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悠悠朝几人一颔首,也不要人送,径直顾自己出去了。

  陆老夫人原想着,这玄阳道长这般厉害,结个善缘总是好的。岂料玄阳道长走的这般洒脱,但他走得越快,越是衬得他同那些沽名钓誉的假道士不同,是真正的修道之人,不拘小节,视金玉如俗物。

  “这玄阳真人当真是世外高人啊……”陆老夫人忍不住感慨,过后,才瞧见还站在原处的江晚芙,面色柔和下来,朝她伸出手,道,“好孩子,过来。”

  江晚芙正觉有些不自在,闻言忙走上前去,抿唇露出个乖顺的笑,应道,“老夫人。”

  陆老夫人握住江晚芙的手,细细打量她的眉眼,水眸明润,面相讨喜。只觉得越看越是顺眼,越看越是喜欢。

  一旁庄氏瞧婆母这个神色,分明是喜欢这苏州府来的小娘子,含笑道,“听说江南水乡养人,眼下一瞧芙丫头,才晓得这句话果真不假。真就是水灵灵的……”

  江晚芙被夸得有些羞赧,耳后微微一红。

  陆则靠坐在榻上,虽靠坐着,却腰背挺直,他骨相极佳,如松如竹,一身雪白单衣都衬得他清贵俊美。

  他视线有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陌生的小娘子。

  方才他睁开眼,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张美人面,柳眉微蹙,细密长翘的睫毛,鎏金铜灯在她面颊左侧,斜高处倾斜下的光,照得她肌肤如白瓷般通透细腻,红唇雪肌,清丽姣好。

  二婶虽一贯说话喜“投祖母所好”,这回说的话,倒是不无道理。

  陆则淡淡移开视线。

  的确好看。

第4章

  陆老夫人见江晚芙红了脸,一张芙蓉面霎时添了几分姝丽,握她的手,温和道,“好孩子,你这一路必然是累得不轻,方才又折腾了一番,快去歇息。”说罢,将视线投向庄氏。

  庄氏管家,家中一应来客的吃住,都是她招待的。

  先前老夫人倒是和她提过一嘴,但要说老实话,她那时也没太上心。

  她依稀听过,这江家小娘子从苏州来,是冲着和他们国公府结亲来的。大伯当年途经苏州,住在江家,不知是吃酒吃多了,还是一时犯了糊涂,竟给侄儿陆致定了门这样不起眼的亲事。

  小门小户不说,又还是苏州长大了,满京城这样多的小娘子,哪个不是眼巴巴想嫁进他们卫国公府,何必去找个乡下小娘子?

  这门亲事,非但庄氏她们几个妯娌觉得不妥,就连老太太心里,恐怕都是不情愿的。这么些年过去,忽然又提了起来。

  庄氏起初还拿不准老太太的想法,觉得重了轻了,都不大合适,思忖几日后,决定就只当府里来了个做客的表小姐,吩咐手底下嬷嬷挑了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可看眼下这幅光景,庄氏心思一转,开口便朝江晚芙笑道,“是啊,走水路虽快,可也是吃力的。知道你要来,老太太一早就吩咐下来了,我斗胆做主,挑了绿锦堂。母亲看如何?”

  临时改成绿锦堂,庄氏是动了点小心思的。这婚事成与不成另说,可这江小娘子一进门,就误打误撞救了陆则,如今又显而易见得了老太太的眼缘,她也乐得结个善缘。原来那个藕荷院,总归是偏僻了些,小了些,不如绿锦堂来得好。

  陆老夫人点头,“绿锦堂好,离我那里近。我记得那里头还栽了片芙蓉花,倒是衬了芙丫头的名字。”

  婆媳两个三言两句,就把江晚芙暂住的院子给定了下来。

  庄氏便吩咐身边嬷嬷,送江晚芙去绿锦堂安置。

  江晚芙拜别众人,便跟着那嬷嬷出去了。到了绿锦堂,惠娘和纤云几个都已经在绿锦堂里候着了,见她进门,几人都紧张地望过来。

  庄氏的嬷嬷福了福身,道,“江娘子一路辛劳,奴婢便不打扰了。娘子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同院里下人使唤一声。”

  江晚芙抿唇笑着应下。

  嬷嬷退了出去。惠娘立即便迎了上来,低声询问方才的情况。

  她们原本就是来做客的,自然是事事顺利才好。可一进门就听说那位身份尊贵的世子爷出了事,陆大郎还直接就带着自家娘子过去了,惠娘当时吓得腿都软了,险些急得叫丈夫去打探消息。

  江晚芙见惠娘这般紧张,露出个笑,尽可能简单将方才的事说了。她怕吓着惠娘等人,连语气都是轻描淡写的,可惠娘几人还是吓得不轻。

  惠娘示意纤云和菱枝出去,等屋里只剩下主仆二人,才后怕开了口,压低声音道,“娘子,奴婢说句犯上的话,这事您冲动了。幸而卫世子真的没事,他若是有事,只怕连娘子您也要被迁怒。娘子初来乍到,连国公府的情况都没摸清,还是不要卷入这些是非中的好。”

  谁知道那卫世子出事,是意外,还是阴谋?他们初来乍到,总归谨慎些才好。

  江晚芙知道惠娘是担心自己,她自小失了娘,弟弟那时候又还小,后娘进门,明面上的磋磨都还算好的,最难熬的,却是暗地里的使绊子。经历使然,她一贯是懂得趋利避害的,只是方才在立雪堂,她稀里糊涂便答应下来了,现在想想,的确是有些冲动的。

  但这些也不好和惠娘解释,她只点头道,“惠娘,我知道。我下回会小心的。”

  惠娘是伺候了江晚芙许多年的老人了,也知道她看似温和无害,实则稳重的性子,见她并不为自己说话,反倒觉得自己方才把话说重了。

  别的府中,那些刚及笄的小娘子,哪一个不是被父母娇宠着,使使小性子,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纵真的做错了事,哪里肯听训的。偏偏自家小娘子命苦,要早早学的这样懂事。

  难为她了。

  怀着这般柔软的情绪,惠娘一颗心顿时发软发酸了。

  江晚芙对人的情绪一贯敏感,知道惠娘并不不舍得真的怪自己,抿起唇角,露出个娇娇的笑来,轻声冲惠娘道,“惠娘,方才疾风骤雨,我头发都湿了,你替我叫水来,我想洗一洗,好不好?”

  惠娘闻言,忙抬手去摸江晚芙的头发,果真带着点湿气,一下子急了,“娘子体弱,如何淋得雨?”

  又急急忙忙朝外吩咐,“菱枝,叫厨房送热水来,娘子要沐浴。”

  说完,拉着江晚芙坐下,取出干帕子替她擦头发。

  惠娘是做惯这些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干帕子一点点吸走发上的湿气。

  江晚芙舒舒服服靠着惠娘,闭眼享受这一刻的安宁,道,“惠娘,我没淋雨,只是方才路上雨大,沾了些湿气。”

  惠娘则道,“那也不成,您体弱,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寒气,都怪奴婢,方才只顾着问话,没顾得上正事。”

  热水很快送来,江晚芙进了盥室。

  脱了外裳,舒舒服服进了浴桶内,惠娘取来她们从苏州带来的花露,洒了几滴在浴桶内,又捧了水泼在江晚芙雪白的背上,用细棉帕替她将头发包好,“娘子,水温如何,可觉得烫?”

  江晚芙轻轻摇头,惬意趴在浴桶边,热气将她的脸蒸得微微发红,雾蒙蒙笼着她的脸颊,犹如清晨雾天里初绽的芙蓉,春色朦胧。

  惠娘边轻轻用帕子擦过一寸寸细腻的肌肤,边垂眸含笑打量着江晚芙,轻声宽慰道,“娘子生得这样美,陆郎君便是圣人,也难不动凡心的。”

  江晚芙原闭眼小憩,闻言无奈一笑,并没反驳惠娘的说法。

  她从不妄自菲薄,也知道自己生了一张很占优势的脸,凭着这张脸,她可以取得很多郎君的喜爱。就如今日初见陆致,她不敢保证陆致多喜欢她,但至少,他并不反感她,甚至是有些许的好感的。

  但世间容貌姣好的女子,不知凡几,国公府娶媳,绝不会只看容貌。

  她来国公府这一趟,其实并没有抱着一定要攀高枝的念头,婚事能成自然好,不成,那便罢了。

  摆在她眼前的事,是要被国公府的长辈们喜爱,嫁不嫁陆致,反倒不是强求的事情。

  毕竟,比起一门一厢情愿的亲事,让长辈们喜欢自己,对江晚芙而言,是更容易做到的事。

  “明日还要给长辈请安,早些睡吧。你们也早点睡,不用留人守夜了。”江晚芙出了浴桶,踩着软底的寝鞋,朝惠娘淡淡笑着道。

  惠娘应下,唤人进来收拾浴桶,将被褥拍得蓬松松软。

  窗外的雨似乎是停了,江晚芙钻进被子里,外间的烛火很快熄了,只留一盏暗暗的夜灯,她将脸藏进被褥里,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

  立雪堂内,陆老夫人和庄氏几个刚走,陆则院里的丫鬟红蕖端着药碗进来,屋里伺候的绿竹忙去接。

  陆则接了药,一口饮尽,面上并无什么表情,随手将碗放回红木承盘。他微微闭眼,似乎是有点累,但很快便睁开了。

  红蕖忙小心问,“世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陆则只寡淡着一张脸,并没作声。绿竹和红蕖两个倒是习惯了自家主子这幅冷冰冰的做派,并不敢多嘴。

  红蕖伸手去理了理被褥,瞥见一角绸帕,觉得有些眼生,小心抽了出来,绸帕一角,绣着一朵芙蓉,极精巧,粉蕊白边,渐变的色,倒似朵真花般。

  红蕖和绿竹彼此看了眼,不禁想到今日那位江娘子身上了,不敢随意处理,红蕖便捧着那一方帕子,“世子,这帕子……”

  陆则瞥了一眼,眸色停住,片刻才道,“放着。”

  红蕖还以为世子是要自己送还给表小姐,便小心翼翼叠好,摆在床榻边的矮桌上。

  正这时,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就有一人从开着的内室门外大步迈了进来,来人一身白底红梅的披风,帽檐之下,是一张娴静素雅的脸,典雅的鹅蛋脸、细长的柳叶眉,肌肤雪白、额头光洁,明眸皓齿。

  红蕖绿竹两个见了来人,却是赶忙跪了下去,“奴婢见过公主。”

  永嘉长公主急匆匆走到床榻边,脱下帽,急切望着陆则,刚要张嘴问。

  陆则便主动道,“母亲,儿子已经没事了。”

  永嘉长公主上上下下打量着陆则,见他面色如常,身上并未有大病初愈的病弱感,与寻常无异,一路上悬着的心,才一下子松了下来。

  绿竹红蕖二人见状,俱悄无声息退了出去,紧紧关上了门。

  永嘉长公主才低声开口,“你祖母说你忽然昏厥,连御医都查不出缘由。你告诉母亲,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算计你?若是意外,便罢了。”永嘉语气渐渐冷,“若是有人算计,那休怪我——”

  陆则抬眼看向母亲,打断她的话,道,“只是意外。”

  永嘉公主话语一滞,“当真只是意外?”

  陆则颔首,“是意外。”

  陆则很肯定,这只是个意外。当时他身边固若金汤,没人能够在那种时候,给他下药。

  反倒是后来的事情,陆则一时有点拿不准,却下意识地向母亲隐瞒了这一点。

  永嘉公主见儿子语气肯定,不再质疑他的话,语气柔和下来,“你心里有数,我便不多问了。但有件事,你如今虽看着无恙了,可焉知什么时候又犯了这晕厥的症状,连宫中御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这个样子,到宣同那重镇去,我是决计放不下心的。倒不如,今年便留在京师,去宣同的事,来年再说,可好?”

  永嘉公主柔声说罢,有些担心陆则不肯答应,做好了若是陆则不肯答应,她便去请老夫人出面的准备,再不济她亲自去宫里求陛下降旨。

  却不料,陆则只是垂了垂眸子,倏地,轻描淡写便应了。

  “也好。”

  永嘉公主又惊又喜,忙道,“你既答应了,我便进宫去和陛下请旨。你父亲那里,我亲自写信去说。”

  陆则道,“陛下那里,我自己去便是。至于父亲那里,便劳烦母亲了。”

  “好。”永嘉公主忙不迭应下,又道,“那我这些时日便不去玄妙观了,你如今这个身子,我也不放心离家。”

  陆则颔首,“夜深了,母亲赶路辛劳,早些回明嘉堂歇息,儿子明日去给您请安。”

  “也好,你也早些睡。”永嘉公主得了儿子的应承,倒也不再逗留,应下后,便起身离去了。

  陆则听到那一声关门声,垂下眼,看了眼那矮桌上的绸帕,没什么睡意,索性起来,去了趟书房。

  直至深夜,才回了正房歇下。

  一闭上眼,思绪虽觉沉沉,可脑海里却依旧出现了那些旖旎画面,雪肌细腰、嫣红的嘴唇、汗涔涔的雪白,还有那张温顺柔婉的脸,和那双灼灼清亮的眸子。

第5章 (捉)

  翌日,却是个极好的晴天。绿锦堂里,江晚芙醒来,便听得窗外有清亮的鸟叫声。

  纤云端着晾凉了的温水进来,道,“娘子起了?娘子早膳想用点什么,奴婢叫人去传。”说着,便洒了几滴花露在盆中,拧了帕子,将帕子递了过来。

  江晚芙接了帕子,擦过面颊,又用过玫瑰茯苓脂搓脸,纤云正要替她梳头发,询问着道,“娘子,今日用这支排珠钗可好?”

  江晚芙看了眼,点了头,就见菱枝进来后,整理好被褥后,抬手将关了一夜的窗户推开了,略带一丝寒意的清晨气息涌入,江晚芙侧眼望过去,入目便是一株高而大的梧桐。昨夜疾风骤雨,梧桐叶被打得掉了满地,傲立枝头的,则愈发青绿,像水洗过一般。

  江晚芙看得一怔,脑中忽的如走马灯一般,划过昨晚的梦。

  梦里,不知为何,她爬上一株好高好高的树。

  树很高很高,她仿佛回到了自己孩童时候,坐在树干上,垂着双腿,青白的裙被枝丫勾得起了丝,碧绿的枝叶笼着她,遮住了她的视线。有人攀着树干上来了,小心翼翼伸手过来,很明显是双男人的手。

  那人唤她,“阿芙,我们下去,好不好?”

  那人的脸很模糊,仿佛拢在一团光里,她很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长相,尝试了很多次,还是没有看清那人生得什么模样。

  再然后,那人抱着她下了树,有丫鬟涌了上来,却不是她熟悉的惠娘纤云菱枝等人,是全然陌生的脸。

  “娘子?”纤云见江晚芙怔怔看着窗外,低声唤她。

  江晚芙被叫得回神,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只怕是忧思过度,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做梦,从前在苏州的时候,她很少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

  江晚芙摇摇头,甩开脑海中那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朝菱枝道,“去问问惠娘,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吗?”

  菱枝出去传话,过了会儿,惠娘进来了,道,“都准备好了。只是给老太太准备的那扇屏风大了些,只怕还要使唤婆子搬去才行。”

  江晚芙点点头,道,“等会儿也不必搬进屋,听老太太屋里嬷嬷如何吩咐便是。”

  她第一次见长辈,自然是要有所准备,这倒也不是单方面巴结或是谄媚,不过是礼尚往来的事情。就如她等会儿见了老夫人和各房夫人,她们也会给她见面礼。

  也无需她掏空家底送什么奇珍异宝,不过是晚辈的心意罢了。

  惠娘应下,江晚芙心里惦记着拜见长辈的事,没什么胃口,只略略吃了几块甜糕,又饮了几口清茶,便漱口补了妆,带着纤云菱枝,朝老夫人的福安堂去了。

  果然如昨日二夫人庄氏所言,绿锦堂离福安堂颇近,不过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了福安堂的月门了。

  守门婆子见有人来,忙去门房,片刻,一个身形微胖、穿深青对襟长袖,外搭了件深蓝长比甲的老嬷嬷,便从门房里走了出来,上前朝江晚芙福身,自称姓金,又道,“老夫人晓得表小姐定是要早早来的,叫奴婢在这里候着。”

  江晚芙看金嬷嬷的穿着,和守门婆子对她的恭敬姿态,多少猜出金嬷嬷大概是老夫人身边得用的,轻声细语道,“劳烦嬷嬷了。”

  金嬷嬷并不称大,道,“都是分内事,不敢居功。”

  菱枝机灵,立马从袖中取了个荷包出来,塞进金嬷嬷手里,道,“今日天热,嬷嬷买盅酸梅汤解解暑。”

  金嬷嬷推了一下,见江晚芙唇边含着笑,菱枝又一个劲儿朝她手里塞,便收了下来。

  接下来,这金嬷嬷的态度,比起方才的客套,更多了几分亲近,引着一行人朝里走时,不忘简单道几句,“老太太早上起来,一贯有做半个时辰功课的习惯,您现在前厅坐一会儿,喝喝茶,老太太一会儿便到。”

  来了京师不过几日,江晚芙便发现了,京中似乎格外推崇道教,道观、女观数量颇多,这同苏州的情形却是不大一样。苏州寺庙道观都有,但并没分出什么高下,乡野之中更是爱拜些县志记载的修仙大能。

  过了一段曲廊,便到了福安堂的正厅了,江晚芙来的不算早也不算迟,正厅已经有人坐着了,却不是她昨日见到的陆家人,是个十二三的小娘子。

  小娘子生着一张瓜子脸,下颔尖尖的,额上一个美人尖,面颊雪白细腻,长睫毛蒲扇般,身上还一团孩子气。

  江晚芙见她愣愣望着自己,翘起唇角,朝她轻轻一笑。

  小娘子登时脸红透了,雪腻的面颊犹如染了胭脂,有点无措看向身边的嬷嬷。

  那嬷嬷知道自家小娘子这性子,忙上前福身,道,“您定然是江娘子吧,我们主子不善言辞,还请您不要见怪。”

  江晚芙有些疑惑这嬷嬷的说辞,可过了一会儿,便明白这嬷嬷口中的“不善言辞”,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了。

  这小娘子有些口疾,但并不严重,只是很轻微的结巴。

  陆书瑜看着面前温柔和气的表姐,见到生人的那点紧张,倒是略微消散了些,开口道,“江表姐。”

  她虽有些口疾,但并不严重,说短句的时候并不会结巴,但她怕生,尽可能不开口。

  江晚芙闻言也回道,“陆表妹。”

  两人打过招呼,便又互相颔首过后,坐了下来,江晚芙体谅陆书瑜的口疾,并未说些要陆书瑜回话的话题,只说些苏州当地的逸闻趣事。她声音清甜,说话也是江南独有的那种慢声细语,听的人都忍不住沉浸其中。

  陆书瑜更是如此,她是早就知道,从苏州来的江表姐和大哥有婚约,八九不离十就是自己未来的大嫂,都说姑嫂亲、姑嫂亲,陆书瑜也盼着能和嫂子和睦相处。

  陆家姑娘少,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可姐妹却只有去年出嫁了的长姐,眼下见江晚芙这般温柔和善,对她的口疾也一副寻常神色,不轻视也不怜悯,陆书瑜便不由自主生了亲近的心思。

  江晚芙倒不知道小姑娘这番心思,二人一个有意亲近,另一个则温柔应对,一时之间倒是聊得有几分投缘模样。

  陆书瑜还主动开了口,说下次想去绿锦堂找她玩。

  江晚芙见小娘子红着脸、磕磕绊绊开口,自是应下,朝陆书瑜抿唇笑着道,“那我便扫榻以待,等表妹来了。”

  陆书瑜显而易见高兴起来了,欢欢喜喜答应下来。

  正说着话,就听得外头有说话声,江晚芙和陆书瑜站起身来,过了会儿,二房的庄氏携另一位贵妇人进来了。

  庄氏行在左侧,面似银盘,体态丰腴,一身对襟长袖牡丹纹珠红长衫,外搭了件长褙子,金线波纹褶裙盖住鞋面,含笑嫣嫣,发上金簪、金钗琳琅,气色极好。走在右侧的妇人,则穿着鸦青对襟长袖兰草纹的长衫,搭同色的褙子,头戴镶玉银簪,面颊瘦长,体态瘦如盈盈柳条,面色微黄,气色比庄氏不如。

  昨日匆匆一见,后来老太太又把人都赶走了,所以江晚芙只认得庄氏,对另一位却觉眼生,但她来之前,打听过国公府的情况。见这人和庄氏并肩进来,年龄又相仿,便猜想,这位大概是三房太太赵氏了。

  果不其然,陆书瑜开口叫了人,“二伯母、三伯母。”

  庄氏与赵氏两人见了侄女,都是和颜悦色,庄氏还细细问她,“阿瑜何时回来的?”

  陆书瑜乖巧回道,“昨晚。”

  她的妈妈替她道,“回二夫人的话,二娘子昨儿知道府里出事了,便急着要赶回来。因回来的迟了,便没去叨扰太太们。”

  这句“府里出事”,指的自然是陆则无缘无故晕倒那件事了。

  江晚芙在一侧听着,不禁再一次在心里确认,陆则的身份之重,他一出事,阖府上下都急匆匆赶回来。不过也是,谁叫他的身份特殊,不仅是世子,更是长公主之子、当今圣上嫡亲的外甥。

  庄氏长袖善舞,倒没冷落了江晚芙,很快便看向了她,面上露出亲切笑意,“绿锦堂住的可还舒服?若是哪里有缺了少了的,只管叫下人来说一声。”

  江晚芙自然道什么都不缺,又谢过庄氏。

  庄氏又引着江晚芙和赵氏说话,有庄氏这么个能言善道的活跃气氛,虽赵氏性子略显沉闷,陆书瑜碍于口疾不大开口,可气氛还是十分融洽。

  陆老太太还未进门,就听见正厅众人的说笑声,一进门就笑着说道,“说什么呢,说得这样起劲儿。”说着,指了指庄氏,道,“还没进门,就听见你那声儿了。”

  众人都起身,庄氏却是上前,替了嬷嬷的位置,亲自扶老太太坐下,边回道,“儿媳听说苏州糕点乃是一绝,正想问问芙丫头呢。”

  陆老太太闻言道,“苏州糕点的确尚可,国公爷那样不喜甜食的一个人,去了趟苏州,回来都道好。想想也是得天独厚的,苏州山清水秀,是个养人的地方,别的地方,却是做不出苏州那个味儿。”

  庄氏顺着老太太的话道,“可不是养人的地儿吗?瞧瞧芙丫头,这不是摆在跟前的例子麽。”

  陆老太太也就随口一说,很快看向江晚芙。

  她今日穿了件海棠红芙蓉纹对襟宽袖,素青的苏绸褶裙,腰间挂着流云百福双佩白玉禁步,结缀青罗缨,裙摆几乎及地。一头青丝垂于肩背,梳着雅静的发髻,双排的珠钗扣住青丝,除此之外,并无累赘之物。

  更兼她眸色明润,身姿窈窕,既不过于纤瘦,也不显得丰腴,恰恰的一把细腰,瞧着便叫人觉得喜欢。

  陆老太太打量过后,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更喜欢了些。

  她倒是没想过,江家能养出这样好的女儿,便是放在京师,也算顶好的了,除了家世短那么一截,挑不出错处。

  更何况,这孩子啊,心善,往后是个有福的。

  想起昨夜之事,老太太在心里这样想着。

第6章 (捉)

  陆老太太开口,“昨夜歇的可好?没叫你二表哥那事给惊着吧?”

  江晚芙摇头,慢声细语回话,“您放心,昨夜歇的极好,大约是坐船累了的缘故,连梦都未作,险些睡迟了呢。”

  陆老太太倒是道,“睡迟了不要紧。像你和阿瑜这个年纪,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该吃吃、该睡睡,底子才能养得好。下回睡迟了,差人过来说一声就是,左右我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事,什么请安不请安的,不过让你们来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罢了。”

  江晚芙原本以为,国公府家大业大,自己又是厚着脸皮来“讨要”亲事的,只怕自己要吃些磋磨。竟不料老太太这样慈祥和蔼,对她像对自家晚辈一样,心里也不自觉松了些。

  陆老太太又问,“家里可给你娶了小名了?”

  江晚芙摇摇头,道,“回老夫人,家中长辈唤我阿芙。我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她说生我的时候,正是傍晚,日暮西斜,夕阳斜照,她精疲力尽之际,忽的望见窗外一株芙蓉花,开得极盛,竟又有了气力,便那样顺利生了我。又兼芙蓉易活,生机盎然,花草生性带灵,我出生既借了芙蓉的力,便替我取了这个名字。取自晚开的芙蓉。”

  “阿芙。”陆老太太念了一遍,点头道,“你母亲取的好。你母亲当年养在我身边,我也是当女儿的,只是她福薄,竟就那样去了。你既来了国公府,便当来了自家,也别老太太、老夫人的唤了,倒显生分,唤外祖母便是。”

  陆老夫人说罢,庄氏先接过话,道,“那感情好,咱们府里娘子少,如今阿芙这一来,倒能给阿瑜作伴了。”

  一开口,已经改了称呼了,唤江晚芙作阿芙,俨然拿自己当舅母了。

  当然,江晚芙的母亲当年是以老夫人娘家外侄女的身份养在府里,江晚芙唤老太太一声外祖母,辈分上是没什么问题的。

  至于庄氏,自然是按着老夫人的辈分,做了姑表舅母了。

  见老夫人和蔼望着自己,江晚芙抿唇一笑,起身一福,乖巧改口,“阿芙见过外祖母。”

  陆老夫人笑着颔首,“好孩子,坐着说话。”

  江晚芙这才坐下,便见外头个嬷嬷撩起帘进来了,道,“老夫人,公主过来了。”

  陆老夫人闻言就道,“请公主进来。”

  “是。”

  鎏金长柄铜钩挑起珠帘,珠光粼粼之中,一贵妇模样的女子从外走了进来了,略略抬眼,露出一双静美的丹凤眼,端的是“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她肤白窈窕,从珠帘外走入,一眼望过去,若不仔细看,叫人还以为不过双十年华,如何看得出是育有一子的人了。

  难怪二表哥生得那样好,有这样的母亲,生得不好都难!

  江晚芙看得微微发怔,正在心里走神想着,陆老夫人却是唤过永嘉公主,到身边后,责怪道,“都说二郎无事了,你还冒雨回来,若路上有什么意外,我如何同国公爷交代。公主千金之躯,下回万不可如此冒险了。”

  永嘉公主由着婆母“责怪”,一概和声应下,“是,儿媳下回一定注意。”

  老夫人拉着永嘉公主的手,又是一番嘱咐,“我知你心诚,可那玄妙观在那荒山野岭,来去不便,不如请一尊金身回来,在家中祈福得好。仙人有灵,心诚即可,哪里还会计较这些。”

  永嘉公主点头,道,“我正打算如此。二郎这病瞧着虽好了,可焉知何时又犯,我自是不放心,一时是不去玄妙观的。”

  陆老夫人一听,很是赞许,道,“是这个道理。那日若你在,指不定能早些唤醒二郎,毕竟是血亲。”

  说到那日的叫魂之事,永嘉公主却是看向了江晚芙,眸色温和,“昨日便是你救了二郎吧?”

  江晚芙下意识要起身回话,永嘉公主却是柔柔一笑,道,“好孩子,不必拘礼,坐着便是。你救了二郎,当是我这个当娘的谢谢你。”

  陆老夫人在一旁,似乎有些乐见其成,边替江晚芙说话,“可见阿芙同我们府里有缘分,连玄阳道长都一眼看出来了。”

  永嘉公主含笑称是,庄氏见状,也顺势说了些京中趣事,一时之间,气氛倒是热络了起来。

  江晚芙是晚辈,基本是听着,偶尔长辈问了几句,才恭恭敬敬答了。

  下人送了茶点进来,江晚芙捻了一块尝了口,不甜不腻,倒和苏州的风味不同,但也算得上精致,其中一道咸口的荷花卷酥,酥脆表皮洒了椒盐,入口不腻。

  江晚芙眨眨眼,正在心里猜测这卷酥的作法,便又有人来了。

  这回却不是一两人,足足来了一群。

  卫国公府的郎君们,一并从书斋过来了。丫鬟挑起珠帘,郎君们鱼贯而入,以陆则和陆致为首,陆则居左,陆致居右,身着锦袍的郎君们入了正厅,个个挺拔俊秀,齐声给老夫人请安。

  “孙儿请祖母金安。”

  偌大的正厅,一时之间竟有些逼仄起来了。丫鬟们进来奉茶,倒规矩极好,并不敢随意窥探,都规规矩矩低着头。

  陆老夫人瞧着这满堂儿孙,不由得面上露笑,却是先问了陆则的情况,“二郎,今日起来,可有哪里不爽利的?”

  陆则放下手中白瓷杯盏,回话道,“同往日一样,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那便好。”陆老夫人听了这话,安了心,又道,“我方才听你母亲说了,你今次便不去宣同了?”

  宣同是边关重镇,一直由卫国公府镇守,否则都是开国功臣,怎的就卫国公府至今显耀,都是一代代用命搏出来的。这一点,国公府众人也是心知肚明,陆家郎君虽不少,但继承国公爷衣钵的,却唯有陆则。

  此番,陆则原是要去宣同的,半路出了事,宣同又离不得人,卫国公陆勤便先行一步了。

  陆则颔首,清俊面庞神情淡然,仿佛并不觉得遗憾,只淡声道,“孙儿这病古怪,又未曾查出病因,倘去宣同,只怕帮不上什么忙,反倒于战事不利。”

  陆老太太也点头赞许,“是这个理。你想通了便好,你父亲那里,你迟早要接手,不急于一时。”说罢,倒是没再过问,转而提起了江晚芙,道,“今日你们几个来的正是时候,也见见阿芙,省得日后在府里瞧见了,都认不出。”

  陆家比起旁的大家族,算不得人丁兴旺,孙辈也不过四位郎君。但无一生得贼眉鼠目,俱清朗俊逸,器宇轩昂,就连最小的陆四郎,小小年纪,都一副沉稳模样。

  老夫人示意,江晚芙便站起身来,同陆家郎君们一一见礼。

  除了昨日见过的陆致和陆则,另有两位郎君。

  一个看上去同陆则同岁般,唤作陆运,是陆二爷独子,生母乃庄氏。

  另一个则要小些,不过十一二的样子,唤做陆机,陆三爷膝下独子,却不是赵氏所出,而是陆三爷屋里一个姨娘所生。

  江晚芙一一见礼,微微福身,面露浅笑,道,“阿芙见过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弟。”

  陆家郎君们也一一回过礼,这便算是认过脸了。

  陆三郎陆运看了眼容貌姝丽的表妹,眸中带笑,侧过脸,朝兄长一笑,轻轻眨了眨眼睫,打趣之意溢于言表。

  陆致虽为长兄,但性情温和,见陆运分明是在打趣自己同表妹的婚事,不知怎么的,看了眼对面端正坐着、面色柔和娴静的江晚芙,心底生出了点不自在来,没理睬陆运。

  陆运见兄长这等反应,心里如何不明白,挑了挑眉,摇了摇手中折扇。

  正要见好就收,收回目光之时,却忽的瞧见上首的嫡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陆运赶忙坐直了,他不怕长兄,但对嫡兄,却是有些本能的畏惧。虽不晓得嫡兄在看什么,但还是老实些的好。

  陆运规规矩矩坐好,陆则却是收回了视线,看了眼对面乖巧听着长辈说话的江晚芙,继而垂眼,掩住眸中情绪。

  茶换过几盏,期间陆家二爷、三爷又来给嫡母请了安,江晚芙拜见过舅舅,顺势将自己从苏州带来的见面礼取出,一一给长辈们送了礼。

  她准备得十分周全,给老太太的是一扇自己亲手绣的屏风,苏绣素来闻名天下,江晚芙又是师从名家,将苏绣八字诀体现得淋漓尽致,狸花猫灵动活泼,在石榴树下追着蝴蝶伸爪。

  就连一向看惯了好东西的永嘉公主,都赞了一声,更遑论提其他人了。

  至于舅舅们,则是两座木雕摆件,也都是挑的极好的寓意。舅母则是每人一个绣样极为精致的香囊,一罐子茉莉花茶。

  江晚芙边递给嬷嬷,边轻声细语道,“这花茶有养颜安神的效果,我从小便一直喝的,觉得颇有良效,便带给舅母们尝尝。”

  永嘉公主等人自然不缺这一罐子花茶,可这却是小辈的一番心意,倒不说瞧不瞧得上,却都是和颜悦色接了过去,嘱咐身旁丫鬟好生抱着。

  轮到陆家郎君们,江晚芙则送的是木雕笔山,挑的也都是寓意好、雕刻再精致不过的。

  这一番见面礼送下来,陆老夫人、庄氏等和江晚芙接触过的不提,初次见外甥女的陆二爷同陆三爷,倒是对温温柔柔、细心又孝顺的外甥女,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今日休沐,可陆老夫人并不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非要小辈们撇下正事陪自己的,过了会儿便主动开口,道,“我也乏了,去歪一歪,你们自去忙自己的事吧。”

  陆家众人应下,陆陆续续出了正厅。

  江晚芙是晚辈,自然是要等长辈们先走,等只剩下自己同陆书瑜,她才起身,道,“表妹,我先回去了。你若得闲,定要来绿锦堂玩。”

  陆书瑜满口应下。

  江晚芙便出了门,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出了福安堂,还没走几步,便在回廊角瞥见一抹雪白织金的衣袍,赶忙停了脚步。

  菱枝也跟着停住,下意识询问,“娘子,怎么了?”

  说完,看了眼前路,回廊里空无一人。

  江晚芙轻轻摇头,觉得自己大约是看错了,却还是道,“没什么,有些累了,站一站吧。”

  菱枝闻言没多想,乖乖点头。

  主仆二人正在廊中歇息,却又听得后头传来一阵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