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日后,估计快追上谢令齐了,柳梢这才放慢速度。

入夜,阿浮君在海上凝起大片浮冰,众人都聚在浮冰上歇息,唯有柳梢独自坐在海波上,离他们远远的。

海面飘来大片的光点,像繁星,美丽异常,也不知道是什么。

阿浮君随手捞过一串给洛宁,原来那是种奇特的藻母,叶子形状如珊瑚,散发着淡淡的荧光,洛宁捧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笑着将它放回水里。

柳梢盯着漂游的藻母群,皱眉。

未旭过去拍拍她的肩,丢给她一串藻母,叹了口气,又转身回去了。

柳梢一笑,将藻母挂到脖子上,好似戴了圈闪闪的花环。半晌,她慢慢地收了笑脸,开口道:“看来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不用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明天就走?”

“是。”阿浮君站在她身后,也望着那片藻母群。

这一路行来,两个人始终没有说过话,此刻对上,气氛也是瞬间变冷,就连远处的洛宁也忍不住朝这边看来。

柳梢突然冷笑:“在我心里,只有诃那才是白衣。”

阿浮君并不生气:“在魔宫众将心里,只有卢笙才是徵月。”

“我从来就不想当徵月!”

“你已经是了。”

柳梢回头,怒视他。

不是白衣的白衣,不是徵月的徵月,如此可笑,如此荒谬,又如此悲哀。

阿浮君道:“你恨他。”

“不关你的事。”

“恨他离开你?”

“没错。”柳梢别过脸。

为了救她,他放弃无迹妖阙,放弃了寄水族;如今他为族人牺牲,以此赎罪。

可他有没有想过,她知道之后会有什么感受?

阿浮君淡声道:“寄水族的牺牲成就了他,他如今为寄水族而牺牲,是死得其所,对于你们的交易,他已经付出了该付出的部分,你没有恨的理由。他始终是白衣,不只有感情,还有责任。”

柳梢固执地道:“我不管什么责任。”

“所以他无愧白衣二字,你却不配徵月之名,”阿浮君道,“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

沉默。

他转身朝浮冰上走。

“你说的没错,”柳梢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平静地道,“我心里只有自己,那又怎么?我杀食心魔是想给洛歌报仇,我帮寄水族是因为答应过诃那,什么六界什么责任都跟我无关,我不是你们,心里有那么多责任,做事有那么多理由,我也从没想要多伟大,我只想活着,有人陪着,快活地过完一辈子,我知道他没做错什么,我也没资格恨他,我还是会遵守诺言帮寄水族。”

她停了停,咬牙道:“可我就是恨他。”

不够高尚,就一定是卑劣吗?我已经一无所有,只想留住最后的你,你让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就是恨。

阿浮君回头瞥她一眼,竟也没有鄙夷之色:“事情完,来冥海一趟。”

柳梢点头不语

两里之外,起伏的波浪让平阔的海面多了藏身之处,一片巨大的白色羽毛随波荡漾,仿佛一叶小舟,不留意根本难以发现。

鹰眸阴鸷,紧锁住远处两道人影。

水中浮出一名妖将,他恭敬地朝舟上人禀报:“午王,属下令藻女暗中查探,果然是白衣没错,还有洛歌的妹妹。”

鹰如面无表情地哼了声。

妖将自言自语地道:“他自然是来帮徵月,徵月来仙海做什么?奇怪,洛歌的妹妹怎会跟白衣…”他没往下说。

“洛歌的妹妹,自然该回归仙门,”鹰如冷笑,待要再说什么,忽见一片晴光自身后划来,面对意外,鹰如果断地挥手,“传令下去,速速归界!”

说完,她摇身化为雪鹰,贴着海平面掠走。

白色羽毛舟自行缩成一片巴掌大小的羽毛,随波浪飘开,毫不起眼。

这边众人像是根本没有察觉似的,连同那道耀眼的晴光也没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漂浮的藻母群去远,洛宁偏头看阿浮君,微笑。

百妖陵有一刻的松懈,已经足够了。

柳梢看着阿浮君,表情复杂。那道光芒分明是仙门招术,弄出这么大动静就是有意提醒己方,同时惊走偷窥者。路过之人是谁,柳梢已猜到了几分。

“卓师姐!”洛宁起身。

蓝袍翻飞,卓秋弦站在洁白的秋意扇上,低低地贴着海面掠过来,这分明是极高明的御剑术。

至近前,她果然还是没有看柳梢,而是紧紧地盯着阿浮君。

柳梢低头。

半晌。

“他不是诃那,”她语气冷淡,依稀带着一丝嘲讽,“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但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我…”柳梢才说了一个字,已感觉满嘴苦涩。

洛宁连忙过来拉她:“卓师姐,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你们怀疑谢令齐,就跟来看看,我走了,”卓秋弦轻轻地推开她,声音总算带了几分暖意,“当心。”

转瞬间,人与扇子远去。

“师姐当心!”洛宁挥手大叫,她虽然担忧,但卓秋弦脾气古怪是出名的,她也没敢挽留。

四周再次恢复宁静。

想杀自己,却还是选择了相信到底,仙子就是这么固执。柳梢重新坐下来,望着已经远去的光点出神。

须臾,有人接近。

柳梢转头。

“好了,柳梢儿。”月轻轻叹气,他手上也拿着一串发光藻母。

柳梢却只看到指间那粒紫水精的光彩。

好了,柳梢儿。

柳梢在心里自嘲地笑:“给我?”

他便伸手:“你想要吗?”

柳梢没有回答,接过来往脖子上一挂,两串藻母交相辉映,使她整张脸看上去亮闪闪的。

他显然很意外:“柳梢儿?”

“放心,就算你不讨好我,我答应的事还是会做的,我总要救自己不是吗。”柳梢又转过脸去,盘膝闭目。

天不亮,阿浮君就带着洛宁水遁离去。柳梢与未旭、月继续跟踪谢令齐,石兰还是听从命令跟在后面,柳梢偶尔去了血咒禁制试探,她也没再发疯,只不过还是没有恢复意识的迹象。

有魔水族探路,谢令齐的行踪一直在掌握之中,柳梢忌惮食心魔有帮手,不敢跟得太近,前面探路的没出意外,柳梢一行人放心地跟了几天,开始觉得不对,谢令齐走走停停,根本没什么固定路线,十五一过,他就掉头往回走了。

很显然,谢令齐并没找到需要的东西。柳梢暗暗松了口气,也有点失望,这趟到底还是没查出那件东西是什么,柳梢没有办法,只好跟着打道回去。

午时烈日高照,海中礁石突兀,石面都被晒得发烫。

柳梢问未旭:“怎么办?”

未旭伸展身体,懒洋洋地道:“他根本就是乱找,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件东西的具体位置。”

“也许吧,”柳梢想了想,觉得很奇怪,“你怎么不问我们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未旭道:“与我何干?”

“据说,那件东西可以抑制魔性。”柳梢一边说,一边留神观察他的反应。

未旭果然意外,随即笑道:“那很好啊,魔族有救了,卢笙会全力支持你的。”

柳梢看了他许久,突然涌起无限愧疚,再三咬唇,终是忍不住低声道:“对不起。”

“嗯?”未旭不解。

“没什么,”柳梢假装轻松,“如果…我做不到呢?”

未旭闻言笑了笑,不知又从哪里取出一朵红色小兰花,插到她头发上。

柳梢这回没有取下来,只是盯着他。

“那也与我无关,”他转过脸,望着金光跳跃的海面,“魔族的未来是你们的事,不包括我。”

“啊?”柳梢一愣。

半妖之体入魔,修为依然受限,为什么他永远保持少年的身体?他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往?

柳梢突然想起了他关押的那两个女人,斟酌许久,还是没想到该怎么安慰他,只好用力地握他的手臂:“哎…总会有办法的。”

未旭正色道:“谢令齐要回仙界,我们不能继续跟下去了。”

怎么办?柳梢哼了声:“我今天就偏要试试他,看他到底是不是食心魔。”

未旭吃惊:“你想现在跟他动手?如果他真是食心魔,还有帮手,我们的实力恐怕…”

“你和石兰都不用出手,怕什么,我们还放着个人呢,”柳梢站起来,朝月招手,“你过来,跟我一起去会会他。”

月显然已经注意这边许久,闻言开口:“这是想到使唤我了吗?我可不是你的部下。”

“我现在也是在替你做事,”柳梢道,“别说我现在把你当部下,就是把你当儿子,你又有意见吗?”

月噎住,半晌道:“柳梢儿,你就是个不礼貌的小孩。”

“走吧,好好看着我,别让你的希望被食心魔杀了。”柳梢随手解下披风丢给未旭,张臂飞起,朝前方掠过去,如同一只振翅而飞的翠鸥。

第77章神界地眼

前方海上,谢令齐踏浪前行,青衫在海风中急剧起伏,几乎与海水颜色极其接近,不留神都难以察觉他。大概他也不想太引人注意,所以才没有御剑,只是谨慎地贴着海面行走,偶尔会停下来张望查探,看样子没找到东西还有些不死心,或许是他太过专注了,连柳梢接近都没留意到。

柳梢停下来回头看,月果然已经站在了身后。

他很有风度地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你上。”柳梢开口。

“你上。”

“每次都让我自己出手,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我不是人。”

柳梢闻言也不跟他计较,轻哼了声,举起右掌,一道巨大的蓝色魔焰落在海面,如破浪的长龙,直冲向谢令齐。

“适可而止吧,柳梢儿。”

他的提醒刚出口,柳梢已纵身随着魔焰扑过去了。

“魔气!”谢令齐不等魔焰近身就已察觉,骤然向后急退。

以柳梢现在的实力来说,偷袭应该是很容易得手的,他能这么快察觉,可见其修为并不是表面上那样。如果心头没鬼,他为什么要隐瞒修为?柳梢冷笑,不容他喘息,一式“风絮之界”出手,絮浪滚滚如墙压向对面。

看清是她,谢令齐镇定了:“你这魔女找死!”

他并指掐诀,召出长剑,足下大片海水开始变色,蓝波泛赤,那种邪恶的气息再次出现。

“果然是你。”柳梢收手,戒备。

“这不是你能应付的,该走了。”月的声音自耳畔传来。

确认谢令齐的身份,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食心魔先后取得魔婴与草灵之心,如今的实力难以预测,柳梢也知道自己无半点胜算,理应见机退走,然而面对提醒,她不但没有退,反而诡异地笑了下,双掌对合,登时头顶四方风云被拉动,魔气迅速汇集。

谢令齐眼神冷冷,站在原地盯着她。

“该走了。”沉沉的声音,带上浓重的警告意味。

红色海波转眼就蔓延至柳梢脚下,剧烈动荡,红浪升起足有三尺高,锁住柳梢的双足,柳梢完全不管这逼身的杀气,蓄招要与之一搏。

突然,一只手伸来揽住她的腰,直接将她拖走,锁足赤浪就像是不存在一般。

招式被打断,柳梢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顺势就收了手,讽刺道:“说不出手,还不是出手了?”

退至安全范围,月抬手将她丢出去,砸得水花四溅。

“你果然打得过他。”柳梢翻身爬起来,也不生气。

猩红血浪迅速自海面消散,网中猎物轻易被救走,谢令齐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意外,皱眉看着两人,眼里浮起惊疑之色。

就在这当口,远处突然传来洪亮的喝声,如晴空雷鸣:“哪里走!”

柳梢愣了下,转头看,只见石兰抱着头踏浪逃来,未旭在后面急追,见了柳梢便叫:“快,快拦住她!”

想不到他那边出事,柳梢慌忙催动血咒,这才勉强将石兰控制住。

明显感受到石兰强烈的抵抗意志,柳梢不由奇怪,待未旭近前便问:“怎么回事?她怎么又发疯?”

未旭朝身后望了眼,低声道:“是羽星湖。”

一道红白光影飞驰而至,正是解铃尊者羽星湖。原来他见谢令齐迟迟不归,担忧之下便亲自来仙海寻找,哪知正巧遇到石兰和未旭。未旭倒罢了,石兰似乎很害怕他,连照面都没打就跑,未旭受了嘱咐照看石兰,只好也跟着追过来。

清楚鬼尸的危害,羽星湖一心诛杀尸魔石兰,重剑凌空飞起,变作一柄悬空巨剑,眨眼又化为无数小剑,密密麻麻,遮天盖日,正是洛歌当初破妖界之门所用的、重华宫有名的杀招——“千峰碧浪扫秋尘”。

柳梢认出这招,哪里容他动手,念头一转,再提魔力。

先伤羽星湖,再逼谢令齐现形!

发现她,羽星湖眼波凌厉,也没有退让的意思,祭出解魔铃。

解魔铃虽然厉害,但修为差距大,柳梢早已不惧它,伏身单掌往海面上一拍,大片巨浪直直地竖起,又骤然碎散,水丝在半空漂浮游动,犹如漫天风絮。

魔神武典上手,乱絮弥天,她决意重伤羽星湖。

“羽师兄!”谢令齐看出她的用意,立即祭剑助羽星湖。南华剑术名不虚传,师兄弟两人自有默契,他这一动,恰好与羽星湖配合,两人组成简单的剑阵。

剑阵的威力绝非一加一那么简单,柳梢面对压力无所畏惧,甚至连抵抗的意思都没有,只管攻击羽星湖。

果不其然,紫光闪过,她还是毫发无伤。

原以为凭借剑阵的威力,纵使伤不到她,也能逼她暂且收手,哪知竟忽略了个旁观者,羽星湖骇然之际,只见无数水絮夹带劲风扑面,后退已是来不及。

眼见他要中招,突然,一道红影扑过去。

“石兰!”柳梢万万没料到她又挣脱了血咒束缚,登时大惊,慌忙收招,转而替她挡住解魔铃的攻击。

她这边收招,那边重华宫剑术却未曾收住,漫天剑影落下,十数道血箭喷出!

魔气剑气同时消散于无形,头顶天光再现,炎炎烈日下,女魔长发遮面,红衣的颜色更深了几分,鲜艳得有些触目惊心。

一心诛魔除害,到头来反被魔所救,羽星湖也发怔了。

见石兰伤得不轻,未旭正要过去扶,不料石兰低头踉跄几步站稳,低叫了声,突然风一般狂奔而走,转眼就连影子也不见了。

柳梢与未旭面面相觑,都没反应过来。

羽星湖神色复杂,下意识朝那方向追出几步,到底是停住。

半晌,他尽量稳定情绪,转向未旭:“未旭,回头是岸,你入魔道本是错,不要一错再错。”

之前他们几次对阵都没什么交流,想不到竟是认识的。柳梢疑惑地看未旭。

未旭倒是坦然自若,低哼了声,嘲讽:“回头是岸,你几时改投佛门当和尚了?”

羽星湖叹道:“昔日师父有心度你,没想到…那信氏母女已受了报应,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你也该放下了,早日放她们转生吧。”

未旭冷笑:“转生?她们做梦呢,我养她们多年,就等我死那日,拿她们的魂魄祭我。”

“怨恨一生,何其悲哀。”

“一生悲哀,岂无怨恨?”未旭道,“我是魔,你们仙门讲放下,自放下,道不同,不相为谋。”

羽星湖皱眉:“你…”

谢令齐低声道:“师兄,跟他多说无益,先撤为上。”

柳梢这边明显人多,实力也都不凡,打起来必定吃亏。羽星湖非鲁莽之人,点头,师兄弟两人御剑就走。柳梢本不想放过逼迫谢令齐现形的机会,然而出了石兰这个意外,她身受重伤,又魂魄不全,倘若再被人钻了空子,事情更加麻烦,自己可是好不容易才将她囚住,不能不管。

眼睁睁地看他们离去,柳梢很是憋气,跺脚:“找石兰!”

石兰发疯乱跑,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好在有血咒可以感应,她缺失魂魄,并没有完全脱离控制,柳梢带着未旭奔走许久,终于在傍晚时分找到了她。

晚风送寒,海上温度骤降,石兰躲在一丛浪潮后面,瑟瑟发抖。

柳梢见情形不对,示意未旭退开,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她面前。

红衣湿透,血迹已经被潮水洗掉,因魂魄缺失,魔体恢复速度极慢,她身上的伤完全没做处理,应该流了许多血,看起来很虚弱。

关键时刻意识复苏救下羽星湖,她认识洛歌,也认得羽星湖?

柳梢站了许久,什么也没说,伸手注入真气替她疗伤。

“…地灵眼!”石兰突然抬脸,模糊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地灵眼?”柳梢愣了下,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石兰没有回答,也不会回答。

柳梢回头扫视另两人,月不知何时已经跟上来,他被柳梢摆了一道,显然没有主动解释的意思。未旭却大吃一惊:“地灵眼?怎么会有地灵眼?”

柳梢忙问:“你知道是什么?”

“据说,地灵眼是可以转化深层地气的地眼,”未旭摇头,“但那是神界之物,不可能在外界出现。”

转化深层地气?柳梢瞟了月一眼:“先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