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出地宫,古灵夕的尖叫便从另一侧通往塔顶的楼梯上传出。

钟晨煊使出一身最上等的轻功,鹰一样纵身跃上楼梯,三两下便来到了七宝塔的最顶层。这层楼上除了墙壁四角都置放了一个大香炉外,空无一物,窗户紧闭,密不透风,袅袅檀香味充盈一室。

如此一目了然的地方,却没有见到古灵夕跟霍青云的半个影子。

钟晨煊沉住气,走到这层楼的中间,哪怕这里空空如也,他犀利的眼神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一条浅蓝色缎带,不起眼地躺在一个香炉的支脚下。钟晨煊眼一亮,快步上前拾起这缎带,认出它是古灵夕用来绑辫子的发带。

定是这丫头挣扎时候不小心扯下来的。他捏住缎带,目光落到了香炉上方。

一道不易察觉的四方暗门,隐在屋顶之中。

钟晨煊取一道符出来,以掌中之火化成灰烬,又将这灰烬朝空中一扬,任它们纷纷扬扬落到自己身上,随后脚下一使力,轻巧地直飞屋顶,整个人就如同一阵空气,轻而易举地从那道暗门中穿了过去。

四面涌来的大风卷起砂石,疯狂地朝钟晨煊扑来。他以手遮挡了片刻,才勉强看清自己是落到了七宝塔的最高处,尖尖的塔顶就在不远处,四周的拱角飞檐上挂着串串巨大的风铃,叮叮当当乱响一通。

换个方向再一打量,右前方两道延伸而出的角檐上,分立了两个高挑的人影。天边那轮就快被红雾彻底吞噬的月亮,垂死挣扎般洒下黯然的光,勉强映亮了两人于风中翻飞的衣衫,黑衣如墨,红衫若火。

再看,那被漆成七种颜色,尖利若针的塔尖一侧,竟“挂”着两个人。穿着钟晨煊外衣的霍青云,一手揽着已昏迷过去的古灵夕,一手抱着塔尖,以这种无比怪异的姿势,驻足等候着什么。

黑衣,红衫,那两个家伙,除了罗德跟连胤,还会是谁?!

钟晨煊皱起眉头,躬身藏于屋角之后,暂时打消一跃而出的念头。这种局面,怕是一动不如一静。

“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能引我主动找来的人。”连胤优雅地横抱着手臂,神情自若地打量着对面的罗德,猎猎红衫衬映出不笑不怒的脸孔。

罗德轻笑:“呵呵,能引来冥王大驾光临,冥界历史上,我大概真可以留个名。”

冥王?!

钟晨煊一愣,连胤这家伙,会是那统领冥界,手掌生死大权,凌驾万鬼之上,连他们钟家老祖宗钟馗都要忌惮三分的冥王?

短暂的惊愕之后,钟晨煊强迫自己定下心来,难怪这家伙总是神神秘秘,连冰舍子的来历也可以一语道出,对冥界种种了若指掌,自己的怀疑果然没有太大的偏差,只是,虽想到这厮跟冥界有牵连,但确实没有想到他的来头竟然是冥王。

不过,冥王的头衔虽强,可那罗德明知是这样一号人物,却还费尽心思主动“引”他上门,这样的举动,着实比冥王的身份更让人震撼。

“你很聪明。”连胤笑了笑,“可是,你该明白,当我以这样的身份站在你面前时,意味着什么。”

“您想说,是我的死期到了么?”罗德无所谓地耸耸肩。

“世间一切有生命的物体,终究都会归我管辖。你终究是个凡人。”连胤收起笑,从容地伸出一只手去,“交回镇塔舍利,大错未成之前,或许我会考虑从轻处罚你。”

“哈哈哈!”罗德的笑声在高空之下回荡,不屑中带着嘲讽,“冥王,活着的人归你管,死去的鬼也归你管。可世上还有一类物体,他们既是活着的人,又是死去的鬼,你可管得了?”

连胤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我和我的族人,是被时间跟生命所遗弃的孤儿。”罗德的笑声渐渐消去,“多年来,我一直遵守着亘古不变的训诫,‘在阳不可害人命,在阴不得伤魂灵。两界是非,视若无物。’,低调甚至卑微地活在夹缝之中,强迫自己做一个旁观者。而你们呢,却非要做出逼我犯戒的事,怪谁呢?!”

“旁观者…我记得,你们的祖先一直很安守本分。至于你…”连胤一挑眉,神态像在教育一个淘气的孩童,“你着实很不听话。我对于你的犯罪动机毫无兴趣,只是想提醒你,纵然你非人非鬼,我亦有能力要你烟消云散。”

闻言,罗德很很遗憾地摇摇头,道:“若冥王大人乐见一大群无辜者为我陪葬,我烟消云散到不打紧。”

他不紧不慢的语气,在越发妖异的夜色下游走,不断刮过的厉风因他一句话,变得犀利如刀,扫过人脸,竟有些生疼。

对于罗德的“遗憾”,连胤没有回应,他收回手,凝重的神色似在思索他话中暗藏的危机。

一个敢于威胁冥王,并且面不改色的人,钟晨煊心知罗德不是故弄玄虚,若无十分把握,他断然不敢说出“陪葬”两字,但,他到底做了什么当作跟冥王相抗的筹码,着实费煞思量。

“冥王大人的沉默,代表怀疑还是思考?”罗德微笑着,分别瞟了一眼塔尖和钟晨煊藏身的地方,“我只是想同您做一笔交易而已。如若不成,不止不相干的他人,连同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受牵连。”

残月的光线落在猎猎飞舞的红衫之上,折射出奇异的光华,似无数寒光凛冽的匕首,将连胤紧紧围绕其中,无形中的咄咄逼人,第一次施展在堂堂冥王身上。

“交易?”连胤冷笑,“呵呵,你拿什么来换什么?”

“用人界的安稳,无辜者的性命,以及你所在意的朋友的安危…”罗德的笑意渐渐散在风里,冷冽的肃然凝固于湛蓝无底的双眸,“换取你封印在冥界九重炎狱里的,她的头骨!”

连胤的双唇微微一开,浅浅的愕然很快消融于释然,他点点头,却断然送出一句:“不可能。”

拒绝,似乎早在罗德意料之中,他毫不介意地耸耸肩,指了指天际说道:“不要紧。时间已经不多了,没有镇塔舍利的金粉封住出口,在地底蠢蠢欲动已久的妖魔邪灵自然大举而出,不仅如此,城里还有众多被改了命的无辜人类,一旦死于非命,他们的尸体会自动生出乱阳咒,如此一来,可能会有更多人枉送性命,替那枉死城白添人丁,呵呵。”

这番话,不是不惊悚的。再一听“乱阳咒”三字,钟晨煊的回忆赫然退到当初在殓房,被赵大婶尸体上的乱阳咒卷入枉死城的险事,后来跟连胤谈,连胤还说乱阳咒是冲他们而去,而他当时便隐隐感觉,这恶咒要对付的并不是他们一众人,现在看来,这感觉果真是正确的。赵大婶被人改了命,然后种下乱阳咒,做这一切的凶手,毫无疑问是罗德,只是当时,打死他们都不会把凶手的“桂冠”戴到这个温文礼貌,乐善好施的神父身上。如此看来,这一切浩大至此,且表面看来毫不相干的“工程”,全都是罗德的功劳,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只为了在今天,跟冥王来一场势均力敌的交易?!

钟晨煊的心跳略略加速,纵是身经百战的老手,在如此大手笔的局面下,要保持冷静也并非易事。罗德说,要九重炎狱里的一个头骨,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重要到他需要设下这么大一个局,引出冥王来交换?!

“连乱阳咒都使出来了,阁下果真是做足了后备功夫。”连胤看了看只残存了一点余光的月亮,“你不肯交出镇塔舍利,以为我就找不到么?”

罗德的轻笑声像条细细的钢丝,无声无息缠住每个呼吸不止的脖子:“以冥王大人的本事,要找到我藏舍利的地方,也许不难。难的是,我只怕您不忍心用它。”

眼看着时间分分秒秒流向血月煞门大开之际,钟晨煊下意识攥紧了拳头,乱阳咒还可以暂缓处理,可是不快些找到镇塔舍利的话,后果就非常之严重了。这个老谋深算的旁观者,会把舍利藏在哪里,为什么又要说出“不忍心使用”的话来?

明暗僵持之中,一声高音量的叫骂划破了沉重的空气。

“霍青云你个没脑子的混蛋东西,把我挂这么高干什么!!!”

从昏迷中惊醒的古灵夕,侧头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距离,又打量着紧搂着自己,露出雪白的牙傻笑的霍青云,惊惶地挣扎起来。

“灵夕…灵夕…”霍青云的手,准确说是没有完全蜕变成人手的蜘蛛脚,裹着漆黑的硬壳和短短的绒毛,紧紧卡在古灵夕的腰间,无神的双眼盯着她的脸孔,梦呓般呼唤着她的名字。

正文 七.旧怨 10

傻子,那么高的地方乱蹦什么,就不怕霍青云撒手摔死她?!就算不摔死她,这么大力气去挣扎,霍青云的肢脚会很容易卡进她的肉里的!钟晨煊暗骂着古灵夕的不长脑子,迫不得已之下,他从檐角后跃身而起,直落到塔尖的另一侧,击出凌厉一掌,手指出其不意戳在霍青云的额间,斥了声:“浮灵入魇,恶动尽销!”

一心只在古灵夕身上的霍青云,压根没想到会受这突然一击,戳在额上的一指,直捣他神魂深处,搅得一盘散乱,身体也随着神智的浑噩而变得飘渺无力,握住古灵夕腰肢的肢脚再无法承受住她的重量,下意识地一松。

古灵夕一声尖叫,身子猛地朝下坠去,正想着要摔个四零八落时,她乱舞的双手被人抓住一只手腕朝上一带,整个人便稳稳落入一个安全的怀抱。

揽着古灵夕的腰,钟晨煊松开另一只抓住塔尖的手,就势朝下一追,抓住失去知觉朝下坠落的霍青云,灵巧地带着他们两个跃到塔顶的安全地带,将这两个麻烦的家伙从一场落地而亡的危险中解救了出来。

罗德与连胤不动声色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钟晨煊,眼神中各有盘算。

“两位继续,我只是路过,顺便救下这个傻丫头!”钟晨煊没事人般看着他们两个,一个是手掌生死大权的冥王,一个是深不可测的异族高手,夹在这两个人中间,任谁都不会太幸福。

“钟先生在后头多时,不如站出来,听得更清楚。”罗德并没有跟他动手的打算,竟还很大方地“邀请”他正式参与进来。

“你们两个…三个…”惊魂甫定的古灵夕,望着身边这三个所站位置刚好成个等边三角的男人,表面上个个有礼有节,风轻云淡,可从各自身上散发出的不同气势,却如出穴猛虎冲天巨龙,在无形下针锋相对,纠结之下迸发出的悚人力量,清晰地压迫着古灵夕的心脏。

老天,才昏过去多大会儿,睁眼就看到这三个不是凡品的大男人围成一个战圈,顶上那弯月亮,已渐渐没了本来面目,游弋而动的红雾正强行遮盖它仅有的银白光华。坏了,血月祭的时间要到了!可是,镇塔舍利呢?还没找到么?

“镇塔舍利!找到没有!”古灵夕一骨碌爬起来,焦急地望着钟晨煊和连胤,但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如果找到了,钟晨煊怎么还会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要不要同我做这笔交易,你还有最后一点时间考虑。”罗德看了看古灵夕,别有深意地冲连胤冷笑,“你是不希望这个小丫头一道陪葬的吧。想想看,只要一个对你而言毫无用处的头骨,便可以换回千万人的性命,这交易你并不吃亏。如果你执意不肯,千万人的性命白白损失,你这冥王是否该当一条玩忽职守的大罪呢?”

头骨?罗德找连胤要的只是一个头骨?什么头骨这么重要,重要到要以千万人的性命来交换?!

“老钟,罗德说的头骨到底是什么东西?”看着面无表情的连胤,那一身肃杀与威仪并重的气势,让古灵夕平白多了一层寒意,把本该直接问他的问题转向了钟晨煊。

“我怎么知道。”钟晨煊偷听了半天,也并没有弄清楚这个关键性的玩意儿——“头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又说,“我只知道,如果连胤不交出这个东西,罗德同样不会说出镇塔舍利的下落,血月煞门即将打开,妖邪一旦入世,凡人性命,岂止损失千万。”

“不可能。”连胤雷打不动,依然是那淡淡的三个字,“只要我尚在冥王之位,尸女的头骨,生生世世都不可以离开九重炎狱,不论你用多少人命要挟。”

略一沉默,罗德吸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你比我想象中更厉害。”旋即,一抹恨意清清楚楚流过他的眼底:“也比我想象中更阴毒。”

这,这什么跟什么啊?!千万人的性命,都敌不过一个什么尸女的头骨?连胤在干什么?难道他真的要坚持到底,拿那么多人的性命去保全一个莫名其妙的头骨,根本是桩赔本买卖啊,有什么会比人命更重要的?

古灵夕脑子里嗡嗡作响,看看头顶上的月亮,几乎全部淹没在红雾之下,异于狂风的古怪气流,从天际四周胡乱冲下,空中流出无数条条暗红而细密的痕迹,纷纷朝七宝塔而来。

“连胤!”她跨前一步,急匆匆地朝他大喊,“你是冥王,保护人界的生灵是你的职责,你怎么能用无辜者的性命去做牺牲!拜托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月亮马上要变红了!”

连胤充耳不闻,双眸越发冷漠,注视着夜空下的异景,仿佛那只是个与自己无关的噩梦。

看他这副神情,素来沉着的钟晨煊竟也有些急躁了,面对的若是个普通人,以他的智慧与阅历,到还能猜出个七八分,可连胤是冥王,谁都吃不准这个万人之上的王者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究竟在盘算什么。

罗德叹了口气,很同情地对古灵夕跟钟晨煊说:“看到了吗,你们心目中的保护神,在你们这些凡人需要他出手帮忙的时候,是怎样的态度。他并不如你们想象中那般优秀,他…”罗德顿了顿,鄙夷的睨了连胤一眼,“不过是个自私又狠毒的男人。”

钟晨煊跟古灵夕俱是一惊,到不是为罗德的口出恶言,而是为他语气里透出的切齿之恨与彻骨之痛,尽管刻意掩盖在不屑与鄙夷之下,但,仍足以感染到任何一个听众。

那块头骨,或许真具有不可想象的价值与意义,可不管它背后藏了多大一段隐情,这都跟即将到来的大祸没有任何直接关系,要是连胤不肯就范,那人界就…

钟晨煊没敢再往下想,只对连胤说了声:“孰轻孰重,你要有个掂量。”

他的身份,足有拒绝一切建议的权力跟实力,跟他接触时间虽不太多,钟晨煊却心知肚明,如果连胤不点头,没有谁能逼他做他不肯做的事,只是这家伙,从前虽不太喜欢他的不可一世与故作高深,可也从不以为他会冷血至此,可以放千万人性命不顾。

三双眼睛,各怀目的,无一例外地聚集到连胤身上,罗德在等他点头,拿到他盼望已久的东西,古灵夕与钟晨煊也在等他点头,盼他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决定,人界安危,在他一念之间。

“要取回尸女的头骨,”连胤微微仰起头,傲然遥望前方,飞扬的黑发于空中画下曼妙的弧线,“除非我魂飞魄散。”

这回完了…古灵夕的心瞬间凉透了,冥王表哥,你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之前看错了你,你根本只是视凡人性命如草芥?

天际的圆月已彻底消失,一条弯弯的红线在蔓延的红雾里渐渐凸现,匀速扩张,很快便从一条线化作一块半圆,那种红,是古灵夕他们生平从未见过的,鲜艳到凄厉的颜色,看得久了,竟有窒息的感觉。

密集而下的暗红气流咝咝有声,一阵强过一阵,塔顶上的众人,除了昏过去的霍青云,清楚感觉到一阵由下而上的震颤,从地底深处直窜上来,一股压抑已久的巨大力量,正向塔底汇集而来,蠢蠢欲动,顷刻就要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