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独听她发问,竟破天荒地现出了丝忸怩之色。哼了半晌,才低声道:“司姐姐,你看我……前面是不是和你们不一样啊?”

初念一怔过后,才明白过来她所指为何。看了眼她的胸部。虽被宽松睡衣遮着,但看起来确实嫌平。按说,她也十五岁了,胸部不该这样仍这个样子。见她开口问了,想了下,便低声问:“你里头穿了什么?”

苏世独哼哼唧唧地道:“布条裹着的……”

“晚上也裹着?”

苏世独在她惊讶的目光注视之下,愈发忸怩。最后终于点了点头,道:“去年起,我见仿似鼓出来了……不习惯……白日晚间都裹着……”

初念哑然失笑。

她从前在苏家住过些日子,知道她没亲娘。便问道:“你在家里便没年长人跟你说,不能这么一直裹着胸口的吗?”

苏世独摇了摇头。

初念又问道:“那你都这样束着,每月月事来时,不会胀痛?”

“月事?”

苏世独茫然重复了一遍。

初念见她仿佛连月事也不晓得,便凑到她耳边提醒了下,不料她听了,好奇睁大了眼,啊了一声:“流血?我从没有啊!”

初念这才明白,原来这丫头迄今月事竟还没来。想来在家中,她没了亲母,父亲虽宠爱,却也照顾不到这种事,她又一向以男人自居,这才到了这年纪还这样糊里糊涂。禁不住又是好笑,又是怜惜。想了下,便叫她上了床,躺在自己里头,放下了帐幔,把女人之事细细地说给她听。见她一惊一乍万分诧异的样子,忍住了笑,道:“傻丫头!你十五了,分明是个女孩儿,哪能真一辈子把自己当男人?快把裹胸的布条扯了,明日我给你做两件肚兜穿,比你裹得紧紧透不出气要舒服得多。”

苏世独嗫嚅着道:“我不习惯……要是我一直裹着呢?”

初念道:“那和男人有什么两样?趁早,听我的,赶紧拆了!”

苏世独眼前浮现出赵无恙看着自己胸口时露出的鄙夷目光,心里又一阵窝火。终于勉勉强强伸手到衣服里,把紧紧绑着的布条一圈圈给拆了,最后自己揉了揉两边倏弹出来的胸,长长地吁了口气。无意扭头,却看见初念望着自己在笑,一阵心慌,脱口道:“司姐姐你别乱想!这和那个太子可完全无关!”

初念被她突然冒出来的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吓了一跳,啊了一声,“什么太子?他又欺负你了?”

苏世独脸便如火烧。

她先前对女人之事懵懵懂懂,此刻被初念这样叙述,茅塞顿开。一下也明白了过来赵无恙每回看自己胸口时的那种鄙夷眼神是什么意思了。越想越羞,越想越气,忍不住一头扑到初念怀里,呜呜地诉苦道:“司姐姐你不知道,那个臭小子他有多坏!在宫里每回遇到我时,他就……就……”

她“就”了几声,后头的话实在羞于启齿,只把头埋在初念怀里不肯拿出来。

初念联想到她方才的那句话,又见她忽然关注起胸部的事,隐约便也有些猜出来了。知道赵无恙一向便顽皮,想是有气没处撒,故意这般惹她不快。忍俊不禁,忙抱住了安慰,一直陪她熬到了半夜,求知若渴的小姑娘这才睡了过去。

次日,初念与苏世独起身。初念梳妆完毕,正想先找件自己的内衫给她穿,忽然听到正在边上水房里的苏世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之声,被吓得不轻,和丫头们跑了过去慌忙拍门。半晌,才见她开了条门缝,露出半张惨白的脸,拉了初念进去,颤声道:“司姐姐……我……我流血了……”

初念恍然。没想到竟会这么巧。昨晚刚提到这个,今早她便来了初潮。忙叫她等着,自己去取了月事带等物递给她,教导了一番后退了出去。半晌,才见她佝偻着腰身夹着腿出来,脸色还是惨白一片。

这一天,苏世独一改往日的活蹦乱跳,一直病恹恹地躺在她自己屋里的床上。初念一直陪着。到了晚间,喂她喝了红糖水,吩咐她早些睡,自己才回了房。刚洗过澡换了衣服,却见她又摸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眼泪便掉了出来,呜咽着道:“司姐姐,我肚子疼,又流了好多血,会不会死掉……我还想睡你边上。”

初念见她样子可怜,心立时便软下来,哪里会拒绝,忙扶她上了床,替她盖好被子,自己躺她外头,一边低声和她说话,一边伸手轻轻抚她小腹。

苏世独自小失母,和姨娘关系也一般,虽一直把自己当男人看,骨子里,毕竟还是个女孩。这短短一天一夜间,先是从初念那里听到了先前闻所未闻的女孩秘事,后又恰亲身经历,内心的惶恐自是一般普通养大的女孩所不能比拟的。若说先前还只把初念当个贴心姐姐的话,此刻的她简直便成了亲娘一般的存在。此刻这样躺在她身边,听她细细地和自己说话,又这样轻柔地抚摸自己肚子,这才安心了许多。加上这一天折腾下来,人也疲累了,很快便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

徐若麟这晚回家。入了房,才发现自己在床上的位置竟被苏世独占了。小姑娘正盖了被,趴在床上呼呼大睡。一时进退不得,愣在了门口。

初念还没睡着。见他回来了,忙起身披衣,放下了帐子后,到他跟前,压低声歉然道:“她昨天过来的,今日身子正好不适。晚上便摸过来叫我陪她睡。我见她可怜,便留下她了。你要么委屈下,去边上厢房里先睡一夜?”

徐若麟这才恍然。问苏世独的病情。见初念含含糊糊只说女孩儿的病,便也明白了过来。爽快点头道:“也好。那你陪她。我去厢房过夜吧。”

徐若麟在厢房里独自睡了一夜,本以为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后面接连数日,小姑娘竟似睡出了味道,天天晚上准点过去报到,霸着初念不放。等徐若麟回去时,她都已经睡了过去。徐若麟只好一口气跟着接连睡了数夜的厢房。到了第五天的晚上,徐若麟留了个心眼,特意紧赶着处理完当日毕的公务,早早便回去。一进房,没见到苏世独,终于松了口气。

这接连数日,因了苏世独横插中间的缘故,别说和初念同床共枕,便是连亲一下抱一下也没机会。房里既没旁人,美人又在灯下,徐若麟伸手过去将她抓入怀里,抱住低头正要偷个香的时候,门外廊上又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的,便是苏世独欢快的声音:“司家姐姐,我又来陪你睡啦!”

徐若麟心里叫苦一声,忙不迭松开了初念,后退一大步。刚站稳脚,见苏世独抱了她的枕头,一只脚已经跨了进来,看到了自己,面上竟露出讶色,睁大了眼,道:“徐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徐若麟胸口一滞。面无表情地道:“这里就是我的卧房。”

苏世独一拍额头,啊了一声:“瞧我,怎么这么笨!连这都要问!你是司家姐姐的男人,自然会在这里了!”

徐若麟一阵感激涕零。心想这丫头呆虽呆了些,可算不至于无药可救。看着她,正等她自己退出去,没想到她人已经继续往里,一直到了床边,把抱着的枕头往床上一放,拍了拍。

徐若麟目瞪口呆,这才明白过来,这丫头竟反客为主,瞧这架势,是要赶自己走了。他不好开口,只好看向初念,朝她丢了个眼色。她咬唇,似乎还在踌躇间,眼看那丫头就要大喇喇把自己的枕头给挪开了,急忙抢上前去,笑道:“丫头,我和你司家姐姐还另有事。”

苏世独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看着他茫然道:“徐大人,你有事就说好了。要是不方便我听,我回避下,等下你们说好了,我再回来。”

徐若麟瞥了眼一边的初念,见她此刻一副极力憋着笑的样子,显然是不可能指望她开口能帮自己说话的。咳嗽了下,只好尽量和颜悦色地道:“是这样的,我晚上要睡这里,你能不能回你自己屋里去睡?”

苏世独啊了一声,看向初念,挠了下头,道:“司姐姐,怎么办?他说要睡这里,要不然你陪我去我屋里睡?”

初念再也忍不住,噗一声地笑出来。徐若麟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转过脸,对着苏世独又勉强笑道:“不是,丫头你误会了。我是说,你自己一个人回房,你司家姐姐还睡她这里的屋。”

苏世独这才恍然大悟。哎了一声,起身朝徐若麟而来,一脸谄媚地央求道:“徐大人,我再过些时日就要回山东了,又不是一辈子都住你家。我想她陪我睡。我知道你最好了。你就行行好,把她再让给我几天好不好?”

苏世独虽刚晓得了女孩之事,但对夫妻之事,却是半点也不通。在她想来,他二人睡一块儿,也就不过与自己和初念睡一块儿一样,最多抱住,说说话而已,让给自己也没什么。正是这般做想,这才如此大大咧咧,毫无顾忌想什么便说什么了。

饶是徐若麟脸皮再厚,碰到这样天真又一根筋的苏世独,也是毫无办法了。再看一眼初念,见她已经背过了身去,此刻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僵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长叹口气,转身怏怏往外而去。快到门边时,实在心有不甘,转头再看一眼初念,正见她也望向了自己,不但抿嘴在笑,连一双眼睛都似在笑,灯影里艳光溶溶,看得一阵心旌荡漾,心头顿时又热又痒,转身便重新到了她身边,也不管苏世独在侧,附耳过去低声道:“等她睡着了,你就到我厢房里来。你要是不来……”

他威胁般地哼了一声。说完这带了几分命令口气的话后,站直了身。见她不过睫毛微颤了下,面上仍是方才那盈盈的笑,仿似便没听到一般。忍不住咳嗽了声,吸引她看向自己后,朝她又做了个严肃的表情,这才转身出了屋子。

“司姐姐,他刚才做什么?我仿似瞧见他朝你瞪眼皱眉?”

苏世独等他走了,扯了下初念的衣袖,问道,一脸莫名其妙。

初念这才收回目送他背影的目光,道:“没什么。你肚子不疼了吧?”

苏世独脸微微一热,低头嗯了声:“今天不怎么疼了。”

初念笑了下,望着她柔声道:“那早些睡了吧。再过一夜,明日就会全好了。”

第七十三回

屋外冬霜冽寒,屋里炉暖温香。苏世独与初念并头而睡,絮叨说着话。初念见她沉沉睡去了,坐起身,将她被头拢好,隔着帐子侧耳听了下外头的动静,四下里静悄悄一片的。踌躇了下,终于慢慢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初念正觉一阵朦胧困意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轻微叩门声,格一下,又格格两下。听着似乎带了些犹疑。一个激灵,立刻便睁开了眼。起身披了件外衣,轻手轻脚地下床,趿鞋悄悄朝门靠近了些。

“谁?”

“奶奶,大爷方才说,他那屋里的被褥不暖,冻醒了——”

丫头碧霭低低的声音传了过来。今夜是她轮值。

初念借着微红的炉火之光,返身到了靠墙那架拢纳棉服的衣柜前,抱出先前收起来的他的那床衾褥,开了门。

“拿去吧。”她低声道。

碧霭瞧着有些为难,低声道;“大爷还说,要奶奶你亲自送去——”

初念看一眼厢房方向,见窗里还有灯火透出来。唔了声,抱紧被子往他那屋去。推开虚掩的门进去,拐过用作隔间的屏风,见里头床榻上却没人。她一怔间,忽觉身后似有一道暗影压来,忽地回头,看见那男人身着松松的一件玉色中衣,正悄无声息地立在自己身后。

她刚啊了声,连人带被地已经被他扛了起来大步往里,丢到了床上,下一刻,他沉重的身体便压坐到了她大腿上,整个人跟着俯身下去,与她四目相对。

“不把我的话放心上,嗯?”他的表情瞧不出喜怒。只慢吞吞地这么道了一句,然后伸手摸了下他还没来得刮的生出了层青色胡茬的下巴颏,目光微闪。

初念扭着被他压住的身子,发现挣脱不开,终于放弃了。哼了声,脸红红地道:“她刚睡着。叫我怎么过来?况且,太医不是叫你和我分房睡吗?这不正好!”

徐若麟盯着她,忽然抽出她发间拢住了松松发髻的那枚簪子,随手抛在了枕边。脸也慢慢压到了她的胸口,完全压了下去。片刻过后,他用齿叼住她胸口的中衣襟子和里头的肚兜往边上拨扯,扯开之后,埋脸下去,深深闻了口那片盈软肌肤上散出的幽幽暖香,然后,用他生了胡茬的下巴颏惩罚般地再狠狠蹭几下,立刻,丰盈的雪白肌肤上被磨出了一片浅浅红痕。

“造吧,你就可着劲地造吧!”

他一边毫不留情地惩罚着她,一边含含糊糊地这么说了一句。

这是北地燕京的方言,他长居那里多年,此时随口道了出来,初念却也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的胸口裸-露在了冰凉空气里,泛出一层细细疙瘩,遭他这样的磨蹭,又是刺痛又是麻痒,整个人刚打了个哆嗦,又听到他这样的话,心中一下嗔恼起来。手抱着他的头,用力把他的脸从自己胸口推开,绷着脸道:“我就是造!何时叫你忍我了?你不是说少床被冻醒了吗?我送了来。你请自便吧。我也回去了。”

他低声呵呵笑了起来,挥掌拂灭近旁的那盏灯火后,扯过被衾,将自己连同身下的她蒙头盖住。一片漆黑中,她觉他的唇溜到了自己的耳畔,贴着轻轻吸吮了下。

“你都过来了,还回去做什么……”

他开始和她亲昵。不是起先那种惩罚般的亲昵。

西窗透入了一道月冷清辉。床榻之上,微微起伏翻动如同一片细浪的衾褥里,男人的唇舌和指掌在她滑若凝脂的身子上肆意上下游移,最后停在了那处花般的娇软之地,弄得她的纤指不停抓握着身下的锦缎。松开了,再抓住。

“不要……”

她一声声地拒绝,听着却凌乱而破碎,完全挡不住他继续反复地试探,耐心地撩拨。她光着的两条腿最后无力地搭缠在了他的阔背之上,随了自己不安扭动的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胡乱蹬踢着。

“嗯……”

她缠在他身躯上的那只纤足忽然弓了起来,脚趾紧紧地蜷在了一块,喉咙里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闷哼声,像是绷紧了的那根琴弦最后终于彻底被拨至高-潮,虽那拨弦之手已停,琴弦的余韵却久久震颤不歇。

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蜷缩在他身侧,还没从方才那阵叫她陷入无比羞窘境地的折磨中缓过来时,他已经起身与她再次并头而卧,搂住了她,便如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地微微挑起她下巴,迫她睁开眼后,笑吟吟问:“说,往后是要跟我睡?还是跟她睡?”

~~

第二天,醒来后发现床上少了初念的苏世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到了晚上,徐若麟未回。她照旧抱了自己的枕头要去找初念时,被宋氏给拦在了门口。

“姑娘,来来,回屋去,咱们说几句话。”

宋氏亲切笑着,关了门,然后领她进去坐下。

~~

宋氏拦了苏世独在房里细细说话的时候,皇宫里的春和殿,此刻寝殿被宫灯正照得亮堂一片。宋碧瑶额头包了块帕,披散着发,躺在榻上,对着前来探视自己的赵琚默默流泪。

“万岁,娘娘这两日食不下咽,奴劝了也没用……您瞧,人都瘦成纸片了……”

春和宫大太监孙永是从旧日的燕京平王府里跟随来的,此刻站在一边这样小声地道,神情里满是愁苦。

“爱妃……”

赵琚坐到了她身侧,轻轻拍了下她露在被衾外的那只冰冷的手,叹道:“朕晓得你心中难过。朕也是。只是你不可如此糟践自己。”

宋碧瑶呜咽了声,颤声道:“万岁,碧瑶有幸伴驾至今,得万岁如此厚爱,便是死了也甘心。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年幼的衡儿……”

赵琚摇了摇头。皱眉看向孙永:“林太医呢?叫他过来再瞧下。这样如何使得?”

林太医是太医院正六品的院判,擅妇人之症,宋碧瑶自入宫后,日常安胎诊脉都是他经手的。

赵琚话问完,见孙永呆立不动,面上露出惶恐之色,心中疑虑,斥道:“怎么回事?朕叫你去把他唤来!”

孙永小声道:“万岁……林太医他,他数日前,便暴毙于家中了……”

赵琚一惊,咦了一声,“怎么回事?好好的便暴毙了?”

孙永看了眼宋碧瑶,踌躇着低头下去。赵琚更增疑心,怒道:“大胆的奴才!如此吞吞吐吐,是想杖笞?”

孙永一个哆嗦,慌忙下跪,战战兢兢道:“万岁,并非奴有心隐瞒,而是……”

“住口!大胆!不许胡说!”

一直躺着的宋碧瑶猛地直挺挺坐了起来,脸色愈发惨白,颤声着道。

孙永看她一眼,再看脸色显得愈发阴沉的皇帝,忽然扑倒在地,磕头如同捣蒜,流泪道:“万岁!是出了件事,只娘娘宁可自己熬着,也一直压着不让奴禀告。万岁既开口问了,哪怕要掉脑袋,奴也斗胆说出来了!实在是看柔妃娘娘和那夭折了的小皇子可怜不过啊——”

赵琚眯了下眼睛,冷冷道:“讲!”

“是,”孙永再磕头,抹了把眼泪,道,“万岁,林太医精于妇人生产之事,先前数次诊断,都说娘娘的产期应在十一月中左右。今日才十一月初十。也就是说,还有数日才算十月满胎。上月二十八那日,娘娘照旧请了孙太医来。林太医看了后,说要开副安胎的汤药,叮嘱娘娘服下。奴当时还多嘴问了句,道都快生产了,何以还要进服安胎汤。林太医却道我多嘴,说他自有分寸,叫奴亲自随他去太医院取药。奴便跟去,接了他的药包,煎了给娘娘服下。不想次日,娘娘却忽然提早发动了,苦熬三天三夜才生出了小皇子,那小皇子又夭折而去。娘娘自然伤心万分一病不起。奴伤心过后,想起林太医那日给的汤药,心中生疑,便去寻他问个究竟。他起先吱吱呜呜,不想到了最后,竟万般抵赖,一口咬定娘娘提早生产与他开的汤剂无干。奴万般无奈只好回来了。不想数日后便得知他暴毙的消息。幸好奴当时多了个心眼。那副汤药煎过之后,药渣并未丢弃,一直留着。奴便携了,去找生药库一个相识的大使请他辨认。他仔细勘验过后,说这汤药里竟有坤草!万岁您自晓得,这坤草活血祛淤,用的都是胎漏难产胞衣不下之症,如何能用在娘娘身上?正是服了这坤草汤剂,娘娘这才提早催产,以致于生产不顺,最最叫奴心痛的是,连小皇子到了最后也没保住……”

赵琚脸色大变,“此事当真?”

“万岁,这样的大事,奴岂敢有半句不实?奴早就劝娘娘将实情相告,奈何娘娘生怕多事惹万岁心烦,一直压着不让奴说出去……那副药渣如今奴还妥善保管,万岁可叫人当场来查验。”

孙永说着,再次伏地嚎啕大哭。

榻上的宋碧瑶翻身下了榻,颤巍巍跪在赵琚脚前,呜咽流泪道:“万岁息怒,休听这奴才胡言乱语。臣妾只怪自己和那可怜的小皇子命苦,怨不得旁人……”

赵琚勃然大怒,扶起了宋碧瑶,恨恨道:“怪道爱妃多日来一直水米不进郁郁寡欢,内里原来竟有这般的隐情!你放心,朕必定要替你和小皇子做主!若查出幕后主使,定不轻饶!去把那副药渣取来。让太医院于院使过来。将林太医的家人也拘至大明殿,朕要亲审他的死因!”

孙永抹了把泪,忙起身匆匆而去。不多时,用白绫帕子包着的药渣便送了来,于院使也匆匆赶来。听到要让自己辨药,便一样样地取出,道出名字,内里果然便有坤草,且分量还不轻。

宋碧瑶再也忍不住,哭着摇头,落泪纷纷:“万岁,小皇子既殁,那意图害我之人,臣妾便也不想追究了,免得到时因了臣妾,让万岁陷于为难境地……”

赵琚起先惊怒之下,脱口说出若查出幕后主使便不轻饶的话。此刻真相似乎呼之欲出,倒渐渐冷静了下来。命于院使退出后,追递人出去撤回了方才下的拘拿孙家人的命令,犹豫了下,最后对着宋碧瑶道:“柔妃,朕晓得你此次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又这般体谅朕,朕心实在欣慰……”

“万岁,你口中不说,只怕心中,已经认定这幕后主使便是臣妾了吧?”

赵琚话还没说完,正这时,寝殿口的垂地帐幕被宫人撩开,皇后萧荣面带冷意,出现在了殿中,朝着赵琚和宋碧瑶缓步而来。

宋碧瑶脸色微变,看了眼赵琚,见他定定望着萧荣,强忍住面上的委屈之意,慢慢矮身,似要朝她下跪见礼。

萧荣冷冷看着她,并不阻拦。赵琚犹豫了下,叹了口气,望着萧荣道:“梓童,柔妃产后不久,需要清静,有什么话,朕去你坤宁宫说吧。”

萧荣凝视他片刻,开口道:“万岁,臣妾方才在自己宫里时,忽觉一阵心惊肉跳。想到近日宫中糟心事多,臣妾怕柔妃这里出事,便赶了过来。没想到如此巧,竟叫臣妾在外头听到了些话。”她的目光掠过案头那方绫帕里的黑色药渣,最后落在宋碧瑶的脸上,冷冷一笑,“后宫主宫,就只臣妾与柔妃二人。如今柔妃遭人陷害,证据又确凿,这幕后主使,不必说便是臣妾了,是也不是?”

宋碧瑶万万没想到,萧荣竟会这样出现在这里主动揽罪上身,心惊不已。方才还只做出下跪姿势,此刻被萧荣威严目光扫射,身子微微一抖,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

赵琚眉头紧锁,迟疑了下,道:“朕并无此意……梓童勿要多心……”

萧荣凝视着他。

“万岁,你在骗我,也在骗你自己……”她悠悠地长叹了一声,“万岁,萧荣与你少年结发,至今晃眼已近二十年了。万岁重情,萧荣这才蒙万岁之恩忝登后位。二十年来,虽离多聚少,只萧荣以为,臣妾与万岁之间,彼此早就心意互通,当深知对方所想了。如今看来,倒是臣妾自视过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后宫也是一样。倘若万岁心中真认定害那柔妃母子之人便是臣妾,即便万岁顾念旧情不予追究,臣妾又有何颜面再居中宫?臣妾甘愿自请辞位,以正规矩!”

宋碧瑶惊讶地盯着萧荣,被她这一番自己先前做梦也没想到的做派所惊。一动不动。

赵琚却仿似被萧荣的这一番话敲醒了,心头忽地一跳。有些尴尬地道:“眉儿,快快收回这话!朕何时说过是你害了柔妃母子?你休要胡思乱想。”

萧荣侧头看向他,“万岁真的信我?”

赵琚点头,道:“朕与梓童夫妻多年,风雨同舟。不信你还信谁?”

萧荣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僵在地上的宋碧瑶,脸色渐渐冰冷了下来。

“万岁,您既然信我,臣妾也仍是中宫皇后。若叫臣妾晓得后宫存有佞邪,该当如何?”

赵琚顺她视线看向宋碧瑶,略一踌躇,道:“梓童所言何意?”

萧荣回头,对着寝殿外道:“把人带进来吧。”

两名力士押着个中年白面山羊须的男子进来,那男子脸色苍白,被力士一松手,整个人便软在了地上。

“林太医!”

赵琚出声。宋碧瑶脸色蓦然大变,目中满是惊骇之色,死死盯着林太医,脸色白得真正成了纸片儿。

萧荣道:“万岁,这催产汤到底是怎么开出来的,想来林太医最是清楚不过。让他道给您听。”

林太医抖抖索索地朝赵琚的方向磕头,趴在地上闭了眼睛,颤声道:“万岁,罪臣罪该万死——”

原来,自数月前柔妃入宫,林太医替她安胎以来,把脉之时,便发觉胎相似乎有异,推测此胎病弱。他不敢隐瞒,确定之后,据实告知。宋碧瑶心惊之余,一边命他极力保胎,一边赐他重金,严令他不许透漏出去。到了上月底,眼见临盆在即,林太医虽也极力保胎,只情况似乎并未有多大起色。宋碧瑶心知这一胎生下来,即便能养活,怕也是夭折的命,正逢月底皇帝下令替皇后大庆千秋之喜,此等荣耀,大楚开国以来,也就皇太后逢整寿才有。如鲠在喉。思量了一番过后,便设出了这一个连环计。命林太医开出一副催产之药,拟在皇后寿日当天发动生产。倘若产下的婴儿无碍,也算夺了皇后风头。倘若出了意外,那便用这一副催产药来做文章。

林太医精于妇科医道,开出的药剂自然恰如其分。果然在二十九那日,宋碧瑶如愿开始腹痛生产。没想到生了三天才生出来,小皇子果然夭折,自己命也差点去了半条。不忿之下,自然照了原先计策行事,这才有了先前在赵琚面前的一幕。

“万岁……微臣被迫做了这等违心之事,自知难逃一死。数日前在家中时,深夜得一不明身份之人赐下的赏,内里便有一壶美酒。微臣晓得此为鸩酒,为求家人得活路,一横心便喝了下去,当场便失了知觉。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过后又醒了过来,茫然不知身处何处,方才才被带到了此处。微臣所言,句句是实。求万岁开恩,饶我一命!”

林太医说完,涕泪交加,不住磕头。

赵琚脸色越来越青,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宋碧瑶。

“万岁——臣妾冤枉——”

宋碧瑶已经不顾自己产后体虚,爬着到了赵琚脚前,一把抓住他的龙袍袂角,哀哀痛哭,“臣妾入宫方数月,与皇后娘娘相处亦不过数月,从来恭恭敬敬,如何敢这样计谋于她?是这太医被人指使了诬陷于我的……”

赵琚怒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狡辩!你倒是说说,这太医是被谁指使诬陷你的?朕之后宫,就只萧后与你二人。莫非你到此刻还指着她不放?”说罢一把拂开她手,对着萧荣道:“梓童,你坐镇后宫,此事该当如何,你一径处置便是!”说罢怒气冲冲而去。

第七十四回

宫女太监俱早惶恐避去了,赵琚拂袖而去后,偌大的寝殿里便只剩萧荣与宋碧瑶二人。

宋碧瑶一直那样跪坐在地,望着赵琚离去的方向,脸色灰败,整个人一动不动。半晌过后,她的视线转到了萧荣身上,看到她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俯视着自己。与她对望片刻,渐渐地,涂了鲜红蔻丹的十指抓紧了自己的裙裾。苍白得几乎通透的手背皮肤之上,青色的细细血管开始渐渐地紧贲了起来。

终于,她缓缓地抬手,捋平自己散乱的额发,微微地翘起了下巴。

“说吧,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平静,甚至带了一丝不屑。

到了这一刻,往日张在这两个女子之间的那层脉脉薄纱,终于彻底地被撕了下来。

萧荣微微摇头,忽然笑了起来。

三十五岁的女人,青春早离她远去。只是此刻,这张脸庞因了这个舒缓笑容而现出的那种沉静雍容之美,竟叫一向自负美貌的宋碧瑶也再次暗暗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她的下巴翘得更高了。挺直肩膀,试图慢慢地从地上起来。

萧荣不再笑了,平静地注视着她,道:“柔妃,你出身于燕京昌黎县下的一个军户之家,父早亡。德和二十五年,也就是我为奔皇太后丧回金陵滞居的那一年秋,平王与几位身边亲随易服狩猎于山中,回程时路过你家门前,进去小歇,你得以与平王相见。也是从那时候起,你一跃上了高枝,被接入平王府,得平王宠爱,次年便生了衡儿。”

“那又如何?我这个母亲出身虽低微,但并不妨碍我的儿子得万岁的喜爱。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喜爱我的衡儿,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她打断了萧荣的话,斜睨着她,唇角浮出一丝略带残忍的笑意。

萧荣笑了下。点头。

“柔妃,你也算聪明——当然了,倘若你没那点聪明,只凭一张脸,这么多年也不可能让从前的平王,今日的万岁对你独宠至今。这一次你不慎失手。但此刻你心里应也清楚,万岁他是个多情之人,不忍对你痛下杀手。所以方才他才叫我处置。而你,你知道我不会违背万岁的心意,所以你才胆敢用这样的态度来与我说话,以此维持住你仅剩的一点自尊与自傲。我说得对不对?”

宋碧瑶死死盯着萧荣,目光里闪过一丝被人窥破心思般的惊惧。

“你方才问我会如何处置你?我不会动你一根指头……”她说着,缓缓环顾了一周这金碧华丽的寝殿,“你仍是柔妃,这春和宫也仍以你为尊。什么都不会变。”

“你以为我会相信?”宋碧瑶冷笑,“你恨我入骨。终于有了机会,岂会如此轻易便放过我?”

萧荣仿佛无奈地叹息一声。

“柔妃,你聪明。但这胸襟与气度,却始终上不了台面。这么多年王府的经历,看起来并没有让你脱胎换骨。你从前是昌黎县下的一农女,如今在骨子里,这一点还是没有丝毫改变。你说我恨你?你错了。我并不恨你,甚至,只要你和你身后的人,不这样一次次地欲置我与太子于死地的话,我甚至不讨厌你。昔日我滞留金陵,平王身侧无人。即便没有你宋碧瑶,也会有别的女人出现。倘若我如你所想,一个个地去恨这些女人,千方百计想着去除掉,你觉得我还能走到今日,能像此刻这般与你说话吗?”

萧荣望着她的神情里,找不到半分鄙视。但是宋碧瑶在这一刻,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自己与这个她向来只能仰望的女人之间的差距。这种差距或许与生俱来,她穷其一生也未必能与她追平脚步。她更是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自己内心的那种妒忌。不仅仅妒忌她高于自己的卓然地位,更妒忌她在那个男人心中犹如不可撼动的地位——皇帝或许真的宠自己,爱自己,甚至夜夜宿在她的床榻之上。但是一旦遇到了朝廷的烦心之事,无论她如何婉转承欢小心侍奉,都始终无法纾解开他皱着的眉。最后他必定会撇下她去往中宫,留给她一个背影而已。便如片刻之前,自己本已经成功地挑出了他对她的疑心与怒火,但是不过转眼间,他的一腔怒火便消了下来:他说话不再掷地有声,甚至还追回了先前去传林家人来追查真相的命令——显然,就算没有萧荣后来的突然现身,他也绝不会因了自己之事而对他的皇后做出什么真正不利的举动,哪怕那一切都是真的,哪怕她真的出手害了自己。

宋碧瑶先前一直白着的那张脸,终于不可遏止地浮出了因羞惭窘迫和深深嫉妒而生出的潮红。她挣扎着,摇摇晃晃地从地上起了身,咬牙道:“原来,竟是我一直轻看了你……”

萧荣道:“柔妃,你先前这一番心计,原本也算天衣无缝。你的人去毒杀林太医,想让万岁以为是我为灭口而动的手。如此既消了你的隐患,又嫁祸于我,确实是个一石二鸟的万全之策。只是可惜,你们漏算了一点。我不恨你,但这并不代表我不会防备你。我萧荣能走到今天,便不是坐等天命之人。方才我说我不会处置你,自然是真话。只是往后,你想来也不用像从前那样费心陪着万岁了。安乐王天性淳善,不止万岁喜欢,我也喜欢。往后你得空闲,不妨每日抄一遍女戒,再好生教养这孩子。如此方是为母之道。”

宋碧瑶眼皮一跳,“你这话,什么意思?”

萧荣瞥她一眼,淡淡道:“万岁正当壮年,膝下又只两子,便是寻常人家也嫌子息不盛,何况是九五之尊的天家?先前不过是初初入京,诸事纷繁,一时无暇顾及而已。如今一切安稳,各项朝事开展之余,自也当扩充后宫。想来,万岁自己应也是这个意思。”说罢,再没看宋碧瑶一眼,转身离去。

宋碧瑶身子微微颤抖,若非随后而入的宫人太监相扶,整个人便又跌坐在地了。

孙永跪在了她的面前,痛哭流涕不住哀求道:“娘娘救奴!皇后必定不会饶了奴的。求娘娘护佑……”

宋碧瑶僵如石像。她的心腹在她脚下说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入耳。她的眼前只剩方才萧荣离去前,最后望着她时的那种表情——她仿佛在可怜她,那种只有上位者才有资格对自己脚前人挥霍的廉价可怜。

赵琚要充盈后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