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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大雪间,洛锦桑顶着狂风,疯狂的奔向囚禁林昊青的地牢。慌张之间甚至也忘了要隐身,直愣愣的往地牢冲去,看门的本欲拦她,但见是她,便也没有当真去拦,只是喊了两声,跟在屁股后面追了进去。

“洛姑娘!洛姑娘!你这是得了什么令和小的们说一声呀!”

洛锦桑头也没回径直往地牢最深处——看押林昊青的地牢那方走去。

地牢幽深潮湿,北境寒冷,牢中地面有些结冰,洛锦桑跑得急,有时还踉跄两步险些摔倒,狼狈的跑到牢门前,洛锦桑一把将牢门扶住,对着里面微光里坐着的男子喊道:“快把解药拿来!”

牢中蓝衣白裳的男子微微转过头来,看向洛锦桑,被囚几日,未见他有丝毫混乱,他镇定的问她:“什么解药?”

“云禾身上的解药!老谷主给她下的毒!而今她快死了……”她说得慌乱。

男子闻言,这才身形一动,站起身来。

“你说什么?”

“云禾……纪云禾她……死了……”

第七十八章 冰封

房中寂静,纪云禾还躺在床榻上,若不是她青白的肤色,任谁看,她都只是如睡着一般安静。那长长的睫羽被窗外的微风吹动,好似在下一瞬间还会睁开一般。

只是……一切都是“好似”。

那双他永远没看懂的黑瞳,而今,更是没有机会看懂了。

未有叹息,也无言语,长意静静的坐在纪云禾身侧,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掌,一股寒气,自他掌中慢慢散出。在纪云禾已然冰凉的肌肤上,用寒霜慢慢将她覆盖。

一寸寸,一屡屡,寒霜如他的指尖,似轻抚,似描摹,包裹她的手臂,身躯,而后爬上了她的颈项,直至脸颊。苍白的唇被冻上,纤长的睫羽也被冻上。

他试图将她……就此冰封。

“等!等一下!”

洛锦桑的一声惊呼传来,打破屋子里的寂静,洛锦桑疾步踏来,将长意的手臂被猛地一推,长意掌心顺势往旁边一拂,霎时间,床榻之上也遍布冰霜。

而洛锦桑的双手因为触碰了长意手臂,也瞬间变白,冰霜顺着她的皮肤爬上她的手臂,将她冻得一个浑身颤抖。

空明见状大惊,立即上前两步,将洛锦桑的双手抓住。空明掌心术法一转,双手登时被火焰覆盖,他双手抓着洛锦桑手臂往下一捋,将寒霜尽数化去,随后怒斥洛锦桑:“你不要命了?”

“我没有不要命。”洛锦桑没有理空明,推开他对长意道,“云禾还有救!”

一句话,将那已黯淡的蓝色眼瞳点亮。

银色长发一动,长意转过头来,看向洛锦桑,而洛锦桑却指着床边道:“林昊青可以救她。”

顺着洛锦桑的手,众人看向门边,只见蓝衣白裳的林昊青站在屏风旁。

林昊青踏进屋来,目光在长意脸上一扫而过,随后落在床榻上的纪云禾脸上。只一眼,他便不由自主的皱了眉头。

“你能救她?”长意问。

林昊青上前一步,再细细将纪云禾一打量,眉头皱得更紧。

太瘦了,六年前驭妖谷一别,林昊青便没想过还能再见到纪云禾,他那时一直以为,纪云禾要么会立即死在顺德公主手上,要么就隔段时间死在顺德公主手上……

没想到……她竟然能在国师府牢中熬上六年,而后又被鲛人带来北境。

他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纪云禾了。

“她怎么会这样?”他反问长意。

长意只固执的问着:“你能救她?”

林昊青目光一转,看向长意:“都变成这样了,怎么救?”

此言一出,屋中又是一静。

那稍稍亮起来的冰蓝色眼瞳,再次失去了颜色。

洛锦桑不顾自己被冰霜冻得红肿的双手,她丝毫不觉疼痛似的,一把将林昊青的衣襟拎住,她手指用力,手背的皮肤红肿得被撑开,流出滴滴血液:“你不是说你能救她吗!你说她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你刚才与我说的!”

林昊青并未挣脱洛锦桑的双手,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襟,他哑声道:“我本以为我能救。”

“什么意思?”洛锦桑问。

“我以为她只是被当年炼人为妖的药物所伤,所以我以为我能救她。”林昊青看着床榻上的纪云禾,“但不是。她形容枯槁,显然是身体之中的气血之力已被消耗殆尽,如今,周身也已皆被冰封,如何救?”

洛锦桑唇角动了动,眼眶不由得再次红了起来,她一转头,对着长意怒道:

“你为什么要封住她!”洛锦桑声音一哑,终于没忍住,哭出了声来,“你为什么要封住她!为什么!?”

长意看着床榻上的纪云禾,并未作答。

洛锦桑只觉双腿一软,方才的狂奔丝毫不让她觉得累,及至此时,她倏尔才觉浑身的力气都被偷走了,空明在她身后,将她抱住,低声道:“在冰封之前,她本就落气了。”

洛锦桑继续哑声问着:“你为什么对她不好,为什么不放了她,你知道她最喜欢外面的天地,你为什么都没有让她多出去看看,你……”洛锦桑咬牙,她憋着气,挣开空明,跪行了两步,近乎狼狈的扑到了纪云禾身侧。

她伸出手,去抓纪云禾的手臂:“我不让她呆在这里,她想出去,我带她出去。”

她说着,去扒纪云禾手臂上的冰霜。冰棱让她手上再添鲜血,空明看得不忍,在他开口制止之前,纪云禾身上蓝光闪动,下一瞬,她身体微微飘了起来。

屋内光华一闪,一声轻响,下一瞬间,湖心岛上的结界应声而破。

长意与床榻上的纪云禾尸身集皆消失了踪影。

洛锦桑一边抹眼睛,一边道:“他要带云禾去哪儿?”

“和你一样,带她出去。”空明将她扶起,目光静静看向窗外,“让她去自己喜欢的地方。”

屋中只剩下洛锦桑喑哑的哭声。林昊青站在一旁,并不多言,只是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那空中的身影。

……

湖心岛外自然是湖,此时遍天风雪,湖上也尽是厚厚的坚冰,长意踏步,走在坚硬的冰上,他尚记得那一次,纪云禾才被他抓来湖心岛不久,她想离开,于是撞破了他的结界,一路狂奔,跑到了这冰上。

那次其实他早就远远的看见她了,只是他没有第一时间上前,他看着她奔跑着,在寒冷的空气中喘着粗气,最后跑不动了,在冰面上躺下,看着夜空放肆的大声畅笑。

那是纪云禾最真实的模样,是他最能看懂她的时候,简单,快乐。

他是喜欢看见那时候的她的。

长意将纪云禾放在坚冰上。

此时的纪云禾安安静静的闭着眼睛,没有吵没有闹,但他好像还听见了她在冰面上的大笑一样,乐得跟个小孩一样,没有受过任何伤,不曾见过天高,也不想知晓地厚。

长意看着她,却是嘴角微微一勾。

一颗珍珠落下,落在纪云禾的脸颊上的冰霜上,随后,纪云禾身侧的冰面开始慢慢裂开,冰面仿佛开启了冰棱之花,一层一层,盖在纪云禾身上,将她团团包住,每多一层,她的面容在长意面前便越发模糊。

冰层越多,直到将她完全包住,也将那颗从他眼睛里落下的珍珠永远固定在了纪云禾脸颊之上。

“你自由了。”

他说着,那将纪云禾裹住的冰棱之花,拉着她的身体,慢慢向湖中沉去。

慢慢向下,越来越远,从她的面容模糊,到那珍珠的珠光消失,纪云禾终于彻底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坚冰阖上,漫天风雪间,终于只余他孤身一人了……

第七十九章 阿纪

圆月如盘,遍照河山。

远山覆雪,而近处的湖面皆被坚冰覆盖,在月色下,冰面上透出幽幽的蓝光,带着清冷的美。

湖面上,黑衣人独自行走,一步一步,终于他停在了一处,那一处与周围的冰面没什么不同,但黑衣人将手从斗篷中探出,他双手握着一柄寒剑,剑尖向下,狠狠在冰面上一凿,坚冰应声而裂。

他退开两步,看着面前的坚冰慢慢裂出蛛网一般的纹路,露出了下方的湖水。

斗篷之中的眼睛望向湖水深处,在幽深的湖底,仿佛有一丝微弱的光亮一闪而过。

黑衣人眼中光华也因此微微转动。他收起了剑,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跳下……“扑通”一声,黑衣人潜入湖水之中,他往下潜去,速度之快,令周围的水将他待在头上的兜帽拉开,露出了他的脸来——

林昊青。

在月光所无法照耀的黑暗里,他向着湖底的微光而去,终于,他的脚踩到了底。

他手中一掐术法,光亮自他指尖亮起,照亮了四周湖底的景色,也照出了湖底,被一层层深蓝色“冰块”所包裹的女子模样。

湖水太透彻,以至于这么一点光亮已经足以将她容貌看清,还有她脸颊上,被那蓝色“冰块”一同包裹起来的“珍珠”。

鲛人泪……

林昊青蹲下身,再次以手中长剑刺向那蓝色“冰块”,剑尖所到之处,“冰块”裂开,林昊青未停止用力,一直死死的往那下方刺去,直到他感受到自己的剑尖刺破所有包裹纪云禾身体的“冰块”,触到她的腹部,再一剑扎下,剑尖微微一顿,似刺入了什么东西里面。

他一咬牙,手臂用力,将剑尖猛地拔出。

随着剑离开纪云禾的身体,那蓝色“冰块”似有愈合能力一样,再次封上所有的缝隙,不让纪云禾的身体接触到任何周围的水。

林昊青将剑收回,此时,在他的剑尖之上,凝着一颗黑色的圆形物什,好似一颗结在纪云禾身体里面的丹药。

林昊青将那丹药收好,也负了剑,准备离去,但眼角余光,再次瞥见了纪云禾沉静的脸上,那颗因一点微光,就闪出足够耀目光华的珍珠……

从他的角度看去,这样的纪云禾好似永远都躺在湖底哭泣一样。

纪云禾喜欢哭吗?

从小到大,认真算来,一次也没见过。是个心极硬的。

她应当是不喜欢哭的……

林昊青微微默了下来。

……

湖心岛小院被封了,长意再也没有往那处去。

他搬回了自己应该住的地方,驭妖台的主殿。北境本就事务繁多,而今大批驭妖师又降来北境,更增添了不少麻烦事。

今日又有地牢的看守来报,说林昊青逃了,适时天刚擦亮,长意揉了揉眉心,摆手让来人下去了。

空明正巧来了书房,看见疲惫得已经一脸苍白的长意,张了张口,本想问你几日没睡觉了?但又想了想,自己心里也明白了。打从他把纪云禾封入湖底那一日起,他就没有闭过眼了。

这个鲛人,一刻也不敢让他自己停下来。

“林昊青跑了,你打算怎么办?”空明最后开口,问的却是这句。

“抓回来。”

“嗯,还有一事。”空明走上前,将一封信摆在了长意的书桌之上,他肃容道,“京师的那个公主,约莫是真的疯了。”他顿了顿,声色透凉,“见北伐的驭妖师阵前倒戈,降了北境,她竟当真命人,在主要的几条河流源头,投放了大量的寒霜之毒。”

此言一出,长意微微闭了闭眼,复而才转头看空明,一双蓝瞳,此时因血丝遍布,几乎成了紫色。眼下黑影厚重,让他看起来像是入了魔般,有几分可怕。

“情况如何?”

空明和尚摇头:“很不好。河水带着寒霜之毒一路而行,沿河有不少毫不知情的百姓饮水,寒霜对普通人无害,但却令不少双脉之体的幼儿中毒,不幸中的万幸是,江河之水滔滔不绝,令寒霜之毒毒性稀释不少,未致人死亡,但却……也害了他们一生。”

长意书案之上,长意默了片刻,握着笔的手微微攥紧,他深吸一口气,继而松开拳头:“这么多年,你对寒霜的毒性有所研究,虽无破解之法,但亦可缓解症状,你可愿南行……”

“我便是来与你说此事的。”空明道,“我欲南行,即刻启程,哪怕能解一个孩子的苦痛,也好过在这里空坐。”

长意点点头:“嗯,我守在北境,你带百人南下,救人之时,警惕朝廷之人。”

空明点头,转身离开前,身形微微一顿,他看着书桌背后的长意,在他身后,是驭妖台主殿颜色深沉的屏风,他的一身墨衣几乎也要融入其中,唯有那银发与苍白的脸色尤其突出。

“你也歇歇吧。”他终于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可不想回来看见的,是一个已经死掉的你。”长意瞥了空明一眼。空明继续道,“而今,再如何惩罚自己,也无济于事了。”

言罢,空明转身离去。

空荡荡的大殿里面,长意独坐主位之上,他笔尖在纸上顿住,不一会儿便晕染了一大片墨迹。

惩罚自己也无济于事……

他哪里是在惩罚自己,他明明只是,不敢停下来。

便如此刻,只是稍有片刻的停顿间隙,他脑海当中便又出现了那个瘦弱的身影。

在他时间漫长的一生当中,纪云禾出现的时间那么短,而他与纪云禾同住的时间,更是短暂,但就是那么奇怪。

如此长的生命跨度,对比如此短的刹那相逢,她的耀眼光芒却盖过了他过去所有人生。以至于在她离开之后,长意竟然觉得,自己呼吸的片刻间,便有纪云禾的影子残存,像一个阴魂不散的鬼魂,时而在他耳边轻轻的呼吸,时而在他眼前轻浅的微笑,还偶尔在他闭眼的瞬间笑着唤他长意。

长意,长意……

一声一声,笑中似带叹息,几乎将他所有的神智都要唤走。

长意猛地放下笔,他有些忍无可忍的站起身来:“来人。”他声色嘶哑的唤道,“今日巡城……”他欲起身走出门去,但却在站起来的这一瞬间,外面阳光照入大殿,长意却倏尔眼前一黑,他踉跄一步,几乎没站稳身子。

直到被他唤进来的仆从扶住了他,他才缓过神来。

“尊主,你已经许久未曾合眼了,今日便……”

长意摆摆手,从主座的台阶上走下,他走在朝阳初生的光芒之中,每一步,皆如拖着千斤铁链,每一步,都让大脑眩晕,但他还得走,一直走,不回首,不驻足,因为一旦犹豫片刻,他便会彻底迷失。

彻底忘记,他这副躯壳,到底是为何,还在这行走……

……

又是一年春花开。

杏花林间一个女童嬉笑着,左右奔走,一会儿在地上拔根草,一会儿在树上摘朵花。

女童双瞳漆黑,笑声爽朗,只是头上冒出的两个黑色的耳朵显示了她并非普通的人类。她脖子上挂着的一颗银色珍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更将她的笑容衬得明媚几分。

“阿纪。”一个女声在杏林另一头传来,一袭蓝衣的女子缓步而来。小女童笑嘻嘻的一头扑在女子身上,咧嘴笑着,仰头看她,女子戳了一下女童的眉心,“怎么是个这么闹腾的性子?以前可不这样。”

“思语姐姐,你和师父总说以前以前,我以前到底是什么样?”

思语默了默,随即道,“你以前比现在瘦多了。”

“思语姐姐嫌我吃得多?”

“我可不敢嫌你。”

思语将阿纪的手牵了,带她从杏花林间走过,一直走到杏林深处,那里有一个破旧的院子。思语带着阿纪推门进去,里面院子不大,正好有两个房间,院中有一颗杏花树,飘下来的花瓣落在院中石桌之上。

是桌下,白衣蓝裳的男子正皱着眉头在看书,一边看,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全然未查外面的两人已经回来了,直到阿纪跑到他的面前,往他膝盖上一趴,脑袋顶掉了他手里的书,阿纪将手中草编的花环递到他面前。

“师父!你看,我给你叠的花环!”

林昊青看着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小女孩,怔愣了片刻,被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倏尔浮现。他已经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在他尚且不是如今模样的时候,面前的这人,也如面前这样,对他笑得灿烂。

林昊青收了手,将阿纪手中的花环接过。

“好看吗?”

“好看。”林昊青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思语。思语颔首,恭敬道,“留意了,无人跟来。”

林昊青这才点头:“饿了吧,吃饭了。”

一顿饭,阿纪吃了五十个林昊青的量,桌边的饭桶没一会儿便被掏了个空。吃完一整桶饭,她似还有些肚子饿,思语便将自己碗里的饭都给了阿纪。她将肚子吃了个浑圆,这边一吃完,马上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道:“师父我困了。”

“去屋里睡会儿吧。”

阿纪便自己回了房间,连门都没关,在那简易的床上一头倒下,登时呼呼大睡了去。

而神奇的是,便在她睡着不久后,她那吃得浑圆的肚子便开始慢慢的消了下去,没消一点,她的头发便也长长了一点,翻身的时候,刚还合身的衣服,这一会儿时间便已经露出了手腕脚腕来。

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思语道:“从内丹化妖形,才十来天,睡一觉便蹿个头,这样下去,屋子怕是装不了她了。”

林昊青笑笑:“长到她原来的个头,便不会再长了。”林昊青重新拿起了书,“而今国师府和北境都欲拿我,带她出去且小心些。”

“是。”思语答后,顿了顿。

林昊青看她:“怎么了?”

“属下只是不明白……”思语奇怪道,“当时……纪云禾身躯刚刚断气之时,主上明明知晓解救之法,却为何没有救她?而后又大费周折,将她再从湖底带走?”

林昊青默了片刻,目光在书上,思绪却飘到了别的地方,他想起了那日,在那方小屋里,看到的纪云禾枯槁的脸颊……

“她想离开那儿。”林昊青道,“帮她一把而已。”

思语闻言,沉默下来,她默默退到林昊青的身后,站在院中,淋着这杏花雨,静静的陪着他,如影子一般,又度过了一段时光。

第八十章 不回头

油灯微弱,林昊青左手手指轻轻在泛黄的书页上摩挲,右手拈着一片轻薄如纸的物什在细细探看,微微失神的嘀咕着:“蝉妖之翼……”他眉头皱得极紧,看得十分的专注。忽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初始林昊青并未听见,响了半晌,他才放下手中的东西,卡在书页里,将书阖上,贴身放好,这才迈步走向门边。还未开门,他便问道:“怎么了?”

这个时辰来敲他门的,总不会是他的妖仆思语,他拉开门,门口果然站着阿纪。

时间已过了半月,阿纪个头长得极快,这眨眼间便已是少女模样,出落的与以前的纪云禾别无二致,只是神色间少了纪云禾暗藏着的冷硬与决断。

林昊青看着她,她站在月朗星稀的夜里,头发披散着,手里还抱着她的枕头,因为情绪有些不安,所以头上毛茸茸的黑狐狸耳朵微微颤抖着。

一个什么过去都没有的纪云禾。心里想的,便在脸上表现了出来。那似她曾经,一出戏,看她自己演,便能演到极好。

不过想来也是,若没有经历驭妖谷的过去总总,她应当就该长成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

“师父……”她抱着枕头,不安道,“我又做梦了。”

“先进来吧。”林昊青将门让开,阿纪便走了进来,她熟门熟路的将枕头往林昊青床榻上一放,然后坐了上去,将他叠好的被子抖开,裹在了自己身上,然后道:“师父,还是那个梦,我又看见我躺在湖里,四周都是水,可冷了……”

林昊青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凉茶,递给阿纪:“只是梦而已。”

阿纪接过茶,摇头道:“不是的,很奇怪……我睡着的时候也会做别的梦,但是……但是不是像这样的……”

“怎么样的?”

“我……我还梦见了一个长着鱼尾巴的人,他的尾巴又大又亮,可漂亮了!”阿纪说着双眼都在发光,她的神情让林昊青也瞬间失神的想到了驭妖谷地牢中,初见那鲛人的第一面……

着实是一条令人惊艳的鲛人尾……

而激动完了,阿纪又垂下头,盯着手中茶杯里的水,有几分失神,“但是……他好像不开心。他在我面前的湖水里飘着,看着我,然后有珠子从他眼睛里落下来,落在我脸上……”阿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还有冰凉的触感扔在她肌肤表面停留。

林昊青目光微微一转,看向阿纪颈项间的银色珍珠。

“就像这个!”阿纪也忽然激动的将自己带着的珍珠取了下来,“师父,你说捡到我的时候,这个东西就在我身上,这到底是什么呀?这是不是就是我梦里面的那个……”

林昊青走到阿纪身前,轻轻接过阿纪手中的珍珠,将她裹住自己的被子往后拉了拉,露出她的颈项,复而又将那珍珠链子带上了她的脖子。

“阿纪。”他道,“这东西叫珍珠。这茫茫世间,万千江河湖海,里面有许多珍珠,这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颗而已。你的梦也只是万千幻梦中最平常的一个而已。”

阿纪沉默了片刻,林昊青的回答让她有些失落:“真的吗?只是这样而已?”

林昊青点头:“只是这样而已。”

阿纪看着他毫无隐瞒的双眼,两只狐狸耳朵失落的耷拉了下来,“可是……”她握紧了手中茶杯,“为什么那个大尾巴人出现后,我……”

“啪嗒”一声,一滴水珠落入茶杯。

林昊青一愣,阿纪也是一愣,阿纪抬头望向林昊青,只见她眼角上,还挂着一滴未落下的泪珠,在屋内昏黄的光线下,那么醒目。

阿纪将泪珠抹掉,“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林昊青默了片刻,想了许久,终于道:“吃东西吗?”

阿纪眨巴了一下眼睛,刚哭过的眼瞳像被洗过一样明亮,她呆呆的看着林昊青:“啊?”

林昊青转身,在屋里翻找了一下,递给了阿纪一个果子。阿纪果然不哭了,专心吃着手里的果子,看她吃东西的模样,林昊青嘴角微微弯了一下,这才又在她面前坐下,“我之前……也做过梦。”

“师父做梦,也会这么难过吗?”

“难过,但比难过,更复杂……”林昊青沉默片刻,开口的声音又沉又慢,“我梦见我以前很恨的一个人……”

阿纪不是一个好观众,她迫不及待的问:“有多恨?”

林昊青看着她,笑了笑,“大概是这世上,我最想将其杀之而后快的人吧……”他的回答有些吓到了阿纪,阿纪眨巴着眼看他,没敢搭话,林昊青便继续道,“可我梦见的这个人,所做的让我憎恶的一切,都是有缘由的。这世上人,不管是做什么事,大抵都是有那么一两个不得已的缘由的。没有无端的善,没有无缘由的恶……”

“师父……我听不太懂。”

听到这么一句回答,林昊青愣了一会儿。换做以前的纪云禾,断不会说这话,但……

林昊青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看着阿纪的目光,林昊青忽然觉得,不知道是老天对她垂帘,还是要给她更多的磨难,天意让她一朝忘却所有,回到最本真的她。但他回不去了,也不想再回去。

“总之,师父在梦里,不管以前对那个人有多怨多恨,而后都不恨也不怨了,我甚至还要和那人,一同协作,去完成某件事。阿纪,梦里的一切会过去,梦醒了,便也该让梦过去。时间在往前走,春花秋月,年复一年,你也不该总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