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古木下乘凉的,是他的亲叔叔。

丰城手中握着未出鞘的宝剑。他的身后放着一个巨大的棺木。

“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倒是又一次送上门了。”丰城擦拭着剑鞘,头也不抬,“你倒是说说,你来这,又有什么目的?”

“决斗。”

“喔,决斗?怎么个决斗法?”

“死斗。”

“很好!这是你说的!”丰城猛然站起,一脚踹开棺盖,“今天我就要把你切成几千块,几万块,全部喂给我儿子吃!”

丰涉咬牙切齿,面露凶色:“你杀我父母,断我筋骨,这笔帐我才该好好跟你算!”

刹那间,两人的长剑同时出鞘。

狂风呼啸。

冰冷的银月下,只剩下两人漆黑的身影,阴寒闪烁的剑光,环绕西峰的层层白云,以及白云掩盖着的万丈深渊。

华山山脚。

上官透和雪芝策马而上。雪芝坐在后面,紧紧搂住上官透的腰,长长的大衣在风中翻卷。

忽然,一个人影蹿到前方的道路上。

上官透收紧缰绳,马儿嘶鸣。

一名女子站在淡若流水的月光中。

“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的好。”她慢慢转过头,对着两个人浅浅一笑,“丰涉今天死定了,何必再搭上两条性命。”

154

“柳画?”雪芝和上官透异口同声道。

柳画抿了抿唇,在黑夜和月光的衬托下中,她殷红的唇如同血制的胭脂,充满张力,却又格外冷艳。

“哈哈哈哈……为何所有人看到我都会有这样的反应?”柳画夸张地大笑着,“江湖上有的人死了就死了,有的人,死了还是会活的。这有什么稀奇的?”

两人都不说话了。

“你们俩也快死了。”柳画仰头,一脸嘲意,“不过,是前面那一种。”

雪芝道:“你……陷害了夏轻眉?”

“当然没有。他练了《芙蓉心经》,那是事实。不过是假的罢了。”

雪芝原想多问一些,但还是忍住:“罢了,这都与我们无关。麻烦柳姑娘让个路,我们好上去救人。”

“救不了的。”柳画优雅地欠身,“不过,你们要坚持,我也不反对。”

然后她闪入树林。

他们最快的速度赶上西峰,虽有不少人阻拦,但一看是上官透都不再多说。抵达西峰的时候,丰涉和丰城还在决斗。丰涉受了重伤,连续数次被打到在地。很显然,他的武功远不及丰城。从头至尾,也只是靠着满腔的仇恨在拼命。

起码,他还活着。

雪芝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她高呼一声:“住手!”但丰城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雪芝正准备冲上去,却被上官透拦住。

“我去。”

他在确认雪芝不会轻举妄动之后,朝那两人跑去。

可是才走了几步,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便挡在他面前。

然后,他击了上官透一掌。

雪芝看得很清楚,那人并未使出大力。她也是第一次看见,上官透被人一掌打倒。

上官透重重跌倒在地,还向后滑了一段。

他大概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捂着胸口,有涌上咽喉的鲜血,却被他憋住,硬吞下去。

狂风摇乱了古木的枝叶,沙沙作响。

同一时间,丰涉被丰城一脚踹到悬崖边缘。

数颗石块顺着悬崖滚下。

黑衣人往上官透走了几步,背对着丰城道:“搅乱的人来了,速战速决。”

雪芝怔怔地看着那黑衣人。

这声音她是记得的。

也是在华山,在丰城的密室中。那个说话男女难辨的声音。

“是。”丰城上前一些,又一脚踹在丰涉身上。

丰涉半个身子掉出悬崖,他双手紧攀住悬崖的边缘。这时,山崖之间,才发出石头落地的回声。

“小涉!”雪芝再顾不得别的,往前奔去。

那黑衣人一转身,又一掌击来。

眼见雪芝就要被他打飞出去,上官透却挡在她面前,又一次跌倒在地上。这一回,甚至没经过一丝缓冲,一口鲜血吐出来。

“透!”雪芝扑到地上,抱住上官透,“你为什么要——”

“打不过的。”上官透神情痛苦,紧紧握住雪芝的手,“这个人,我们联手都打不过……”

雪芝倏然抬头,大声道:“丰掌门,求你,放了他!”

“贱女人。”那黑衣人冷冷道,“别以为江湖上的人美誉几句,你就找不着北了。”说罢,拽着雪芝的领口,将她提起来:“孩子都生了,还不守妇道。瞧你那逐渐憔悴衰老的脸,你还想迷惑男人?”

听了这些话,雪芝自然觉得很不舒服。但她再无力气与这人争辩,一口咬在他手上。黑衣人吃痛松手,她立刻朝着悬崖跑去。

“芝儿!”上官透想要站起来,但再动不了。

黑衣人以剑指着他的喉咙。

可是雪芝根本来得及靠近。

就差那么十几步的距离。

丰城也将丰涉提起来,扔在地上,一剑刺向他的胸膛。

“小涉——!!!”

伴随着雪芝呼唤的,是丰涉绝望的嘶吼。接下来,雪芝每跑几步,丰城便会在丰涉身上补上一剑。

最后,她软软地跪在丰涉面前。

古木树影的缝隙中。

银白的月光,灰白的岩石。暗红的血液蜿蜒成一条小河,染红了雪芝的白衣。

“小涉——”雪芝搂住他的脖子,试图将他背起来,但眼前的少年,早已千疮百孔。她甚至不知从何下手,才能不碰触他的伤口。

丰涉神情痛苦,只是侧头看一下雪芝,仿佛都要耗尽他所有的生命。

“芝芝……我还是没能替父母报仇。”

“什么意思?”

“丰城……”丰涉指了指站在雪芝身后擦剑丰城,“他杀了我的父母,丰业夫妻。”

“你明明知道打不过他,为什么还要来?”

“我这一辈子都打不过他。”

“胡说,胡说,你这么年轻,这么聪明,总有一天会变成旷古奇才……你现在这样,根本就是送死!”

“圣母给我接的蛊,其实只够我支撑到二十九岁。而且……十八岁以后,身体会越来越弱。”丰涉轻轻动了动手指,“我……已经二十岁了。”

雪芝捂住他的嘴,闭着眼:“别说了。我带你去治伤。”

她将他背起。鲜血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裳。

丰城看了他们一眼,又握紧长剑。那黑衣人却道:

“放他们走。”

“可是,她都听见了。”

“没有人会相信。”黑衣人不男不女的声音变得格外低沉,“放他们走。”

丰城只好坐到一边,朝着雪芝笑了笑:“你非要他死在你身上才甘心么。很不吉利的哦。”

雪芝狠毒地看着他:“丰城,你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下场吧。”

丰城一脸不屑:“那倒没有。”

“以后我会告诉你。”

雪芝背着丰涉,扶起重伤的上官透,吃力地往山下走去。

刚一走出西峰,上了马,雪芝便半侧过头,道:“小涉,我不管你能活多久,起码你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我一点也不后悔。真的。”丰涉虚弱地说,“这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很伟大,第一次觉得自己肩负责任……”

他比雪芝高出半个头,此时却像个婴儿一样,无助将脸颊贴在雪芝的后脑勺上。

“其实偷偷告诉你,我还是会舍不得。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这个残酷却快意的世界。

这个抛弃了我,也被我抛弃的世界。

这个有你的世界。

155

三人到山脚的时候,正好迎上玄天鸿灵观的人。满非月从车上下来,看到躺在雪芝腿上,松开了手,有似婴孩睡颜般的丰涉。

雪芝吞着唾沫,靠在上官透的肩上,整个眼眶乃至鼻尖都变得通红:“都是我的错。我若早一点赶来,小涉就不会有事了。都是我的错……”

上官透默默不语,只轻轻搂住她。

“丰涉。”满非月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一瞬间像是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她清楚他不会活太久,但是从来不曾想过,他会这么快就去做如此鲁莽的事,这么快就离开了人世。

她轻轻抚摸着他右鬓断开的发,上面的小辫子已经不在了。

在丰涉小的时候,她很喜欢给他编辫子。他起初还觉得挺好看,但是自从跟她上了一次京城,回来就不肯编了,说只有女孩子才会编辫子。她骗他说,男孩子其实也编辫子,不过长大了都把辫子剪了送给喜欢的女孩,这样女孩子才肯嫁给他。你看,你有这么多辫子,以后可以娶好多个老婆呢。小丰涉听了以后数了数辫子,兴奋地说,那圣母再给我多编几个好了。长大以后丰涉识破了她的谎言,也找了不少姑娘,但一根辫子都没送出去过。满非月想,大概他已经习惯那头式了,也就没再过问。

此时此刻,他的辫子没了,紫色绸缎也拆了,散着发,衬着清秀而年轻的脸,很像在熟睡。满非月再难控制悲痛的情绪,伸出短小的胳膊,紧紧搂住他,大哭起来。

可是哭到一半,哭声却停止了。

上官透点了她的穴。

“得罪。”上官透将她扛起来,扔到马背上,对她身后的鸿灵观弟子们说道,“借你们圣母一用,很快归还。”

上官透吃了黑衣人两掌,一直卧床了四天,才能正常走动。四天内,雪芝一直细心照顾他,喂他喝药,就像他以往对她那般温柔。只是她一直不说话,即便两个孩子在身边,也很少露出笑容。上官透看着她发间多出的几缕小辫子和紫色的绸缎,知道她的心已被那小小的葫芦带走,也不再多话。

其实最令他担心的,是那个黑衣人。他不能确定那人是否练成了“莲翼”,但他知道,他从来不曾如此被动和弱势过。他和雪芝在江湖上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在那人面前,也不过是恒河一沙。

满非月一直被关在月上谷的地牢中。上官透命人照料好她,却不给他半点自由,连出恭都要人守着。不论满非月如何愤怒如何不解,他都只是淡淡说,我只是想等一个人。满非月说,你这叫守株待兔。他并不给予回答。

他知道自己在守株,但等待的,却不是兔。

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连敌人是什么都不知道,这场仗如何打?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出这个人。

果然,五日以后,满非月开始急了。他都命人传话给上官透,说自己快要死了,说自己研制出了长生不老蛊,说可以传授上官透最厉害的毒功……都被上官透驳回。

第七日,满非月在地牢里撒泼,大声叫骂。上官透还是没回应。

第十日,满非月已经开始大哭,说再这样下去,她小命不保。依然没有回答。

十日过后,她不再挣扎,只是坐在牢里发呆,时不时提起丰涉。

时机差不多成熟。上官透到处发请贴,邀请各大门派和武林豪杰来月上谷参加他两个孩子的满月宴。

满月宴当日,林宇凰是第一个赶来的。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都忙着跟孙子玩去了,不曾留意上官透和雪芝在玩什么把戏。

这对新人的号召力非凡。邀请的人里,只有三个没有来:满非月,释炎,林轩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