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要他对着皇帝和同僚说,他忽然担心自己在京中的老婆会出事,于是把皇差一撂,潇洒地跑了回来看个究竟?

她越想越担心,越想越无语。最后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只能住口了,只是哭丧着脸望着他。

徐若麟却一直凝视着她。她皱眉、她责备他,还有她想掉眼泪却一直忍住的样子,他都看在了眼里。

他伸手过去抱住了她的腰,把自己的脸凑到她隆起的小腹上蹭了几下,道:“娇娇,我在野人谷的时候,一想到倘若你像从前那样,因为我的疏忽再次出事的话,我……”他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把她轻轻拉着躺倒靠在了自己肩膀上,凑到她耳畔继续低声道,“从前我错过了一回。因为我的疏忽,害死了你。何其幸运,咱们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这一辈子,就是上天让我去弥补从前的过错。所以哪怕只是为了求个放心,我也一定会赶回来的!”

初念呆呆地望着他。

何其幸运,咱们竟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仿佛随口的一句话,于她听来,却如醍醐灌顶。从前那些让她每每想起便觉意难平的许多清晰往事,在这一刻,似乎也变得渐渐模糊了起来。

两世都落到这个男人的手上,或许她真的算不上幸运。但又或许,她也没自己原先想的那么不幸。

幸与不幸,也许就在一念之间。

“娇娇,你怎么了?”

徐若麟见她一动不动,伸手到她眼前晃了下。

眼泪就被他的这个动作引了出来。她急忙眨了下眼睛,撇过了头去。

徐若麟早看到她泫然欲泣却极力忍住的模样。

他仿佛感悟,觉得自己能猜到她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又不敢相信上天会待他如此之好,这样竟能意外得到她谅解的芳心,迟疑了下,想着先还是哄她笑的好。便装作没看见她要流泪的样子,只一本正经地道:“你是不是还在愁我明天怎么去应付皇帝?我跟他说实话好了。就说我在云南钻野林子的时候,忽然就想我的娇娇,想得要命,不回来见她我就会死。所以我回来了……”

初念抡起粉拳,拳头顿时如雨点般地落到他身上,口中娇声斥骂道:“我是真的替你愁,你倒好,不但不体谅我,还拿我取笑逗乐子……”一边说着,忍了许久的泪顿时落了下来。

她的拳一下下落在他身上。徐若麟却被这种久违了的亲昵感所包围,整个人全身上下没一处不舒坦的,躺着一动不动,任由她捶,只笑吟吟地望着她发作的模样。她胡乱打他片刻后,见他望着自己还在笑,表情十分愉快,愈发气恼了,收了拳扭身过去不再睬他,他这才一把抱住了她,将她翻过身来对着自己。

“我先前赶回来时,倒真的没怎么想过应付问责。但是人都回来了,自然能过关。别担心。”

“真的?”

初念终于服帖在他怀里,应了一声。

“嗯,”他把她抱得更紧,一颗颗亲吻她面上残留着的泪珠。

“娇娇,娇娇……先前那段时日你生我的气,对我爱理不理的,到了后来,你不知道,我简直怕了你了……”他叹了口气,捧住她的脸凝视着她,“往后千万别再那样对我了行吗?要是我犯错,做了惹你不高兴的事,我宁可你打我骂我,也好过那种克制。真的,我不怕你任性,我只怕你不对我任性。”

这是今晚他第二次对她这样请求了。

初念的心软了。

其实先前他不在的那数月里,她有时暗自反省,也觉得自己对他过于冷淡了。可是当时也不知道怎的,各种事夹杂着过来,没人能让她出气,就只能朝始作俑者的他报复。看他不快活,自己仿佛才体味到快活。现在想来,自己当时是何等愚蠢……

她又有些心虚了,赶紧闭上眼睛再次把脸埋他身侧装鸵鸟。

徐若麟这回却没猜到她的心思,见她不吭声,以为她还对先前自己的那桩烂桃花心有余恨,恨不得当场把心剖出来给她看才好,急忙又解释了起来:“娇娇你真的要相信我。我是真的爱你。阿令已经回了云南。这次她做的事,我无法替她隐瞒,我外祖已经知道了。他会看好她的。往后再不会烦扰到你……”

初念偷偷睁眼,见他神色有些惶急,想是先前那小半年里真的被自己吓怕了,压下心中生出的一丝小小得意,嗯了声,“你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完全是正人君子了。阿令那么美,又多才艺,你怎么就看不上她?”

徐若麟一怔。

这是自从阿令出现后,他们夫妻之间第一次这样开诚布公地谈论她。他不敢怠慢,立刻道:“正人君子,我是不敢当的。只是说到女人,除了果儿母亲,我真就只剩你了。阿令是很美。但这世上美人多如过江之鲫。我若见一个便看上一个,岂不要忙死了?况且,即便她没对我做过那些耍弄心机的事,我也不会喜欢她那种性格的人。我爱的,就是像你这样的。”

初念忍住就要笑出来的欲望,假意道:“我可既不温柔,又不和善,更不是什么才女。你爱错我了。”

徐若麟再次叹了口气,望着她的眼中慢慢浮出一丝柔和的笑意,“谁叫我一开始没发觉呢?第一次见到你时,我便认定你是又温柔又和善的女人了。现在就算知道,也太迟了。我早已经舍不得你了。”

这两辈子,从他们认识到现在,徐若麟对她说过数不清的比这句更华丽、或更肉麻的情话。可是唯独这一句,却实实在在如同一股涓流般流进了她的心里。她整个人都被安抚了下来。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道:“徐若麟,先前我对你太坏了。是我不好。以后我会改的。”

徐若麟又惊诧又欣喜。

她连对他道个歉,都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可是他已经全然满足了,满足到无复以加的地步。他忍住自己就要咧开的嘴,咳了声,严肃地道:“娇娇,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初念不解地望着他。

“就是……下次你向我道歉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连名带姓地叫我?这样显得很见外,也没诚意。你可以叫我子翔,也可以叫我夫君,或者你要是想叫我亲亲相公什么的,我也不会反对。”

初念嘟了下嘴。

她自然知道,妻子对丈夫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是一种轻视和不礼貌。可是这么久,她早习惯这么叫他了,一直叫到了现在。

“徐若麟——”

她歪着头,拉长声调故意再次这样叫他。

他作出不快的样子,瞪着她不应。

“徐若麟——”

她再甜甜腻腻地叫了一声,朝他凑了过去,亲了下他的嘴。

“这样可以了吗?”她仿佛委屈地望着他,“我就喜欢这么叫你。”

徐若麟简直恨不得跪在身边这个女人的石榴裙下才足以宣泄此刻向他一阵阵涌来的幸福之感。

她为什么会这么可爱?可爱得……让他身体的某处现在再次为她澎湃叫嚣。

“行。你爱这么叫就这么叫吧……”

他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按在自己胸膛上,闭上眼睛含含糊糊地道:“你方才不是说,我走了后你身上长了好多肉吗?没良心的小东西!我一走,你不想我不说,自己撇下我还更快活……”

“不是你叫我不要挂念你,要养好身体的吗?”初念委屈地辩解道,“我就是听了你的话,这才使劲吃的!一天吃七顿,你不知道我都要撑吐了!我也很辛苦的好不好?”

徐若麟忽然睁开眼,朝她嘻嘻一笑,“你听我的话就好。长出来的肉都在哪儿?让我好好摸摸……”

初念忽然觉到他欲望再次被挑得蓬勃,吓了一跳,慌忙挣扎着从他臂弯里逃了出来。赶紧转移话题,灭火般地道:“哎,你别胡来。我跟你说,家里出事了!四妹妹闹着要出家!”

徐若麟自然知道她大着肚子不好连续承欢,方才不过是吓唬她而已,冷不丁听她提这事,按捺下心头□,皱了下眉,道:“怎么又闹着要出家?前次不是闹了一回吗?”

“是啊。”初念看他一眼,“你不在家时,太太又要给她说亲,所以又闹了起来啊。她说她不想嫁人,宁可出家!”

“胡闹!”徐若麟不快地道,无意看见她委屈地盯着自己,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胡闹。我是说青莺。好好的日子不过,出什么家?”

初念点头表示同意。

“我也这么想。所以一直劝,好容易终于劝服了她,她说不出家了。”

“娇娇你真乖,辛苦你了。”徐若麟搂住她亲了下,“要是她有你一半懂事,也就不会这么瞎折腾了。”

初念一笑,继续又道:“可是她说,不出家也行,她想当女官,随袁迈大总管上宝船,帮他做些事。”

“什么?”徐若麟这下是真的吃惊了,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当女官,上宝船?”

“是啊。袁大总管想招募一名有文才、通算术的女官随宝船同行,做文书的事宜,可是没人肯去。四妹妹想去。”

“不行,胡闹!”徐若麟立刻斩钉截铁地拒绝,“先不说她一个国公府的小姐去做什么女官这样不成体统的事。这海上行船,风险难料,她孤身一个年轻女孩儿,如何有这样的胆?不想着怎么嫁人好生过日子,怎的整天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初念送他一个白眼,“你一个大伯子不想着怎么好生照拂守寡的弟媳,反而整天算计着要把她弄到手。和你这个哥哥比起来,四妹妹要好得多!她只是想过自己要的日子而已,怎么就不行了?”

第一百零三回

徐若麟被她问得一时语塞说不出话。半晌才苦笑道:“我与她怎一样?”

“为何不一样?你是男,她是女,你便觉着自己做什么都有理由,她却只能循规蹈矩安分守于内院,是不是?”初念跟着问了一句。

“我也并非这意思。”徐若麟想了下,道,“可是她一个闺中女子随船出海,这太过匪夷所思,且海上又不乏风险……”

初念听他虽又绕回到起先的意思上,但口气却不似刚听到时那样,拒绝得斩钉截铁,便靠到了他怀里道:“我一开始听到时,跟你一样也觉得不妥。但后来我被她说服了。适龄而嫁、相夫教子,固然是女子本分,可是四妹妹文采过人赋颂出众,志向自然也与一般女子不同。她不愿束在这三尺内院里终老一生。她说你不是拘泥世俗食古不化之人,所以才向你恳求,请托你帮她实现心愿。”

徐若麟眉头还是蹙着,却没说话了。

初念转了个身,亲密地伸臂抱住他脖子,脸颊贴着他脖颈,吹气如兰地恳求道:“人这一世,转眼便成虚空。老实说,我很羡慕她呢,能有这样的勇气去争取她想要的。你帮帮她好吗?”

徐若麟享受着她朝自己施的美人功,微微眯了下眼:“怎么听你口气,你也想跟她一道去?”

初念瞟他一眼,“你放不放?”

徐若麟嗯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道:“你哪天要是真惹恼了我,我一狠心,说不定就把你丢到船上去了!”

初念吃吃笑了起来,伸手刮了下他的脸表示不信。徐若麟抵不住她这样的娇俏姿态,抱住她腰臀将她搂在了怀里,一阵厮磨后,初念终于挣脱开来,抓住他手,绯红着脸,喘息道:“四妹妹的事……你还没应下呢……袁大总管你也知道的,应该信靠。有他照拂着,四妹妹不会出事的……”

“等有空,我会亲自问她……现在咱们先睡觉……”

~~

毕竟是深夜了,最后两人终于安静下来,她躺他臂弯里闭上眼后,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宁静,疲倦也很快朝她袭了过来。

她打了个呵欠,很快便睡了过去。

徐若麟注视着柔顺蜷伏在自己身侧的初念,目光从她的脸挪到隆起的小腹上,再挪回她的脸上,毫无睡意。

恐怕就连做梦,他也不敢梦想他和她之间忽然就这样迎来了转机。

他再凝视她片刻,替她拢了下被衾,自己也慢慢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傍晚时出现的那群乞儿。

当时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他来不及多想。现在回忆,却觉得不对。

因为天灾,京中的乞讨者骤然增多,他自然知道。但是这么多的乞儿,在傍晚这种时分,不去酒楼饭肆云集行人往来不绝的地方乞讨,反倒接连两拨成群结队出现在人流稀落的这条窄街口,实在不太合理。

或者,这些乞儿本就居心叵测,或者,他们是被人唆使。

会不会,倘若他当时晚到了一步,先前一直担心的那种事便真的已经发生了?

徐若麟蓦然觉到一丝后怕,猛地睁开眼睛,目色森凉。

他确实对那个孩子存了些悯恤之心,但这并不表示,他容许旁人利用他的这点悯恤来威胁他,甚至危及他妻子的安危。

他已经给了赵晋机会。但是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清楚与自己打交道的正确方式。既然这样,天明之后他能做的,就是他的当做之事。

徐若麟侧过脸再次看了眼已经熟睡的初念,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微微呼出一口气。

~~

次日不过四更多,徐若麟便起身了,要赶去入宫向皇帝陈情请罪。

夏夜虽昼短,但这辰点,天也仍未见亮,东方天际不过泛出淡淡的青白。他往国公府侧门出的时候,周志与另个小厮,一个提了灯笼在前照路,一个牵马而出。

徐若麟跨上马背往皇宫方向去,正打马在侧门旁的那条巷子里,抬眼忽然看见巷口的昏暗里立了个人影,影影绰绰,看不清面目。

徐若麟视若无睹继续往前。快擦肩而过时,那个人影忽然一动。

“徐大人留步,是我。”

黑影拦到了徐若麟的马头前,声音低沉迟缓。

徐若麟看了一眼这位不速之客,冷冷道:“你来晚了。我已经等了你有些天。现在没耐心了。”

这个人,便是肃王赵晋。只是此刻,他不再身着王袍,只一袭青衣。那双眼睛也不复往日的神采,带着疲惫和黯淡。

“昨天的事,非我所为。”赵晋说,“我过来,是请求……请求你的帮忙。”

~~

“你说吧。最好简单些。我还要赶着入朝觐见。”

国公府侧门里的茶水房中,徐若麟望着立在自己对面的赵晋,淡淡地道。

“徐大人,多谢你还肯听我说话。”

“我的母亲,是已故太皇太后的妹妹,也就是顺宗的姨母。论辈分来说,我是赵勘的表叔。我小时候,曾在宫中上过几年的学。但那时我瘦弱不堪,生得又像女孩,在一群平辈的皇族子弟里,我往往是那个被欺凌奚落的角色。有一次,我与他们一起时,不慎被挤入池中。池水没过的顶,我脚下立不稳,拼命喊救命,我的那些兄弟却在岸上哈哈大笑,甚至阻拦宫人来捞我。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淹死的时候,那时候还是太子的赵勘路过,把我这个表叔从池里捞了起来”

“赵勘或许算不上明君,但也绝不是个昏君、暴君。他好大喜功,这是帝王的通病。但他的悲剧在于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所以最后他失败了,被他的叔叔夺去了皇位。破城日的前夕,他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结局。他秘密召见了我,请求我保全他唯一的儿子靖边。倘若有机会,以后襄助靖边复位,代他复仇。”

“我答应了他。在破城之前,便已经秘密带走了靖边,将他藏了起来。”

茶水房南墙的小格窗上开始布上淡淡晨曦,映得赵晋脸色苍白无比。

“徐大人,靖边称我叔公。我被托孤时,答允的只是尽我所能保全这孩子的性命。但是他的父亲却不这么想。他显然也信不过我。同时派人秘密联络了当时已经打了匡扶朝廷旗号的福王,赦免他的罪,命他与我一道寻找机会,让靖边重新夺回属于他的皇位。”

“他在将亡前下了最后一场豪赌。我也没有退路了,我的侄儿皇帝已经截断我的退路。顺理成章地,福王兵败自裁后,他的世子赵竫逃脱,他们的人与我暗中开始联络。甚至最近……我才知道,他们瞒着我,居然与云南顾天雄的势力搭到了一处去。”

“一切离我的预想越来越远。我看不到靖边复位成功的希望。这个孩子非常乖巧胆小,有些像我小时候。我不忍心让他背负那些他背不动的东西,所以我私下做了决定,将他藏在我那艘要去往月羊迎亲的船上,让我的心腹将他秘密带到月羊国后,留在那里落地扎根,从此往后就做一个普通之人。但是很不巧……”他苦笑了下,“最后还是被你阻拦了。”

“徐大人,我向来不认为你会有多余的同情心能给靖边这个孩子,但是我又希望你能这样。我摆脱你的人后,就这样犹豫了几天。最后我决定赌一下,想找你的时候,赵竫的人找了过来。”

“靖边在他们眼中,自然是奇货可居。他们也想把他救出来。知道我的想法后,他们认为匪夷所思。他们决定趁你在云南时,到这里寻机对尊夫人不利。到时手上有谈判的筹码,不但或许可以换回靖边,甚至能借机复仇。为了防止走漏消息,他们将我看住。直到我的人找了过来,我才得以脱身,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这里。”

“我是昨夜才到的。当即与他们的人紧急联络,这才知道昨天傍晚他们已经策划了一次行动。但是很不巧,正好你赶到了,计划被迫取消。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看到我出现在这里的缘故。”

徐若麟面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听他说完了,这才冷冷道:“你的动作应该更快一点的。我已经决定了,将这个孩子送往这里。这是他的命。”

赵晋凝视着他,缓缓道:“徐大人,你先前没有立刻将那孩子送往金陵,我很感激。倘若徐大人真的决意如此了,赵晋也无话可说。诚如你说的,这就是他的命。出了这扇门,徐大人你踏上面圣的路,我会回去洞庭。临走之前,赵晋还有一事相求。烦请徐大人帮我带一句话到皇帝面前。就说一切罪过在我。我会自裁谢罪于我的封地。唯独我的母妃和万和,对此丝毫不知。请万岁勿要同怪降罪。”

赵晋朝徐若麟抱拳,深深鞠以一礼,转身霍然而去。

~~

赵琚未上今日早朝前,便得知徐若麟昨晚回京的消息,心中本就在疑惑。五更上朝,原本以为会见到他,没想到他竟未入朝,心中未免更嘀咕了。果然,朝会开始,下面的大臣没说几句,便有御史出列弹劾,说徐若麟虽在云南打了胜仗,但余孽未尽,不算大功成就,无故回京就是罪,今早又不及时入朝谢罪,实在是居功自傲,藐视天颜,恳请万岁降罪,以正朝纲等等。

赵琚倒没怎么恼火。毕竟多年处下来了,知道徐若麟为人谨慎,倘若无故,应该不至于这样。正沉吟着,忽然看见原本候在大殿外的执事太监入内道:“备西南经略、中军都督徐大人候在殿外,恳请万岁赦免其罪。”

赵琚大喜,急忙道:“快宣。”

徐若麟面带笑容,在两边文武大臣的嗡嗡声和注视之下,朝着大殿正中的皇帝大步而去,到了丹墀之前,行过大礼,得平身后,道:“万岁,臣无奉召匆忙擅自回京,乃是事出有因。恳请早朝事毕后,万岁能拨冗与臣单独叙话。”

第一百零四回

“什么?你已经找到了靖边?”

一干大臣候在御书房外的廊上待召。书房里,赵琚一下从座上弹立,面露惊喜之色。

徐若麟道:“正是。臣在云南之时,派出的人找到了靖边。”

“是谁,胆大包天藏匿了靖边?”

“肃王赵晋。”

大约太过惊讶,赵琚一时竟愣了下。

徐若麟道:“当日从万岁处得到疑名单后,臣便多方排查,最后剩下数人,其中又以肃王最是可疑。以臣对他的调查,他具备藏匿靖边的能力,又不至于引人怀疑。”

赵琚似要开口,终于还是忍住了。

徐若麟继续道;“臣奉命去平云南时,曾故意放消息让他知晓臣领了这差事。此举目的有二,一是试探,二来,倘若靖边真被他藏匿,此举正是让他放松戒备。臣人虽在云南,暗中却派人去往洞庭,一直严密监视肃王。而殿下那时大约以为我忙于西南战事无暇顾及此事,想来知道凭自己能力,无法再长久藏匿靖边,遂铤而走险,将他带上了前往月羊国迎亲的船。”

赵琚勃然大怒,猛地拍案,要不是红木御桌太沉,差点没跟着掀翻了它。

“诸多一字王里,以他贤名最盛,向来又一派云淡风轻。我谁都怀疑过,唯独没想过他会做出此事!枉我对他信任有加,给他赐婚,又赏钱物又封号的,他竟对我做出这样的事!莫非他也图谋奇货,想着凭借靖边他日再谋我的反不成?气死我了!我非收拾这帮人不可!”

徐若麟立在一边一语不发。等气急败坏的皇帝咆哮完了,这才道:“万岁息怒。靖边既有了下落,旁人又何足惧?”

赵琚脸色这才稍霁,“靖边现在哪里?”

徐若麟道:“万岁,臣此刻原本应当还在云南,之所以无召私自回京,正与此事有关。月初时,臣派出的人在肃王前去月羊迎亲的船上截留了靖边。当时,臣刚拿下孟州,顾氏长子正逃匿在孟州城百里之外的密林之中。倘若不一鼓作气扫清余党,等到雨季来临,行动势必受阻,到时困难重重。臣当时无法□亲自送他入京。又因此事关系重大,臣不敢交付他人,唯恐路上闪失,所以当时将他暂时羁留,只派人传信给万岁,等待万岁的指令。不想一直没等到,臣心中疑虑。小半个月前,这才获悉,原来竟是顾氏与福王余党得知了靖边的消息,图谋劫持,拦截了信使。又见臣那里防备森严无从下手,竟把主意动到臣在金陵的家眷头上,意欲挟持来要挟我。事情紧急,臣这才匆忙回京,以防事态有变。只怪臣先前过于大意,考虑不周。还请万岁降罪。”

赵琚眉头皱得更紧,骂道:“这群僵而不死的余孽!我先前就得知消息,顾氏与福王余党勾结。这便罢了,难道赵晋竟也与他们有染?”

徐若麟道:“万岁,臣不敢隐瞒,恰今日早,臣之所以赶不上朝会,乃是事出有因。肃王找了过来,拦住了臣,请臣代为向陛下传话,”

赵琚猛地抬眼,一脸意外之色。“他不逃,竟还敢入京?”

徐若麟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肃王殿下岂又不知这道理?”

赵琚冷笑道:“他说了什么?”

徐若麟将今早赵晋与自己的那番叙话内容大致复述了一遍,最后道:“万岁,他自知犯下大罪,罪不可恕,亦无颜来面见万岁,自言出京便回洞庭,准备以死谢罪。他请臣代为传话,云自己死不足惜,只是所作所为,老太妃等人均丝毫不知情,与她们并无干系。恳请万岁明察,勿要怪罪她们。”

赵琚恼怒道:“好一个重情重义的赵家贤王!倘若我降旨追究他,到时候全天下都要盛赞他冒死也要保全遗孤的高风亮节,朕反倒里外不是人了!”

徐若麟看他一眼,谨慎地道:“万岁,实不相瞒,臣也是如此做想。这也是为何臣先前没有将他就地捉拿,亦未惊动地方官员的缘故。毕竟,他身份与一般人不同。到底如何处置,全在万岁自己定夺。”

赵琚盯他一眼,脸色愈发不好,“子翔,在我面前,你何必也话说半句?我是听出来了,你似乎不大赞同我追究他的罪责?”

徐若麟早就明白,在皇太孙靖边这件事上,与皇帝打太极,并不是明智之举。自己的态度,从进入这间御书房起,虽一直未言明,但其实也相当于表露无疑了。此时皇帝既然这样发话了,索性也不再遮掩,想了下,单膝跪地,道:“万岁明察秋毫,臣便直言了。臣确实不赞同将肃王问罪。但并非因他昨日特意赶入京,为阻拦对我夫人不利之事的举动,而是从大局着想。”

“关于靖边,万岁您也知道,外头如今盛传他未死的消息,那些忠于元康朝,或者想利用这个为自己谋利的势力也在暗中蠢蠢欲动。臣记得,万岁从前曾对臣说过,倘若找到了靖边,万岁一定不会对他如何,而是保他一世平安。臣斗胆推测,既然此事从一开始就是秘密进行的,万岁自然会继续隐瞒这事,只会将靖边悄然与外界隔绝,以防互通消息以致日后生乱,是吗?倘若这样,万岁,臣私以为,这是个下策。”

赵琚哼了声,“怎么说?”

“万岁治了肃王殿下的应得之罪,保全靖边。您这样,虽顾全了赵姓血脉之情,但天下人又何以看得见万岁的心?在他们眼中,连肃王那样的贤王都宁可冒死,也要从万岁手中保全元康朝太子的性命,可见万岁是何等不近人情不得人心。所以他们仍旧会以自己的最大恶意来度测万岁的善意。各种鼓动与谣言还会一直继续,万岁的善举得不到称颂,反倒会令您处于尴尬局面。与其这样,臣倒有一中策。”

“中策便是斩草除根。”

赵琚目光微微一闪。

徐若麟面不改色,继续道:“所谓斩草除根,便是公开肃王藏匿靖边之事,公开他与福王、顾氏余党勾连,一道利用元康朝靖边之名行谋反之事的事实,将这一伙叛逆之人,包括靖边,悉数依律治罪,昭告天下。”

“布德不如布之以雷霆。某些时候,只有雷霆手段才能起到威慑。否则,就算靖边在万岁掌握之中,有心之人倘要作乱,他也可以随意找个与他形貌年纪相似的人来代替,以靖边之名起事,到时,天下之人又如何分得清真假是非?”

赵琚眉头再次紧锁,“你的上策呢?”

“臣之上策是釜底抽薪。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元康朝年仅七岁的遗孤确实如传闻的那样,并未死于当日破城的大火,而是被肃王冒死拯救藏匿了起来。如今万岁得知此事,不仅不怪罪,反倒被肃王的义举所感动,万岁封靖边为王,以此来向世人证明,当日之所以于燕京起事,诚然出于被逼无奈,这才出兵清肃奸佞。如此,万岁可获美名,而天下再也无人能用元康朝太子之命来向万岁发难。故臣以为,此才是上策。”

“万岁,皇后娘娘来了!”

徐若麟刚说完,太监崔鹤进来通报。

赵琚面露疑惑之色,但很快便道:“让她进来。”

萧荣少顷入内,看见徐若麟也在,仿佛有些惊讶。徐若麟已经从地上起身,正要向她见礼,萧荣含笑阻拦,见赵琚仍疑惑地望向自己,立刻上前行礼,笑道:“此处非后宫,本不该我来。只是今早得一消息,安嫔被太医确诊有喜怀了龙种,此大喜,臣妾按捺不住想让万岁早些知晓,这才贸然而来。没想到徐大人也在,实在是臣妾失礼,臣妾先告退。”

御书房属于皇帝办公之所,后妃自然不能随意进入。这也是萧荣第一次出现在这里。所以方才赵琚有些惊诧。没想到她竟是来报后妃有孕喜讯的,一时没反应过来。等醒悟,面上立刻现出了一丝喜色。

年初后宫新入一群妃子,到如今已经半年了,赵琚自然撒了不少雨露出去,却始终没一人有动静。他面上不现,心里却难免有点疙瘩。现在忽然得知被他宠幸过的后妃之一终于有孕了,心里的疙瘩立刻便去了。只是有臣子在侧,不好表现得太多,只点头道:“朕晓得了。有劳梓童。”

萧荣一笑,正要告退,赵琚忽然叫住她,“梓童既然来了,也正好。朕与子翔正在商议有关靖边之事。朕正想听听梓童的想法。”

“靖边?”

萧荣面露讶色,飞快看了眼徐若麟。

徐若麟略微颔首,将方才的话拣着复述了一遍。

“梓童,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自然是第三选之上策!”萧荣不假思索道,“万岁想必其实也早如此定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