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恙并不信,哼了声,道:“就这样?”

苏世独见他神情里又浮出那种她熟悉的轻慢之色。若以她一贯性子,必定反唇驳了回去。此刻记着白日里初念对自己的叮嘱,只得勉强压下不满,道:“我心里难过,她对我好,我在她面前哭一下都不行吗?”

赵无恙咦了一声,猛地翻了个身,改成面向她,皱眉道:“你真的说我欺负了你?”

苏世独被他一语道破,一时有些心虚,应不出来。赵无恙何等敏锐之人,立刻便看出了她的表情语言,一张脸顿时黑了下来,一下逼近了她,道:“你到底在她面前说了什么?老实对我说!不许隐瞒!”

苏世独见他一张脸凶神恶煞般地朝自己压了下来,横眉竖目,想起从前见过的徐若麟对待初念的那种体贴,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装不来温柔。再说了,她便是温柔了,他也未必领情,心中一阵气苦,脱口便道:“当初你为什么要娶我?你娶我,就是为了可以欺负我,是不是?”

赵无恙一怔,没想到她竟忽然会这样质问自己。见她躺在那里,对着自己怒目,一脸不平之色,不怒反笑。“原来你只记住我欺负你,那你有没有跟她说,你在床上把我一脚踹下床去的事?我也冤。可是我没地方去诉苦。我要是告诉了我母后,她会骂的人一定也是我。”

苏世独见他仿似在笑,笑容却又透出丝怪异,浑身汗毛一下竖了起来,“我又没说你这是在欺负我。不过是过过招而已!”

赵无恙道:“那你给我说清楚,我到底哪里欺负你了?”

苏世独脑子现在有点乱。她对他很是不满,什么都不满。可是他要她说,她却觉得无从张口,一下楞住了。

“我知道了。你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觉着我一直没碰你,这才是欺负你,对不对?”他看了一眼她,微微扬了下眉,唇边浮出一丝讥诮般的笑,“怪不得你方才睡到了我这边来,是不是终于忍不住了,想勾引我?你说一声便是,我也不是那种不解风情的人……”

他话说着,一只手便轻佻地搭上了她鼓起的胸脯。

苏世独顿时又羞又愧,继而恼羞成怒,什么都忘光了,一把拍开他的手,抬脚便跟着踹了过去,怒道:“你想得美!我会勾引你?”

赵无恙没有防备,胸口被她踹了一脚,虽不至于疼,只是整个人顺势便趴了下去,姿态有些不雅,一时性起,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怒视着她道:“你这个泼妇!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动手,你当我真打不过你?”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如饿虎般地朝她扑了过去,迅猛无比地压坐到了她小腹上。

苏世独大惊失色,慌忙用力挣扎,又伸手去推挡,只是两只手腕却被他一把握住,制在了头顶。

从前,他们初初相见时,她还可以把他打趴下。可是现在,她忽然惊觉他的力气竟然这么大。她再次试着挣扎了下,那双钳住她的手,却纹丝不动。

“你大概不知道吧……”他瞟了眼她方才与自己厮斗挣扎时衣襟滑落露在外的半边胸脯。透入帐子的昏暗烛光勾勒出了起伏饱满的线条,毫不羞涩地绽放着年轻胴体对于异性的诱惑。他的喉结随了不经意的一个吞咽动作起伏了一下,随即盯着她,慢吞吞道,“咱们俩关起门的事,被我母后知道了。刚前天,我被她叫去,狠狠骂了一顿……你老实说,是不是你不听我的话,暗中去告状的?”

他压住她的力气,此刻应该不算很大了。她完全可以趁他不备挣脱开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全身力气仿佛一下被抽走了,手软得像一团丝绵,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越压越下,双目闪着她从未见过的诡异之光,灼热的鼻息扑洒到她的脸庞之上。

她的脸红得像着了火,喘息着道:“我没有……不是我告状的……真的……你要相信我……”声音里已经带了丝委屈之意。

“嗯……”他拖长音调嗯了声,凝视着她,与她四目相对,直到她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越来越热,眼睛也越睁越大……

“闭上眼!”

他忽然低声命令道。

啊?她一时不解,眼睛反而睁得更大,茫然道,“做什么?”

他瞪着她,忽然松开了她的手,低声道:“做你想要的……我会先亲下你,看看感觉如何。不过先跟你说好,我喜欢温柔听话的女人。你要是再敢一脚踢过来,这辈子我再不会碰你一根指头。我说到做到。”

苏世独下意识地便闭上眼,只是飞快又张开,辩解道:“你说得不对,不是我想要的……呜……”

她话音未落,双唇便被正压在她身上的年轻男人给堵住了……

离天明还有好几个时辰。有足够的时间,能让这两个年轻的男女在帐榻间第一次去感触对方与自己的浑然不同,以及,因为这种不同而带来的那种新奇而美好的体验。

~~

小半个月后,徐若麟启程离京的日子终于来到了。皇帝并未相送。徐若麟在城外那座离别亭,与前来送别的两家之人及同僚道别后,正要引领乘坐了家眷的马车北行,城池方向,忽然来了一纵车马,待到了近前,耀目的黄旗之上,绣了招展彩凤。

尚未离开的群臣见皇后竟亲自来相送,纷纷列队下拜。徐若麟亦有些惊讶,急忙下马,初念亦下车,与他一道迎了上去跪拜迎接。

萧荣今日一身常服,到了他夫妇二人面前后,命平身,随后命身后太监送上一双食盒,两坛美酒,笑道:“贤伉俪今日辞别京城,我无以为赠,带了一双食盒与美酒。北地气候与京城迥然,这酒是宫中自酿的葡萄美酒,你们带去,念丫头每日酌饮一杯,既能驱寒,又可养颜,正是一举两得。虽微不足道,却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往后千里咫尺,亦如海天在望,愿你二人此去一路吉安。”

徐若麟接过,命随行放于马车上。初念诚挚地道谢。徐若麟请她登回凤辇。萧荣凝视着他,忽然低声道:“子翔,因我母子之事,终累及你身,以致远走,你却并无怨艾。这份相交之情,重如泰山。我知你并不求报,但萧荣却必定铭记在心,没齿不忘。”说罢朝初念一笑,在众人恭送声中,登上凤辇离去。

萧荣走后,徐若麟在一片遥祝声中送初念登回马车。他望向秋意渐起的北路,对着妻子道:“往后,你和孩子们要跟着我吃苦了。”

初念握住他手,朝他莞尔一笑:“我心甘,又何来的苦?”

徐若麟哈哈一笑,也不顾身后还有人看着,抱她上去,道:“那还等什么,咱们上路吧。”

马车沿着官道粼粼北行。初念看着在自己膝前正陪着弟弟玩耍的果儿,撩开帘子,回望了一眼渐渐被抛在身后的金陵,再看向骑在马上丈夫的伟岸背影,微微一笑,放下了帘子。

~~

萧荣回去的时候,远远看到太子与太子妃正立在那里,两人低头在说话。与平日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的结仇样子有些不同,靠得很近。一片枝条上的花瓣掉落下来,正落到了她头上,他甚至抬手,去替她拈了下来。靠过去时,不知道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她忽然顿了下脚,抬手打了他胳膊一下。忽然发觉她回来了,忙停住,一道过来相迎。

萧荣入内坐定后,赵无恙问道:“母后,师傅他们走了?”

萧荣点头。

赵无恙神色有些怅惘,一时默默不语。苏世独更甚,喃喃道:“母后,你说,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萧荣看向她,微微笑道:“到了该回的时候,自然就会回了。”

太子和太子妃并肩去了,萧荣注视他二人背影消失后,面上的笑意渐渐也隐了去。

“娘娘,皇上昨夜独宿养安殿,御膳房照例送去宵夜时,正遇到安贵妃也亲自送了一盏过去。后来御膳房的便被撤了回来……”

安俊不知何时,悄悄到了她身侧,低声回报着。见她似在听,又似浑不介意的样子,声音便渐渐缓了下去。

萧荣缓缓起身,行至窗前,目光投出窗外,越过宫墙,最后落在无边天际之上的一排南归雁影之上。

“你看,雁去了,又归。”忽然,她指着秋空雁影,叹了一声,“人也一样,走了还会回。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人人都会有自己的结局。咱们就慢慢等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故事写到这里,进入最后一个高氵朝,然后就结束了。后头的想要好好再斟酌下细节,所以明天不更了,后天再开始更。谢谢大家一路跟随到这里。

然后再解释个事,因为先前,我经过考虑后,删除了一段原本预设好的情节,导致男主母亲还活着这个梗没用了。所以我会修改下前文。改成她已经亡故。对大家造成的困扰表示道歉。

最后谢谢读者 娇羞乱扭、song、池塘边的小石头,一只猫投雷。

117第一一七回

建初四年的夏,七月十六日,这是一个将要被史官郑重载入盛事述叙篇目中的重要日子。这一天,袁迈率领着他的庞大船队,历经三年的海上航行,到达十数个国家后,终于回到了当初出发的起点太仓港。此行西行,除了带回的许多异国之物,另有数十位随船第一次来到大楚国朝阙上国的各地国王、王公及使者。地位尊贵者计有苏门答剌王弟、满剌加国王、苏禄国三王、哈叭答剌西王、浡泥王子等人。他们带来了各色各样的贡物。自金银犀象、香药珊瑚、玳瑁鹤顶至孔雀鹦鹉白鹿白象等珍奇异兽,另各色龙脑奇香、珍珠寳石等等竒怪之物,不计其数,充牣天府。

赵琚早在半个月前,便经由袁迈预先派遣抵达的快船信使得知了这个消息,一扫先前因了自己身体状况及朝堂之事导致的阴郁心情,龙颜大悦,下令鸿胪寺礼部准备接见各国各地朝拜国王以及使者的诸多事项后,便只等着船队抵达。这消息也飞快传遍了整个京城,一时取代先前热议的西南形势,成为街头巷尾的最新话题。

十六日这一天的上午,鸿胪寺卿卢耿和礼部尚书白可松奉命带人亲自来到太仓港口相迎。在等待了一个多时辰后,视线的海天尽头,忽然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圆点。渐渐地,黑点越来越大,直到现出一片帆影。

“来了,来了!袁大总管他们来了!”

卢耿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身畔众人也都面露喜色,纷纷涌到岸边,翘首而待。

帆影越来越近,很快,船队也开始跃入了眼帘。只见海面之上,十数艘船只呈品字形正乘风而来,更多的点点帆影跟随在后。正中最前的那艘大船船头,一个男子正迎风而立。他腰佩宝剑,暗红衣角随了海风猎猎卷动。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一张脸庞之上,目光此刻在艳阳照耀之下精光闪动,神色里带了抑制不住的一丝激动之色。

此人正是袁迈。

阔别大楚三年之久,率领这支庞大的舰队,在历经种种艰辛,迷途、暴风雨、疾病、动乱,甚至是血腥的战斗,今天终于胜利返航归岸,即将踏上故乡坚实的土地,作为这支舰队的统领者,他又怎能不心生感怀,激动万分?

大船靠近,停稳之后,袁迈笑容满面地登岸,与前来相迎的卢耿等人相见。一番寒暄之后,数十位因了仰慕天朝威仪而随同他前来朝阙天子的异国国君与使者被接下船,连同他们的贡物一道,被迎上了早准备好的车马,在仪仗的护卫之下往金陵方向出发而去。

朝廷有意要向这些异国来者展示泱泱大国的国力,奉命前来相迎的仪仗俱都按照大朝贺的规制行事。金衣卫将军金盔、戗金描银甲,执仗校尉戴黑漆戗金冠,穿宝相花锁子袄,铜葵花束带,脚上皂纹靴,持弓矢、佩刀、执金瓜长戟,神武非凡。诸国王公来使从前早听闻过东方大国之名,见到率浩荡舰队越洋而来的天朝使者后,心生朝阙之念,这才随船不远万里而来。此时刚一下船,便见等这阵仗,无不兴高采烈,目中油然生出敬羡之色。因这群人相貌打扮迥异于大楚国民,故自上岸起,百姓便也远远地围而观之。正是相看各自两新鲜。

忙碌了许久,待一干前来相迎的朝廷官员终于领了贵客一行人领头先去后,袁迈重新上船,吩咐副手接管接下来的上岸事项后,自己便往后船而去。一路之上,见甲板上众人正纷纷忙着自己手头的事,面上却无不兴高采烈。是啊,在海上和异域漂泊了三年之久,如今终于返乡,谁不高兴?

袁迈入了舱室后,径直去往通道尽头的最后一间,还没到,便听到女子的说笑声从里头飘出来。正是他熟悉的那个声音。他的唇边绽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正要加快脚步,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传来道:“徐姑娘,这一趟出去竟三年了!真真是做梦一样!如今跟你说也没关系,咱们船上的人,先前都以为姑娘你会熬不住苦,还有人拿这个打赌,堵你三个月内回去。他们都押你回去,就我押你留。结果我就赚了一大笔……他们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是小太监小柱的声音。这三年里,他一直被派在青莺边上使唤。此刻正一边帮着数点行装,一边随口说笑道。

青莺仍是一身女官装扮,正在检查着带回去要分送给家人亲朋的礼物,闻言一笑。

凝墨便笑着接口道:“姑娘,这一趟回去,估摸着太太早就给你说好了亲,正好办喜事,从此也定下来了。我听说,大总管下回还要继续出海的。要是这样,就要重新找人接替你的活喽。只是姑娘,你事情办得好,大总管想得到的,你自然想到,他没想到的,你也替他想到了。他平日里那样严肃,在我跟前就几次赞过你做事好。一时怕是难找到替代你的人呢!”

青莺的双眉,不着痕迹地略微蹙了下。只是也没说什么。

她如今已经十九。除了被海风吹得略微带了些麦色的肌肤和一双显得愈发明亮的眼睛外,别的看起来,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死丫头,是你自己急着想嫁人了吧?我听王树哥说,他一上船,就要叫他老娘提亲,娶的不是不是你啊?”

小柱拿她打趣,咯咯笑个不停。

王树哥是随袁迈上船的一名侍卫,平日经常与她们打交道,一来二去,他与凝墨便相互爱慕,终于在临靠岸的几天前,鼓足勇气向青莺提了这事。青莺其实早知道他们相互有往来,自然欣然应允。就等上岸后办喜事了。

凝墨被说破心事,一张脸顿时羞红了,哎呀一声,追着小柱打,小柱急忙躲到青莺身后,三人正笑成一团,忽然听见门外木板走廊上传来略重的脚步声,似乎是在提醒靠近,随即有人咳嗽了下,忙停下来,一齐看了过去,见袁迈出现在了舱门外,神情仍和平日一样严肃,望着青莺道:“徐姑娘,收拾好了吗?我先送你上岸。”

小柱没想到袁迈此时竟会出现在这里,吓了一跳。有些害怕被他听到自己刚才说的那话,慌忙缩到了一边去。

青莺也是有些惊讶。她知道船一靠岸,他就会很忙。除去那些随船而来的王公使者,光这么多艘船上的人和物,虽自己已经帮他一一造册了,只要全清空上岸,至少要个把月。没想到此时他竟又折返回来特意要送自己。因了熟了,也没见礼,只是急忙迎了上去,道:“不必劳烦大总管了。我晓得你此刻事正多。有王树哥他们在,会帮忙的,大总管自己忙便是了。”

她亭亭立于他跟前,望向他的一双明亮双眼如同夏日海上狂风暴雨过后初晴夜空里的星辰。袁迈从未像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或许是自己与她最后一次能够这样对面说话的机会了。刚才他们的说笑,他听到了。即便她的母亲没有为她安排婚事,浡泥王子对她也早就钟情。这次特意随他上船而来,除了朝阙,王子对他也表达了想要在皇帝陛下面前求婚的心愿。

他压下心中忽然而起的那种惆怅之意,终于朝她露出笑容,点头缓缓道:“你家的马车已经在岸上等着了。这三年来,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心里十分感激,无以为报。此刻容我送你上岸,聊表我的谢意。”

这三年来,青莺虽与他可谓朝夕见面,只他向来严肃,在她面前更是如此。两人除了她作为他文书助理方面的交流,几乎没怎么说过别的话,更遑论见到他对自己露出这样温暖的笑容了。连一边的小柱和凝墨也看呆了。

青莺反应了过来,自觉耳根竟微微有些发烫,胡乱应了声:“那就有劳大总管了……”说罢低头转过了身,假意又去数点那个她其实早就已经摸过好多遍的装了礼物的包裹。

王树哥和另几个侍卫太监照了袁迈吩咐,过来帮着搬她主仆三人的箱笼上岸。凝墨和小柱也跟着去了,最后剩下青莺和袁迈。她见他仍那样立着不动,犹豫了下,便朝他一笑,轻声道:“该走了。”

袁迈如梦初醒,仓促地再次回了她一个笑,立刻转身带她出了船舱,两人一前一后,中间隔了几步的距离,沿着甲板往船头去。

此时此刻,和三年前,自己被大哥徐若麟送上船时的情景何等相似。只不过,那时候她还是个从未踏出过闺阁之门,对未来怀了惴惴与兴奋期待的贵族小姐。而现在……

她把目光投向正走在她前头的袁迈身上。他的背影笔直高大,脚步迈得不疾也不缓。她随了他的脚步往前而去,脑海里浮现出过去三年的这点点滴滴。他从等待她开口要求回去到渐渐信任她,甚至把重要机密的事也毫无隐瞒地交待给她;在满剌加国,他带她入王宫觐见国王王后时,遭遇王族武装叛变,被重兵包围之时,他临危不惧,从容指挥,带着她突围而出;他染了疫情,染病不起时,她不眠不休照顾着他,直到他痊愈……

真快啊,一晃眼,仿佛就在昨天,自己还刚被大哥送上船,此刻竟就要下船上岸了。

“袁大总管……”

眼见就要快到船头了,她忍不住,终于开口叫他。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目光温和,等着她开口。

青莺踌躇了下,正要说话,斜侧里忽然出来一群船上的水手和士兵,对着她纷纷招手告别道:“徐姑娘!一路顺风,后会有期!”一张张脸上,都是真诚的笑。

去年之时,船上曾蔓延过一场传染病。许多人病倒了。那时候,她与随船医生一道研究病情,用药治病,终于控制了疫情。别人都好了,她却累得病了下去。自那之后,船上的人就不再把她看做高不可攀的贵族小姐,而是发自内心地喜爱这个坚强而聪慧的女官。

青莺打住了想说的话,也笑着和他们纷纷告别。就这样一直到了船头,踏上舷板,被送上了岸。

岸上已经摆满了船上卸下的各色货物,士兵脚夫来往川流不息。被派来接青莺的正是周平安。他已经等了许久,终于看到青莺上岸,一时又是激动,又是伤感,迎了上去。

青莺也看到了他,对这个老管家,她一直十分敬重。急忙迎了上去,阻住他对自己见礼,笑着问道:“老管家,你一家人可都好?我家里人可都好?”

周平安眼睛微微发红,哽咽着道:“姑娘,你一去三四年,可算等到你回了!蒙你记挂,我一家都好。只是老太太……她快不行了,吊着口气,就是想要再见你一面……大爷一家人也得了消息,正从北边往回赶,想来不日便会到了……”

青莺与司国太感情颇近亲,听到这话,满腔欢喜顿时化作惊痛,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袁迈也是有些惊讶,迅速看了眼正怔怔落泪的青莺,立刻道:“老管家,快让她上车吧。我派人带我的牙牌护送,路上快些。”说罢叫了人,递上自己的牙牌,路上可免关卡检查,命即刻护送出发。

青莺哽咽着,顾不得朝他道谢,低头便匆匆上了马车。

袁迈目送她车马一行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里,出神片刻,终不过微微摇了下头,转身大步上船——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他。

118第一一八回

黄泥官道之上,燥土飞扬。一行车马正由北朝着金陵方向疾驰而来,在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滚滚飞尘。

这一行北归之人,正是徐若麟一家。这也是这三年以来,他们第一次回京。上个月,司国太病重弥留的消息传至,徐若麟请了圣命后,携妻小立刻踏上归途。

这一趟归京,他心里十分清楚。除了司国太的病势,其实还有另件重要的事——关于这件事,从数月前开始到现在,他与皇帝之间的分歧已经到了几乎可算严重的程度。他想回来,与皇帝面对面地做最后一次沟通,希望尽量能达成一致。想来皇帝也是如此做想,这才痛快应允了他归京的请求。

马车里,果儿正陪着三岁的弟弟坐在她脚前,像个小大人般地喂他吃一块糕饼。喂了半块糕后,见他摇头不吃,便把剩下的吃了,抬头见初念正望着自己,朝她笑了下,便趴到了她膝上,低声问道:“娘,太祖母会出事吗?”

果儿十一岁了,已经长成个小小少女,模样越发地标志,如同一朵含了朝露等待开放的花苞。这几年里,她与初念的感情也愈发深厚。初念很早以前就曾应允她,等有一天,她的父亲有空了,就会带她们去云南拜祭她的祖母,还有山东徐家祠地里她的生身母亲。只是这几年来,徐若麟一直忙碌,脱不开身。从去年夏开始,全国各地更是频发自然灾害。先是四川地震,再安徽水灾,到了秋天,河北居庸关一带再次地震,冬,东南沿海冰雹。今年春夏,湖北河南等地洪灾泛滥,山西又遇风灾,禾稼尽毁。不好的消息接踵而来,朝廷疲于应灾,赈抚灾民。徐若麟也一直忧心忡忡。到了现在,他虽然没怎么在她面前提,但她也知道,他和皇帝的关系,也变得愈发严峻了。

这一趟回京,她心中始终悬着,除了挂念司国太的病情,隐隐也总觉得就会有不祥之事要发生一样,甚至禁不住就会一阵心惊肉跳。此刻听果儿这样问自己,抚了下她柔软的发,安慰道:“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黄昏残阳之时,徐若麟的一行车马终于停在了魏国公府的门口。出来相迎的家人见到徐若麟,登时噔噔跑了过来。

“老太太如何了?”

徐若麟下马,开口便问道。

“前日四姑娘刚回。老太太见了她,说心放了一半。另一半,就只等着大爷一家了……”

初念此时已经与宋氏等人一道抱扶孩子们下了马车,闻言压住心中悲恸,急忙与徐若麟一道往里匆匆而去。在阖府下人不绝于耳的“大爷大奶奶”声中,径直赶去慎德院。入了屋,见一堂烛火之下,满屋子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听见门口的动静,纷纷回头,见到是徐若麟一家人,面上顿时露出各种神色。

“祖母!”

徐若麟已经疾步到了司国太榻前,跪下握住了她枯瘦如柴的一只手。

司国太今年入春来,身体再次变差。毕竟是七十多的人了,这一次,再没能像前回那样挺过去。熬住一口气,便是想再见一眼自己未在身边的孩子们。这数日来,几乎就靠着参汤吊着口气。前日终于等到青莺回,便如她自己所言那样,心放下了一半。今天已经昏沉了一日了,眼睛始终没睁开过。徐家人估摸她是熬不过今夜了,徐耀祖连同他兄弟也守在了一侧。

老太太正迷糊着,忽然耳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挣扎着睁开眼睛,终于看到长孙徐若麟就在自己面前。定定望他片刻。眼珠子再慢慢移到跪他身侧的一个年轻貌美妇人和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认出是初念和果儿喵儿,精神竟一下瞧着好了许多,抬手叫果儿和喵儿到自己近旁,他两个齐齐叫她太祖母,她抚过果儿的手,又摸了下喵儿的小脑袋,面上露出笑,眼睛随后慢慢看过屋里鸦雀无声的每一个人,点头道:“三年前,我本就该走了,只是阎王放了我回来,又多蹭几年,活了整整七十三岁。这一辈子,也算福寿双全了。这一回,这就真要走了。临走前,能齐齐看到你们在我跟前,心满意足了。没别的话,只是一句,往后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记着,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都是同个祖宗爷的徐家人。”说罢闭上眼睛,任凭边上喵儿再怎么哭叫她“太祖母”,始终没再睁眼。

徐耀祖到了近前,伸手探她鼻息,已然气绝。压住心中悲伤,回头道:“老太太走了,起丧吧。”

他话音刚落,屋里便哭声一片。连廖氏也红了眼睛。初念、青莺这些往日里与她亲近的,更是跪趴在她榻前泪流不止。

外头的徐家人早就做好丧事准备,此时消息传了出来,很快便有条不紊地备起了丧事。初念带了孩子们回到嘉木院,换了孝服后,照了规矩,与廖氏青莺初音等人一道守在灵旁哭泣。

不提灵堂举丧。徐耀祖前些日听闻母亲临终的消息,赶了回来。今日见长子携妻子归京,忙至深夜后,将徐若麟唤至书房。父子二人相对,灯盏豆火之中,一个是而立壮年,一个是两鬓渐苍,四目相对,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四下只余静阒一片。

“叫我来,可有事?”

徐若麟终于朝他见礼,低声问道。

徐耀祖怔怔望着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若麟,时至今日,你还是那样憎恨于我吗?我这一辈子,确实做错过许多事。最大的错事,就是亏待了你的母亲。我知道她最后离世前,一定是恨我。或许……”他摇头,惨淡一笑,“她大约从来就没爱过我。一直是恨我。倘若上天能给我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再蹈覆辙。只是……,过去的就这样过去了,再不可追……”

徐若麟仍是沉默。

“这一辈子,我已经无法让她原谅我了。只是你,你再如何恨我,我也是你的父亲。就在几年之前,我还能领着兵马与你相斗,甚至和你打架……虽然那时候,我就已经打不过你了,但毕竟,还能和你一拼。可是现在……你看,我真的已经老了。就算再想与你打,我也打不动了。若麟,你是我器重的儿子。你真就不能原谅我年轻时犯下的错吗?”

他说到最后,声音微微颤抖。

徐若麟凝视着自己的父亲。

或许是还沉浸在祖母刚刚离世的伤感中,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不再年轻。这些年经历过太多的人和事,性格里的那种少年桀骜和疾世愤俗早已经悄然被岁月磨平了。就在这种时刻,他望着对面这个两鬓苍苍的男人,脑海里竟然浮现出自己还小时,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用毫不遮掩的敌视目光瞪着他时的表情。那时候,他还很年轻,笑容在他脸上凝固。他怔怔望着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曾做错事,自己也一样。但是,他没有自己幸运。

徐若麟微微闭了下眼睛。睁开时,他望着自己父亲的目光已经变得温和了许多。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的母亲临终前曾对我说,她即便活着,也不会随你入京,更不想再看到你一眼。但她并不恨你。所以她也不允许我恨你。就像你说的那样,你是我的父亲。”他慢慢道,“对我来说,这一点曾经很难做到。但是现在,我愿意听从我母亲的心愿。毕竟,我也没有那种一直可以苛以待人的资格。”

徐耀祖猛地抬头,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般的惊喜之色。他一时说不出话,只是不停点头,眼眶微红。

“祖母灵前事多。倘若没旁的事,儿子先告退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曾有过不可一世的叱咤岁月,如今却像年老体衰被磨平了獠牙利爪的狮王,自己的略微施舍便能让他如此感激。徐若麟忽然觉得有些不忍面对。垂下了眼,这样道了一声,转身欲要离去。

“等等!”徐耀祖忽然叫住了他。

“若麟,我知道这几个月来,不止朝中就攻伐北宂之事分成两派,争论不休,便是你与皇帝也起了争执。你此次回来,除了祖母之事,想必也为了这个。你真的已经想好了?”

徐若麟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明白万岁在想什么。只是这几年来,北方一直安稳,我大楚与北宂各自相安无事。这个时候挑起战事,先便失了道理。我会尽我所能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徐耀祖道:“恐怕难啊!这几年,万岁旧疾并不见好,性情也变得愈发喜怒不定,叫人难以捉摸。刚上个月,有一言官因此事顶撞了他,言语稍激,竟被喝令当着百官之面笞杖,劝阻之人也遭呵斥,以致那言官被抬回家后便因了伤重不治,数日后羞愤而死。他本就对你有所芥蒂,加上去年西南之事,隐忍不发而已。如今你再劝阻的话,恐怕更惹他不快。”

徐耀祖口中的西南之事,便是从前孟州顾氏的后续。当年徐若麟北上后,清剿顾氏残余势力的事便交派到了云总督刘睿的头上。刘睿清剿不力,前后历经两年多,直到去年,才最后艰难拔掉了顾氏在野人谷中的老巢。只是最后,仍让顾元山逃脱,进入安南国,谋策亲王政变。刚继位不久的安南国王陈启龙不敌,被迫逃入大楚求庇护。赵琚在年初时,重新起用沈廷文入安南,终于将政变镇压下去,彻底消灭了顾氏力量。事后,刘睿为推卸责任,诬徐若麟外祖协战不力,甚至有故意放走顾元山之嫌。赵琚曾一度为此大发雷霆,甚至要下诏责令老土司入京问罪。只是被群臣和皇后萧荣所阻,这才作罢。

徐若麟沉默片刻,道:“多谢父亲提醒。只是我在北方多年,仗能不能打,打起来后会如何,我心中清楚。天灾尚可救赈,人祸却猛于虎,倘若战事真起,就算最后打胜了这场战,也是穷兵黩武两败俱伤。我尽我力劝阻他便是。”

徐耀祖眉头紧皱,虽未再说话,却也难掩目中忧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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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在灵前守至五更,天快亮时,才回了嘉木院稍作休息。红了眼睛先去果儿屋子,见她姐弟二人正睡一起,边上守着宋氏,这才放心。回到自己屋里,人虽十分疲倦,却丝毫没有睡意。正坐着发怔,听见脚步声近,抬头见是丈夫回来了。

徐若麟也是一夜没睡,此刻除了眼中稍布红丝之外,精神却还不错。看见初念正坐着,过来到她身边,看了下她的脸,见她双眼红肿,一脸疲倦之色,也没说话,抱了她便送到床榻之上,替她除了鞋,自己也跟着躺到了她外侧,低声道:“睡觉吧。”

初念如何睡得着?闭着眼依在他怀里。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问道:“万岁他这个时候,为什么一定要打北宂?”

徐若麟沉默片刻,终于道:“便如一家之中,内祸不断,众人对家主日渐不满,甚至质疑他的地位与能力。此时这家主便成了箭靶。而某日,一旦这个家族与旁姓起了争端,这家人自然先会放下内部之事,转而一致先去应付外敌,此时这箭靶便会从家主转移到外姓人身上。同样的道理。大楚自去岁起,天灾不断,朝廷疲于应付,处处怨声载道,民间人心不定,甚至流言鼓动,说皇帝当年夺位乃是忤逆天意的举动,上天这才震怒,故而降下灾祸……”

他没再说下去,初念却也明白了过来。赵琚对自己当年夺位之事始终耿耿于怀。一时难以抚平各地灾情,更堵不住万千民众的悠悠之口,于是就把主意打到了战争的头上,以转移朝廷和国人的注意力。

自古以来,这本就是在位者为转移矛盾而惯常使用的一种手段。既简便,又有效。

“倘若不听劝,该怎么办……”

初念抱紧丈夫的腰身,闷闷地道。

徐若麟轻轻拍了下她后背,安慰道:“我会尽力的。再说,还有皇后在。她想来也不愿此事发生。你别多想了,明日还有得你累,先好好先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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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既白,天光大亮。

徐若麟睁眼,见初念已经缩在自己怀里安静地睡了过去。他凝视她睡容片刻后,轻轻起身,出去洗了把脸。至X时,果然有宫人来传唤,遂换了身朝圣的衣裳,在袖上挽纱示哀,便往宫中而去。见到皇帝赵琚时,已经是午时了。

三年未见,皇帝看起来颇有些变化。脸容略微浮肿,双目中眼白也略微见红。他这几日一直忙于接见各国王公及使臣,大约是人逢喜事的缘故,精神看起来很是不错。此刻见了徐若麟,甚至显出几分亲热之色,与先前在信函中斥责他不遵上意时的口气判若两人。待徐若麟行过臣子之礼后,自然先是问了丧事,叹道:“老国太德高望重,就此仙去,朕十分难过。已命礼部主祭,以表朕之心意。”

徐若麟谢过皇恩,道:“臣正要向礼部报丁忧,恳请万岁恩准。”

赵琚微微眯了下眼,道:“爱卿乃国之重臣,更何况是如今这多事之秋。夺情可用。”

徐若麟再次下跪,叩头道:“万岁,臣此次之所以请命归京,除了家事,也为国事。臣身受皇恩,既为武将,倘若万岁有用到之处,哪怕马革裹尸,也是当尽之责。只是此时,倾举国之力忽然发难于北宂,臣以为不妥。只怕得不偿失,恳请万岁三思。”

赵琚脸色微变,骤然收了笑,冷冷道:“北宂世代乃我大楚天敌,自太祖起至今,两国历大小战事无数。对方杀我大楚民众,掠我大楚土地。如今朕命你挥师北伐,一举灭了这心腹之患,如何不妥了?”

“倘若北宂此时有进犯之举,臣自当予以痛击。只是如今两国边境安定,战事若起,于民心未必有益……”

“不必多说了!”赵琚忽然打断徐若麟的话,“你只需告诉朕,你能不能打赢这场仗?”

徐若麟看向皇帝,见他紧紧盯着自己,双目泛着精光,一时沉默。赵琚已经自己接口道:“短期内难以制胜。只是以你之能,假以时日,赢面至少占七八分!”

徐若麟苦笑了下:“万岁,臣之所以劝阻万岁,担心的并不是臣的输赢。而是我大楚一旦被拖入这场可能旷日持久的战事,就算最后赢了,国力只怕也会被掏空……”

“只要能赢,你就给我打!拓疆开域,本就是千秋功业!剩下的,不是你当虑之事,朕为国君,自有朕的考虑。”赵琚冷冷道,“别忘了,你的外祖尚未洗清罪名,朕是看在你的面上,这才不予追究。莫非你真以为,朕除了你,手下便再无可用之将?”

徐若麟沉默了下来。

这样的结果,其实应该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正如他自己说的,他有他自己的考虑。比天灾更可怕的,是人心惶惶之下那些飞速传播开来的流言。他等不及用赈灾的手段去慢慢解决问题,而是选择用战争去转移民众的注意力,渡过这场因了百年难遇的频繁天灾而引发的信任危机。

这一场战争,倘若最后赢了,能令仇隙深重的百年宿敌臣服,自然是一件必定要载入史册的大事,也是皇帝向世人证明自己是真龙天子的最有力武器,倘若输了……那便是徐若麟这个主帅的无能。

或许,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他阻止的力量了。

119第一一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