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臂神剑的一双手,仍然抓在他爱子的臂上,连连问道:“中程,你可看到什么吗?怎么去了这么久?”

  一瞬间,云中程仿佛又回到那充满金黄色的梦时童年。这种慈父的关切,他已久久没有享受到了,而此刻他知道了原因,那并非父亲已不再对他关切,只是没有值得关切的原因——儿子在父亲眼中,永远是没有长成的,纵然他已是能够统率群豪的武林健者。

  卓长卿微微垂下头,俊逸的面庞上,露出黯然之色。有什么其他的事能比这种父子的亲情,更易令一个无父的孩子感动的呢?

  但是他却不知道,此刻店中群豪的眼睛,已大多都凝视在他身上。一个卓尔不群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云中程面上,勉强地绽开了一丝笑容,指着卓长卿道:“爹爹,你老人家猜猜看,这位少年英雄是谁?”

  多臂神剑目光一转,但见站在自己爱子身侧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身上穿着一袭似丝非帛,似绢非绢,说不出是什么质料制成的玄色长衫,目如朗星,鼻似悬胆,这面貌似乎是自己熟悉的,尤其是那满含坚毅和倔强的嘴,更使他和自己终日惦记的一人相似,但是………

  这老人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注在这张脸上,终于,他捕捉到了自己的记忆,一个虎步窜过去,狂喜着道:“长卿,你是不是长卿?”

  此刻,从这老人身上传出的情感,卓长卿也感觉到了。这种几乎近于父子之情的情感,使得这自以为情感已足够坚强的少年,眼眶再一次湿润起来——没有一个情感丰富的人,能长期控制自己的情感的,纵然他已经过磨练。

  “噗”的一声,这少年跪了下去,勉强忍住了自己喉头的哽咽,道:“老伯,小侄正是长卿,十年来……老伯精神越发瞿铄。”

  云谦一把拉起他,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

  这老人的声音,已因情感的激动,而变得有些颤抖了。他紧紧抓住这少年的臂膀,像抓着自己的爱子一样,目光上下打量着,又含笑道:“想不到,想不到,你也长得这么高大了。你爹爹呢?怎么也不来看看我这老头子,难道他已把我给忘了吗?”

  卓长卿强忍着泪,目光一转,见到云中程,正焦切地望着自己。

  于是他哽咽着道:“家父他老人家……这些年……都没有出来,特地叫小侄问候您老人家好。”

  让一个诚实的人说谎,本就是件非常痛苦的事,而此刻的卓长卿,自然痛苦得更为厉害,但是,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多臂神剑大喝一声,厉声道:“好,好,这么多年都没有出来,老朋友是什么东西,只要他卓大爷住得舒服就成了——”

  他突又长叹一声,眼中威光尽敛,慈祥地落到卓长卿身上,长叹又道:“孩子,不要吃惊,我……我只是想你爹爹,想得太厉害了。”

  友情,这一瞬间,卓长卿突然了解到友情的价值,也了解到云中程为什么不让自己将那噩耗告诉这老人的原因。

  他暗中长叹,心头涌过了千万句想说的话,却只说了句:“老伯,你老人家是家父的知己,唉——家父实是有难言的苦衷,你老人家不会见怪吧?”

  多臂神剑一手抓着他的左臂,又自长叹了一声,将他拖到自己坐的桌旁坐下,一面道:“长卿,我和你爹爹数十年过命的交情,还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

  他话声一顿,浓眉微轩,目光中突然露出喜色,接着道:“来,告诉我,你是怎么也来到这里的,又是怎么遇着中程的?这些年来,想必你已从你爹爹那里学得了一身功夫,此刻倒是你一展身手的机会了。”

  卓长卿目光一转,却见云中程已被人拉到一边,七嘴八舌地问着他方才的经历,但见云中程每说一句话,四座就传出一阵惊喟之声,而且面上个个带着惊恐之色。这间喧乱的茶馆,此刻虽仍高朋满座,烛火通明,但不知怎的,却有着一股令人不禁为之悸悚的凄清之意,和另外的一切都决不相称。

  睁得滚圆眼睛的店伙,怔怔地望着正在说话的云中程,为卓长卿端来一杯茶,砰的一声,敢在桌上,显见这与武林丝毫无关的市井之人,此刻亦被云中程的说话所吸引,全神都放在那面去了。

  但多臂神剑云谦的一双虎目,却始终凝注在卓长卿身上。

  卓长卿缓缓为自己斟了杯茶,淡淡啜了一口。自从那天黄山始信峰下,他亲手埋葬了他的双亲之后,他的心情,就从未有如此刻这么激动过。甚至当他知道将他带到横岭关侧中条山右的王屋山上,那威猛高大的老人,竟是百年来名传天下的武林奇人之一,被天下武林同道贺号天仙的司空尧日之时,他的心情,也仅是高兴和感激而已。

  但此刻,他面对着这亡父的知交,面对着这和他以往的时日惟一有着关连的老人,他的心情除了兴奋和感激之外,却还混杂着许多别的情感,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将这些情感一一分析。

  他的思潮,又不自禁地回到很久以前——

  那时他还是个天真而不解事的孩子,那时他曾有过一段欢乐的时光,但是,这一切,此刻却都已随着他双亲的尸骨,埋葬在始信峰下了。

  此后,在王屋山岭,那十年的岁月,这本应享受青春的少年,却几乎和那“欢乐”二字,完全绝了缘。

  他不停地鞭策着自己,没有一时一刻的松懈。

  十年的岁月,就在这似乎永无休止的锻炼中下,很快地过去了。

  十年空山的岁月,虽然使得他表面变得异常冷漠,像是已将任何事都不再放在心上,但是他内心的思潮,却随着年龄之增长,而日益紊乱。

  但是,真正到了下山的时候,他却又对那王屋山巅的一切,留恋不已。

  青石的床几、青石的桌椅、青石的墙壁——

  那些在他眼中,原本是单调而呆板的东西,在他将要离去的日子里,却都成了他最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而司空老人严峻的面容,也变得那么亲切,只是,他也知道,自己还有着太多的没有做而应该做的事,于是在一日残冬既去,春日却还未来临的清晨,他踏着满径的寒霜,下了王屋山。

  像任何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一样,面对着嚣扰的红尘,他有着一分不知所从的感觉。当然,他也像任何一个心切亲仇的少年一样,心中铭记最深的,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多臂神剑云谦只见坐在他对面的少年,手里端着茶杯,久久都未放下,面上的神色亦自倏忽不定,不知心里正想着些什么,不禁干咳一声,悦声道:“长卿,你心中若有忧郁之事,不妨说给我听听。此刻你既然已离开了你的爹爹,不妨——就将我看做你的爹爹一样……”

  卓长卿茫然抬起头来,只见云谦眼中满是关切之情,心中一阵情感激动,泪珠突然夺眶而出……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急声道:“长卿,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老夫拼却性命,也得为你做主。”

  卓长卿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恨不得将心中所有的事,都在这位慈祥的老人面前倾诉出来,伸手一抹面颊的泪眼,不禁脱口说道:“老伯,小侄……”

  目光一转,只见云中程正凝目望着自己,心中长叹一声,改口道:“小侄离开了爹爹以后——”

  但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心胸之间,生像是被塞着一块千斤巨石,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云谦目光凛然,眨也不眨地凝注在他面上,追问道:“长卿,究竟是怎么回事——”

  语声未了,却见云中程已大步走了过来,一面含笑说道:“长卿弟想必是离家口久,心里有了些难受。不过,长卿弟,此刻你既然已来到这里,我却要多留你一些日子了。”

  他话声微顿,目光一转,向卓长卿使了个眼色,接着又道:“此刻这临安城里,不但风云际会,群豪毕至,而且怪异之事,层出不穷,贤弟若没有来,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哩。”

  他语声方住,却又紧接着将自己所遇说了出来,又自叹道:“雁荡红巾会,崛起江湖的时日虽短,但会中人手却极整齐,势力并非等闲,哪知今日却在这临安城里一败涂地。此事不仅奇怪,而且简直有些不可思议。试想能将这红巾会一举而灭的人,又该是如何人物呢?”

  他滔滔一席话,果然将方才之事轻轻带过。多臂神剑皱眉叹道:“自从那天老夫眼见万妙真君和红衣娘娘的传人一齐出现,老夫就知道,芸芸武林,必定又将多事。长卿——”

  他目光一转,却见那卓长卿面上显出一片愤恨之色,双手紧紧握着拳头,目光中亦满是肃杀之意。

  多臂神剑心中又是一动,暗自奇怪这少年怎会如此。他却不知道心切父仇的卓长卿,就是因为听得江湖传言,天目山上,设下如此战会,而此会主人,却是那丑人温如玉的弟子,才专程赶到临安的。

  第五回 快刀如林

  卓长卿在黄山始信峰下,眼看自己双亲被那丑人温如玉击毙,艺成下山后,自然第一个要找的,就是这名满天下的女魔头。

  只是这红衣仙子,近年来却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中根本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卓长卿孑然一身,随意飘泊,到了江南,知道了此事,自然就毫不犹疑地赶来。方自到了临安,亦是为那满城异声所惊,追去查寻,却不想遇着了仁义剑客云中程。

  云中程关怀老父,生怕卓长卿若是说出中原大侠的噩耗来,自己的父亲会经不起这种巨大的悲痛,此刻见了卓长卿的神色,连忙道:“长卿弟,你比愚兄先到那里,你可曾发现,究竟是谁将那红巾会残杀至此的呢?”

  卓长卿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悲愤之气,缓缓说道:“小弟本已就寝,听到惨呼之声,才追踪到那里,只看见一个劲装少年,手持长剑,从那栋火宅中窜出来,小弟便去查问究竟,哪知那少年不分皂白,就和小弟动上了手——”

  云中程“哦”了一声,接口道:“此人想必就是那蜀中杨一剑了。我也曾看见他一副狼狈之态,想必是被贤弟教训了一顿。”

  卓长卿摇首道:“这倒不是。此人从火宅中窜出时,形态就已狼狈不堪。小弟虽觉此人大有可疑,但见他出手,却是正宗的峨嵋剑法,身手亦自不弱,是以也没有怎么难为他——他匆匆发了几招,也就走了。”

  多臂神剑暗中一叹,知道那杨一剑定必败在这卓长卿的手下,只是卓长卿口下留德,没有说出来而已,心中暗自赞叹之余,不禁对这故人之子,又加了几许好感。

  桌上红烛将尽,壁间灯油亦将枯,虽无更鼓之声,此刻夜定必已很深了。

  几个彪形大汉长身站了起来,向多臂神剑云氏父子当头一揖,开了大门,方走到门外,却又一齐退了进来,面上都已变了颜色。

  云中程心中一动,抢步走到门口,探首外望,只见外面笔直的一条街上,不知何时,竟然站满了劲装包巾的大汉,手中个个横持长刀,被月光一映,更觉刀光森然,寒气侵人。

  这些劲装大汉并肩而立,为数竟在百人以上,分别站成两排,一排面向街左,一排面向街右。这么多人站在一起,竟连半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云中程剑眉微皱,回首沉声道:“太行快刀会,一向从不牵动官府,此刻怎么在这闹市街上,就摆出这等阵仗来……”

  他语声一顿,目光又向外望,只见满街大汉一个个目光炯然,四下搜索着,身躯却有如泥塑木雕,丝毫没有动弹一下。

  方才在街上来回查看的官差,此刻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但听得沉重的呼吸之声,此起彼落,显然这些快刀帮众,人人心中都自具有十分的戒备,只是不知道他们戒备的是什么而已。

  仁义剑客心中疑窦丛生。他和这快刀会虽然素无交往,但近年来,他已隐然成为江南侠林中的领袖人物,对这些事,自然不能视若无睹。心中思忖了半晌,又自回首道:“爹爹,我再出去看看,您老人家——还是回店去休息吧!”

  多臂神剑一捋长须,霍然站了起来,微“哼”了一声,道:“你爹爹虽然老了,可是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

  大步走出门外,目光四扫。这多臂神剑正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虽然久已不在江湖走动,但此夜却又犯了昔日的豪气,竟不理会他爱子的好意,笔直向街头走去。

  云中程轻叹了一声,和卓长卿互视一眼,快步跟了过去,只见满街的劲装大汉,目光齐都转到自己三人身上,却仍然俱都肃立不动,也没有一个人走出来向自己问话。

  多臂神剑腰杆挺得笔直,大步走在前面,晚风吹得他颔下银须丝丝飘舞。

  天上月明星稀,地上刀光如雪,这年已古稀的武林健者,只觉豪气顿生,仿佛又回到少年时跃马横刀,笑傲江湖的光景,回头朗声一笑,道:“中程,你要是累了,就快回店去休息吧,叫长卿陪着我也是一样、”

  又自一笑:“我老了,活的日子也不长了,总舍不得将大好光阴浪费在睡觉上。你们年轻人,倒是要多睡一会儿。”

  云中程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爹爹身后。卓长卿眼看这父子俩的相互关怀之情,心中感慨丛生,不知是什么滋味。俯首而望,地上人影如林,自己和云中程的身影,却长长地映在街侧的门板上。原来此刻月已西沉,夜色将尽,又是快要破晓的时候了。

  这三人走得俱都极快,晃眼已走到街的转角处,一齐伫足而望,却见左右两条街上,竟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青石板铺成的街面上,血迹已除,水痕亦干,两旁的店铺,门板紧闩,静得似乎连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出来。

  云谦浓眉一皱,手捋长须,回首向街的另一头走去。方自走到一半,那边却已迎了几个人来,手中亦自各持兵刃,远远就呼喝道:“朋友是哪条线上的合字,亮个万儿出来,免得兄弟们照子不亮,伤了和气。”

  云中程身形一动,一个箭步,窜到他爹爹前面,双手一张,朗声道:“在下云中程,和你们丁当家的是朋友——”

  话犹未了,那边飞步而来的一个颀长汉子,已自朗声道:“太行山里三把刀——”

  满街的劲装大汉,轰然一声,齐口道:“神鬼见了都弯腰。”

  云中程哈哈一笑,接口道:“快刀神刀夹飞刀。”

  那颀长汉子一个箭步窜上来,大声笑道:“果然是云大侠。”

  目光一转,又道:“这位想必是云老爷子。”

  恭身一揖:“小可龚奇,不想今日能见贤父子,实乃敝会之幸。”

  云中程亦自躬身答礼,含笑道:“原来兄台就是龚三爷,小可久闻大名,今日方得识荆,实在高兴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