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哥哥,”雪芝走过去,把孩子放床上,“怎么出去都不说一声,我到处找你。”

“你爹写的两本秘笈,给我一下。”

“怎么了?你不是知道放哪里的么。”雪芝从枕头下拿出《沧海雪莲剑》和《三昧炎凰刀》。

“先给我保管吧。最近毕竟不安全。”上官透接过两本秘笈,也不正眼看雪芝,直接走到门口,“你先睡吧,我在门口待一会儿。”

“慢着。”

上官透站住脚。

“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上官透径直走出去。

这一走,便是第二天中午才回来。到家的时候他喝得烂醉,无视一路追问的雪芝,一句话都没说就倒在了床上。雪芝坐到床旁,问他到底怎么了。他梦呓几句,便睡死过去。雪芝凑过去,在他身上嗅了嗅,一股浓浓的胭脂味从他身上飘出。

隔了很久,她都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你起来。”她推了推他。

全无反应。

“上官透,你给我起来!”雪芝提高音量,愤怒得双颊通红,“你去了哪里?去见了什么人?起来说清楚!你不起来我抽死你!”

上官透还是没有反应。

雪芝一下坐在地上,伏在床旁,一直持续了一个下午。

黄昏时分,上官透醒来了。刚一睁开眼,便看到雪芝正在脸盆中搓洗帕子。她拧了帕子,替他擦脸:“肚子饿了么,我叫厨子给你弄点吃的?”

她垂着头,皮肤依然白皙细腻,但一双眼睛却明显红肿。

上官透轻声道:“你哭了?”

“没有。”雪芝用力摇头,拽住他的被子,“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了。”

雪芝转身拿了一件衣服,替上官透披上:“来,伸手。”

“芝儿……你这是做什么?”

雪芝替他系好衣服,整理领子:“作为一个妻子,我很不合格。不会做饭,不会洗衣,脾气还特别不好。最近我也只顾着孩子,忽略了你的情绪。”说到这,抬起肿肿的眼睛看着他:“以后我会去学妻子该做的事,也会乖乖听你的话,可以么。”

上官透的眼中有水光闪烁。他立即转过头。

“我有话想要跟你说。”

“嗯。”

“……对不起。”

雪芝怔了怔,又强笑道:“没有关系。只是这一次,下次不可以再犯了。”

“对不起。”

雪芝的笑容渐渐褪去:“什么意思?”

“我早有孩子了。”

159

雪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力晃晃脑袋,又问道:“你说什么?”

“我早已跟其他女人生了孩子。”上官透面无表情地看着床帐,一字一句道,“她也等了我很多年。”

雪芝脑中一片空白:

“……所以?”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夫妻。”

“上官透,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上官透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放在雪芝手里。

雪芝握紧那个信封,双手无助地发颤,指甲几乎撕裂了纸张:“因为跟别的女人有孩子,你就要休了我?七出里面,我犯了哪一出?”她将休书揉成团,砸在他的脸上:“你简直是疯了!”

上官透侧过脸:“我想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

“那我算什么?”雪芝情绪失控,拽着他的衣襟道,“你说喜欢我那又算什么?还是说,你一直在骗我?”

上官透不反抗,也不说话。

“你为什么骗我?”

没有回答。

“说啊,为什么骗我?”

以前没认识上官透的时候,雪芝就听说过他初入江湖时很想进入重火宫,因为他认为重火宫的武功才是正宗武学。之后,他又一直跟着林宇凰习武,然后……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捂住头,忍了许久憋住即将落下的眼泪,哽咽道:

“是为了我爹的秘笈,对么。”

“……对不起。”

排山倒海的作呕感涌上喉咙。雪芝干呕着,迅速站起来,离开床铺,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却不小心踢到桌脚,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蜡烛与烛台也滚落在地,火光熄灭。

“芝儿!”上官透迅速下床,“你没事吧?”

黑色的青丝在空气中盘绕。

“不要过来!”雪芝坐在地上,大哭着往后缩,“你不要过来!”

上官透只得站在原地。

因为两个人的吵闹声,小床上的适儿和显儿被吵醒,都大哭起来。雪芝强压着哭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跑到床旁,准备去抱两个孩子。

这时,一道强风刮过,吹开了窗门。

房内最后一根蜡烛也在瞬间熄灭。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窗口蹿入,在上官透和雪芝同时反应,并且试图靠近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被抱走。

“适儿,显儿!!”雪芝连忙追上去。

那黑衣人停在窗口上,慢慢转过身:“看样子夫妻俩正在吵架。不知这是否会妨碍我们的计划?”

又是这声音。

“方丈。”雪芝一下跪在地上,“你要做什么都可以,不要拿孩子的性命开玩笑。他们是我的全部。求你。”

上官透却突然激动地吼道:“你们到底要怎样才满足?!”

“老衲的要求很简单。”释炎眼睛一转,看着怀中的孩子,又看看上官透,“麻烦上官公子明日来一下光明藏河上游的河心亭中,老衲会亲自去接你。”末了又补充道,“记住,只能是上官透。其他人来,或者上官公子不来,恐怕孩子都要保不住。”

“好,好,你们好得很。”上官透神色极为痛苦,“我记住了。”

“就怕你记不住。先还你们一个好了。”说罢,释炎一掌打在上官显的身上。

鲜血从孩子的口中涌出。

“不——!!”雪芝和上官透凄惨的叫声传遍了整个岁星岛。

两个孩子的哭声,突然只剩了一个。

“老衲会在河心亭敬候上官公子的佳音。”释炎将上官显扔给雪芝,“阿弥陀佛。”

释炎转身,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适儿的哭声很快消失在夜风中。

雪芝抱着上官显,浑身发抖:“显儿,显儿。娘在这,你不要怕,娘立刻带你去看大夫……”

上官透一下坐在地上,像是一颗被抽了根基的大树,轰然坍塌。

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从初入江湖到现在,雪芝见过不少残酷血腥的场面,但没有哪一次,在热血流淌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会像这次一般感到刻骨的疼痛。

一如被斩了食指的疼痛。

她抱着上官显,一路往外奔跑。

孩子早已不哭了。两只紧紧握住的,馒头一般的小拳头,也松松地垂落在空中,瘫软地摇晃着。

月白风清的夏夜,晚风微凉。

天星河在寂寞的月下泛着粼粼的波光,一艘艘小木船整齐地排列在岸边,随着波浪轻轻摇摆。

“显儿乖,不会有事的。”雪芝一边拍着上官显小小的身体,一边用力砸殷赐的门。

殷赐打开门,略显吃惊地看着雪芝:

“雪宫主,你这是……”

“行川仙人,我,我儿子,他被人打中一掌,伤得很重……求求你,一定要治好他!”

“虽然我很想治,”殷赐眯着眼,看了看雪芝怀中的上官显,“但我也说过,不治死人。”

160

一夜之间,好像什么都变了。

雪芝二十年人生中,从来没有哪一夜,像这一晚这样绝望。她抱着显儿的尸体,坐在岁星岛的河岸边,想起了很多事。

在适儿和显儿尚未出生的时候,她和上官透整天为了自己坚持的名字争吵。孩子们出世以后,他们又为了谁聪明谁笨争吵。显儿是一个刚出生没多久就会叫爹娘和哥哥的聪明孩子。虽然她嘴巴上总是说着适儿好,但她知道,长大以后,显儿一定会很有出息。

她每天都在幻想着他们一岁的样子,两岁的样子,三岁的样子,读书习武的样子,成人的样子,娶亲的样子,长成男子汉的样子……看着他们天真而又纯净的大眼睛,不厌其烦地做着相同的梦,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他们,是上苍给她最美好的恩赐。

而那双大而明亮的双眼,此时紧闭着,再也睁不开了。

这时,淡黄色的烛光照亮了地面。

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上官透提着纸灯笼,在雪芝旁边蹲下,伸手,轻轻抚摸着显儿茸茸的头发。

灯笼微弱的光照映在河面,莹黄的波光一起一伏,两人的呼吸一起一伏。

“芝儿。”上官透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显儿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要紧的是救适儿。”

雪芝没有回话。

晚风扬起雪芝两鬓的碎发,还有她轻飘的衣角。

“这一回释炎叫我去,必定是要取我性命。我就算去送死,也未必能救回适儿。”

雪芝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是有节奏地拍着显儿的背。她淡黄色的衣服,早已被鲜血染红,融为一体。

“所以,我们不能莽撞行事。明天我们都起早一些,去搬救兵。午时三刻,我们在光明藏河上游集合,然后我一个人去河心亭。如果发生什么情况,你就带着人冲上去,知道么。”

雪芝依然拍着显儿的背。

释炎来之前,上官透对她说的话,她记得。

他还会关心适儿么?

她嘴角轻轻扬起,笑得很是嘲讽和尴尬。

何况,此时此刻,她再也不愿意想任何事情。

她不曾回头看过上官透。风声也将他声音中的异样盖住。

晚风微动,青草飘摇。

上官透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只是无法开口。

他雪白的衣襟早已被泪水浸湿。

“芝儿。”

他轻声唤着她,她还是没有回头。他在岸边的沙地上小心翼翼地了一行字,再轻轻用手擦去。然后他说:“我走了。”

将灯笼往前拢了拢,起身离去。

脚步声渐渐消失。

雪芝面颊贴着显儿的额头,热泪大颗大颗落在他的脸上。

天星河清澈深邃,像一首低沉的挽歌,写满了云山树影,春秋枯荣。

夏风清凉柔软,像一场惆怅的梦境,带走了雨露,带走了薄沙,还有他写下的,她永远也看不到的“我爱你”。

 

次日,天方亮。

少林寺。

方丈室。

释炎脱下夜行衣,换上袈裟。柳画正捂着适儿的嘴,想方设法让他安静。

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便从窗外传入:

“事情办得怎样?”

“孩子已经到手。”

“怎么只有一个?”

“另外一个杀了。”

“什么!”那万年不变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你杀了另一个孩子?”

“这……不是公子老衲杀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