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头陀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提着方便铲,一手拍着胸脯,大笑说道:“姑娘,洒家功夫虽算不得高,但就凭这种家伙,再来两个也算不了什么。”

  他又自一拍胸膛:“姑娘,你放心,有洒家在这里,什么人也来不了。你两个若是还有话说,只管放心——”

  哪知他话犹未了,卓长卿突然冷冷道:“只怕未必吧?”

  多事头陀大怒之下,一轩浓眉,正待喝问,但夜色之中,只见卓长卿、温瑾四只发亮的眼睛,却望在自己身后,心中一懔,忍不住回头望去。这偏殿的门槛上,竟突然多了两条人影。

  这两人一般高矮,一般胖瘦,并肩当门而立,望着殿内的三人,似乎亦是进退不得。多事头陀双目一睁,卓长卿已自朗声道:“朋友是谁?何不进来一叙。”

  原来这三人中阅历虽以卓长卿最浅,但目力之敏锐,却远在温瑾与多事头陀之上。方才说话之际,他已瞥见院中突然掠入两条人影,神色似乎颇为仓惶,落地后便掠了过来。多事头陀话声未了,这二人已掠至门口,看见房中有人,似乎亦吃了一惊。

  卓长卿只见这两人年纪仿佛都在弱冠年间,神色又如此仓惶,显见得绝非丑人温如玉门下,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方才寺外那人遥呼的话,便断定这两人便是前来探山,而被温如玉门下追捕之人,是以此刻才会让他们进来一叙。

  那两人对望一眼,似乎也听得出卓长卿话中并无恶意,便一齐走了进来,但亦不知说话的人是谁。要知道卓长卿多年苦练,目力大超常人,他虽然看得清这两人的面容,这两人却看不清他。其中一人微一迟疑,突然伸手取出火折子,“嚓’’的一声打亮,四道目光一转,便一齐停留在温瑾面上。

  卓长卿目光动处,只见这两人果然俱极年轻,容貌亦都十分俊秀。两人并肩而立,虽然神色间有些狼狈,但微弱的火光中,却仍都显得英挺出群。

  侣卓长卿一见这两人之面,心中却不禁为之一跳——

  原来这两人俱都是英俊挺逸,身上却俱都穿着一袭杏黄色长衫,骤眼望去,竟和那岑粲简直一模一样。

  他却不知道,这两人也是那万妙真君的门下弟子,也就是十年以前,和岑粲一起随着万妙真君同上黄山的童子。倏忽十年,这两人亦都长大成人。万妙真君行踪不定,这两人艺成后,便也和岑粲一起下山闯荡江湖,岑粲到了江南,他们却一个在两河,一个在川陕。当日在芜湖城中多臂神剑大寿之时,那江南镖头苏世平口中所说,在雁荡山下遇着的少年,便也是这两人其中之一——铁达人。

  这师兄弟三人武功俱都得了万妙真君真传,自然身手俱都不弱。三人虽然行走的道路不同,但听了天目山这件轰传武林的大事,却一齐到了天目山麓来。铁达人与另一少年石平来得较迟,却也在临安城中见着了他师父留下的暗记,当下便一起赶到万妙真君所约定的地方去,这时尹凡方自将岑粲救出,一见这两人之面,便嘱咐他们切切不可参与这天目山之会,却未说出是为了什么。

  岑粲吃过苦头,心中虽不愿,倒还好些,这铁达人、石平两人自恃年少艺高,早已跃跃欲试,一心想着在天目山独占魁首,听了尹凡的话,口中虽不敢说,但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这两人虽然都是胆大妄为,但师父的话,却又不敢不听。两人暗中一商议,都道:“师父不准我们在会期中到天目山去,我们在会期前去难道都不行吗?”

  两人虽然不敢违师命,但却又抵不住名剑美人的诱惑。如此商议之下,便偷偷上了天目山。他们却不知道,天目山上高手云集,他两人武功虽高,轻功虽好,但怎逃得过这些人的耳目?

  他们一上山便被发觉。两人以二敌众,丑人温如玉虽未现身,这两人却已不敌。这时正是卓长卿独斗胖仙瘦佛以及海南三剑的时候,是以他后来一路上山,都没有人阻挡,原来这时正是铁、石两人在山上苦斗的时候。

  双拳本就难敌四手,何况这时天目山上,俱都是武林一流高手,这两人一见不妙,便落荒逃了下来。但他们逃得虽快,人家追得却也不慢,再加上搜索的人多,两人逃了一阵,竟未能逃出人家的掌心。

  于是这两人情急之下,便用了手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之计,自己躲在暗处,却向远处投石。那些江湖老手再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两个初生的雏儿所愚,一齐追了下去。他两人却又折回上山,准备在这破庙里暂避一阵,然后再思逃脱之计。

  哪知破庙中亦有人在。这两人一惊之下,卓长卿已自发觉。这两人本就知道逃不脱,心想这里只有三人,倒可拼上一拼,却听卓长卿说出那毫无敌意的话来,这两人便一起走入。他们虽是惊魂初定,但一见了美如天仙的温瑾,目光不禁又被她吸引住了,再也移不开去。

  温瑾目光抬处,自然便遇着这两人眨也不眨的眼睛。她在如此心情之下,怎受得了这种呆视?突然冷哼一声,玉掌轻挥。火折上的火光本就微弱,被她掌风一熄,立即灭了,偏殿中立刻又变得一片黝黑。

  黑暗之中,各人彼此呼吸相闻,到了此刻,他们却又不能分清敌友,心中便各自有些紧张。要知道他们心中本都有着担心之事,此刻自然彼此畏惧。卓长卿、多事头陀、温瑾身边俱无火种,这铁达人、石平两人,手中火折为掌风所灭,他们虽然心想再多看温瑾两眼,但此时此刻,却也不愿再将手中火折打亮。

  哪知就在这火焰灭去、光线骤黯的刹那之间,一道强光,突然漫无声息地从卓长卿、温瑾身后照了过来。

  众人心中俱都一震,谁也不知道这道强光是从哪里来的。

  卓长卿眼前陡然一亮,大惊之下,横掠三步,闪电般回头望去。

  只见那乌木神桌之上,此刻竟端坐着一个满身红衣,云鬓高挽,但却面容奇丑无比的老妇人。

  她——

  自然便是那红衣娘娘温如玉。

  温瑾目光动处,惊唤一声:“师父。”

  她柳腰一拧,唰的掠到神桌前。直到此刻为止,她还不知道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便是爱她如女的温如玉。

  多事头陀对此间的一切事,全然都不知道。他此刻心中虽亦一惊,但随即安心,怪眼一翻,退到墙边。对这红衣娘娘温如玉,他虽无畏惧之心,却也不愿多看一眼。

  只有那铁达人与石平,此刻却真的惊得愕住了。他们再也想不出这红衣丑妇是怎么会突然现身在这房间里的。

  两人定了定神,目光一转,嘴里虽未说出,但却已都知道,这红衣丑妇便是他们久已闻名的魔头温如五。他们虽也不愿对这名闻天下的丑人多望一眼,但却禁不住又要狠狠向温如玉手中所持的一粒巨珠望上一眼。他们平生未曾见过如此巨大的珠子,更从未见过如此强烈的珠光。

  然后,他们便想逃走。但是,温如玉两道比珠光还要强烈的目光,却正眨也不眨地望在他们面上。这强烈的目光生像是一座光山,压在他们身上,使得他们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丑人温如玉端坐在神桌上,动也不动。强烈的珠光映在她阴森而丑恶的面容上,使得她突起的双颧,看来竟像是恶蛟头上的两只犄角似的,再加上她那尖耸而无肉的鹰钩长鼻,于是她就宛然变成一尊石刻的罗刹神像。

  短暂的沉默。

  但此刻,这短暂的沉默在铁达人与石平的眼中,却生像是有如永恒般长久。他们沉默地向后移动着脚步,缓慢地、仔细地,他们全心地希望自己脚下的移动不至引起别人的注意。

  但是——

  丑人温如玉突然冷叱一声:“停住!”

  这简短而阴森的叱声,其中竟像是含蕴着一万种令人怯畏慑服的力量,铁达人、石平竟全身一震,脚再也不敢移动一下。

  晚风从他们身后敞开着的门户中吹进来,吹在他们的背脊上,他们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却听温如玉冷冷道:“今天晚上跑到山上来乱闯的,就是你们两个人吗?”

  铁达人、石平,只觉身后的寒意越来越重。他们不安地转动着目光,生像是一双蜷伏在雄猫利爪前的老鼠。

  丑人温如玉冷笑的声音更刺耳了,竟使得她身旁的温瑾心里都生出一阵悚栗的感觉。直到此刻,温如玉竟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她不知道她师父是不是也对她生了气,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对她生了气。

  “难道姑姑已经知道那姓岑的是我放走的?”

  她不安地揣测着,却听温如玉冷笑着道:“我起先还以为你们既然敢上山来乱闯,就必定有几分胆色,哪知——嘿嘿,却也是两个胆小如鼠的鼠辈。”

  铁达人、石平面颊一红,想挺起胸膛,表示一下自己的勇气,但不知怎的,他们平时在比他们弱的敌人面前惯有的勇气,此刻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一个勇者与一个懦夫之间最大的差异,那便是勇者的勇气除了在必要的时候,永远不会在平时显露,而懦夫的勇气却在最最需要勇气的时候,反而消失了。不是吗?

  他们嗫嚅着,铁达人心中突然一动,壮着胆子,道:“晚辈铁达人与帅弟石平,此来实在是奉了家师——”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师父和这丑人温如玉本是朋友,因之他赶紧说出了师父的名号,只当这温如玉会卖几分面子。

  只见温如玉目光一闪,截断了他的话道:“你们是上山来拜谒我的,而不是来捣乱的,是吗?”

  铁达人、石平连忙一齐点头。

  温如玉冷冷又道:“那么你们的师父是谁呢?”

  她目光闪动着,闪动着一阵阵尖刻的嘲弄,但是铁达人与石平却愚笨得看不出她此刻目光中的神色,他们心中反而大喜,以为有了生机。

  两人竟抢着道:“家师便是老前辈的故友,万妙真君尹凡。”

  他们情急之下,竟连自己师父的名号都毫不避讳地直说了出来。

  丑人温如玉长长“噢”了一声,目光在他们面上转动着,像是要看透他们的心似的。

  她缓缓说道:“原来你们是尹凡的弟子,那难怪——”

  枯瘦的身形,突然有如山猫般自神桌上弹起,右手手指一弹,手中径寸明珠,突然闪电般地脱手飞去,带着一缕尖锐的风声,击向石平胸肋之间的将台大穴。

  而她的身形竟几乎比这脱手而飞的珠光还要快速地掠到铁达人身前,右手疾伸,并指如剑,亦自点向铁达人胸肋间的将台大穴。

  方才从温如玉较为和缓的语气中,听出一些转机来的铁达人与石平,从他们头发末梢一直到脚尖的每一根神经,都全然被这一个突生的变故惊得呆住了。

  一瞬间,就像一滴水接触到地面,然后再飞溅开的那一瞬间。

  他们两人只觉胸肋之间微微一麻,便“噗”的一声,倒在地上。

  卓长卿长长透了口气,暗问自己:“若换了是我,我能不能避开她这一招突来的袭击?”

  但是他没有去寻求这问题的解答。击中石平后落下的明珠,落到地上,此刻滚到了卓长卿的脚边。

  卓长卿下意识地俯身抬起了它。他看到温如玉飞扬的红裙自他身边飞过,他甚至有点希望温如玉也给自己来一下突来的袭击,那么,他就能知道自己方才那问题的答案了。

  但是温如玉没有这样做。

  等到卓长卿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又端端正正地坐在神桌上。

  卓长卿愣了一愣,望了望温瑾——温瑾呆呆地站在桌边,两眼空虚地凝注着青灰色的地面。

  然后他望了望多事头陀——多事头陀贴墙而立,一双豹目圆滚地睁着,望向温如玉,目光中满是惊奇之意。

  他心中暗想:“这多事头陀一定是初次见到温如玉的武功。”

  于是他又望向地上的那两具躯体——铁达人与石平都动也不动地蜷伏在地上,就像是两具完全冷透的死尸。卓长卿暗暗叹息一声,目光回到自己手上的明珠。

  珠光很亮,他似乎能在这粒明珠里,看到他自己的眼睛。

  然后,他缓缓将这粒明珠放在温如玉坐着的那张神桌上。他极力的不想抬起自己的眼睛,但是他不能,他终于抬起了。

  于是他发觉温如玉也在望着他。

  面对他的,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竟不知该怎么好。他想起了那天自己与温如玉所订下的誓约。他干咳了一声,回转头去,只听温如玉已自冷冷地说道:“你也来了,很好。”

  她语声中,就生像是直到此刻才发觉卓长卿的存在似的。卓长卿头也不回,也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却听温如玉又接道:“无根大师,武林中人虽常说少林一派是外家功夫,但是我知道这只是骗人的话,是吗?”

  多事头陀一愣。他虽不了解她话中的含意,但仍直率地答道:“不错,这些都是骗人的鬼话。少林一派自达摩祖师创立到现在——”

  温如玉微微一笑,接口道:“少林一派,名扬天下,少林派的历史,我早巳知道了。”

  多事头又一愣。在这名闻天下的女魔头面前,他忽然有一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他只得闭起嘴巴,不再说话。

  但温如玉却又接道:“大师你身强骨壮,一眼望去,就知道你的外家功夫已有非凡的成就。但是少林一向内外兼修,大师你外功既已如此,内家功夫想也不会差到哪些去了,是吗?”

  在此时此刻,她竟突然问起这些话来了,不但多事头陀心里奇怪,卓长卿、温瑾心里奇怪,就连那已被温如玉点住重穴,周身不能动弹,但仍听得见话声的铁达人与石平心里也在奇怪。

  只听多事头陀呆了一呆,道:“洒家……我自幼练武,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