈,都无法维持他长期的兴趣。

结果是,他高估了自己。

不论多少次拥抱、亲吻、抚摸、颈项交缠,都无法令这份“新鲜感”消失。他有很多事情要做,却陪她回了溯昭。可是因为她太美丽?毕竟成年后的洛薇,确实比溯昭所有怒放的花朵都要动人。一定是因为这样。她总有色衰的一日,到时必定会好些。他一边如此想,一边发现,他与她的相处模式,与其他女子截然不同。他们有那么多的共同话题,即便不触碰对方的手指,也可以从早聊到晚。对他来说,她确实过于单纯,可她那么好学机灵,但凡不懂的事,他解释一遍,她便能举一反三。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一份想要与她终生相守的渴望,也化作枝条,蔓延至心底深处,牢牢地扎了根。意识到这种想法不对时,这根已经拔不出来了。不过,这些想法,都被藏在了他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在一起之后,他对她好了许多,她却不能从他的表面看出什么。

两人变得亲密无间,她也开始无法无天,还越来越爱跟他抱怨。如此胆大包天,是时候给她点儿教训了。他两天没理她。到了第三天晚上,她挨不住,跑来幽怨地望着他,还说了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老实说,这些女人的嘀咕,若拿给元始天尊他老人家,他也没法儿讲清楚。不过她闹了一通,胤泽也算懂了她的意思。她就是嫌他太冷淡。两人面对面望了片刻,她终于投降,把脑袋靠在他怀里,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胤泽,你一点儿都不爱我。”她抱着他的胳膊,下嘴唇包住上嘴唇,还不停地发抖。他到底是做了什么,让她觉得这样委屈?

“为何?”

“我不知道啊,你就是不爱我。你冷得像冰块,从早上起床就只知道看书,从来不抱我。”

他想起某个早上刚醒过来,自己照例拿出书本来读。她原本睡得很沉,忽然就醒了,在床上翻来滚去,抱着他的胳膊,说你起来应该搂着我。之后他照着她的话去做了,一只手把她搂到怀里,另一只手依然捧着书看。她下巴枕在他的胸前,长发如丝般缠着他的臂膀,有些不悦的再度睡去。

原来,她讲的是这件事。他想了想,打算越过这个话题,指了指她的下巴:“薇儿,你长了一颗痘。”

她微笑着用手掩住那颗痘,眨了眨眼:“你知道吗?我的每一颗痘,都是被你气得长出来的……哦,不,如果真是如此,我的脸已经被痘盖满了。”

他只是笑着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对他真是又爱又恨,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什么都不懂,你是猪。”

他的目光回到书上,只平静道:“那就把我吃了吧。”

“重点是前面那一句啊!”她一把抽回他的书,做出一副要撕书的架势,“我们冷战这么多天,你居然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看书,你应该看着我!”

这丫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胤泽轻叹一声:“薇儿,你理解的爱,与我理解的爱不同。”

“借口。”她难得强势。

“你是年轻的女子,又是溯昭氏,你觉得爱人的方式,便是从早到晚跟在我后面,抱着我。”看见她小鸡啄米般点头,他摇摇头,“但我是神界之人,又是快八千岁的男人,并不习惯大白天与人腻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晚上便……”洛薇扬了扬两条眉毛,露出一脸坏坏的笑,“哈哈。”

胤泽望着她,久久不语,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心术不正。”

“心术不正的明明是你,天天色诱我,就像前几天晚上……”说到这里,她的脸居然唰的涨得通红,“总之,是、是你心术不正啊……在别人面前装得跟祭坛雕像一般神圣,实际根本就是……就是不爱我。”

“我之前已经说了,我比你大太多,我与你爱人的方式不同。”

“那你怎么爱?别说在心里,我才不信。”

她把双臂抱在胸前,四根手指轮换着敲打胳膊,那枚青玉戒指也跟着晃动,朱唇轻翘,满脸嫌弃,浑然一副妈妈桑逼良为娼的架势。但没敲多久,双臂就慢慢松开,她想起了什么,把那本书翻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千山医宗鉴》。她呆住了:“如此说来,你最近都在看医术典籍,是、是因为……”他在研究延年益寿的方法吗?

“不能确定能否奏效,毕竟人命有天数。”

“胤泽……”她眼眶一红,扑到他的怀里,搂着他发抖,“胤泽……”

在一起后,这丫头情绪起伏太大,让他有些招架不住。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居然就哗啦啦流下来。他除了轻轻叹一声,也只能耐心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和句芒说的一样,他素来自私,无牵无挂。他宁可让全天下的人陪葬,也不愿牺牲自己拯救苍生。可这一刻,他却希望怀里这个弱小的生命活下去,不仅是这短暂的三百年寿命。他希望她的魂魄能进入轮回,有无数个生生世世。

开轩君、黄岛仙君和如岳翁攻回溯昭,洛薇和傅臣之很快便把他们打败了。黄岛仙君虽然残忍不堪,却是条汉子,不堪羞辱便服毒自尽。开轩君和如岳翁两个贪生怕死的,一个溜之大吉,一个跪地求饶。对付这种蝼蚁,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把如岳翁带出紫潮宫正殿,轻描淡写的恐吓后,他便什么老实话都招了:

“是、是碧虚神君让我们来的。胤泽神尊啊,您可千万别跟他说是我说的,否则我这下场怕是要比你说的惨一万倍……”

毫不意外。胤泽沉吟片刻,道:“此地信奉的神灵是我,是否碧虚神君告诉天帝,我有异心,天帝才下令,命你们前来屠城?”

“神尊明察秋毫,小的佩服得五体投地。”如岳翁还真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但是,天帝的意思不是屠城,而是收灵。毕竟现在宇内旱灾四起,水源枯竭,连神界之水也不例外。刚好这溯昭又是您用神界之水造的,依小的看来,天帝是想把此地之水引回神界,补充神界水源。”

收灵,这与屠城并无区别。但令胤泽吃惊的并非天帝的决定。他怔怔道:“你说,神界之水也开始干枯?”

“是、是的。”

“是几时开始的事?”

“就是近些日子。”

“碧虚神君可曾告诉过你,神界之水寿命还有多久?”

“不足百年。”

“不足百年?!”

胤泽目光凛冽,扎得如岳翁一阵哆嗦。如岳翁颤声道:“只有五十年不到。所以,他才如此着急,命我们在那之前抓到溯昭的把柄,让天帝认为您有意叛变……”

碧虚神君的诡计,他可轻易看穿。只是,听到这个“五十年不到”,他脑中有短暂的空白与死寂。溯昭的洛水源自神界,虽然河床在地理上并不接壤,但这里的所有生灵都是依仗这神界之水而活。倘若神界之水干涸,溯昭不仅将不复存在,就连此处的溯昭氏也会灰飞烟灭,连灵魂也不复存在。也就是说,若这五十年内旱灾不停,薇儿将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彻底消失……这是比永世不得超生还要可怕的事。

想得越多,他就越觉得头晕脑眩。三言两语结束对话,他调整情绪,带着如岳翁回到正殿。

当他提起华袍踏入殿门,艳阳金光赶巧射入殿堂。那里有水晶灯,琉璃盏,姹紫嫣红插满花瓶,却成了一身素色的小王姬的陪衬。她的发色一如清池中的蓝天,微曦中荡漾着光泽。原本望着如岳翁的眼神充满藐视,但不经意地望了他一眼,那浅浅羽毛般的睫毛扇动数次,刹那间,华堂中生成仕女图,只剩柔情无限。可是,这样美丽的侧影,却时时刻刻都会烟消云散,随风而去。

五十年的光景,这比他们计划的短了太多太多。

他便不曾想到,造化弄人,当日他们便发现了混元幡,又发现了活着的尚烟。

其实,听见尚烟那一句“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选他”,若说完全没有动摇,必然是谎话。他曾经单恋尚烟千年,又怀着遗憾看她死去,她始终是他心中的那一抹床前明月光。那一瞬间,他甚至告诉自己,若重新将心思放在尚烟身上也好,那样他便不必再为洛水的事心烦意乱。只要不再看薇儿的眼睛,不要再听她说话,他还是可以继续过着洒脱自在的生活的。

然而,从混元幡殿内出来,到底他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胤泽。”

他不曾回头,只摆动长袍大步往前走。只是,那声音叫着他的名字,太温软,太熟悉。

尚烟才是我喜欢的人。

我对这人的动情,仅是因为她和尚烟相像。

这样想着,便真的觉得好受许多。

可是走了一会儿,他又听见了她微微发颤的声音:“师尊……”

师尊。呵,师尊。原来,打碎两人长久建立起来的亲密与信任,是这样简单的事。良久,他才转过头去,半侧过头,冷漠地将她拒在千里外,却始终不敢看她:“怎么了?”

这分明还不是最终的别离,可为何……

“胤泽以神尊之名私闯魔界,与魔族结仇挑衅,犯下这等大罪,原不可轻恕,但念在其救同族心切,且此次与魔族交战仙神死伤不重,故而从轻发落。即日起,剥夺胤泽神尊千年修为,且五百年内离开神界,都须得有陆吾、英招同行。”

这个结果已经比胤泽想的轻。原本神界之水的事已令他心神不定,如今亲眼看见臣之死在自己的法术下,他也丧失了回溯昭重见洛薇的勇气。可是,一想到溯昭,他就想起碧虚神界从中作梗之事,于是又对天帝道:“那溯昭该当如何处置?”

“自然是收灵。”天帝理所当然道。

“不!”他激动地往前走了一步,“不,除了这个,其他事我都能接受!”

众神都不由得有些吃惊。有的老神是看着胤泽出生的,都不曾见他如此激动过。神殿里空旷幽冷,鸦雀无声,唯有烟云从窗外探进壂来,模糊了柱上盘龙的容颜。天帝坐在最上方,白色镶金长袍垂至地上,面容与柱上盘龙一样已被模糊,声音温和却无情:“胤泽,这事可由不得你。溯昭有魔界通道,又有你的私募兵马,我即便信你,也无法信这溯昭。”

“天帝大可以将魔界通道摧毁。”

“这不失是个好主意。”天帝顿了顿,用手背撑着脸颊,“那么,你的私募兵马该如何是好?”

“我尚是溯昭新客,谈何私募兵马?”

“你虽是新客,你的小徒弟可不是。”天帝轻轻笑了两声,“她是溯昭的继承人,她姐姐是溯昭帝,不是吗?”

至此,胤泽已经知道多说无用。天帝压根儿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谓私募兵马,也不过是暗指收买人心,他不过是在等自己,在众神面前做出个交代。胤泽看着窗外,轻声道:“我此生不再踏入溯昭半步,不再与任何溯昭氏有任何联系。水域天的兵权,我也会交出。”

就这样与洛薇诀别没什么不好,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

天帝微微一笑:“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既然离开神界便没有自由,住在青龙之天也便在无意义。从神殿中出来,想起洛薇送他的水墨伞还在天市城,胤泽当下便准备回去取伞,不想在路上遇到了尚烟,她因丧子之痛无法入眠,说要与他同行。

从神界飞至天市城不过眨眼的事,但落在沧瀛府门前,他却听见了身后的声音:“师尊!”

这短短的一瞬间,他想起自己还在溯昭时,洛薇曾经做了一件傻事。她老缠着他,旁敲侧击的打听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总是很无意趣的说“不知道”。可她决意要和他战到至死方休,他不回答,她便使出各种法子虐待他,例如不和他说话;不上饭桌;和他分房间睡觉;只要他出现,就用后脑勺对着他等等。他被折磨得受不了了,直接说你想问我喜欢什么女子,是吗?那便是和你相反的,她居然毫不动怒,眨眨眼道,怎样才是和我相反的?他道,安静顺成熟贤惠、不闹腾。她欢天喜地地溜了,弄得他莫名其妙。结果第二天,她带了一群顺从安静的美女到他面前道,这里面你喜欢哪一个的长相。他扫了一眼那些女子,又久久费解地望着她,问她什么意思。

“我死了以后,娶其他女子也好,逍遥独身也好,你得忘记我。”她跟老鸨似的叉腰站在那些女子面前,但那灿烂甜美的笑,却瞬间黯淡了所有佳人,“在我死之前,会给你时间,让你找好下一个陪伴你的人。到时候,我会为你挑新妻,也会参加你的婚礼。”

他看着她,眼也忘了眨。

“如何,是否已被我的机智震惊?”她嘚瑟地摇摇扇子,还意义未明地抖了抖肩膀,“要知道,看着你幸福,我才可以走得无牵无挂啊。”

他缄默了很久很久,把那些女子一一遣散,道:“薇儿,若有一天你寿命将尽,你是希望我同你一起死,还是希望我继续活下去?”

“不准你有这种想法。”她居然暴跳如雷,用扇子使劲打他,“我希望你活着,不准死,不准!”

“你想太多了,我怎么可能为了你死?不过随口一问。”他云淡风轻地一笑,“这些姑娘里,我倒真看上了一个。等你老了,会让你帮我挑个类似的,再请你参加我的婚宴。”

她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受伤,但还是乖乖地点头道:“放心,我会的。”

那时候,纵使你已白发苍苍,青春不再,我也会再让你当一次新娘。

当时他未曾想过,自己此生都无缘与她结为夫妻。

他转过头去,在满城灯火,繁华仙楼中,看见了世界的中心。洛薇站在玉阶下,担心地望着他。数月不见,钻心之痛却未减丝毫。可是,他不能对她表现出半分爱意,一是因为希望她对自己死心,一是因为陆吾、英招很快便会化人跟来。陆吾与碧虚神君是一路人,若他知道洛薇与自己有关系,怕是会令她陷入危险之中。因此,他看上去并无不同,还是那个他,她畏惧爱慕,或许已有恨意的负心人。他走下台阶,到她面前,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思念的匕首终于切开了胸膛,把里面的东西生生剜开。

在世七千余年,他终于懂得了情为何物。

在让天下陪葬和让她活下来之间做选择,他想,他也终于有了答案。

看似无情总有情,看似多情总无情。

这句话来描述胤泽,简直再合适不过。被关在刹海心塔的三十年头里,天帝居然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也不许任何人来看他。直到满三十年,才总算慢悠悠的过来,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不痛不痒的对他扔了一句话:“胤泽,三十年未见,你过得还好吗?”

胤泽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臂。他的双手双脚都呈现出半透明状,被幻影枷锁铐住,高高悬挂在塔顶神力断绝的角落。他扯了扯嘴角,充满嘲意:“对一条魂魄都怕成这样,可真不是你的作风。”

眼前的男子银发垂地,连眉毛都是雪白的。长发又与镶金雪袍混作一堆,云烟般无风自舞。他浅笑道:“自诩魂魄,岂不太自贬身价?只剩了元神的神可是比魔还可怕,你这么想要换回天衡仙君,我还真是不知你究竟如何想的。为了尚烟?你可没这么爱她。”

“所以,你就觉得,我是想要救回臣之,再带他投奔紫修吗?”

“我可没这么说。”

“昊天,别跟我玩这套虚的,你我都清楚彼此在想什么。现在我已是强弩之末,你只管忙自己的事吧,待天灾到来之日再来找我,在这之前,不必记挂我。”

“我只是没想明白,你究竟为何走到这一步。”

“随你慢慢猜。”

与洛薇最后一次见面,胤泽决定在洛水干涸前夕归元万物,保住她与孩子的性命。也即是说,他们还有不足五十年的时间。而人以泥制,仙以水制,正巧用无相池水、莲花与凤羽重造一个仙躯,需要四五十年的时间,可惜的是,人命有天数,逆天而行,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若想让一个仙复活,必须有神用自己的身躯去交换。于是,胤泽对天帝说,自己同意归元救世,但前提是要让臣之复活,让天帝批准。天帝想了想,道:“紫修的儿子我根本不想留。但是,看在韶华姬和我们过去的情分上,我答应你。”

是看在韶华姬的情面上吗?是看在归元的情面上吧。这家伙说话总是如此悦耳。但总觉得他话只说了一半,胤泽道:“有话不妨直说。”

果然,天帝又提出了新的要求:等他元神离开躯体,元神必须锁在刹海心塔塔顶,直至归元日到来,方可出塔。这一招可谓毫无人性,暴露了天帝笑面之下疑心鬼的本质,胤泽却答应得很干脆。因为他知道,臣之死后,洛薇伤心欲绝,她一定比谁都希望他回来。所以,他希望臣之能在自己消失前重回她的身边。那一日,众神将他带到刹海心塔,天帝终于对他开门见山地说了一句话:“胤泽啊,我很早就想除掉你,但真到了此刻,居然会觉得很是可惜。”

同行而来的尚烟,更是哭得满脸通红。用洛薇那个傻丫头的话来说,便是“眼睛都快被烫泪烤化了”。她抓住他的袖子,哀求着摇晃他:“胤泽,你不要这样,好吗?我爱紫修,但是我能忍受这世上没有他,但你若离开,我会一辈子自责。”

“你只是不爱我罢了,不必自责。”

“可是,你用你永世的自由换取臣之……”

“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薇儿。我会想办法出来的。旱灾的问题,我也会想办法。”

“你想不了办法,昊天把你关起来,就是想要折磨你,让你生无所恋,最终心甘情愿的奉献自己。”很显然,尚烟不像洛薇那样好骗。

“若真是那样,也只能怪我意志力薄弱吧。”胤泽淡然一笑,“何况,若我真的寻不到其他法子,那归元万物,也是我沧瀛神应做之事。”

尚烟诧异地望着他:“你……你以前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回想起三十年前与尚烟的对话,胤泽也发现,自己以前从不会说这样的话。大抵是真被那人改变了。于是,他又一次想起了洛薇的笑颜。这三十年来,他风餐饮露,唯一的粮食,便是对她的回忆。所以,哪怕他已记不住她面部轮廓的细节,却能牢牢的记住拥抱她的感觉。

“又走神了?”天帝笑道,“看你这样,我不禁怀疑,你所做一切,是为了一个女人。”

“不,我了解你,你可不是情种。”

擅自否定这一想法后,天帝又与他聊了几句便离开。临行前,见胤泽已没了过往的气焰,他解开了胤泽身上的幻影枷锁。但他万万没想到,这才刚放下警惕,便引来了一头狼。那头狼的名字叫紫修。

与天帝来时的情况截然不同,紫修是属于暗夜的魔尊,在明月夜出现,自有一番瘆人的妖冶之美。看见胤泽,他咂咂嘴道:“竟然惨成这样。若不是为了我儿子,我可真丢不起这人。”

胤泽站着揉了揉手腕,冷漠道:“我惨不惨,跟你丢不丢人有何关系。”

“你是我的情敌兼对手,你这么惨,会显得我也很寒酸好吗?你们神族我是不懂,造个身躯还要遭到天劫,我们魔族要造新躯简单得很。得了,你跟我来一趟魔界,我给你个新魔身。”

胤泽蹙眉道:“那我岂不成了魔?”

“昊天天帝当得六亲不认,虚伪却是六界之最。只要有他在,你在神界就没出头之日。我魔界可不同,谁强谁成王。”

也不知六亲不认的人是谁。胤泽无语地看他片刻:“你就不怕我走了,天帝要你儿子的命吗?”

“我的儿子我知道保护,不用你操心。”紫修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一双眼眸在夜中如紫水晶般透亮,他在地上布下一个传送阵,“走吧,随我去魔界。”

十一

入魔后近十年时光,每一夜的折磨都像在焚毁胤泽的生命,他却从未跟紫修提起过。因为,紫修显然不知道他与天帝的约定,所以以为他能永世为魔,也给予了他十二分的信任。在最后的时间里,他并不想亏欠任何人,包括这个与他曾是千年宿敌的魔尊。

其实,他入魔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四处寻找防止洛水干涸的方法,一是再见洛薇一次。无奈的是,十年来,二者都没有收获。要防止洛水干涸,只有让天宇变得越来越小,但如此逆天之事,哪怕是元始天尊也做不到。至于洛薇,她从来都不曾离开溯昭,而溯昭早已被天帝下令看守,以他目前的状况,完全做不到自由收放周身魔气,也无法进入溯昭。所以,真正再次看见洛薇,是她与玄月独自出来的那一日。

在那高山平芜之处,霜花为风吹乱。玄月幻化成了白色,她就躺在那高高的虎背上,背脊挺得笔直,雪法玄袍,深目如冰。因风飞过平芜,那大片的雪发迎风乱舞,却丝毫不曾动摇她眼中的坚毅。若不是因为那不曾改变的容颜,胤泽会以为这是另一个人。

不,这真是薇儿吗?百年后的她,连与玄月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低沉稳重了很多。四十年不见,她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熟悉。如今,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沧瀛神,她也不再是那个杏眼弯弯,有着桃花笑靥的年轻女子。现在的他们,早已不复当年的样子。纵使相逢,亦应不识。

倒是偷偷追随她而来的曦荷,那灵巧的样子,颇有薇儿小时候的影子。看见曦荷,胤泽初次感到了心都快融化的滋味。这么多年,他始终没有机会与她父女相认。他对她心怀满满的愧疚,又迫不及待地想多看几眼闺女。第三个晚上,当他在洛薇面前露面,被她硬塞到隔壁住下,他终于如愿以偿。

是夜红摇曳,月华抹云,再望那台阶上,是谁家的姑娘这样美丽,东风细腰,仙珮飘摇,白狐裘衬着凝脂玉肤,裙袍如十里青莲芳草,原是溯昭小小王姬。她正把玩着一只雏鸟,既是机灵动人,又是楚楚可怜,若是垂下泪来,都会连城一串宝珠。胤泽站在黑暗中望着女儿的身影,在她的眉眼中寻找洛薇年轻时的影子,却忽然发现,她玩的那只鸟是飞诞鸟妖。而且,它眼冒红光,正在吸食曦荷的精气。

现在露面,恐怕会让洛薇怀疑。他想了想,把这鸟妖逼回房去,又逼回了原形,曦荷的叫声总算把洛薇引了过来。

不过,曦荷的优点像洛薇,缺点也很像洛薇。那就是到了黄河心也不死,脚踏进棺材还不掉泪。她再次弄来的横公鱼,惹来了个大家伙,便是鸣蛇。虽然曦荷这点让人头疼,但是,好歹也给了他现身的机会。

当鸣蛇倒下,他收起长剑,重新背对着洛薇落在她面前,那颗已被魔性侵蚀的心,又再度怦怦乱跳起来。

“这位魔公子,我可以随你处置,只求你放过我的女儿。”

听见她成熟沉稳的语调,他终于知道,不论他们之间如何改变,那融入骨血的思念之血,却只会与日渐浓。

当他回头看见洛薇,看见曦荷,他想,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想要永远活下去的时候。

可是,他只能站在一定距离之外,像个陌生人一般与她对话。当她问起他的名字,他也只能临时想了个新名字,冷冰冰地答道:“刹海。”

刹海,即佛语水陆。他最为想念洛薇的三十年,也是在刹海心塔中度过的。这名字还当真合适他。

与洛薇曦荷一路上什么都好,就是有个跟屁虫苏疏,令他有些不开心。他察觉到苏疏是苏莲之灵,神力还有些熟悉,却不知道是从何而来。他也无心理睬苏疏,他便想把心思放在妻女身上……想到“妻女”二字,却又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洛薇并非他的妻子。

不过,这已不再重要。

他只知道,接下来与洛薇相处的最后时光,会是他四十年来最快乐的日子。

十二

胤泽夜观星象,发现天衡星璀璨明亮。臣之终于复生。

早春,十里樱花如红霞。他一路跟随洛薇,与她一同看见出现在樱原深处的臣之。其实,洛薇对臣之的态度发生改变,他早已有所察觉。她自小便活泼外向,比寻常小姑娘机灵,也笑的更多。这样的女子,往往颇为爱惜自己。若有人辜负她,她不会纠缠不放。他知道她时常为臣之扫墓,亦时常在坟前忏悔,大概是遭自己背叛,她总算意识到谁更加重要。因此,他也早有准备,待臣之一回来,她会立即放下过去,与他终成眷属。

活了近万年,要看透一个小女孩,并非难事。这一切当真都是在胤泽的预料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他也自认早已做好准备。然而,真正看见他们在樱花树下遥遥相望,他才发现,确实有什么不再受他的控制。那是他的心。他高估了自己的度量,以为让她幸福便是好的。

后来,他们在亭中心谈心。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旧事,但每一次的对望,每一抹笑意,都让他有一种想要动手杀人的冲动。他这是怎么了?把她拱手送到臣之面前的人正是他自己,不是吗?如果连普通对话都无法接受,以后等他们成亲,那他——不,他不会有机会看见那一幕。他们不会这么快成亲,他不用亲眼目睹那一天。现在臣之已经与她见面,确认她无事,他很快就能摆脱这具要人命的身体。

胤泽正垂头计算着剩下的时日,再次抬头,却看见了一个画面:臣之垂下头去,吻了洛薇。

这一刻,时间静止。过了很久很久,他的眼里能装下他们亲吻的画面,脑袋里却是一片无神的空白。不知是否大白天身体也有了异样,他觉得气息堵在胸口,一时上不来。他撑着一株樱花,待天旋地转之感散去,便头也不能回地闪离此地。他已无法看下去。再多停留片刻,他会再一次杀了臣之。

他是真的高估了自己。已到这种时刻,为何他还在抱着一丝希望?会认为洛薇将拒绝臣之,继续等他?他竟还自责的认为,离开了他,她和任何人在一起都不会幸福。他聪明一世,怎么会有这样糊涂的时候?!

十三

喜欢是执着。爱是放手。

洛薇与臣之新婚之夜过后,胤泽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其实算下来,离他的归元之日还有一段时间,但眼见她得到幸福,他想,早日解脱没什么不好。他敬佩紫修,但内心还是对魔族有着轻蔑与排斥。况且,他也受够了被这肉身折磨的日子。

他焚烧了肉身,便让元神毫无阻碍的冲出去,一口气穿梭九天,回到神界。途经无相池,他忽来兴致,落在池边观察下界天象。下届仍有地方飘着春雪,一如樱花翻飞。他忘却了之前看见的场景,想起诸多与洛薇在瑞雪中度过的冬季。此刻,无相池上空的无相金莲正临空盛开,为仙气神雾滋养,在黑夜中静静旋转,绽放出灼灼光华,又有无数火光从莲瓣中飘出,在池子中洒下金光万千。光辉照亮了他的元神,在他透明的身躯上留下阴影,又将他的双眼照得宝石碎片一般。这一刻,若是他无意重建肉身,他即便使用时间逆流之术,也不违背天条。终于,他闭目吐息,将神力注入一朵无相金莲中,轻挥袖袍,把这朵金莲推入到无相池中。

看见金莲缓缓升起,他知道元散之时已到,过一会儿六界便会开始下大雨。薇儿新婚燕尔,一时甜蜜,或许会忘记带伞出门。他眨眼功夫便取回她送的白底水墨伞。除此之外,还得在归元前想清楚,他需要做些什么。

第一件,薇儿小时候父母撒手人寰,那一个晚上,她一定很孤单,需要有人安慰。

第二件,溯昭遇难,薇儿逃亡的日子里,必然也希望有人陪着她,为她排忧解难。

第三件,她怀孕时他不在身边,得安置个人去照料她。她既然如此喜欢那苏莲,便分些神力去让它化人。待重见薇儿,可以将神力注入在紫湖池塘的苏莲中,不用多久,这苏莲之灵便会化成人形,代替他好好照顾她。无法避免的是,这种神力既然属于他,那么他有多喜欢洛薇,这苏莲就会多喜欢她,但愿他可别长成个男子……想到此处,他又想起了苏疏那熟悉的神力,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第四件,几个时辰前是她的洞房花烛夜,也不知道她可还会想起自己,可会需要他祝福一声?

第五件,曾经他们有过厮守到老的约定,不管她到最后是否对他还有情,在她辞世那一天,他都应该去陪着她……

归元之前,他可以利用重启的沧海之力,施展时间逆流术,将元神送到过去四个时间点。而第五个点所提及之事,则可分最后一丝元神,令其留在溯昭,直至洛薇命数将尽。

随着第一滴雨水从天而降,滴入神界之水中,空中的无相金莲也徐徐绽开,落在正对明月的悬空都城中。随后,莲池周围的环境也跟着改变:雪地虚虚实实,玉树也看不真切,应是六十年前的溯昭。看见眼前的冬季雪景,他心中也展开了一片无声的雪原,只剩空白与前所未有的平静。然后,他听见了小女孩悲伤的抽泣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小姑娘刚没了父母,正跪在洛水旁伤心地哭泣。她扎着双马尾,青发雪肤,大眼睛中盈满泪水,真是可怜又可爱。

他撑着她赠他的伞,踏着水波,朝她走去。

这短暂的顷刻,他回想了自己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他与洛薇之间,有太多的阻隔与无缘。发展至此,已竭尽全力,更无后悔可言。他胤泽是沧海之神,早已不是事事贪图圆满的年轻傻小子,人情如人世,悲欢离合本是定律。无人知晓哪一刻是起点,哪一刻是终点,也没有人的一生,是绝对的喜剧或悲剧。幸运的是他们的感情曾经开花结果,始终美好,只是恰好断在了“离”这个点上。而他活了近八千年,司天地之水,管河川沧海,向来我行我素,风流落拓,不曾做过违背自己意愿之事。纵观九天六界,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曾随昊天讨伐魔界,助轩辕氏大败蚩尤,鸿钧曾赐他沧瀛印记,伏羲亲自为他披上沧海神袍。当年他才五千余岁,意气风发,已被万千仙神景仰朝拜。最终哪怕归元天地,句号也画得相当漂亮。可以说,此生能活到这个份儿上,他已毫无怨言。

只是,要论遗憾,不能说完全没有。

若能听见女儿亲口叫一声爹爹,若能与心爱的女子成为哪怕一天名正言顺的夫妻……

罢了。不能把事情往坏处想。看看前方,她不正等着自己吗?

洛薇确实已经看见了他。她停止哭泣,怔怔地看过来。此刻,她还是那个懵懂的小丫头,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们之后会发生这么多的故事。大概也不会想到,他初次认定她,是在十年后那片郁郁芳芳的桃花下。想到此处,他已决定,在下一场幻境中,要为她化成一片桃花源。

他微微一笑,向眼前懵懂的小丫头摊开手。看见他手心的无相金莲,她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水光,整个人也凑近了一些,就像一只灵动的小鹿。他想起了他们的曦荷,又想起数十年后她在明月下回眸一笑的样子。他总算理解,为何历史上总有这么多顶天立地的英雄,会因怜惜一位弱女子而抛头颅,洒热血。他垂下头,与她一起看着那朵无相金莲,又看了看这时年幼的她,表情也变得越发柔和起来。

你可知道,这世间所有流水桃花,都美不过你隔花眺望而来的眼。

曾经沧海情难寄,今时明月携我心。

薇儿,时隔多年,终于我们又重逢在人生初见之时。

【终】

君子以泽二0一四年十一月四日于上海。

【橘园制作http://bbs.jooyoo.net欢迎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