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妙真人愕了半晌,朝这突来的奇人躬身施了一礼,倒退三步,朝那三个男孩微一招手。

  那三个男孩立刻跑到他面前,这万妙真人竟挟起三个男孩,也一声不响地朝山崖下掠去,两三个起落,便无踪影。

  这虬须驼背老人像是一尊巨大的天神之像似的,站在那里,身上的蓑衣,在山风中飒然作响。

  此刻他笑声一住,目光放在那两个一见他面就默然逸去的魔头背影上一转,两道浓眉微微一皱,然后拂然微喟一声,目光扫过地上的那两具尸身之上,不禁微喟着摇了摇头。

  终于他看到了那可怜而无助地躺在地上的中原大侠之子卓长卿。

  于是他走了过去,宽大的左掌虚空在卓长卿身上挥了两下,卓长卿只觉一股奇异的暖风拂过,喉间一咳,便已能动转了。

  他爬了起来,满眶的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落到他的身上。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了解到悲哀的滋味,只是这种悲哀对一个年方十一岁的童子说来,是太过深邃和强烈些了。

  这可怜的孩子那满含泪珠的双目在那虬须奇人身上一转,强自忍耐着,不让自己放声哭出来,因为他知道,他自己的父亲是个铁血男儿,是以,他也要学他父亲的榜样,在这陌生的人面前做个大丈夫。

  他踉跄前行了一步,扑地跪到地上,朝那虬须的奇人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哽咽着道:“多谢伯伯的救命之恩。”

  当一个孩子忍着泪说话的时候,那种情景是最值得人们怜惜的。这髫龄的童子此刻说话的样子,铁石人见了都难免为之下泪。

  那虬须驼背的威猛老人双眉一轩,正待说话,哪知这童子在叩谢了救命之恩以后,立刻爬起来,扑到他母亲身上,哀哀痛哭起来。

  虬须老人闪电般的目光中露出了和蔼而怜惜的神色,他眼看这孩子一面痛哭着,一面抱起他母亲的尸身,放到他父亲的尸身旁。

  然后这孩子站在他父母的尸身前,可怜而无助地又痛哭起来。

  风声微弱了些,大地似乎也被这种悲哀的哭声,感染得有些悲哀起来,秋风卷起了山崖旁的一些落叶,在空中飘舞着。

  虬须老人目光中和蔼的神色也越发浓厚,他朝前面随意一跨步,便已到了卓长卿身旁,然后他又伸出巨掌,温柔地抚了抚这孩子的头。

  卓长卿回过头来,却见这高大威猛,有如天神般的老人,正望着自己.并且用一种近乎慈父般的亲切语调说:“孩子,不要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哭也没有什么用。你要知道,你父亲虽然死了,但是他上不愧对天地,下不愧对苍生,虽然死了,却比那些活着的人更伟大,更值得你敬佩,你也该学学你父亲的榜样,在世上做个正正当当的大丈夫。”

  卓长卿点了点头,但眼泪仍忍不住往下落,凄楚的样子,使得这老人也不禁为之长叹一声,像是自语般喃喃地说道:“天命,天命。我要是先设法堵住那洞穴,这事也就不会发生,唉!我三十年来,未再伤生,今日却险些忍不住要动杀戒……”

  他说话的声音,逐渐微弱,然后他猛一定睛,望着这孩子,沉声道:“孩子,别哭了,挺起胸膛,做个男子汉。老夫先和你将你父母的尸身安葬起来,然后——”

  这虬须老人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一抬头,断然说道:“只要你有决心、毅力,你就跟着我回去,我会让你学成一身本领,将来,你就可以替你的父母报仇,也可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这虬须老人话未说完,卓长卿就又扑的跪到地上。

  这孩子天资绝顶,何尝不知道这老人是个绝世的奇人,又何尝不愿意拜在这绝世奇人的门下,学一身惊天动地的本事,为父母寻仇。

  但是,他记得他父亲曾经对他说过:一个男子汉不应该向任何一个人要求什么,除非你有足够的力量去报答人家。

  因此,纵然他心里再渴望,口中却绝对不流露出来。这孩子年纪虽轻,却已有了他父亲那种刚直、耿介而倔强的性格。

  然而此刻这虬须驼背的奇人自己说了出来,这个孩子再也忍不住了,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道:“伯伯,我无论吃什么苦,也要学成本事,将那些恶人杀死,报此深仇。伯伯,无论什么地方,我都愿意跟着你去!”

  虬须老人点了点头,望着这倔强、孝义而又聪颖的孩子,只见他泪痕虽仍未干,但小脸上已满脸露出坚强的神色。

  于是他拉起这孩子。他知道十年之后,武林中又将出现一个恩怨分明、义节彰然的侠士,于是他那严峻的脸上,又微笑了一下。

  这微笑在他脸上逐渐扩散,终于,他大笑了起来,道:“好,好,想不到我司空尧日已近残年,却又收了个好徒弟!”

  笑声高昂,在这无人的山谷里飞扬着。

  阴霾渐逸,东方有金光射出,照着这一老一少两个身躯,使人们看起来,生像是两尊闪耀着金光的神像。

  第二回 芜湖大豪

  江南巨埠,芜湖城北,一条巷口朝南的横巷中,却有一座巨宅。

  这座巨宅几乎占了这条长约数十丈的横巷一大半的地方,黑漆的大门,乌黑光亮,因为刚过完年,此刻门上还贴着大红的春联。

  大门旁蹲踞着两座高竟达丈的石狮子,这种石狮子在京城达官贵人的府邸门口,倒还常见,只是在这种江南住家的房子前,就显得有些特别,明眼人一望而知,这幢巨宅里住的不是寻常人物。

  这天黄昏,初春的斜阳将门口那两座石狮子的影子,长长地拖到东边去。这座巨宅门口,此刻竟是车水马龙,热闹已极。那两扇漆黑大门,此时也是向外大敞着,门口川流不息地进出着人,虽然有些是普通商贾,但大多数却是细腰宽肩的剽悍人物。一望而知,这些人全都是武林中的豪士。

  原来这座巨宅里住着的,就是江南名武师,芜湖大豪,多臂神剑云谦。

  今天,就是这云老武师的七旬大寿,不但芜湖县境里有头有面的人物,全都到齐,天下各地的武林豪士,也都赶着来替云老武师祝寿。

  多臂神剑不但声名显赫,他的长子云中程更是此刻武林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统领着江南十八地的二十六家镖局,已隐然为江南侠义道的领袖人物,因此这云老爷子的七旬大寿,热闹可想而知。

  从这条横巷的巷口开始,就站满了接待客人的彪形大汉。这些人虽然都穿着长衫,可是一个个目光凝练,神完气足,显见得都是手底下有两下子的练家子。原来这些人竟都是江南各镖局的镖师。

  这云宅的院子共分五进,寿堂就设在第一进的大厅上。这种武林大豪家中的房子式样就盖得特别古怪。云宅的这间前厅,前后左右竟长达二三十丈,富富裕裕的可以放下几十张圆桌面。

  原来多臂神剑天性好客,尤其喜欢成人之美。云老爷子无论在武林中黑白两道,人缘都是极好,端的是福寿双全的老英雄。

  此刻这大厅里亮如白昼,当中烧着两枝巨大的红烛,一个寿桃做得竟有一张八仙桌子那样大,却是全用糯米做的。

  坐在这张供寿桃的桌子旁一张太师椅子上的白发老者,自然就是那名满武林的多臂神剑云谦了。这七旬老人虽然须发皆白,可是样子却没有半点老态,端坐在椅上,哈哈地笑着,应酬着来拜寿的武林后辈,不但话声有如洪钟,笑声也清彻已极。

  他的长子仁义剑客云中程恭谨地站在身旁,穿着酱紫色的缎子长衫,颔下留着微须。若不是事先说明,谁也看不出这斯斯文文,像个在学的秀才似的中年人,竟会是跺跺脚江南乱颤的武林健者。

  来拜寿的人,有云老爷子认识的,可也有云老爷子不认识的,无论认不认识,云老爷子全都客客气气地招呼着,有的要行大礼的,他老人家就尽量拦着,可是除了和他老人家同辈的有数几个老英雄外,天下各地的武林豪士,在这位老英雄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不敢有半点马虎。

  寿堂上的群豪虽已济济一堂,但后面进来的人仍然川流不息。可是就在酒筵将开的时候,门外走进一个满身黄衫的颀长少年,走到这老寿星面前,却仅仅轻轻一揖,连叩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云老英雄天性温和,一点儿都没有放在心上,可是站在他后面的仁义剑客云中程心里却有些不满意了,不禁闪目一打量这黄衫少年。

  只见这少年长身玉立,猿背蜂腰,背脊挺得笔直,两目神光充足,但却毫不外泄,只是嘴角眼梢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傲气。

  云中程心中一动,暗暗忖道:“这少年内功已颇有火候,虽还看不出深浅来,但功力颇高,却无疑问。只是这少年面孔很生,孤身而来,既无名帖,也没有报出师长的名号,神色偏又这么傲慢,却又是谁呢?”

  仁义剑客心中思疑,但嘴里自然不会说出来,再加上贺客盈门,事情又多,过了半晌,这以谨慎素称的云中程也将此事忘了。

  过了一会,这大厅上酒筵大张,竟摆出三十六桌酒,在座的这三百多位武林豪士,十分之九在武林都有个不小的万儿。

  和云老英雄同坐在当中那张桌子上的,更都是当今武林中的一流人物,一个个须发俱已苍白,全都已过了知命之年了。

  这些,都是昔年和多臂神剑把臂创业的朋友,如今都已名成业就,金盆洗手,在家中乐享余年了,所以可说,这张桌子坐着的七个人,全都是福寿双全的人物,只除了一个鹰鼻鹞目的老者之外。

  说这人是老者,也许还太早了些,因为这人方只四十左右,此刻他竟坐在寿者云谦和长江水路上的巨子横江金索楚占龙中间,可见这人年纪虽不大,但武林中的身份可很高。

  满厅豪士,十中有九都知道这人,不知道的听别人一说,也都肃然动容,原来此人竟是江南黑米帮的总舵主,无翅神鹰管一柴。

  这管一柴今日竟然来给云谦拜寿,群豪可都有点奇怪,有些人在窃窃议论。

  “管神鹰怎么也来了?这主儿平日眼高于顶,天下人都没有放在他眼里,我看他可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今天怕又别有所图吧!”

  有的人就辩道:“管神鹰虽然又狂又傲,可是云老爷子是什么人物,这当然另当别论。我看你还是少说两句,多照顾照顾鸡腿吧!”

  还有的人就因此而发出感慨:“武林里太平日子恐怕都过不长了,您看看,光是这三年里,江南江北,大河两岸,新创立了多少宗派、帮会,又全都是带着三分邪气的。您看看吧,武林之中,就要大乱了!”

  他的朋友就赶紧拉他的袖子,阻止着:“朋友,你少说几句吧。你能担保这附近的桌子上就没有这些角色?你这话要是被人家听了去,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跑啦!”

  这些草莽豪士在私底下议论纷纷,坐在当中的老寿星多臂神剑云谦自然不会听见。这高大、矍铄的老人端起酒杯,站起来,朝四座群豪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声若洪钟地说道:“各位远道前来,庆贺云谦的贱辰,云谦实在高兴得很。只是云谦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客套的话,各位多吃点,多喝点,就是看得起我云谦。我云谦一高兴,还得再活十年。”

  这白发老人说完了话就仰天长笑,意气豪飞,不亚于少年。

  堂下群豪也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掌声中又夹杂着笑声,笑声中又掺合了云谦那高亢的笑声,混合成一片吉祥富泰的声音。

  然后,这心满意足的老寿星就坐了下来。站在他旁边的一个长衫壮汉又替他斟满了酒,他再端起酒杯,朝这张桌上的豪士道:“你我老弟兄们也干一杯吧!”

  长眉一横坐在他身旁的无翅神鹰,又笑道:“管舵主远道而来,老夫更应敬上一杯。”

  那管一柴鹰目闪动,也端起杯来,却似笑非笑地说道:“云老英雄名满天下,我管一柴早该来拜访了,怎当得起云老英雄的敬酒,哈哈哈。”

  他干笑了几声,仰首干了那杯酒,一面又道:“我管一柴先干为敬了。”

  这无翅神鹰嘴里说着话,身子可一直没有站起来。云谦哈哈一笑,心里却多多少少有些不满意,也仰首干了杯中的酒,突然一皱双眉,叭的一声,将酒杯重重放到桌上,长叹道:“今日满堂朋杰,俱是英才,可是——唉,这其中竟少了一人。唉,虽然仅仅少了一人,老夫却觉得有些——唉。”

  这多臂神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竟连连叹起气来,两道苍白的寿眉,也紧紧皱到一起,巨大的手掌紧紧捏着酒杯,叭的一声,这只江西细瓷做成的酒杯,竟被他捏破了。

  座上群豪,不禁为之愕了一下,其中有个身躯矮胖的老者,哈哈一笑,道:“老哥哥,你的心事让小弟猜上一猜,保准是八九不会离十。”

  云谦望了这老者一眼,暂敛愁容,笑道:“好,好,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只老狐狸猜不猜得中老夫的心事。你要是猜不中的话,我看你那灵狐的外号,从今天起就得改掉。”

  原来这矮胖老者,正是侠义道中有名的智囊——灵狐智书。

  这灵狐智书又哈哈一笑,伸起大拇指,上下晃了晃,笑道:“老哥哥心里想的,是不是就是那一去黄山,从此不回的卓浩然呀?”

  云谦猛然一拍桌子,连连道:“好你个狐狸,真的又被你猜着了!只是——唉,浩然老弟这一去十年,竟连一点音讯都没有了,若说像他那样的人会无声无息地死了,可真教我有些不相信;若说他没有死,唉——”

  这胸怀磊落的老人竟又长叹一声,再干了一杯酒,接着道:“他又怎会一些消息都没有,难道他竟把我这个老哥哥忘了?”

  原来昔年黄山始信峰下,那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并没有传入江湖,是以武林中人,根本全不知道中原大侠卓浩然早已死了。

  此刻横江金索楚占龙笑着接口道:“云大哥,你尽管放心,想那中原卓大侠,是何等的武功,天下又有什么人能制死他?云大哥,今天是你的寿辰,大家不许说扫兴的话。来,来,来,小弟再敬大哥一杯。”

  这老兄弟两人正自举杯,坐在中间的管一柴却突然冷笑一声,缓缓道:“想那卓浩然武功虽高,若说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制得他的死命,只怕也未必见得。如若不然,那卓浩然这十年来,又是跑到哪里去了?连影子都不见,难道他上天入地了吗?”

  云谦两道白眉,倏然倒立起来,突又仰天一阵长笑,朗声道:“可憾呀,可憾,黑米帮崛起江湖,才只是这两年的事,管舵主的大名,也只是近几年来才传动江湖。如若管舵主早出道个四、五年,想那卓浩然天下第一高手的声誉,亦必要转让给管舵主了。”

  管一柴鹰目一睁,冷冷道:“这也是极为可能的事。”

  多臂神剑怒极而笑,猛然一拍桌子,高大的身躯,站了起来,沉声道:“管舵主,今日你替老夫上寿,老夫多谢了。此刻寿已祝过,老夫也不敢多留管舵主的大驾,请请请!”

  转头又喝道:“中程,你替老夫送客!”

  这多臂神剑,此刻竟下起逐客令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