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低着头,偻着背,在长亭中扫着地。

这老人连头也没拾,却正是哑巴广叔。

辛虎丘倒抽了一口凉气,却停也未停,翻过长亭,越过池塘,到了黄河小轩门前。

却见黄河小轩门前,也有一人在低着头,屈着腰,在扫着地,很小心很小心地在扫着地,好像扫地是一件很伟大很专注的工作一般,天下间谁也不能惊扰他去做这件事。

辛虎丘瞳孔收缩,他不再飞过这老人头顶,而是一步一步地走过了。

因为他知道,在他刚才飞身过去的刹那.这老人至少可以杀死他六次。

老人还是没有动,还是在专心扫地。

辛虎丘走过去之后,才回头,倒着走,走出十六八步,猛地吸了一口气,返身就跑!

这一阵急奔,是运足了全力,穿过鱼阁,到了振眉阁,眼看就要到听雨楼,忽见楼下有一人。

楼下有个老人在扫着地。

清晨,静谧,落花满径,只有这老人扫地的沙沙响声。

辛虎丘站定,一步步地走过去,每一步的距离、姿势、气态,都是一样的。

他已落在敌人的包围中,他绝对不能再疏忽大意。

既逃不过这障碍,就只有击倒它!

走到距离老人十一尺的地方,老人的扫地声忽然停了。

辛虎丘也就停了,缓缓抽出了他的旱烟。

他爱抽的旱烟。

老人依然垂着头,偻着背,对着满地的落花,叹息道:“昨夜的落花真多。”

辛虎丘这才变了脸色道:“我曾费了三天三夜来观察你,你连梦话都没有一句,然而我今天才知道你不是哑巴!”

老人笑道:“我也不是聋子。”

辛虎丘变色道:“我曾用铜钹忽然在你耳边乍然敲响过!”

老人笑道:“可惜你到我背后的脚步声,却先铜锣而响起。”

辛虎丘张大瞳仁,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究竟是谁?”

老人缓缓抬头,眼睛眯成一条线,笑道:“浣花萧家萧东广,你听过没有?”

他一说完这句话,身子就暴长,眼神有力,背也不驼了,一下子犹如身长七尺,天神一般!

这时听雨楼下,萧西楼、唐方、萧秋水均己赶到,连听雨楼上的朱侠武、左丘超然、邓玉函也闻声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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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气,然后那驼背老人忽如天神一般,说出了那句话!

萧东广!

萧秋水一震,兴奋又惑然望向他父亲。

只见他父亲脸色神色很怆然,好似忆起什么从前往事似的,轻轻地道:“其实广叔叔就是你亲伯伯,二十年前就名动天下的‘掌上名剑’萧东广!”

萧东广原是浣花剑派创立者萧栖梧的私生子,因为名份不正之故,萧东广的辈份虽比萧西楼长,但却隐姓埋名,掌管萧家庶务。

萧东广的剑,是有名的“古松残阙”,半柄残剑,把浣花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声名还在萧西楼之上。

待萧东广权力渐盛时,萧栖梧又病逝,萧西楼因娶孙慧珊而被逐出门墙,便发生了内外浣花剑派之争。

在这一场斗争之中,萧东广做下了许多无可弥补的错事:他中伤萧西楼,拒绝让他回来,其实萧栖梧临终的遗意是要萧西楼主掌浣花剑派的,萧东广为求毁灭证据,甚至狙杀证人,迫害前辈,更做下了许多滔天罪行,最后萧西楼与孙慧珊终于重回萧家,合败萧东广后,饶而不杀,萧东广才痛悟前非,不言不听,抵死不恢复当日身份,只愿作一奴仆,永远奠扫祖祠之地,且要求萧西楼夫妇绝不要指证他就是当日叱咤风云的“掌上名剑”萧东广!

所以武林中人人都以为,浣花剑派内外之争一役中,萧东广已然毙命,却不料他仍在萧家剑庐中,作一名天天打扫的老仆人,来减轻他自己罪孽!

萧东广并没有像传闻中一般地死去。

萧东广就站在他面前。

辛虎丘不再逃避,因为他知道已被包围;他要杀出去,第一个要跨过的便是萧东广的尸体。

他屈居萧家两年又七个月,却不知剑庐有萧东广此等高手。

萧东广十九年前便以一柄“古松残阙”断剑,力敌“长天五剑”,历三天三夜,不分胜败,当时有人把他名列七大名剑之首,直至萧西楼统一了内外浣花剑派,萧东广销声匿迹后,萧东广的名字方才在七大名剑中删去。

只是二十年后的现在,萧东广的剑是不是还一样锋利?

辛虎丘缓缓拔出了剑。

他的剑是从烟杆里抽出来的。

剑身扁长而细,短而赤黑,剑一抽出,全场立时感到一种凌厉的杀气。

辛虎丘的剑遥指萧东广身前地上,凝注不动。

风摇花飞,萧东广身前落花,飞扬而去。

这又扁又钝的黑剑,竟有如此的魔力。

萧东广看见这把剑,眼连眨都没有眨过。

他知道以辛虎丘的剑光,确可以在眨眼间杀人。

一眨眼的时间,甚至可以连杀三名高人。

萧东广居然仍笑得出来,叹道:“扁诸神剑,果是利器!”

辛虎丘双眉一展,怒叱道:“拔你的剑!”

萧东广没有答他,仍然握着扫把,道:“二十年前,你辛虎丘与曲剑池齐名,同时进入当世七大名剑之列,本心满意足,但你年少气傲,要找李沉舟决一死战,李沉舟是权力帮帮主,是武林中公认的第一高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只见辛丘虎汗涔涔下,出力地握着短剑。

萧东广又道:“李沉舟向不留活口,但那一役你并没有死,对这件事,我一直都很怀疑;后来才知道你已随着孔扬秦投入了权力帮。”

辛虑丘胸膛起伏着,但没有说话。

萧东广又道:“两年前,你来了浣花萧家,我当时也未怀疑到你身上,直至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你知道我怎么发现你的身份?”

辛虎丘不禁摇头,萧东广反而不答,向萧西楼道:“权力帮三年前便命人潜入萧家,居心叵测,深谋远虑,早有雄霸天下之心,看来武林中门派中被卧底的也不在少数。”

萧东广这才又悠悠接道:“直至你忍不住,三个月前,终于借酗酒之名,其实暗自潜出堡去,跟人比剑决斗,恰巧又被我撞见,才知道的。我还知道你不单是卧底的,且还是‘九大十地,十九人魔’中的一魔!”

辛虎丘脸色阵青阵白,无词以对;萧东广仍然笑道:“李沉舟命你卧底萧家,久未发动,使你忍不住跃跃欲试,是不是?想‘绝灭神剑’名震江湖,若不在江湖上继续搏杀,又如何能保有‘当世七大名剑’的地位?”

--辛虎丘既想获得权力,故听命于李沉舟;但又不甘于沉寂,故藉酒醉为名,暗自潜出萧家,喋血江湖。

--却也因此被萧东广瞧出了破绽。

--这几年来,辛虎丘的确扬名不坠,而萧东广确日渐消沉,此为代价,而今落得如此险境,岂不是亦以血汗换来的?

辛虎丘没有说话。萧东广道:“你的扁诸剑名动江湖,你之所以经常练剑有成,一方面也基于二十四年前于虎丘巧获扁诸剑息息相关,只是,”

辛虎丘双眉一扬,禁不住道:“只是什么?”

萧东广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的剑叫做‘古松残阙’,以剑比剑,咱们可以平分秋色,谁也讨不着便宜。”

萧东广外号“掌上名剑”,用过武林中三十六柄宝剑,到最后才用这一柄断剑,这断剑就是“古松残阙”。

萧东广是著名的鉴剑名家,他品评的剑,自然错不了。

辛虎丘望着掌中无坚不摧的利器,心中竟寻不到昔日与人对敌时那无坚不摧的信心。萧东广冷冷地道:“更重要的是,还有一点…”

辛虎丘望向萧东广咬紧牙关而不发问,萧东广深深地望了辛虎丘一眼,然后道:“这三年间,你无时无刻不想着出去试剑;而我二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在练剑。”萧东广笑了一笑,骄傲地道:“同样是二十年,你急于比剑,我专于修剑。二十年前,我已名列当世七大名剑;二十年后,我的剑法已在张临意之上。这战我有十成的把握可以杀你,你,完全没有机会!”

辛虎丘大汗如雨,握剑的手激颤着,厉嘶道:“拔你的剑,动手!”

(完)

 

第六回 扁诸神剑·古松残阙

 

任何成名的人,都不免忙碌,都会疏于练剑,这连萧西楼也不例外。

萧西楼深有同感,他深知他的兄弟那一句话的意义,若现在萧东广要争做浣花剑掌门,名列七大名剑之中的萧西楼,亦不是他之敌。

可见成名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萧东广放弃了名位却专心诚意地练了二十年的剑。

他希望他的小儿子能明白到这点道理:任何天才都是历尽磨练中出来的。他留意到萧秋水正以光荣和奋悦的心情等待着这一场大战的到来。

这时萧东广不再说话,缓缓地拔出了他的剑。

他的剑就在他的扫把柄中。

这是一柄无光色、陈旧、有裂纹、如古松一般的断剑。

然而这一剑拔出来,就使辛虎丘手上扁诸剑映出了红光。

剑也有感情?

难道连剑也懂识英雄、重英雄?

萧东广拔出了剑,却小心翼翼,把扫把放在他脚前,不到一尺之远。

他放扫帚时如他扫地时一般专注。

专心得就像在做一件伟大而且崇高得不让人打断的事业。

这人对自己扫地的工作尚如此专意,练剑岂不更专诚?

萧秋水看着,忍不住眼里发了光。

他心中忽然想起一件熟悉的事,他还未意识到是什么事之前,已下意识地往侧边看去。

于是他就看见唐方,而唐方恰巧迅速地别过了脸。

唐方原来在看哪里,难道她刚才正看过来吗…唐方的侧面一片雪似的白,远处重楼,重楼飞雪,萧秋水望着唐方的黑色的劲衣,却莫明地想起这四个字:重楼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