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浮君抬掌。

“慢着!”鹰如尖叫。

阿浮君停住。

鹰如盯着他,恨声道:“我放了他,你真会饶我?”

阿浮君不答,抬掌拍下。

“慢!”鹰如长长地吐出口气,“我放了他就是!”

眼看诃那身上的妖印消失,柳梢连忙跑过去扶起他,待要询问,诃那拍拍她的手示意不必担忧,对阿浮君道:“我无事。”

阿浮君仍未收掌。

冰困未解,鹰如似乎并不担心他会食言,只是盯着柳梢的手。

诃那与她对视片刻,移开视线,轻叹:“放她走吧。”

阿浮君皱了下眉,终于撤掌。

坚冰转眼消融,鹰如得以自由,狼狈地坐倒在地,雪发散在肩头,血红双眸阴鸷得要杀人:“今日之仇,他日必报!”

她又对柳梢冷笑,“你别以为会如意!”

柳梢张了张嘴,不好说什么。

目送她遁地消失,阿浮君才转过身来,神色不好:“你不必叫我来的。”

诃那摇头:“罢了,毕竟相识一场,我也曾将她当作小妹。”

“此女个性极端,且野心不小,是妖阙大敌。”

“仅此一次,往后…就任你处理吧。”

阿浮君便不再多言。

诃那带众人来这地脉灵泉处不是巧合,听对话,兄弟两人显然早已有联系。柳梢没有意外,抓紧了诃那的手臂,对阿浮君道:“你别担心,虽然她知道寄水族的下落,但我已经想到一个地方可以安置寄水族,百妖陵绝对找不到,你们不用怕她报复。”

阿浮君只是看着诃那。

“我明白,”诃那点头,“你先回去吧。”

阿浮君再次虚化为冰影,与冰层霜花一同消失。

地下空间沉寂下来。

月没有离开,也没有解释。石兰依旧木然地站在原地,维持着之前的僵硬姿势,对这场变故没有任何反应。

柳梢低头:“诃那,我…”

“你怕我受伤,”诃那微笑了,将她的手拉到胸前,“若连你也变成了阿浮,那不是好事,我还是喜欢看到笨一点的柳梢儿。”

“可是他才能救你,”柳梢十分丧气,转为安慰他,“你放心,我们有不念林。”

诃那“嗯”了声:“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

鹰如回去,百妖陵得信,必然会赶来追杀,再加上仙门也被惊动,麻烦不小,诃那与柳梢没顾得上调息,匆匆赶路。此番擒住石兰,目的已经达到,柳梢不怕泄露行踪,带着诃那御风而走,月仍旧跟在她后面,不出一日,三人便闯出了蒲芒山一带。

人间宽广,仙门也不能处处周到,只要收敛魔气远离城村,行踪也没那么容易被察觉。两人估摸着摆脱了仙门,就在一个湖边停住。

柳梢道:“这里安全,你快疗伤。”

诃那却道:“先看看石兰。”

他抬手一招,石兰便自行走到两人面前,她并没有保留太多自我意识,一路上跟随妖印而行,暂时还没出什么问题,可知食心魔尚未追踪过来。

柳梢伸手拨开她的长发,露出秀美的脸。

眼睛不大,睫毛却长,鼻梁不算挺,却小巧精致…柔和的轮廓被黄昏的光线所勾勒,自然而然地透出几分温和与亲切,只是眼神空洞,神情麻木。

柳梢忍不住问:“你确定,她不是见素真君?”

诃那摇头:“绝对不是。”

入魔的仙,用着南华派紫竹峰的剑术,能破解解魔铃,认得鲸须琴,柳梢原本还以为她就是见素真君洛宜,毕竟当年能够抛夫弃子离开,必定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多半为情,一个女人为情入魔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洛宜素有聪颖之名,时过千年,她的修为的确不应该止于此。

那么石兰究竟是何来历?

“你打算如何处置她?”诃那突然问。

柳梢“啊”了声,回过神:“洛师兄说过要囚禁她,我先把她关在魔宫,再想办法为她解除食心魔的控制。”

诃那道:“食心魔必是用了邪仙血咒术控制,要解除起来十分不易,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由你再次对她用魔宫血咒,你控制她,食心魔的血咒自然就能解除。”

“这…不好吧?”柳梢瞧瞧石兰,迟疑起来。她被食心魔控制已经够可怜,如果自己也这么对她,岂不是跟食心魔一样了?

诃那扳着她的肩,认真地道:“她魂魄残缺,极易被人趁虚而入,你这样反而是保护她,不仅能防止她魔性发作出去害人,更能防止食心魔再次对她下手,你与食心魔不同,不会利用她做坏事,还能让她帮你对付食心魔,也算让她为自己做的事赎罪,这样有何不好?”

“没错。”月的声音传来。

柳梢冷冷地看他一眼,对诃那点头:“我试试。”

结血咒的过程也简单,魔血燃烧成魔宫咒印,咒印亮了几下就隐入石兰的眉心。诃那随即撤去限制行动的妖印,换了主人,石兰还是毫无反应,至于她身上的秘密以及食心魔的秘密,只有等回到魔宫再慢慢了解。

处理完毕,柳梢拉着诃那走到湖的另一边,道:“疗伤吧,我给你护法。”

诃那看看对岸,道:“柳梢儿,鹰如说那番话其实是不安好心,要挑拨你与魔宫的关系,此事未必与他有关。”

柳梢沉默半晌,摇头:“你不明白,他想要掌控我的命运,想要所有对我好的人都离开我,他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的。”

“可能,不是绝对,”诃那拍拍她的肩,“你是魔尊,应该信任你的部下。”

柳梢望着他:“你不生气?这件事是针对你来的。”

诃那莞尔:“我非但不生气,还要为你高兴,妖君白衣本来就不应该留在魔宫,否则会引来麻烦,百妖陵就是个威胁,想让我离开,也是对魔宫的忠诚。”

柳梢哼了声,不高兴地道:“他们的忠诚是对魔宫,又不是对我!在我眼里,你比他们都重要!我才不怕什么威胁!”

诃那微微倾身,逗她:“魔尊如此维护,白衣甚是荣幸。”

柳梢“嘿”地笑了:“你快调息,我给你护法。”

诃那盘膝而坐,凝神调息,柳梢在冰莲边缘站定。这次擒住石兰,总算办成了一件事,或许还能顺藤摸瓜查到食心魔的秘密,柳梢想到这些,心情渐有好转。

她摸摸腕上赤弦琴,抬眼。

对岸,湖水倒映青山,秀颀的黑影独立于山水之间,与这个清亮世界格格不入。

柳梢沉默,终是没有过去。

第70章不念仙林

诃那的伤并不严重,加上身负天妖修为,身体强度非寻常妖族能比,调息半日便复原了。柳梢想到之前的千里结界,打算再绕路,诃那却不赞同:“如今仙门必定会在我们回魔宫的路上拦截,各处关卡都会加强驻守,我们应当趁他们尚未准备周全,尽快赶回去,绕路只会耽误时间。”

柳梢听从他的安排,直接带着石兰闯过去,果然,洛歌所设的结界监视力极强,两人刚刚进入就被发现,仙门立即锁定目标,坐镇此城的真一七剑出阵追赶,其中有一位仙尊与三位大道真君,柳梢与诃那自是不惧他们,不过他们一路发出仙盟信号传讯,附近仙门各派皆参与围堵,两人带着石兰,要摆脱他们极其困难。渐渐地,不少武道弟子也闻讯加入,武道是只追求力量的人间道,寻常高手修为不弱于仙门高级弟子,十分令人头疼。

连续奔走几日,两人皆感疲惫。

诃那回头看了眼,突然伸臂拦住柳梢:“差不多了,追来的高手已不少,趁仙盟高层尚未集结,你我且与他们战上一场。”

柳梢吃惊:“这…可是…”

“听我的,”诃那安慰道,“不杀人,重伤几个就可以了。”

因为洛歌和商玉容的缘故,柳梢真心不想与仙门为敌,上次是为了逃命,这次若要平白无故地伤人,怎么都说不过去。柳梢迟疑:“反正我们能逃出去,没有必要…”

“有必要,”诃那打断她,“仙魔对立的局面很难改变,魔宫人人都在看着,期待新圣尊的表现,你想要他们为你办事,就必须彻底与他们站到一起。”

这是要立威?柳梢明白过来,点头,为了除去食心魔,别的也顾不得了。

青华宫大弟子云生命丧尸魔石兰之手,新任魔尊徵月与前妖君白衣潜入蒲芒山脉,救走尸魔石兰,一路冲破仙武关防,逃回了魔宫,仙尊与四名真君连同数十名武道高手皆受重伤。消息一出,六界震惊,徵月的行为简直就是对仙门的挑衅,魔尊如此修为,代表魔道即将复兴,人间各国皆十分紧张,皇帝集结武道各脉商议对策,百姓都战战兢兢,不敢出门远行。

妖界的态度很微妙,新任妖君鹰非下令水族进军冥海,全力消灭寄水族,同时派午王鹰如出访冥界,意在给冥尊施加压力,迫使其撤去对寄水族的庇护。

与此同时,百妖陵正式给徵月魔宫送来一封信,上书“魔尊亲启”。

柳梢刚回魔宫就接到信,她已经猜到内容,拿到手看也不看就毁掉了,“嘿嘿”冷笑:“我呸,怕他们啊!”

卢笙道:“妖界不轻易倒向仙门,不是不会,妖君白衣不宜继续留在魔宫。”

“我就知道你们想逼走他,剩下我一个,你们可以继续糊弄算计,”柳梢咬牙瞪着他,“是谁向百妖陵泄露了我们的行踪,这笔账回头总是要算的!”

“属下不敢,”卢笙丝毫没有心虚的样子,平静地道,“泄露行踪之事,圣尊大可暗中追查,如今进行这种毫无凭据的威胁,此为一错;一个对自己没有信心又猜疑部下的魔尊,被算计乃是理所当然,计较怪责,此为二错。”

柳梢先听得发怒,接着便发愣,半晌,她似有所悟,态度软下来:“诃那对我很重要,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被百妖陵追杀,留下他,魔宫也多了个强大的帮手,有什么不好?”

卢笙还是道:“妖阙东山再起无望,白衣自顾不暇,且有寄水族拖累,难成助力。”

对于这种势利的话,柳梢颇为厌恶,忍不住道:“我就这一个条件,别的我都答应你们!”

“身为妖君,却为你放弃妖阙大业,”卢笙道,“你又如何肯定,白衣助你,不是另有所图?”

诃那当初确实是抱着解脱寄水族的目的而来,当然这种事是不能泄露出去的。柳梢强辩道:“总之,当时只有他肯来救我,不管怎样我都要还他人情。”

“别有用心,就不存在人情。”

“你怕他打魔宫的主意?我不是已经跟仙门撕破脸了吗,现在我是魔尊,我保证以魔宫为重。”

“留下白衣,已经让魔宫陷于危境。”

怎么说他都不松口,柳梢急躁:“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答应!说你的条件吧。”

“真要护他,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圣尊与白衣都离开魔宫。”

“你!”柳梢大怒,“笑话,你想赶走我?”

“圣尊与白衣离开,百妖陵自然不会迁怒魔宫,”卢笙无视她的怒火,“一切为了魔宫的利益。”

柳梢气的七窍生烟,拂袖就走。

“圣尊再考虑吧。”卢笙在身后说道。

柳梢重重地哼了声,走得更快。

卢笙简直嚣张,可恨未旭笈中道他们都肯拥护他。柳梢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威胁有用,自己现在还离不开魔宫,一旦出去,势单力孤,就算不怕被追杀,也只能与诃那两人缩在不念林里度日,那样的话,诛杀食心魔的计划要等到何年何月?何况诃那还有寄水族的牵挂。

不念林幻境里,花树摇曳,落英缤纷,略略冲淡了柳梢心中的郁闷。

诃那坐在花榻上,见她回来便问:“事情处理完了?”

“完了!”柳梢跳到他旁边,躺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没什么大事,累死我了!”

诃那没多问:“累了就睡会儿吧。”

柳梢想起大事:“鹰如是想要报复,她对寄水族出手,我们还是先…”

诃那按住她:“没那么快,我们养足精神再去。”

柳梢想想也有道理,鹰非宣布进军冥海,主要是为了逼迫诃那出面,鬼族虽弱,但任何道途上都有天劫无数,真正长生的有几个?将来到了冥界,还不是任由冥尊宰割?敢得罪冥尊,也需要相当的自信,冥尊没那么容易妥协。

于是柳梢合上眼睛:“我就睡一会儿,你记得叫我啊。”

诃那“嗯”了声。

从蒲芒山一路奔走回来,又与卢笙争得心烦气躁,柳梢的确很累,没多久就睡熟了。

诃那看着少女的睡颜,蓝眸不禁泛起笑意。

一张纯粹艳丽的脸,没有多含蓄婉约的气质,没有令男人痴迷的魅力,这张脸美得如此坦白,藏不住半点情绪,那微微嘟起的小嘴,透着满满的生气,大概就是与卢笙争执的结果。

不应该站在高处的少女,为了报答与承诺,终究还是选择站在了这个位置,令人不忍,也令人担忧。

他沉默着,抬起手,想要抚摸那小脸。

手停在了半空。

一声叹息,妖君悄然站起身,飞下榻,踏着厚厚的洁白花瓣和金色落蕊,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片美丽的幻境。

长长的白绢凌空卷过,在浊云中穿梭延伸,直入墨兰殿,宛如一条月光大道。

未旭斜坐在墨玉榻上,面若桃花,红袍铺展,犹如墨兰赤蕊。他看着对面笑道:“妖君亲临,幸会,幸会。”

白衣穿过烟墙,踏绢道而至。

未旭抬手示意:“请坐。”

白绢自行收为榻状,凌空漂浮,诃那在榻上坐下,挥手,立刻有一道红影从烟墙外走进来。

“石兰,”未旭略略直了身,双眼发亮,其中闪现的不是魔族赤色,赫然是碧绿的妖光,“果然魂魄有损,受魔宫咒术控制。”

“与其让食心魔控制,不如成为魔宫助力。”

未旭收了妖眸,眯眼:“你找我做什么?”

“只有你值得她信任。”

“我也同样认为,卢笙比她更适合那个位置。”

“你们会需要她的力量,她已经与仙门决裂,你们大可放心,”诃那道,“从某方面来说,食心魔是你们共同的敌人,他的存在对魔宫是个威胁,仙魔同修,他借仙门诛魔的机会取魔丹,你们应该已经察觉了。”

未旭点头:“所以卢笙愿意给她机会,但我们都不认为你会毫无目的地帮她,一个能左右魔尊意见的妖君留在魔宫,让太多人不放心。”

诃那道:“我明白。”

未旭道:“这样最好。”

诃那看着他:“妖界前朝覆灭时,兰君身亡,王女逃入人间,后来再无消息。”

“她是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是人类,”未旭坦然,“半人半妖的体质,你能猜到这个并不奇怪,算起来,你我之间关系也并不友好。”

“据说你原本要入仙门。”

“差一点。”

诃那轻叹:“体质所限,的确只有魔道才是你的道,可惜…”

可惜,终是毁灭之道。

“这你就错了,我的道原本很多,”未旭打断他,眼下泪痣瞬间艳丽,转眼又恢复正常,“你放心,卢笙如今不会害她,至少也能做到留她一命。”

“很好。”诃那起身,足下白绢再次伸展开。

“白衣,”未旭突然道,“你过于关切她了,这不是好事,寄水族的处境就是教训。”

“大概吧。”

“别忘了妖族体质,你们也不可能…”

诃那不作任何表示,飞离墨兰殿。

月站在不念林的结界外,仿佛早已在等候。

“你终于决定了。”

“这也是你期待的结果。”

“没错。”

“我相信你没有野心,没有恶意,”诃那道,“卢笙是真正的魔尊徵月,所做的一切皆是为魔宫,所以不希望看到我的存在,可是比起他,没有恶意的你反而最让我不安。”

“担心吗?但你还是决定了。”

诃那沉默半晌,道:“她需要魔宫。”

“是寄水族需要你,你的归去早已注定,”他死气沉沉地道,“你救她,只是想利用她解脱寄水族,她因此为你立下魔誓,不需要这么虚伪。”

诃那没有分辩:“如今收服石兰,她也算多了个助力,至少不再是一个人,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的目的。”

“你想说什么呢?”

“放过她,不论你有什么目的。”

“嗯…”月轻轻抚摸紫水精,“看来你真的在担心她。”

“是。”

“那么,你愿意为她解除魔誓的约束吗?”

诃那愣了下,沉默。

“换个问题,你愿意为她留下吗?”

诃那依然不答。

“看,就算她在意你,就算你觉得她可怜,你还是不肯为她放弃寄水族,”月叹了口气,“你与她之间从来都只是一场交易,仅此而已。”

诃那终于抬眸:“交易也会产生感情。”

“哦?”

“我不能为她做太多,是我的过错,放过她吧。”

白衣与黑影擦肩而过,飘然进入结界。

蓝叱出现在烟云中,斗篷帽遮住了整个小脸:“交易也会产生感情,主人。”

“你知道的太多了。”月带着他一同消失。

没有朝霞夕阳,没有晨昏昼夜,好几个时辰过去,魔宫的天空还是只见昏昏的一片月。

月光不及之处,结界内,花瓣纷飞如雨,一朵朵、一片片飘撒在沉睡的少女身上,好似薄薄的被子,触手仍是虚无,一朵小花点缀在粉嫩的右颊上,极其俏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