诃那看看四周:“你是来采药?”

卓秋弦答道:“人间南部有洪灾,滋生瘟疫,我炼丹缺几味药。”

“我这儿有!”柳梢早已知道她之前为放走自己受罚的事,连忙跑过来,取出袋子,将之前顺手采的那些灵草全都倒在地上。

卓秋弦仍不理她。

诃那微笑:“这些药都是我们采的,救人要紧,若有用得上的,也算我们做好事。”

卓秋弦看着他的脸,半晌一点头,挥手将所有药收入药囊中,举步就走。

诃那叫住她:“仙姑且慢,借一步说话。”

卓秋弦“嗯”了声,毫不迟疑地回转,跟在他后面。

柳梢早已猜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并不觉得好奇,目送两人消失才回头,见鹰如还望着那个方向,多半是误会了,柳梢虽然不喜欢她,但对她这一路表现的善意也有几分感激,于是好心解释道:“不是那样的,她只是…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

“她姓卓,是卓秋弦吧,”鹰如收回视线,全无半点醋意,“妖族与你们不同,通常都不与外界婚配的。”

她说的没错,妖族本体体质所限,若与外界婚配,所生后代血脉不纯不说,更面临无修炼之道的难题,这种事不是没有先例,半人半妖,到底该修仙道还是修妖道?答案是两个道都会受限制。除非真的修成神,彻底抹去本族根脉,可神界覆灭数万年以来,六界又有几个得证大道成神了呢?

不过…

还婚配呢,想得还挺远!胸不大屁股不大,脸还没诃那漂亮,就算诃那不娶外族,也不一定要你呀!

柳梢兀自低头腹诽,忽有一片黑色映入眼帘。

斗篷下摆拖垂在草地上,犹在轻轻晃动,门襟微微敞开,依稀露出轻靴上的月纹。

柳梢猛地抬脸。

“嗳,真是不争气的魔尊,看这模样又在骂谁了?”弯弯的嘴角,发出沉沉的笑声。

柳梢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鹰如吃惊不已,暗暗皱眉。此人到来,自己竟全无感知,可见其修为远在自己之上,没料到魔宫还有这号人物,百妖陵须得警惕才是。

想了想,鹰如上前试探:“阁下是…”

月朝她侧过身来:“说我吗?”

鹰如嫣然道:“小王百妖陵鹰如。”

月回忆半晌,奇怪地道:“我不认识你吧?”

鹰如怔了下,很快便镇定自若了,抱拳笑道:“小王素日不出妖界,阁下不知,亦不足为奇,方才观阁下修为不凡,小王甚是佩服。”

“嗯,应该的。”他很客气地点头。

鹰如表情有点僵,语气略淡:“小王也只知魔宫有未护法,不曾听闻阁下这号人物。”

月不在意:“这个么——”

柳梢回过神,“哈哈”笑了声:“区区魔宫小卒而已,你不知,不足为奇。”

鹰如“哦”了声:“敢擅自跑来这种地方,莫非魔宫小卒都这么大胆?”

月笑道:“有个不争气的妖君,你也会习惯的。”

“看来是小王小题大作了。”鹰如目光一沉,随即莞尔,若无其事地走开。

第68章亦真亦假

身后,月华妖木的白色圆叶摇曳,犹如漫天晴光,黑色斗篷便是那一片突兀的阴影。

半只苍白的手露在外面,轻轻地拉着斗篷右襟,暗紫色的水精戒指犹如幽幽的眼睛,光泽流转,在深处沉淀出一片瑰丽。

“你是…”

“我出来走走。”

柳梢盯着他道:“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我也是魔,理当为圣尊分忧。”

“你又不肯动手。”

“至少我可以说话,”月收回手,“堂堂魔尊被妖界小王呛声,魔宫小卒不能忍受。”

柳梢抿嘴,半晌“嘿”了声:“你也不用讨好我,其实我根本就不怕她,只不过她是百妖陵的午王,有点身份,诃那说了,让我不要跟百妖陵交恶。”

刚说到这里,鹰如的声音就响起:“你回来了。”

柳梢扭头,恰好对上诃那的视线,柳梢便随口吩咐道:“既然来了,就老实点,别给我们添乱。”

不等月回答,她就走到诃那身旁,悄声问:“好了吗?”

秀眉皱了下又展开,诃那看看月,没有询问:“好了,方才我察觉到鬼尸遗留的气息,此地必定有石兰的线索。”

鹰如道:“既如此,我们就上去看看,走吧。”

诃那“嗯”了声,带着冰莲掠起。

柳梢张了张嘴,到底是默默地跟在了后面。

三人似乎都不想多说话,继续往山上走,没多久就发现了地气流失的现象,草皮消失,遍地黑沙白石,大片大片的月华妖木枯死。诃那见此景象,脸色越来越差,鹰如也扶着枯木惋惜不已。柳梢每走一步就听见细碎的响声,低头观察,这才发现地上铺了层厚厚的落叶,这些圆形叶片失去生机,变得轻薄透明,毫无光泽,犹如死去的蜻蜓的翅膀,柳梢每走一步都感觉是踏着无数尸体,想到妖木的珍贵,柳梢也无比心疼。

鹰如叹道:“鬼尸果然为害不小,看来尸魔石兰的确来过此地。”

诃那转向她,果断地道:“剩余的月华木,要尽快移入妖界。”

鹰如正色:“我明白,放心吧。”

诃那这才点头,又转身看那些枯树,一一灌注妖力测探,确认彻底无救才放弃。

柳梢在这一带没感应到魔气存在,估计石兰已经离开了,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三人暂时没有办法,决定留在白头峰守株待兔。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大片白色叶子反射阳光,有点耀眼。

诃那与鹰如在不远处查看那些完好的月华木,意图了解它们的特性,以便将来接引移栽。柳梢另有打算,她独自跃到树上,拉过叶子仔细观察半晌,悄悄引来一缕浊气侵入叶脉,没多久,叶片周围果真有清气隐隐散发出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柳梢大喜。

“没用的。”月在身后说道。

他一直跟在三人后面,此时突然开口,柳梢吓了一跳,随即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我只是觉得奇怪,看它是不是传说的那样,不是想帮你。”

月摇头:“这么容易就达到目的,我又何须要人帮忙?”

柳梢再摆弄了一会儿叶片,忍不住问:“你说它没用?”

“这只是一件失败的作品。”

“作品?”

“它的确是月神所培植,”月停了停,提醒道,“我说过,六界修行之道皆以太阳、太阴之气与清气为重。”

柳梢应和:“我知道,浊气是废气。”

“但那位月神并不认为经由自己转化的纯净浊气只能成为用于平衡的废气,他妄想改变这种情况,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游历妖界时发现了一种奇特的妖木,这种妖木居然可以吸纳浊气而无损本体,于是他将此木移植至神界,利用月神的特殊力量,培植出了这种月华妖木。”

问题似乎就这么解决了,后来魔界引入它,就是想利用它制造清气?

柳梢并不觉得事情会这么简单:“有什么问题吗?”

“但是柳梢儿,”月叹息着,伸手拈过一条月华枝,“你留意过它消耗的清气有多少么?它确实可以将浊气转化为清气,只不过,它在转化过程中消耗的清气量,远比最后转化出来的多。”

“啊?”柳梢怔住。

如果消耗的比制造的多,那这个作品说失败也不为过,对魔族更毫无意义。

月想了想道:“要移栽它,需在月圆之夜用月露润其根系。”

柳梢回过神,忍住失望:“也好,它本来就属于妖界,我这就去告诉诃那,他们会好好照料它的。”

“妖道,六界最难修的道,”月松开手指,任枝条弹回去,“回归,也是委屈。”

“魔道又有多好?至少人家妖道还有未来。”柳梢低哼。

弹回去的月华枝犹在颤动,带得日影也颤动不止,在那半张苍白的脸上留下浅淡的阴影。

柳梢朝诃那那边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那个月神,也是第九任月神吗?”

“嗯。”

月华妖木始终出自妖界,留在人间实非长久之计,无奈寻常人皆不知此木的移栽方法,诃那与鹰如正烦恼无头绪,柳梢的转告堪称及时。

鹰如看着诃那笑道:“魔宫区区小卒便如此博学,小王实在惭愧不已。”

诃那对此没什么表示,仅仅点了下头:“此事须尽早行动,先去看看石兰有没有消息。”

柳梢拉住他:“诃那。”

诃那回身看她。

柳梢咬唇。

“走吧。”鹰如在前面唤道。

见柳梢不言,诃那微微一笑,与鹰如往山上去了。

柳梢回头看月。

他抬了抬手,似是好意地提醒:“你的妖君被拐跑了。”

“别跟着我!”柳梢心情有点恶劣,也掠走。

夕阳西沉,半月东升。

随着夜色加深,群峰之间云雾弥漫,凄冷的月光撒在灰白色的云层上,空茫冷沉,无边无际,大大小小的峰头露出云层外,如同海中漂浮的小岛。

柳梢独自坐在云海边沿的月华枝上,望着月亮出神。

身下,云层微微起伏,月华枝在悬崖上摇荡。

白衣妖君落到她身后,雪发在光洁的额前飘动,映着黑色长睫,半掩湛蓝眼眸。

“在担心?”他开口。

“诃那。”柳梢仰脸望着他,杏眼在月光下发亮。

诃那低头:“怎么了?”

柳梢有点扭捏:“你…没生气啊?”

诃那抿了抿唇,挑眉:“我生什么气?”

敢情是自己在自作多情呢。柳梢也不好意思了:“你说过,不该信任他。”

诃那“嗯”了声:“他跟来了,大约是关切你的。”

“可是,”柳梢低下头,轻声道,“我怕他再使坏。”

“哦?”诃那示意她继续说。

柳梢沉默半晌,道:“之前他害得我什么都没有,现在好不容易过去了,如果他…我也不能再原谅,不能原谅。”她突然抬头盯着他:“诃那,你觉得鹰非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们应该不会知道你的行踪,真的只是凑巧?”

诃那含笑道:“你担心我?”

“嗯。”

“你也不想恨他?”

柳梢不说话了。

诃那收了笑意,俯身,一只手扶住她的肩,温和地道:“既然不想恨,也没有事实证明与他有关,那不如就暂且相信,也许这事真的与他无关呢?仙门放出石兰的消息,鹰如就能猜到你的来意,百妖陵早已知道我们的关系,所以怀疑我会跟着你来,这也不奇怪,况且我们两个联手,鹰非要拿我也没那么容易,你不是说过会保护我么?”

“当然,”柳梢握拳点头,随即粲然笑了,“你说的对,诃那你真好!”

诃那摇头,也在她身旁坐下:“要你说好还真容易。”

柳梢倚在他肩头,拉着他的白发玩耍:“你本来就好啊!”

“女人的头发才是用于赏玩,”诃那从她手里抽回长发,“我可是妖君。”

柳梢拍手:“你这么漂亮,就像妖后,要不然你过来给我当魔后吧!”

“放肆!”诃那板起脸。

柳梢大笑。

两人正开心,云层下突然浮起来一道黑影,几乎是同时,两人迅速收敛了身形气息。行走在外,修道者通常都会隐藏自己,没有交手,便不能感受到对方的真实修为,回避是首选。

来人是一名少年,穿着带青华宫标志的紫白仙袍,足踏一柄重剑,嘴里犹自嘟嘟哝哝的:“谢师兄说这里有回阳草,怎么全是白树呢?”

柳梢觉得他面熟,仔细瞧了半晌,低呼:“云生!是云生!”

“你认识他?”诃那问道,“要不要出去?”

柳梢立即摇头,自己现在是仙门的死对头魔尊徵月,他未必还认这个“柳师姐”,像洛宁那样信任自己的人能有几个?出去反而暴露了行踪。

他一个人来找药材?还是谢令齐告诉他的?

柳梢警惕:“这里危险,我要跟着他。”

诃那道:“我和你去。”

“那我们走了,鹰如她…”柳梢迟疑。鹰如主动跟来帮忙,总不能置她的安危不顾。

诃那想了想道:“无妨,不是还有个人么?”

“他不会出手的,”柳梢摇头,“我先跟着看看,你去叫上鹰如吧。”

诃那便不再坚持,伸中指在她眉心一点:“当心,我们很快就来。

昔日经常缠着苏信和陆离的小弟子,已经长成了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量抽高了不少,再也不是小胖子模样,足下的剑正是当初那柄玄铁剑。

阴差阳错,物是人非,总是命运捉弄。

柳梢攥紧树枝。

云生御剑低飞寻找药草,眼看接近峰顶,仍毫无收获,他也没有放弃的意思,性子倒是半点没变。

柳梢跟在后面也不怕被发现,只是有点着急,石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任他这么乱跑不是办法,唯有帮忙找到回阳草。柳梢下意识地伸手摸药袋,这才想起之前的草药已经全部送给卓秋弦了。

一声鸦鸣,划破宁静的月色,又戛然而止。

柳梢打了个寒战,抬头。

魔眼之下,大团大团腥红的血雾从云海中冒起,像是血泉,蜿蜒着朝这边飘过来。

云生全无察觉,迎血雾而去。

不好!柳梢下意识地要现身。

“柳梢儿,”一只手搭上她的肩,食指上戴着紫水精戒指,“故意放出石兰的消息,再派你认识的人来,他的目的就是要引你现身。”

“但食心魔也需要人心,”柳梢早前吃过几次亏,也想到关键,“能引出我固然好,不能的话,云生就是他修炼的祭品,他早就想好了,云生遇害,大家怀疑的只会是石兰,我总不能看着云生死。”

“你打不过他。”

“我拖住他一会儿,你快去叫诃那!”柳梢推开那手。

黑蝙蝠从血雾中浮起,斗篷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云生如同被摄了魂,朝那冰冷的蓝色长指甲撞去。

“又是你个老怪物!”柳梢飞身而上,隔空将云生抓到身旁。

黑蝙蝠果然大笑:“老夫就知道你会来!”

柳梢本已准备拼杀缠斗,听到这声音反而一愣,连忙侧身抬掌,用手指夹住了身后刺来的剑:“云生?”

“你…你这女魔!”云生显然认出她了,一击不成,用力想要抽回剑。

“他是食心魔,你快走吧。”柳梢松开手指。

“你别妄想骗我,”云生横剑后退,小脸高扬,凛然的神情与苏信有几分相似,“你到底把洛宁师姐关在哪里?”

“闪开!”柳梢厉声大喝,一掌将他打飞。

魔雷降下,地面被击出几个大坑。

面对食心魔的攻击,柳梢无暇分辩,也知道此刻说什么他都不会信,干脆将脸一沉:“既然让你发现,就留不得你!”

见她要杀自己,云生变色,连忙御剑跑了。

血雾蔓延,脚下已成血海。

柳梢略微松了口气,不敢大意,凝神接了几招,心头疑惑更重——食心魔已得草灵之心和魔婴,力量竟毫无增进,难道…

背后气流急剧波动。

还有人!是那个神秘帮手!

一件碧绿的披风凭空出现在柳梢身上,正是诃那所留的妖印所化。披风挡去攻击,立刻变得透明,消失。纵有妖君留招保护,柳梢还是被那股大力给震退两步,觉得胸口发闷,内脏颤动,这帮手之强实在出乎意料,柳梢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心绪又开始乱了。

不知何时,一团血雾凝成人形,与食心魔有几分相似。

“你跑不了!”食心魔扑过来。

面对夹击,柳梢猛然醒悟,朝那血人大叫:“不对!你才是食心魔!”

替身!黑斗篷与青铜面具是食心魔的标志,只要穿戴上它们,任何人都可以是食心魔!他们都是仙魔同修,根本难以分辨,或许,真正的食心魔伤早就好了!

衣裳碎片飞落,后背传来剧痛。

不知诃那他们为何迟迟未至,柳梢冷汗直冒,双拳当胸对合,再次使出魔神武典第三式“乱絮弥天”,她也心知此时出大招必然惊动仙门,但为了保命,没办法了。

旋涡汇聚,方圆百里云海散尽,整座白头峰陷入死寂。

骤然,无数白棉“蓬”地飞散,如鹅毛大雪,杀机凌冽!

“有长进,不过…仍是徒劳!”“黑蝙蝠”大笑。

血影从头到尾皆不言语,配合他发出攻击,血色太极剑阵再现,威力与当初在阴阳迷窟时全然不同,柳梢魔功被破,浑身被仙魔之火包裹,魔体被炼去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