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良久,这一双敌忾同仇的少年男女,便齐地掠出了这残败的寺院,掠向天目山巅。那就是温如玉原来歇息之处。

  他们虽然深深知道他们的处境是危险的,因为天目山巅上除了丑人温如玉之外,还有着许多个武林高手,这些人原本是为了要对付一心来参与天目之会的武林群豪的,但此刻却都可能变成他们复仇的阻碍。

  但是他们心中却已毫无畏惧之心。只要他们两人能在一处,便是再大的危难也不放在心上。

  此刻朝阳已升,彩霞将消未消,旭日映得满山青葱的树叶,灿烂一片光辉,轻灵而曼妙地飞接在温瑾身旁。

  只听温瑾幽幽叹道:“你的仇人除了……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个尹凡。假如……假如……唉,我们上山找不到她,我就陪你一起去找尹凡。但只怕……”

  她又自一叹,终究没有说出失望的话。卓长卿点了点头,心中突然一动:“昨夜你怎的那么快就回来了?难道尹凡就在此山附近吗?”

  温瑾道:“我昨夜根本没有跟去,因为……因为我心里有那么多事。我只是在半山喝住那两个少年,让他们自己说出尹凡落脚的地方。当时我还在奇怪,明明一问就可知道的事,姑……她为什么还要我跟去,因为那两个少年根本不敢说假话的。但是现在我却知道了,她不过只是要将我支开而已。”

  卓长卿目光一重:“昨夜你若没有半途折回的话,只怕——”

  温瑾忧郁地一笑:“所以我现在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句话。”

  天目山上,林木苍郁,两人说话之间,身形已掠过百十丈。

  温瑾突又叹道:“这么一来,只怕会有许多专程赶来的人要失望了。唉——这总算他们幸运,要不然——”

  卓长卿剑眉一轩,突然脱口道:“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你。”

  温瑾道:“你只管说好了。”

  卓长卿叹道:“快刀会的那些门徒——唉,不问也罢,反正事过境迁——”

  他生怕温瑾说出令他伤心的话来,因之他想来想去,纵想问出,但话到口边却又不忍说出口来了。

  哪知温瑾却正色说道:“你不用担心了,那些人真的不是我动手杀的,而且也不是我那些婢子们杀的。”

  卓长卿不禁松了口长气。他真不敢想假如温瑾说:“是我杀的。”那么他该怎么办。

  他微笑一下,忍不住又道:“奇怪的是,那些人不知究竟是谁杀的?”

  温瑾轻叹一声,道:“这个人你永远也不会猜出来。”

  卓长卿变色道:“是谁!”

  温瑾叹道:“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反正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卓长卿脚下不停,心念数转,却仍忍不住问道:“难道是万妙真君尹凡?”

  温瑾摇了摇头。卓长卿又道:“是他的几个徒弟?”

  温瑾又摇了摇头。

  卓长卿奇道:“这我倒真的猜不出了。只是奇怪的是,江湖中不知谁有那么霸道的暗器。除了这些人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了。”

  温瑾轻轻一笑道:“那些暗器叫做无影神针,倒的确是我发出来的。”

  卓长卿心头一震,倏然顿住身形,面容亦自大变,颤声道:“是你!……你……”

  温瑾又自轻笑一下:“不过我发出这些暗器,非但不是伤人,而且还是救人的。”

  卓长卿竟不禁为之一愣,大奇道:“救人的?此话怎讲?”

  温瑾道:“这话说来很长,我慢慢再告诉你。总之你要相信,现在我……我再也不会骗你的。”面颊微微一红,伸出玉掌,遥指前方,道:“你看到没有?前面那绿叶牌坊,那就是本来准备做天目之会的地方了。”

  卓长卿愣了半晌,心中反复想道:“……现在再也不会骗你了……”

  这句话,不觉疑念顿消,抬头望去,只见前面山阴道上,林木渐疏,山势顿险。一条石梁小道,笔直通向山去,石梁山道上却赫然矗立着一个高约五丈,宽约三丈,虽是树枝搭成,但气势却极巍然的绿叶牌楼。

  牌楼两边,挂着两条血红的长联,上面写着斗大的十六个擘巢大字:“仰望苍穹无穷,俯视武林群豪!”

  对联并不工整,但口气之大,却是少见。卓长卿冷笑一声,道:“这想必是那温如玉写的。”

  温瑾摇了摇头,突笑道:“写巨幅对联的是谁,只怕你也万万猜不到。”

  卓长卿不觉又自大奇:“是谁?”

  温瑾道:“写这副对联的,就是在武林中人缘极好的那个神偷乔迁。”

  卓长卿心头一震:“难道就是拿着三幅画卷,到处扬言的巨富神偷乔迁?这倒真是令人无法意料。他怎么会与温如玉有着干系?”

  温瑾淡淡一笑:“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人的善恶,真叫人猜不透。武林中谁都说这乔迁是个好人,其实——哼,这人我知道得最清楚。”

  原来当时丑人温如玉立下决心,要将武林群豪都诱到天目山来。她想来想去,什么都不缺少,就只少了一个传讯之人。

  要知道此种情事,若要在江湖传扬起来,温如玉必是不能亲自出面,因为那么一来,别人一定会生出疑惧之心。而这传讯之人,不但要口才便捷,而且要在武林中本有极好人缘,使得武林中不会疑心她别有用心。

  她想了许久,便着人下山,到武林中寻了三个符合此种条件之人,其一便是乔迁。另两人其中之一生性刚强,本极不满温如玉的为人,上得山来,不到一日,就被温如玉给制死,临死之际,他还骂不绝口。

  另一人也不愿做此等害人之事,口里虽然答应,但夜间却想乘隙溜走,自然也被温如玉杀了灭口。而那乔迁不但一口答应,且还替温如玉出了许多主意,于是他临走之际,不但带了那三幅画卷,而且还带走温如玉的一袋珠宝。

  温瑾将这些事对卓长卿说了,只听得卓长卿剑眉怒轩,切齿大骂。他生性忠直,自然想不到世上还有此等卑鄙无耻之徒。

  但温瑾却淡淡笑道:“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有些人武林中颇有侠名,其实——哼哼,等会你到了里面,你就会发现许多你根本不会想到的事。”

  卓长卿长叹一声,随着她掠入那绿叶牌楼。前行十数丈,山路忽然分成两条岔道,一条道口立着一块白杨木牌,上面写着:“易道易行,请君行此。”

  另一条道口,也立着一块白杨木牌,上面写着的却是:“若行此道,难如登天。”

  卓长卿心中一动,方自忖道:“这想必是那温如玉用来考较别人轻功的花样。”

  却见温瑾脚下不停,身形如燕,已自当先向那难道中掠了过去。

  他心中不禁暗笑:“她真是生性倔强得很,此时此刻,她在我面前竟还不肯示弱,偏要走这条难走的路。唉——其实她留些气力,用来对付仇人岂非要好得多。”

  但此刻温瑾已掠出数丈,正自回头向他招手,他心念动处,却也随后掠了过去。

  其实他自己生性亦是倔强无比,若换了自己选择,也必会选择这条道路无疑。倏然几个起落,他身形也已掠出十数丈。只见这条道上山石嵯峨,道路狭窄,果真是难行无比。但是他那轻功极佳极妙,此路虽然难行,却根本没有放在他心上。

  他心中方才暗哂:“这种道路若也算难如登天的话,那么世上难如登天的道路也未免太多了。”

  哪知他心念尚未转完,前面的道路竟然更加平坦起来,便是轻功毫无根基的普通壮汉,只怕也能走过。

  他心中不禁又为之疑惑起来,忍不住问道:“这条道路也算做难行的话,那么那边那条‘易道’之上,岂非路上铺的都是棉花?”

  温瑾一笑道:“你又猜错了。”

  卓长卿一愕,心念动处,突然恍然道:“原来这又是那温如玉故弄虚玄,是不是?易道难行,难道易行,这么一来,武林中人十中有九都难免要上她的恶当。”

  要知道他本乃聪明绝顶之人,他立刻便能毫无困难地猜到事实真相。

  温瑾果然颔首道:“这次你倒是猜对了。那条易道,表面看来虽然平平无奇,极为好行,其实其中却是步步危机,满是陷阱,莫说轻功平常的人,就算是轻功较高的武林高手,若不留意,也难免中伏。其中尤以那百步留沙、十丈毒河两个地方,你只要真气稍有不继,立时便是灭顶亡魂之祸。”

  她语声一顿,又道:“到此间来的武林豪士,多半为了要夺宝藏,若非真正艺高胆大的人,谁也不愿多费力气,自然都要走那条易道,于是他们不但上当,而且还得送命。至于那些敢走难道的人,武功定必甚高,一些普通陷阱未必能难得倒他们,所以这条难道上反而什么陷阱也没有。”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这温如玉用心当真是恶毒无比。若非我先来一趟,探出此间真相,那真不知有多少武林豪士会葬身此地。”

  心念一转,又忖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温瑾自幼及长,都受着这种魔头的薰陶,行事自然也难免会有些古怪,甚至会有些冷酷。唉——但愿她以后和我一起,会——”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微微一热,不禁又自暗笑自己,未免将事情想得太远了些。

  抬头望处,只见前面又到了道路尽头,尽头处又有一座绿叶牌楼,没有对联,却有一方横匾,上面亦写着三个擘巢大字:“第一关。”

  温瑾却已悄然立在牌楼之下,带着一丝微含忧郁的笑容望着他。

  他面颊一红,掠了过去,口中道:“你倒先到了。”

  温瑾含笑道:“我见你心里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心思似的,却不知你在想着什么?”

  她秋波一转,突然见到卓长卿眼中的眼色,面颊亦不禁一红,含笑默默地垂下头去。

  这一双少年男女心中本来虽都是情致郁闷哀痛,但这半日之间,彼此却又都给了对方无比的慰藉,是以这两人此刻面上才都有一些淡淡笑容。但纵然如此,他们的笑容却也仍非开朗的。

  只听温瑾徐缓道:“这里面一共分成三关,第一关里面有三座擂台,第二关里面是罗汉香、梅花桩一类的功夫,第三关却正是金刀换掌、五茫神珠、隔山打牛之类内家功夫的考较之地了。过了这三关,才是我——”

  她语声顿处又自面颊一红,轻声道:“只是这些东西,现在我都不管了。”

  卓长卿叹道:“光只这些东西,想必就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这温如玉当真是生性奇异已极,她设下这些东西,竟只是为了害人而已。唉——我听那尹凡曾说起这里每一处都内伏恶毒陷阱,主擂的人也都是些恶毒的魔头,此刻那些人却又在哪里?”

  温瑾道:“请来主擂的人,有的还未来,有的此刻只怕还在里面睡觉——”

  她语声未了,绿叶牌楼突然传出一声娇呼:“小姐在这里!”

  卓长卿、温瑾蓦地一惊,回首望去,只见这牌楼边,一座依山搭建的凌空竹阁之内,倏然掠下三条人影,正是那些穿着一身轻红罗衫的垂髫少女,惊鸿般掠向温瑾。六道秋波转处,突然望见了卓长卿,面容一变,身形骤顿,像是突然被钉牢在地上似的,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们再也想不到,自己的小姐会和这乌衫少年如此亲昵地站在一处。卓长卿目光望处,只见这三个少女正是昨夜往临安城中送帖之人,当下剑眉一轩,方待发话,温瑾却已冷冷问道:“什么事?”

  这三个红衫少女目光相对,嗫嚅半晌.其中有一个年龄较长的方自期艾着道:“那位少林派的大和尚,不知为什么事,得罪了千里明驼和无影罗刹那班人,他们今天早上天方黎明,就逼着那大和尚和他们动手——”

  温瑾柳眉轻皱:“现在怎样了?”

  这少女接道:“婢子们出来看的时候,大和尚正和那无影罗刹在第二阵罗汉香上动手。那大和尚身材虽然又胖又大,但轻功却不错,两人打了一会儿,眼看着大和尚就要得胜,哪知那千里明驼却突然喝住了他们,说是不分胜负,不要再打了,却换了另一个叫铁剑纯阳的,就是那穿着一身八卦衣的道士,在梅花桩上和他交起手来。”

  温瑾冷哼一声,道:“车轮战!”

  卓长卿冷笑道:“真是无耻。”

  却听那少女又道:“我们本来还以为他们是在闹着玩的,哪知后来见他们竟越打越凶,真像是要拼命的样子,心里又怕,又做不得主,就跑里去禀报。哪知祖姑姑不在,小姐也不在,我们这下才真的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卓长卿、温瑾对望了一眼,心中各自忖道:“温如玉不在,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