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誉带人将两具尸体拖到边上的林子里丢弃后,用雪掩埋了方才施刑时流出的大片血迹,地上立刻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屠戮的痕迹了。

徐若麟一起身,一行人立刻跟着默默上马,往东继续而去。

他与杨誉,从前都曾在这一带驻了数年,所以知道路。再前面数十里之外的林云江渡口侧,有一座栈桥。过去栈桥继续往北,是赤麻人的地界,而往东南回拐,则是通往燕京的平原道。

这是目前可供选择的最好走的一条近道。

每一个人都清楚,身后、甚至前头,随时都可能会有一场新的厮杀在等待着自己。所以即便此刻,四下里静悄一片,耳畔唯闻马蹄踏雪之声,也没人敢有丝毫的放松。一口气行了十几里路后,前头的徐若麟忽然放缓马势,众人立刻跟着停了下来。

左手边远处的大片空旷雪地里,到处是杂乱的马蹄印和人的脚印,兵器盔甲被横七竖八地丢在地上,隐隐还能看到十来个人倒伏在地一动不动,死活不知。

看起来,片刻之前,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小规模的战斗。

杨誉立刻带了个人下马过去。到了近前,发现倒地的人里,除了几个大楚士兵外,剩下的都是剃头结辫的赤麻人。将那几个大楚士兵翻过来查看了下,发觉俱已死去僵硬了。倒是边上的一个赤麻人,听到动静后,挣扎着抬起脸。杨誉过去,用赤麻话问了几句后,在对方惊恐乞怜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抽刀便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很快回去,对着徐若麟道:“这伙赤麻人过来劫掠,遭遇了大宁都司的巡逻士兵,双方发生冲突。”

徐若麟微微皱眉。

赤麻这群在大楚人眼中茹毛饮血的化外之人,长期以来,一直便是大宁的祸患。他们在地理和政治上是大楚的藩属,表面服从王教。但却不事生产,一边游牧,一边时常侵入大宁边界劫掠当地民众。只在当年萧振业任大宁总兵时,情况有所好转。近些年又死灰复燃。大楚朝廷无法彻底杜绝这种情况,也就只能以“疥癞之患”来进行自我安慰了。

“继续上路!”他说道。

这场意外,对于他们这一行人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尽快摆脱追兵,将世子安全送到燕京。

但是很快,徐若麟发现自己想错了。沿着一路凌乱的马蹄和足印到达林云江渡口侧的那座栈桥前时,每个人都怔住了。性急的黄裳甚至骂了声娘,恨恨地道:“这群该死的赤麻人!居然会烧桥!”

面前这条原本架通南北的栈桥,竟然被烧断了。徐若麟所在的这一头,火已经灭了,对岸的那截断桥末端,此刻仍有余火在跳动。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桐油味道。

显然,赤麻人为了逃脱,过后去,顺便放了把火烧断了桥。

“大人,只能去渡口看下了。希望有船。”

杨誉看向徐若麟,说道。

如果还想走预先计划的平原道,剩下的唯一方法就是渡江了。

徐若麟的目光终于从对岸那团还在冒着浓烟的火光上收回,侧头看了眼右前方的渡口方向,点了下头。一行人调转马头,往渡口疾驰而去。

这条林云江,江面开阔,宽达数十丈。今年较之往年冬暖,至今仍只两岸结冰,中间尚有约莫十丈宽的江面流水汹涌。一路找了过去,见不到一艘船。

这样的宽度,以徐若麟的水性来说,游过去是没问题的。但除了他,受伤的下属和赵无恙,以及马匹,显然不可能都一道随他从寒冷彻骨的江水中游到对岸……

“看,那边有船!”

赵无恙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

徐若麟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来了一艘船。并非渡船,而是当地人时常驶上江面捕鱼的一条渔船。

杨誉立刻朝船夫大声呼唤。船夫很快便瞧见岸上的这一伙人。仿佛有些惧怕,起先似乎不愿靠近,但经不住叫,最后终于还是靠近,警惕地看了过来,迟疑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一口浓重的当地腔调。

杨誉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察看船夫。见他面色黑中泛红,一双手布满冻裂的伤痕。舱底有几十条已经冻僵的鱼,边上堆了渔网。便指着那堆鱼问道:“这些什么鱼?”

“鳊花,鲤拐子。”船夫有些茫然,但应得很快。

确实是当地人对这几种鱼的称呼。

杨誉彻底打消了顾虑,道:“我们是大宁都司的,要过江。你送我们过去!”

船夫吁了口气。只瞧一眼他身后的人马,又为难地摇头,道:“军爷,我船小,你人多,还有马,恐怕不方便……”

“给你钱便是。你来回多摆渡几次!”

杨誉不耐烦地打断他话。

船夫终于面露喜色,忙摇橹靠岸,道:“军爷请上,小心些!”

杨誉回头看向徐若麟。一直没有开口的徐若麟终于走到前头,站定。

船夫这才像是注意到了他,朝他露出一丝带了畏惧的讨好笑意,哈腰道:“本是不该管军爷要钱的。只是日子不好过,上月好容易才缴清肃王府的花票,又要提防赤麻人。今日一早便出来捕鱼,也就不过这么几条……”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耽误你打渔,补偿自是应该,只是……”他的目光在那船夫身上上下扫了两眼,淡淡道,“你的刀没藏好,露出刀柄了!”

船夫一怔,下意识地便低头往腰间看,并无异样。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过来。猛地抬头,见对面这年轻男子的脸色已经蓦然转寒,朝着自己冷冷道:“愚蠢的家伙!以为这样便可瞒天过海?”

船夫脸色大变,方才一直佝偻着的腰身猛地挺直,几乎是眨眼间,手上便多了一柄尺长的方刀,朝着不远处的赵无恙猛地扑去,只他身形才刚一动,徐若麟的刀已经出鞘,手起刀落,一道寒芒掠过,鲜血便如旗花一般从他颈项喷出,猛地溅到了徐若麟的脸上。

船夫死前的最后一眼,定格在了这张布满鲜血,却平静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

“大人!”

终于反应了过来的杨誉等人这才猛地冲上,骇然拔刀出鞘。

徐若麟盯着跌出船外渐渐沉下水去的尸体,道:“走吧!就算渡过江,前头也有埋伏。平原道不能走了!”

一行人往回而去的时候,赵无恙终于压不住心中好奇,问道:“师傅,你是怎么瞧出那船夫有问题的?”

赵无恙的问题,正是杨誉等人迫切想要知道的。尤其是杨誉。出于谨慎,他亦试探过。觉得没有问题。万万没想到的是,竟是自己被蒙蔽。倘若不是徐若麟最后出手,一旦人到江心,那杀手再发动近距离的突袭,后果……

饶是身经百战,杨誉此刻也仍还有些后怕,所以立刻望向徐若麟。

徐若麟看向赵无恙,道:“起先我见到那栈桥被烧时,便觉得有问题了。不知道你们留意到没,我们这头,火已经灭掉,而对面却仍剩余火。这说明什么?”

赵无恙皱眉,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道:“我知道了!火是从我们这头开始烧过去的!”

徐若麟赞许地点了下头,道:“不错。所以这把火,不可能是跑路的赤麻人放的。而大宁都司的人,更不会无缘无故烧桥。所以我便怀疑这是追杀我们的人利用这场意外设的一个圈套。方才到了江边,恰竟遇到条可以送我们渡江的船。这船夫,虽外貌口音都与当地人相差无几,甚至连江里鱼的种类也分得清清楚楚。可你们注意到没,杨誉要他送我们过去时,他一开始是不愿的。如果他真的是当地船家,也不愿送我们的话,他应该建议我们走栈道,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因他此时根本就不晓得栈桥已经被烧毁。但是他却丝毫没提。所以我疑虑更深。便试探了下他。毫无防备之下,他果然露出了马脚。”

徐若麟说完,杨誉黄裳等人都是面露敬佩之色。赵无恙更睁大了眼,叹道:“师傅,你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徐若麟朝他略微一笑,道:“这并不难。只要你处处留心观察,用你的脑子思考,你也能像我一样。”说罢抬眼看了下天色,见有些黑了下来,转头对着杨誉黄裳道:“除了平原道,还剩昌河道和宓古道两条路。咱们先找个地方过夜,再商议下往哪个方向去。”说罢提缰纵马,疾驰而去。

~~

江对岸一隐秘处。得到消息回报后,立在那里的一个蒙面男子身形蓦地转为僵硬。即便还蒙着脸,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也明明白白地表示了他内心此刻的怒意和失望。

“大人不必这样,这里到燕京还有七八百里的路,咱们还可从长计议!”

一个黑衣副手劝慰道。

蒙面人冷冷道:“没用的!我出来前,家主谈及徐若麟时便叮嘱,任何计谋在他面前都是无用的,要想战胜他,唯一的方式就是靠实力去较量。我先前还有些不信,如今看来,倒未必言过其实。咱们人数十倍于他,一路不但让他带人逃到了这里,自己还折损过半……”目中蓦地闪过一道阴厉之色,斩钉截铁道,“接下来给我紧紧咬着!不惜代价也要完成家主的交代!”

“是!”

对面的人一凛,立刻应了下来。

~~

次日,蒙面人带了几十个手下,循了前头一行人留下的印迹,终于追到香木峰下的一个岔路口。往左,是昌河道,往右,是宓古道。

蒙面人停了下来,在原地仔细察看。见通往昌河道的路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马蹄印,而右边宓古道上,却延伸出了一排杂乱的马蹄印。

“大人,他们走宓古道了?”

黑衣副手询问。

蒙面人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那一排马蹄印上,微微眯了下眼睛,道:“徐若麟狡猾无比。未必就是真往宓古道去了。更有可能是故意布下的疑阵,想叫我们追错方向。平原道我已经留了人,这两条路更不能放过。我沿着这些足迹往宓古道,你追昌河道。你到了前头,若发现昌河道确实没人,立刻返回往我的方向来。务必用尽全力截杀,决不能让目标活着到达燕京!”

副手应下。很快,两拨人马便分头往左右而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先前往昌河道去的那拨人折了回来,调转马头往宓古道疾驰追了过去。身影很快在白色的视野里缩小成了一个个跳跃的黑点。

此时,香木峰的一座矮丘处,徐若麟正观察着下面路口的动静。而杨誉和赵无恙则在警戒四周。等见到那群黑压压的人终于去了,杨誉微微吁出口气,看向徐若麟,道:“大人,果然如你所料,黄裳他们引走了人。咱们是不是这就返回,找条船过江后继续走平原道?”

徐若麟慢慢摇头,道:“平原道未必就安全。你受伤不轻,无恙难以自保。合我们三人之力,若是再次与他们遭遇,一次两次,或许还能突围,但最后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那怎么办?”

杨誉此刻的神情,看起来茫然而沮丧。

“杨誉,你见过猎犬咬住猎物尾巴吧?”忽然,徐若麟这样道了一句。

“大人,你的意思……”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再凶悍的猎犬,也只能咬住猎物的尾巴。你什么见过能咬住自己尾巴的猎犬?”

“大人,你是说?”

杨誉眼睛猛地一亮,看向宓古道的方向。

徐若麟点头,道:“不错。我们就走宓古道。有黄裳他们在前吸引追兵的注意力,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们就跟在他们的后头。即便平原道的人醒悟了,再追上来时,恐怕也为时已晚。那时候,我们早已经到了燕京。而一旦到了那里,在平王的眼皮子底下,对方便是再胆大,也不敢轻易再用这种方式对世子下手。”

杨誉热血沸腾,大声道:“那还等什么,徐大人,请在前领路!”

徐若麟下了矮坡,等赵无恙与杨誉上马后,自己也翻身上去,猛地提缰,战马立刻嘶鸣着人立而起,纵蹄飞奔。

~~

十天之后,深夜,燕京城东门的守城士卒被城下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动,探身下来查问时,看见三骑正停于城门之下。借了城门口的马灯光,立刻认出当头的那位正是徐若麟徐总兵,急忙下城楼开门。马蹄踏甩出满地的冰渣,泼喇喇往城里如风般疾驰而去。

平王闻讯,夜半起身相迎。见到满身冰霜的徐若麟带着自己的儿子立于跟前的时候,疾走数步,在徐若麟下跪之前,一把扶住了他,紧紧握住他的臂膀。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殿下,若麟幸不辱命,将世子带了来。”

平王一时竟说不出话,只不住点头,最后终于看向赵无恙,一字一字道:“小畜生!幸而子翔(徐若麟的字)无恙。倘若因了你之缘故有所闪失,我宁愿你如今还在金陵!”

赵无恙低下了头,朝自己的父亲慢慢跪下,道:“父王,儿子临行前,母妃嘱托,说倘若我见到了父王,第一件事,便要向父王磕足十八个头,以补这六年分别中每年除夕时儿子须向父亲所行的礼。”说罢郑重磕头,触地有声。

平王一时怔住,看着自己的儿子朝自己连续磕头,终于在他磕到第十个头时,抢上前去,将他托住,慢慢蹲到他面前,凝视他片刻,终于伸手过去,摸了下他的头,眼中也是隐隐有泪光闪烁,低声道:“罢了罢了……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母子二人。连累你母亲如今还被困在金陵……”

赵无恙听他提及萧荣,再也忍不住,眼圈已是红了,却是死命咬唇不发一声。

平王拍了下他的肩,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徐若麟,道:“恰昨日,到了个自称魏国公府的人,名叫周志,说来找你有急事。下面人见他受伤不轻,又确实燎急,怕耽误了事,便报给我。只我还没问出什么事,他便昏迷过去,也不知此刻醒了没……”

徐若麟脸色大变,立刻问道:“他人呢?”

平王道:“我命人给安置在南驿馆里……”

他话还没说,徐若麟已经转身,几乎是飞奔着往大门而去作者有话要说:

另外,上章末那个俘虏的口供,我稍微改了下。因为忽然想到,一般大BOSS的身份,这种下面执行的人是不大可能会知道的。原先的不太严谨。所以改了。

第三十三回

南驿馆里,因失血过多不支晕厥的周志刚醒来,脑海里跳出先前发生的一幕幕事,整个人便猛地从榻上翻滚而下。边上一个看护他的侍女正坐一边打着瞌睡,冷不丁被吓醒。见他摔倒在地,慌忙上前搀扶。

周志跌下地时,身上伤处被牵动,顾不得痛楚,挣扎着起身,问道:“徐大人呢,徐大人到了没?”

侍女茫然地微微摇头。周志焦急地推开她手,脚步虚浮地往门口去时,伴随了门外一阵突然的急促脚步声,门猛地被人推开。周志定睛看去,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正是连日来撑着苦苦要见的徐若麟,浑身一松,整个人便跪地,颤声着道:“大爷!我……我有负的你嘱托!”

徐若麟几步到他近前,厉声道:“是她出事了?”

周志脸色苍白,点头。不等徐若麟再开口,立刻道:“前一次与大爷别后,我们一行人到了武定府祖地,二爷后事毕后,离年底也就没多少日了……”

徐邦亨当时心急,想取道青州兖州的陆路回,只周志记着徐若麟的叮嘱,以安全为由极力劝说。徐邦亨最后终于勉强点头,一行人仍从济南往泰安的水路去。那日到了济南府的齐河一带,因将近年底,往来船多,那段河道又窄小,徐家船队与对面相向的一艘船顶住了。徐邦亨报出魏国公府的名号,不肯先让。不想对面那船竟也不让,船主反倒嗤笑,说什么“魏国公府又如何?在金陵再有脸,到了山东这地儿,咱也就知道青州福王府。”又讥笑徐邦亨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徐邦亨本就因了行路缓慢心中窝火,哪里还经得住对方如此冷嘲热讽,见他只是普通民船,不听周平安父子相劝,仗着人多便使人打了对方,这才觉得出了口恶气,继续南下。不想却惹下了祸事。原来这被打的人,竟是福王府世子一个宠妾的兄弟。

这福王赵合,世代袭王爵于山东,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偏府上世子赵竫,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素来胡作非为。那宠妾的兄弟被打,哪里咽得下气,连夜便快马赶去青州,找了姐姐添油加醋地哭诉。世子被耳边风一吹,勃然大怒,当即亲自带了人追赶,两天后追上了徐家的船。徐邦亨这才知道自己那日为图一时痛快,竟真惹上了地头蛇。福王在山东的势力,他也不是不晓得。见世子亲自带人气势汹汹赶到,哪里还敢再逞强,低三下气地赔罪。世子却不依不饶,着人上船打砸,鸡飞狗跳中,无意窥见女眷船上一身素服的初念,惊为天人,这才叫人停了手,放徐家船过去。

赵竫虽明知那日船上所见女子是魏国公府的新寡之妇,却耐不住一颗包天的色胆。加上知道前些日,自己父亲便已接到金陵的撤藩令,却态度倨傲不予回应,知道暗中已在准备起事了,更加有恃无恐。与身边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心腹商议了后,找人扮成水贼,一路跟至一处城外荒僻少人河段时,驱使十数艘船堵住航道,公然上船抢人。

徐家随行的人虽也有二十多个,但做梦也没想到在这种富庶地界竟会遭遇水贼,见到这些手持明晃晃钢刀的强人,十个里头有七八个便都软了下去。周志通武艺,在父亲的相帮下,舍命护住初念逃上了岸。却终究寡不敌众,受伤倒地后,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初念被那伙贼人掠上辆马车扬长而去。

强人散了后,方才吓得躲到舱底的徐邦亨才出来,检点伤员,发现周家父子与另四五个随从都受伤,连尺素为护住初念,胳膊也被砍伤,不顾流血滴答与云屏等正抱头痛哭。心惊胆战之下,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周平安撑住一口气,一边派人加急赶回金陵报讯,一边叫徐邦亨去报官。

济南府府尹风闻福王似要与中央闹掰,若真翻脸,自己这些夹在中间的地方官则首当其冲,说不定还会被挟为人质,正惶惶不可终日来着,虽对魏国公府的船路过本地出了这样的事感到蹊跷,却也没心思细查,只搪塞着而已。周志心急如焚,心中隐隐觉得,这事必定和那日的福王世子有关。

“大爷,山东这河道,我每年往来不下三四趟,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公然劫掠的贼人。这一路下来,二奶奶一直安于舱室,连船板都没登上去一步,只那日福王世子带人上船打砸时被惊动露了一面。当日我便觉得那世子看她的眼神不对。且若真的遇到强人,哪有强人金银财货一概不要,只专一抢一个女子的?我越想越觉蹊跷,却又无力去福王府查看究竟,只能找到这里来报讯……”

周志说到这里,伏地不起。

徐若麟目光阴鸷,只问道:“事发至今,多少天了?”

周志面露惭色,道:“我在报官后当日便起身往这里赶,走南直隶的近道。虽奋力不敢懈怠,却也过去有六七日了。大爷,是我有负你的嘱托……”

“你已尽力。我不怪你。”

徐若麟说罢,呼地站了起来,转身便大步而去。

~~

当夜,平王府南书房里,灯火大亮。赵琚听完徐若麟的话后,眉头紧锁,道:“山东富庶,诸多一字王中,财力能令人刮目者,也就是福王了。我这个王叔,不但老谋深算,且深藏不露。我听闻他秘设兵工厂,私造铁炮。储备的粮草,库房不知设在何处,竟能供十万人食用三年以上,更是我远不能及。又传年底前,他与赵勘小儿倨傲相对,我估计翻脸也是迟早的事。可惜我与福王并无什么交情。你弟妹的事虽紧急,只这时候你若过去,不啻于去闯龙潭虎穴……”

“王爷,福王之胸襟气度,如何能与你相比?不过是外强中干。他起事是必然。只行军打仗,靠的不全是铁炮粮草。”徐若麟淡淡道。

这个福王,在接下来的嘉庚之乱中,借着险要地势和充足储备,一直坐山观虎斗,按兵不动。直到金陵露出败势,这才打着“匡扶朝廷”的名义出手,企图坐收渔翁之利,对北军南下阻碍极大。经过半年多鏖战,折损了无数北军兵将之后,最后才因围城之下部将反叛,绝望自尽而死。

赵琚觉得这话颇受用,只在自己也随时可能举事的这时刻,放被视为左右手的徐若麟去冒这样的风险,实在是不愿。望着他稍显苍白的脸色,又道:“子翔,你听我一句。你既已被国公府逐出宗祠,也就撇清干系了。何况还只是个旁姓的弟妹?徐家人得到消息,必定也会谋划交涉的,何必要你特意过去?”

徐若麟压下心中此刻如波浪般翻腾的心绪,缓缓地道:“王爷,我欠这女子许多。不止是一条命。她如今出事了,我是必定不会弃她于不顾的。”

赵琚与徐若麟相交多年,了解他的秉性。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虽万分不解,却也晓得他心意已决。知道无法再相留了。对他的能力一向信任,所以倒也没过于担心。只是点头,道:“既如此,你点选好人手,我放你去便是。只盼你速去速回。这里的事,虽还有廷文、熙载等人助力着,只少了你,我还真觉着不便。”

徐若麟郑重道谢后,呈上一本薄薄的软皮册子。赵琚茫然道:“这是什么?”

徐若麟道:“王爷,皇上把您视为最难啃的骨头,所以留到最后。撤藩令虽至今还没送到,只估摸着也快了。一旦送到,便是王爷的大事之始。这是我从前闲来无事时随意写下的片言只语,里头是我对金陵方面将来可能的各种进攻路线揣测以及诸多可用之将在行军布阵时的性格特点和习惯分析。因此去不知何日能归,所以临行前呈给王爷,谨作参阅之用。”

赵琚接过,不过随意翻看了几眼,便觉归纳清晰,条理不紊,陈词严密,言之有物。大喜过望:“你竟如此有心!”

徐若麟微微笑道:“战场之上,情况瞬息万变。王爷马背出身,经验必定远胜于我。这不过是我平日心得,一家之言。仅供王爷参阅。燕京不过数万人马,金陵却手握数十万的雄兵。日后起大事了,仗要一个个地打,城也要一座座地破。虽道长且阻,亦勇往直前便是!”

赵琚哈哈大笑,道:“好个道长且阻,勇往直前!说得好!开弓没有回头箭。没人能知道这一场抗争的结局到底如何。只我半生戎马,壮志未酬,如今岂会甘心就贴于赵勘小儿的足下苟延而活!便是以石击卵,我赵琚亦要搏上一搏,哪怕背上万古骂名,也不算枉活了这一世!”

徐若麟望着他在烛火映照下充满了兴奋之意的炯炯双目,踌躇了下,还是道:“王爷,先前我去得急,没来得及向你回禀。临行前,此事须得说到。我带世子一路北上,之所以拖延了这么多日才到,官兵倒在其次,而是遭到了一群来路不明者的袭杀。”说罢把经过简略说了一遍,然后看向赵琚。

赵琚脸色陡然阴沉,道:“你是说,燕京之中,有人胆敢对本王的世子下手?”

“是,且必欲除之而后快。”

徐若麟道。

赵琚微微眯了下眼,负手在书房内慢慢踱了几步,停住脚步时,转头道:“此事我知晓了。你勿再对第三人提及。”

徐若麟颔首,朝他施礼后,转身离去。

~~

天微微亮,燕京南那扇包铁的沉重木门便被吱吱呀呀地打开,十几骑来自大宛的彪骏载了骑士,从城门下纵跃而出,马蹄践雪,簇簇有声。

徐若麟勒马,转向送别自己的赵无恙,语重心长地道:“无恙,师傅有事要离开些时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勤勉上进,读书习艺,不可懈怠。不要惹你父王不快。更要牢记师傅方才对你说过的话。”

赵无恙望着他,郑重点头:“师傅放心。我已是大人了,不可能永远都躲在师傅和母妃的背后,让你们保护着我。往后,我知道该怎么做。”

这少年的眼神,仍如这一刻东方初起晨曦那般纯净,只是,仿佛又多了一丝与他这年龄不相府的深沉。但是徐若麟知道自己该感到欣慰——成长的代价是苦痛磨砺,但对于赵无恙这种孩子来说,代价是必须的。越早到来,越好。

他拍了拍这少年尚且瘦弱却挺得直立的肩膀,低喝一声,调转马头便当先疾驰而去。

~~

青州此时的福王府书房内里,福王赵合正在提笔书信。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思量着一件事。这件事,和那个数日前阴差阳错地被他儿子给弄到府里来的那个魏国公府小寡妇有关。

事情是这样的。最近他本来一直在与身边谋士忙着最后起事前的准备,大约小半个月前,忽见自己的儿媳孙氏泪流满面地找了过来,哭诉赵竫又弄来了一个女人。原来她在丈夫身边安有亲信,赵竫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耳目。

这种事,他早习惯。虽怒其不争,只那些女子多来自民间,无甚大碍,屡教不改后,也就听之任之了。何况是这种时候,哪里还有心思管,正有些不耐烦,孙氏却道:“父王有所不知。若是寻常百姓人家的,我也不会多说。只这次的这女子,却非常人。而是金陵魏国公府那新亡的嫡孙之妻,母家是恩昌伯爵府司家。我闻讯当即劝世子收敛着些,他不但不听,反倒责骂我拈酸吃醋。我怕世子替父王惹下麻烦,立时便来向父王禀告。”

福王一惊,急忙详问。得知经过后,勃然大怒,当即照了孙氏指点往儿子私藏那女子的院落过去。

初念彼时犹如笼中之鸟,困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堂堂魏国公府嫡孙之媳,竟会被人劫掠到此,成了一块砧板之肉。眼见那福王世子目露邪色朝自己逼近,心一横,拔下挂于墙上做饰的一柄宝剑,将青锋横于脖颈,斥道:“你若胆敢再近一步,我宁愿血溅三尺,也决不会受你羞辱!”

赵竫见她横剑而立,虽横眉怒目面罩寒霜,只落他眼中,却更添风姿,脚不自觉便再靠近一步。不想她手腕一收,玉白的脖颈处立刻便多了道血痕,这才晓得她不是在吓唬自己。怕逼得急了,真若玉山倾倒,那便可惜了,只好停下,用好话劝着,说什么她若从了自己,往后得了天下,必定不会亏待了她之类的话。正僵持着,福王赶到,一脚踢开了门。

初念见赵竫叫那人父王,立刻便知道了来人的身份——福王起事,最后在与平王争夺战果时死于非命,她自然清楚。此刻被逼到这样的境地,也顾不得害怕了,只朝他道:“我从前在金陵时,便听说过北平南福,原以为是何等人物,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王爷既心怀天下,当有容纳天下的胸襟。如今却纵容世子做出这等叫人不齿的事体!你们当我是什么人,当国公府和伯爵府是什么?王爷是要做大事的人,日后即便事成,若少了金陵一干门阀世家的呼应,也难免左支右绌。可是难道他们竟会真心支持一个丝毫不顾体统是何物的人物?我之一死,事小。惜王爷在金陵之名,从此恐怕便毁于一旦!”

赵竫本也有些心虚,忙道:“父王,你别信她的!当时抢了她的是贼人,旁人如何会知道是我?”

初念冷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蠢不可及?”

初念方才所说,正也是福王心中所想。见儿子还要自辩,铁青着脸怒喝一声,这才对着初念道:“夫人受惊了。暂且安心在寒第停歇几日,待压惊后,本王自会处置。”说罢命人将初念转至另个清净院落,命锦衣玉食相待,自己离去。

福王虽阻拦了儿子的胡作非为,但一不杀了这女子以绝后患,二也不放了她以示恩泽,只将她关在府内,其实还另有一番打算。这打算,便是和徐若麟有关。

他早就知道平王手下之干将中,以徐若麟最是出众。恰数年之前,有一次机缘巧合,在大宁时与他会过一面,当时便印象深刻,有心想将他收为己用,只一直没机会而已。此次自己儿子虽不知天高地厚做了混事,但却忽然给了他一个启示,觉着是否这便是上天在助他一臂之力,恰在要起大事的前夕,将这个机会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自然知道,徐若麟已经被魏国公府从宗谱中除名。但名即便除了,那层关系却不可能就此一笔抹杀。这个国公府的小寡妇,按辈分来说,是他的弟妹。自己能否借此机会给他私递一封信去,言明是福王府偶将此女子从强人手中救出,获悉她身份后,怕国公府如今不想与自己沾上关系,更不愿受自己的恩惠,这才找上了他,请他决断。当然,这只是个接近的由头,信使自会施展舌功对他加以笼络,表示自己的仰贤之意。若不成,并无什么实际大损失。即便被平王知晓,他如今自顾不暇,也不敢对自己如何。若能成,则自己之大事,必定如虎添翼。

福王考虑妥当后,这两日物色了适合的信使,此时正在亲笔起草信件,预备明日便送出。不想信刚写至一半,忽然听到书房外有人传报,道:“王爷,燕京备北总兵徐若麟递上拜帖,人此刻已在大门外了。”

福王一惊。

自己虽有心笼络他,但信件还未出去,这时刻,他人怎的竟已经到了此处?略加思量,立刻投笔,召来亲信商议,遣人暗中埋伏于议事厅侧旁以备不时之需后,这才叫迎入。自己复去更衣。这才在前呼后拥之下,迈步往议事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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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王跨入议事厅,看见一个身量高大着了淡青色常服的男子正背对自己,似在观赏悬于北墙之上的那副红日猛虎巨图,打了个哈哈。那人闻声转脸,英气迫人,凛然含威。虽多年前不过一面,福王却也立刻认了出来,正是那个被逐出了家族的徐家长子徐若麟。当下到了主座坐下,一番寒暄过后,笑道:“徐大人,多年前大宁一面过后,本王至今不忘。这几日正思量到了徐大人,不想今日你便登门,实在是巧。不知徐大人有何贵干?”

徐若麟稳稳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知道王爷向来爽快,我便也不绕圈子了。我听闻我弟妹如今被接到了贵府,特意过来接回她。还望王爷行个方便。”

福王一怔。随即便明白了过来。知道自己儿子做事向来只凭随性。似这种错漏百出的强人抢劫戏码,明眼之人一望便知是怎么回事。徐若麟找上门来,也不算奇怪。唯一有些想不通的事,他为何会对这个“弟妹”如此上心,居然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里,据他所知,即便是被驱逐前,这位国公府的长子和家族的关系,也是非常冷淡的——当然现在,这一点根本无关紧要。他正想与他接近,他自己便来了,这正合心意。便笑道:“徐大人消息实在灵通。不错,正前些日,本王府中之人偶尔从强人手中救来了一个女子,后竟获悉她是魏国公府的嫡孙夫人。本王正考虑该当如何将她送回。不想徐大人此刻便过来了。这正极好。那女子此刻毫发未损,徐大人带回便是。”

福王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徐若麟锐利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他的脸。此刻见他目光虽略微闪烁,但提及初念时,表情自然,应该是没有说谎。知道她安然无恙,多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面上也露出了自跨入这间大厅后的第一丝浅笑,微微欠身,道:“那就多谢王爷了。”

福王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徐大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若不在寒第略用几杯水酒消消乏,本王心中实在不安。徐大人不会不赏这个脸吧?”

徐若麟微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叨扰王爷了。”

第三十四回

夜半时分,初念一直无法入眠,正和衣躺在这张陌生的床榻之上辗转反侧,揣度福王这样软禁自己到底意欲何为之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叩响之声。一凛,整个人便弹坐而起,死死盯着门的方向。

“是我。”

稍倾,她的耳鼓里传入了一道短促的声音。

初念几乎是翻滚着下了榻,整个人扑跌到地上,却顾不得疼痛,爬起来便飞一般地跑向声音的源头方向,打开了门。夜色冥阒之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朝她迎面扑来。

“是……你……”

她在心底无声地发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喉咙处也已似被什么牢牢堵住了,这一刻,不止眼眶发热,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就在她怔立着无法动弹的时候,徐若麟已经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黑暗里,仿佛看到他冲自己呲牙一笑,然后一语不发地便带着她转身,往外疾步而去。

初念犹在梦中,被他牵着跌跌撞撞地往前,随他左拐右转,避过一个个王府岗哨,最后出了一扇小门,往王府一侧的一条宽道潜去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被他带出了福王府……

徐若麟紧紧牵住她手,带着她在夜色中刚走出数十步远,脚步忽然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