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急遽的转弯,几声健马的长嘶,一阵皮鞭的呼啸。

  他的思路不禁为之中断一下,却听那声音较为稳重的少女又自说道:“你们知不知道,我心里也有件奇怪的事——”

  她说到一半,语声竟然中断,似乎是突然想起自己不该将这句话说出来似的,另几个少女立刻七嘴八舌地娇嗔道:“大姐真是——总是这样,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你知不知道人家心里多难受呀!”

  这“大姐”似乎被逼得没有办法了,连连道:“我的好姑娘,你们别吵好不好。我告诉你们,我心里奇怪的就是——”

  她语声竟又一顿,卓长卿也不禁在心中暗自忖道:这女子说话怎的如此吞吐!

  他心中也不禁有些好奇,想听听这少女心中奇怪的究竟是什么。

  却听她语声微顿之后,像是也怕那些少女再吵,便立刻接着说道:“你们知不知道,那姓岑的黄衫少年,是谁的徒弟?”

  先前那少女便又吃吃笑道:“这个我们怎会知道!大姐要问问她呀,她可是一定知道的。”

  卓长卿暗中一笑,忖道:“这少女看来真是顽皮,方才说不斗口,此刻却又斗起口来。”

  那“大姐”果然沉声道:“我说你恶劣,你果然恶劣。现在人家说正经话,你却又说这种恶劣的话来。告诉你,你要是再恶劣,我就不说了。”

  她一句话中,竟一连说了四次“恶劣”,卓长卿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心道: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比她更喜欢用“恶劣”两字的了。

  本已颠簸的马车,此刻更加颠簸起来,仔细一听,车内像是又生骚动,骚动中夹杂着那少女的吃吃笑声、求饶声:“好大姐,你快说吧,我再也不说恶劣的话了。”

  她竟也受了传染,也说起“恶劣”两字来了。

  只听这“大姐”似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含笑说道:“你们记不记得,许多年以前,你们还很小的时候,有一个个子高高,年纪很大,但看来不甚老的道人上山来找祖姑姑?”

  卓长卿心中一动:“她说的莫非是万妙真君尹凡?”

  一念至此,他听得便更留神。车厢内低语声又起,有的说:“忘记了。”

  有的却说:“是有这么一个人。”

  但语气之中,大家却似都在奇怪,这道人和“大姐”心中奇怪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却听“大姐”又道:“那时候我年纪比你们大两岁,所以记得非常清楚。这个道人上山之后,我就奇怪,他胆子好大,居然敢找祖姑姑,难道他不知道祖姑姑最讨厌男人?但看到他的样子,又和气,说起话来又好听,就把他带到祖姑姑的房里。” 

  她语声稍歇,似乎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方自缓缓接道:“祖姑姑一见了他,果然现出极为讨厌的样子。我不敢进去,却又舍不得走,就站在房门外面,想偷偷地听一下。”

  那笑声吃吃的声音,一听这话,便又立刻抢着道:“好,原来大姐也不规矩。”

  卓长卿正自凝神而听,突然听到这句话,不禁暗中笑骂:“这女子果然恶劣。”

  哪知这次“大姐”竟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兀自接着说道:“我只听得祖姑姑厉声喝问他:‘跑来干什么?’他回答的声音却很小,小到我根本听不见。祖姑姑说话的声音却像是很愤怒的样子,叫他赶快‘滚出去!’我站在外面,等了许久,却还没有看到他出来,心中不禁又为他担心,难道他已被祖姑姑杀了?”

  车厢中的娇笑声,此刻已全都归于寂静,显见得这些顽皮的少女,也被这“大姐”所说的话所深深吸引。卓长卿更是听得怦然心动,因为她说的话,无疑地又是一件极大的秘密,而这秘密却又是与自己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有关的。

  只听“大姐”接着又道:“那时候,小姐在后山,你们也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去了,祖姑姑的房间附近,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站在外面,只听得祖姑姑在房里本来不断地大声怒骂,到后来,却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了,而那个道人也始终没有‘滚出来’!”

  她说到这里,突地沉声道:“这件事在我肚子里隐藏了许多年,我现在既然说出来,你们可万万不能说给别人听,否则……否则,我就没命了。”

  卓长卿暗叹一声:“让女子保守秘密,的确是件极为困难的事。”

  只听得车厢中的少女齐声发着誓:“绝对不说出来。”

  卓长卿不禁暗笑:“这大姐像是颇为稳重,其实也傻得很。她自己都不能保守秘密,别人又怎会保守呢?”

  哪知这“大姐”对她们的誓言却像是已极为满意,便又接道:“我当时真想进去偷看一下,但是却始终没有这个胆子。过了许久,才听得祖姑姑在里面叫我。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害怕,只怕祖姑姑知道我在外面偷听,可是又不敢不进去。”

  此刻她说话的声音已极为低沉,再加上辚辚震耳的车声,卓长卿若非耳力特异,又在凝神而听,便几乎一句也听不见。

  车厢中的少女惊叹着,有的忍不住插口问道:“祖姑姑叫你干什么?”

  有的还同情地说道:“我要是你呀,可真不敢进去。祖姑姑罚起人来,可真教人吃不消。”

  “大姐”幽幽长叹了一声,接道:“我当时又何尝不是跟你一样想法?硬着头皮走进去一看,哪知祖姑姑却在和那道人谈着话,一点愤怒的样子都没有,脸上甚至还有笑容。我七岁就被祖姑姑带回山,从来也没有见过她老人家笑,更想不到她老人家会和一个男人笑着说话,当时见了这情形,真是奇怪得说不出话来。”

  她话说到一半,车厢中的少女已一齐惊讶地低呼起来,等到她话说完,这些少女一个个都忍不住惊讶地问着说:“真的?真的?……”

  “大姐”却不回答,只是接着又道:“我心里虽然奇怪,但在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祖姑姑见了我,就叫我去准备些酒菜。我心里更奇怪,祖姑姑居然要和男人吃酒!”

  “我满肚惊讶地将酒菜送了去,祖姑姑又吩咐我,叫我守在门外,任何人来了,都叫我挡驾,不准他们进来。那道人笑嘻嘻地望着我,像是很得意的样子。我心里本来对这道人很有好感,但那时却不知怎的,突然对他讨厌起来。”

  她长长透了口气,又道:“那道人来的时候还是下午,就是小姐做午课的时候。我在门外一直等到天黑,等到肚子都饿得发慌了,那道人还没有出来。房间里不时传出他的笑声,和低低的话声,祖姑姑也在不断地笑着。但是笑声、话声越来越低,到后来,房间里竟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心里在想,他们在做什么呢?”

  说到最后几字,她语声拖得极长,长长语声一顿,车厢中便也没有了声音。这些少女的心中,像是也都在想着:“他们在房里干什么?”

  这问题的答案也许大家都知道,可是谁也没有说出来。

  附在车后的卓长卿,听着她的话,心中不禁思潮翻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仔细在心中思忖了一遍,想到那丑人温如玉清晨说到万妙真君时的表情,心中不禁恍然大悟:“难道这个丑人温如玉之所以讨厌男人,只是因为自己太丑,明知没有男人喜欢自己,而这尹凡却抓住了她的弱点,因之花言巧语地将她打动了。——看来这万妙真君的恶毒,真是令人发指。他如此做法,简直卑鄙得没有人性了——但是,他这又是为着什么呢?”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只听车厢中默然良久,那“大姐”便又接道:“等到天已经完全黑了,小姐就从后院跑到前面来。我赶紧挡在小姐前面,叫小姐不要进去。可是小姐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我怎能挡得住?我眼看小姐要冲进祖姑姑的房里,心里真害怕,生怕……生怕……房子里面……”

  她一连说了两句“生怕”,但是怕的究竟是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她纵不说出,别人也都是很清楚地知道的。

  车厢中还是没有人说话,似乎大家都在担心,“小姐”会看到一些她不该看到的事。

  车行了有许久,离城已经很远,已将驶入天目山的山麓了。

  须知这种四马大车,虽然走得极快,但这条不但崎岖不平,而且多是僻静的小道,因之便影响了行车的速度。若是单人匹马而行,只怕此刻已经走人天目山了。

  又静了许久,“大姐”方自长长一叹,缓缓接着说道:“我心里又急又怕,想拉住小姐。哪知不但没有拉住,反被小姐拖入房里。一进房门的时候,我直想闭起眼睛,不敢去看,只听得祖姑姑问道:“拖拖拉拉地干什么?快放开手!”我更吓得发昏,睁开眼睛一看——”

  她说到这里,话声又一顿,卓长卿心中不禁一跳,儿乎要忍不住脱口问出:“怎的?”

  他自然不会问出来,只是车厢中的少女却已代他问了出来,一声连着一声:“怎的……怎的……”

  大姐透了口长气,接道:“哪知房间里只有祖姑姑一个人斜斜地靠在云床边,那道人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车厢中便也随之发出一阵透气的声音。“大姐”缓缓又道:“自此以后,你们也许不觉得,我却觉得祖姑姑的脾气,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奇怪了,有时特别温柔,有时却又特别暴躁。我心里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我又怎么敢说出来呢?”

  说到这时,卓长卿纵是极笨之人,也已听出这丑人温如玉和那万妙真君尹凡之间,是有着如何不同寻常的关系。只是他若非亲耳听到,他便再也不会相信这冷酷的女魔头丑人温如玉一生之中,竟还有着这么一段事迹。

  有许多他在清晨听了还不明了的话,此刻他便恍然大悟了。

  只听这大姐又自叹道:“这几年以来,我暗中留心,那道人不过多久,便会上山一次。他上山的时候,你们也许有时也看到过,但是我知道,你们再也不会想到他和祖姑……唉,他下山的时候,我偷偷看到过几次,总是带着一个包袱,而祖姑宝库中的珍宝,却一天比一天少。有时祖姑姑也单独下山去,要过好久才回来。她老人家虽然不说,我可也知道她老人家下山是去找谁。”

  静寂许久的吃吃笑声,此刻竟又响起。那顽皮的少女竟自笑道:“大姐,我猜出来了,这道人可就是叫作什么万妙真君的?”

  第十二回 渐入虎穴

  车马渐渐进入山区,山路更窄,也更为崎岖。驾车的车夫,显然也有不同凡俗的身手,在这狭窄、崎岖,而且渐渐陡斜的山道上,竟仍能驾着这四马大车放辔而行,虽然行驰得也较慢些,但却已是极不容易的事了。

  卓长卿虽然早已猜出这大姐口中的道人,必定就是万妙真君,但此刻这少女说了出来,他心中仍不禁为之一跳。

  只听这大姐冷哼一声,道:“你真聪明。难道除了你之外,就没有别人知道了吗?哼——我真从来没有见过比你再恶劣的人。我告诉你,你要是把今天的话说出去呀——”

  这顽皮的少女立刻抢着道:“大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的。就是有人要杀死我,我也不说。”

  大姐又哼了一声,却听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幽幽叹道:“这真教人想不到。祖姑姑还会上男人的当!我早就知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呀,我这一辈子连碰都不要碰男人一下。”

  这声音以前从未说过话,说话的声音又柔软,又缓慢,“大姐”听了像是颇有同感的样子,亦自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姓尹的是为了要骗祖姑姑的东西?但是我一想,祖姑姑一生寂寞,有个男人安慰她老人家,也是好的。“

  这时那顽皮的少女似乎又忍不住要说话了,居然也冷哼了一声,道:“我才不希罕哩!可是——大姐,这事你知道得这样清楚,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地方呢?”

  大姐缓缓说道:“你们可知道,那穿黄衣服的少年,是谁的徒弟呢?”

  她第二次问出这一句话,车厢中的少女便一齐“哦”了一声,恍然道:“莫非他就是这姓尹的徒弟?”

  大姐的声音越发低了,道:“是了。他既然是那姓尹的徒弟,而那姓尹的,又和祖姑……你们想,这不是奇怪吗?祖姑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呢?”

  车厢中响起窃窃低语声,似乎在猜测着这问题的答案,但附在车后的卓长卿,此刻心中却已全部了然。

  他知道这万妙真君目的达到之后,怎会再和这其丑无比的温如玉厮缠下去,自然从此就避不见面。

  而丑人温如玉一生寂寞,骤然落入这情感的陷阱,便不能自拔。

  须知情感一物,就像山间的洪水似的,不暴发则已,一暴发便惊人,而且压制得越久,暴发出来也就越发不可收拾。

  这丑人温如玉乍动真情,自然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尹凡。当她知道尹凡是在骗自己的时候,这强烈的爱,便自然变为强烈的恨了。

  他心中感叹着,转目而望。小道旁树木苍郁,山坡也越来越陡。他知道距离自己的目的,已不会太远了。

  一切猜测,一切等待,也即将有所结束。在这结束将要到来,却未到来的时候,他的心情是紧张而兴奋的。

  车厢中久久都没有声音传出来,他暗忖着:“这些少女此刻是在为她们的祖姑难受呢,还是在想着别的事?”

  马车颠簸更剧,车声也更响。两旁浸浴在夜色之中的林木,却是死一般的静寂,竟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哪知——

  静寂的林木中,突地响起一声断喝:“停下!”

  卓长卿但觉耳旁“嗡”然一声,四面空山,似乎都被这两字震得嗡嗡作响,只听得:“停下……停下……”

  不断的回声,在山中飘荡着。

  赶车的马夫陡然一惊,呼哨一声,勒住马缰,八匹健马一齐昂首长嘶,马车缓缓倒退数尺,方自一齐停住。

  车厢内连声娇叱,车门乍启,十数条红影,箭也似的窜了出来,口中喝道:“是谁?”

  死静的山中,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你们这些丫头,难道都死了不成,有人坐在你们车子后面,你们难道都不知道吗?”

  声音尖细高亢,在深夜中听来,满含森冷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