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日子,素雅的庄园张灯结彩,也被大红染了个彻底。满园丁香婉约绽放,花团锦簇,白紫相映,色泽饱满而淡艳。在春风的吹拂下,纸蝴蝶一般翩翩起舞。

而园中的景象,用人海如潮四字形容,绝不夸张:武当星仪道长、少林释炎方丈、灵剑山庄林轩凤、峨眉慈忍师太、大侠花遗剑、酿月山庄段尘诗、紫棠山庄司徒雪天、平湖春园何霜平何春落、南客庐卓献、采莲峰杜若香……只要是江湖上有点脸面的门派老大,几乎都能在这里看到。

坐在父母座席上的,却是非常格格不入的三个人:上官行舟,福月兰,林宇凰。林宇凰身侧空着的座位上,放了重莲的灵牌。

林宇凰很少穿华贵的衣服。这一日他打扮得不仅体面十足,连眼罩都换上了镶金的。乍一眼看去,还真有几分大派掌门的味道。雪芝之前还夸过他,二爹爹你简直是帅透了。林宇凰居然理都不理她。

他不理她已经很多天了。

此时此刻,雪芝在马车中看着这样的情形,几乎不敢出来。

成亲似乎没她想得这么简单。若不是亲眼见到,她还几乎忘了上官透是出身侯门,身后还有一帮一品官二品官三品官四品官的哥哥,或者嫁给皇上王爷侯爷的姐姐。这一回来参加婚宴的,不止国师夫妇,还有上官透的大姐、二哥、三哥和小姐姐。这四人都是前几天就赶到月上谷的,都说要看看小弟未过门的妻子。前三者对雪芝都是赞不绝口,唯独上官透的小姐姐上官婵对雪芝有些冷淡,还私底下对上官透说,这姑娘确实很漂亮,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她,长得有些妖气,不像好人家的姑娘。这一日在见过林奉紫以后,上官婵又补充道,你夫人的妹妹就要好很多,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闺秀。

裘红袖的回答是,思蝉姐,按你的说法,重雪芝长得妖气,那我不是长得骚气了?上官婵忙说没这回事,裘妹妹是风情万种,那重雪芝看上去实在不正派。仲涛忙补充说,雪芝妹子那是狐狸精的脸,白蛇精的心。刚说完就被上官透打了个爆栗。

当然这些话雪芝是不知道的。上官透的父母她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也不知道会不会不讨他们喜欢。然而,在看到他们被林宇凰逗得哈哈大笑时,她算放了一颗心。

小小的花朵大片绽放在长而宽的绿叶间,在柔和的春风中,傲天庄中下起了一场丁香雪。

雪芝站在马车后,一身大红云裳。她将凤冠前的珠帘拨到耳后,垂头看着地面,紧张得双手发颤。

这时,一双黑红相间的靴子出现在视线。

她抬头,只见眼前的男子同样身着红纹黑衣,却面白如玉,长发如云。雪芝一时间竟没认出眼前的是什么人。

“雪芝。”那男子唤道,“怎么还在这里?”

雪芝这才认出是穆远。

“穆远哥……怎么看去不大一样了?”

“哦,你是说头发。”他转过头,指了指压住长发的蝶型黑色发冠,“前两日成年了。”

穆远以前一直都是一丝不落地将长发束在头顶,因此尽管个子很高,却依然带着少年的稚气。此时他将头发散落,一下子变得成熟不少。

雪芝道:“啊,穆远哥的冠礼……我真是糊涂,把这事都给忘记了。”

“没有关系。”穆远微笑道,“今天真的很美。”

雪芝也笑道:“是不是有一种嫁妹妹的感觉?舍不得了吧。”

穆远眼望着她,却不说话。

花瓣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雪芝感到有些不自在,正准备找点话题,穆远又突然道:“完全没有。”说罢抬手,顺着她头上的步摇轻轻摸下,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你原本应该是我的。”

雪芝微微一怔,脸上的笑容变得很僵硬:“成亲只是个形式,就算嫁了人,我依然属于重火宫。”

“是我的失误。只想着大局,分了心,让你跑了。”穆远的手指把玩着她的步摇,“不过没有关系,就像你说的,成亲只是个形式。即便你嫁了别人,我也可以把你夺回来。”

雪芝顿时尴尬了。不知如何回答。

也是同一时间,媒人高声道:“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雪芝这才留意到所有的人早已步入大堂。

“拜堂了,去吧。”穆远拍拍她的肩,“别走太快,小心身子。”

上官透一身红衣,正站在大堂门前等她。她放下珠帘,在几名喜娘的搀扶下进入大红轿子。若不是因为有身孕,她还真的很想跑开。

穆远的笑容不同以往,竟让她觉得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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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轿渐渐靠近礼堂,乐师们开始奏乐。轿停,出轿小娘上前迎接。

隔着珠帘,雪芝隐隐看见前面英气勃发的新郎。每次靠近他,她便不会再惧怕任何东西。

出轿小娘搀着她跨过朱红马鞍子,踩着红毡子,缓缓朝前走去。直到走到他的面前,站在他的右侧,之于她,所有的人仿佛都已消失不见。

在花香酒香流溢的空气中,喧闹而喜庆的奏乐中,他们彼此对望一眼,嘴角都勾起一抹会心的笑意。

大堂中,各大门派的掌门弟子都坐在客席上,静静看着二人走向主香者和双方父母。

园中繁花飘扬,穆远站在很远的地方,丁香花枝下,仿佛这一切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赞礼者高呼道:“一拜天地!”

两人随着主香者,朝着门外鞠躬。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二拜高堂!”

两人转身,又朝着林宇凰、上官行舟和福月兰鞠躬。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林宇凰笑脸盈盈地看着眼前的两人,正如身侧的国师夫妇,笑得像个菩萨。只是再多看几眼雪芝,就会揉揉眼睛看向别处。

“夫妻对拜!”

祥烟瑞气轻绕,香烛氤氲。

两人转过身,面对彼此。隔着珠帘,雪芝仍觉得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曾经一路跟着取笑逗乐的昭君姐姐,或是她难过时就会对着撒娇赖皮的透哥哥……竟然会在一夜间成为她的丈夫。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不真实,幸福,却又有些惆怅的一刻。

上官透接过金制秤杆,挑开雪芝面前的珠帘。

雪芝低垂着眉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深深的阴影。隔了片刻,她才抬眼看着他,在轻轻吸气后,朝他微微一笑。

接过喜娘端上的茶水,二人分别向父母敬茶。

在朝着国师夫妇敬酒的时候,老俩口似乎完全把自己儿子忘了,只是无比错愕地看着雪芝,然后福月兰对林宇凰道:“我说林大侠,你说的何止是不夸张,简直是太不夸张了。我们这儿媳妇还真是……国色天香啊。”

上官行舟道:“小透,看你从小就没让我省心过,你个孽子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上官透又是自豪又是郁闷,只低声道:“爹爹教训的是。”

福月兰道:“你又拿儿子开刀,今天他成亲!”

“成亲怎么了?成亲就不是我儿子了?”

雪芝捧着茶,高高举过头顶:“请公公婆婆用茶。”

两位老人接过茶盏,眉开眼笑地饮茶。

然后两人又在林宇凰和他身边的空座前跪下。上官透和林宇凰早已熟络,这时候客套起来两人都忍不住笑。在他敬茶过后,雪芝捧着茶杯,轻声道:“二爹爹,请用茶。”

林宇凰接过雪芝的茶,手指都有些发抖。

那个在他怀里撒娇的,软软白白的奶娃娃,早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的大姑娘,而在这时,就要嫁作人妇。他依稀记得很多年前的一日,重莲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还试图掰开她死抓住林宇凰食指不放的小手,温柔地唤道:“芝儿,芝儿,别抓二爹爹。二爹爹是最喜欢你的了,哪里都不会去。凰儿,你把芝儿的棉袄拿来,她好像有点冷。”

明明是简单而又平凡的一件小事,却已在林宇凰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却已令此时的他热泪盈眶。

雪芝又朝着重莲的灵牌捧上茶盏:“爹爹,请用茶。”

香烟环绕,重莲的灵牌像是一座置放了千年的古碑。

没有人说话。

雪芝将茶水倒在椅子上。

纵然有千言万语,满心的思念,都只能化作深深的一拜。

因为重雪芝和上官透的身份特殊,这一次的婚礼不同于寻常夫妇。在拜堂之后,两人还不能洞房,在送走二老以后,还要负责招待前来拜访的客人。

最开始来敬酒的几个人中,有一个就是丰城。丰城还是非常爽气又有些调侃地祝福两位新人,跟雪芝说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好像发生在华山秘道的事,都是雪芝做的梦。雪芝有些按捺不住怒气,但是看上官透亦是客套地回礼,也就不便多说。

因为雪芝有身孕,喝酒的重任就交给了上官透。来人只要敬酒,他就必饮满杯。一杯接一杯高粱酒下肚,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上官透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他搂住雪芝的肩,又轻轻用指尖勾了勾她的下巴:“芝儿,以后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雪芝看了看周围的人,小声道:“这个还是回去再说吧。”

“可是,我都好久没碰你了。宝宝出生以后,你会不会要他不要我?”上官透也学着她的模样,认真地,悄悄地说,“偷偷告诉你一件事——我都好久没碰你了。”

雪芝轻轻推了一下他俊俏的脸蛋:“喝醉了你。”

上官透很配合地将脸侧过去,却看到了门口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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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堆着痴痴傻傻的笑,口中念念有词,却因礼堂喧哗无法听清。上官透轻轻拍了雪芝一下。雪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若不仔细看,她会以为是个乞丐。

可是很快她就留意到,这人她在苏州见过。

没过多久,在场的所有人,也都留意到了他。所以,礼堂中很快安静下来。

于是,所有人也都听到了他念的话:“我杀谁,要爱谁?我爱谁,要杀谁?我爱谁,要杀谁?我杀谁,要爱谁……”

上官透和雪芝面面相觑,然后搂住她,往后退了些。

原本以为念久了他会说点别的。但过了很久,在大家的耐心都达到极限的时候,他依然念着这几句话。

就在这个时候,丰城站出来道:“哪里来的乞丐?没看到别人在大婚么,来人,把他赶出去——”

“慢着。”林轩凤打断他,往前走了几步,眯着眼睛道,“这人……你是,轻眉?”

夏轻眉轻轻歪过头,依然傻笑着:“爱谁,我爱谁?”说罢,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林奉紫嫌恶地转过头去,躲在人群中,生怕他看见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夏轻眉的目光停在奉紫身上,突然不再说话。

“不好。”雪芝往前走了一步,却被上官透拦下。他摇摇头,示意前方危险。她还未开口,夏轻眉已经对着奉紫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爱你,要杀你。”

话音刚落,他抽出腰间的锈剑,一剑刺向奉紫——剑法又快又狠,快得看不清轨迹。

上官透忙抽出下属腰间的刀,准备挡住他的攻击。但因为相隔太远,雪芝又在他身后,根本连武器交锋的机会都无。所幸奉紫反应及时,往后一仰,躲开了。

夏轻眉仍不死心,大声道:“紫妹,不要逃啊,我爱你啊。”话音刚落,又是一剑。

林轩凤抽剑挺身而出,挡在奉紫面前:“保护我女儿!”

这时在场的人才反应过来,都纷纷掏出武器。但,无一人敢上前。

二十多年前梅影教主修成《芙蓉心经》,在冥神教以一敌百,大战各派群雄一事,对所有老的一辈人来说,是一场噩梦。他们都告诫后代,逆天而行,必遭天谴。然而,没有哪一个人在回想梅影教主神一般的身手之后,还能受得住邪功诱惑。

夏轻眉修炼《芙蓉心经》,已不是什么秘密。

说他走火入魔,也只是传言。

但是当年的梅影教主也是在走火入魔的状态下,杀了成千上百的人。

有不少人开始退缩。有几人甚至已经悄悄退出礼堂。

夏轻眉挥舞长剑,频频攻击林轩凤——仍是灵剑山庄的剑,正宗的灵剑招式却早已凌乱,还掺合了很多古怪邪气之极的剑法。

夏轻眉的攻击不按牌理出牌,林轩凤根本看不出招式的来头,接招接得很吃力。眼见夏轻眉刺向自己的面门,林轩凤闪躲开来,夏轻眉却突然间变换了数次攻击,只是身影便让人看花了眼。

林轩凤正琢磨着怎么回击,夏轻眉身形一闪,绕到他身后,站在极近的距离杀向奉紫的咽喉。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

所有人几乎都可以看到奉紫身首异处的模样。

剑锋凛冽,剑声刺耳。

狂风卷席而过。

傲天庄中,丁香花瓣无规则地乱舞。

然而,就在剑锋已经指在奉紫喉间前的刹那,剑停住了。

再一看夏轻眉,众人都屏住呼吸。他的右肩已被贯穿,隔了很久,才有鲜血从里面浸出。

然而,贯穿他肩膀的物体,竟是一条长鞭。

鲜血顺着长鞭流下,渐渐地将之彻底染红,变成一条血鞭。

血珠滴落在地板,滴答作响。腥味混着花香,蔓延在礼堂。不少人都捂住嘴,恶心到几乎呕吐。

雪芝在感到龌龊的同时,更感到惊讶。眼前的这个场景,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她和海棠一起出去,她买了青石绣板给林宇凰,林宇凰说重莲才喜欢这些东西,让她送给重莲。拿到心莲阁间的时候,重莲正在折腾他那副紫砂壶杯,雪芝便把绣板送给他,要他挂墙上。重莲答应了。海棠正说要去拿东西来打洞,重莲还惦记着自己的茶壶,便叫她把鞭子给自己。然后海棠拿稳绣板,重莲轻轻一舞鞭,青石绣板上方便多了一个洞。他抱着雪芝,让她把绣板挂在墙上。

那一天起,雪芝才知道,原来鞭子也是可以贯穿物体当刀剑使的。可也是那一天过后,她再没看到有任何人可以用鞭子打穿硬物。

这个时候,一个男子的声音自庭院中飘来:

“轻眉,你该死了。”

话音刚落,一个淡绿色的身影轻飘飘落在礼堂门口。那人散着发,头上无一装饰,五官柔和皮肤白皙,却长了喉结。虽然声音是男的,还长了喉结,胸部却明显突起,线条柔软不似男性。

没有一个人认得她。

除了奉紫。

因为这人身上的衣服,是她很久以前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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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紧紧攥住林轩凤的衣角,颤声道:“爹,爹,我受不了了,让我走……”

林轩凤拍了拍她的肩,对那人道:“你是何人?”

那人看了林轩凤一眼,不多言,只冲到夏轻眉的身后,一下抽出长鞭。顿时,鲜血四溅。血花伴随着夏轻眉的惨叫,散布在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夏轻眉一边嘶声大喊,一边以左手握剑,像失控溺死的野兽,发狂地攻击那人。

那人甩着鞭子,试图将血甩去,同时左躲右闪,毫不费力。

也是这个时候,人群中有女子胆怯地唤道:“教……教主?”

那人停了一下,继续躲避夏轻眉的攻击。

林轩凤微微蹙眉,回头看向奉紫:“小紫,莫非她是……”

奉紫使劲摇头,生怕那人发现了自己,却晚了些。那人的目光刚一落在奉紫身上,整个人顿时大变,放轻软了声音,跑到奉紫的面前,捉住她的手:“我的奉紫,你平安就好,你平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