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说笑过后,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惠娘又嘱咐了跟着出去的菱枝几句,无非是要她紧紧跟着主子之类的话,菱枝俱乖乖应下。

  江晚芙这才带着菱枝出了绿锦堂,来到福安堂的正厅,大约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众人就都到了,陆家四位郎君都到齐了,连最小的陆机都来了。

  兄弟四个坐在一处,个个挺拔,陆致温文儒雅,陆则清贵矜傲,陆运洒脱随意,就连最年幼的陆机,都小大人似的,身上有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沉稳。

  江晚芙看着,心里不由得想,也难怪国公府多年屹立不倒,有这样的小辈,至少能延续三代的显贵。

  下人很快来了,毕恭毕敬传话,“车马已经备好。”

  陆致虽居长,但只要一到这种场合,他都会主动避让,故而每回开口的,皆是陆则。他既是嫡子,又是世子,兄弟几个也一贯以他唯首是瞻。

  陆则闻言,站了起来,众人才跟着起身,一同出去了。

  国公府偏门外停着几辆马车,郎君和娘子们自是分开坐的,同行的娘子只有江晚芙、陆书瑜和姗姗来迟的林若柳,顺理成章的,三人便上了同一辆。

  上车后,车轮缓缓动了起来,江晚芙见车厢里放了茶水,便动手倒了三杯,分别递给陆书瑜和林若柳。

  她自小当姐姐,母亲不在,长姐如母,是最会照顾人的性子,从前阿弟的吃穿住行,哪一件都是她在操持。故而碰上比她年幼的陆书瑜和一看就病怏怏的林若柳,她主动就承担起了照顾两人的责任。

  倒也不算照顾,就是顺手的事。

  她自己都没当回事,陆书瑜也是笑眯眯接过去,甜甜道了句,“谢谢、表姐!”

  唯独到林若柳的时候,只见这位面容苍白的林表姐,先是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眼睛里流露出些许令人不适的情绪,江晚芙还未来得及细品,林若柳已经低了头,将茶水接过去了。

  “多谢表妹。”她的语气略显冷淡,和她的性子一样。

  若是没那一眼,江晚芙兴许只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可她不是迟钝的人,虽不明白林若柳那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总归不是什么好意。

  她也没得罪过林若柳,顶了天也只说过几回话,实在不明白她对自己怎么有这么大的看法。

  江晚芙皱了皱眉,倒也不想和病人计较,真闹起来,林表姐一昏,她就百口莫辩了。

  只是接下来,她的态度也冷淡下来,她的冷淡不像林若柳那么直白,她这个人,若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细致入微,可若是要疏远一个人的时候,绝对是不声不响,但就是能让被疏远的人察觉到。

  林若柳自然察觉到了江晚芙的疏离,在心里不屑一笑,这手讨好人的本事,她可是半点都学不来的。难怪陆家兄妹都这么喜欢她,好好的主子不当,学丫鬟伺候人,也不嫌难看。

  林若柳不主动开口,江晚芙也不想从中调和,剩下的陆书瑜,则是个认生的性子,对着熟悉的人嘀嘀咕咕,对着不熟的人,半天都不吐一个字。

  故而林若柳还真就被晾了一路。

  等下车的时候,连陆致等人都看出,她的脸色有些差。

  众人倒也没想到她摆脸子上,只以为她身子不适,在马车里闷坏了。

  陆致看了眼一脸冷淡,从头到尾没开口的陆则,再看了眼一脸事不关己摇扇子的三弟陆运,旁边是尚且年幼的陆机,心里叹了口气,只能承担起长兄的责任,主动上前询问,“林表妹可是不舒服?”

  林若柳憋着气,瞥了眼一旁拎着花灯赏玩的表姐妹,开口道,“有一些。”

  陆致就道,“林表妹若是不舒服,不如叫下人先送你回去?”

  这话一出,林若柳有些傻了,什么叫下人先送她回去,都是一起出来的,为什么不一起回去?以前在舅舅家,但凡她开口说自己不舒服,什么事什么人都要放一边。

  她习惯了在舅舅家的待遇,哪里知道,在国公府,自然不会一切以她为重。林若柳也只是一怔,片刻后心里便生出了浓浓的委屈,转开脸,道,“不必了,现在好多了。”

  陆致闻言,也不再多问,点了头,又嘱咐了下人关照着林若柳,一行人便朝灯会去了。

  今日的安庆坊格外热闹,各式各样的花灯,照亮了整条街道,来往行人如织,端的是人挤人,走几步都费劲。

  江晚芙和陆书瑜原本在最中间,旁边还有菱枝和嬷嬷护着,挤虽挤,但还算安全。

  偏偏陆书瑜的花灯被什么勾住了,她急得赶忙伸手去勾,江晚芙怕她跌着,一把勾住她的胳膊,也被带着往前一冲。

  正在失了平衡的时候,不知从哪来的一只胳膊,伸了过来,江晚芙的腰被短暂得搂了一下,借着那股力,她便自己站稳了,顺势拉起了差点跌倒的陆书瑜。

  江晚芙忙道,“阿瑜,你小心一点。”

  陆书瑜也吓得不轻,脸都白了。跌倒是小,人这么多,若是被踩了,那可是要出人命的事。

  见陆书瑜安然无恙,江晚芙才想起那只胳膊,朝四周看了一圈,只看见发现这边出事,从人群中挤过来的陆致,正一脸关切看着她们,除此之外,却是没旁人了。

  江晚芙没多想,只当是路人好心拉了她一把,她收回视线,朝陆致摇头,“大表哥,我们没事。”

  陆致闻言,才放心了,刚要开口,目光却忽的一顿,在某处停了片刻,有些不自在的转开了。

  江晚芙倒是没察觉什么,低头整理了一下弄乱了的裙摆。

  不远处的陆则,却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他也是男子,很明白江晚芙有多吸引人,小娘子大约不知道,自己仰着脸冲人说话的时候,旁人很难集中注意力,嫣红的唇瓣、濡湿的舌尖、湿暖的气息,还有那颗圆圆的唇珠,哪一样都比她的话更吸引人。

  陆则微微垂眸,捻了捻指尖,抬步走过去,拍了拍兄长的肩,“大哥,人太多了,去摘星楼吧。”

  陆致耳根还红着,赶忙点头道好。

  就这样,几人又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朝摘星楼去了。

  摘星楼是安庆坊最高的酒楼,楼下就是灯会,今晚这阵仗,近距离赏灯定然是不行了,也只有远观才勉强能看见些。

  很快到了摘星楼,一踏进去,上了二楼,就碰到了熟人。

  一青年摇着山水折扇,穿着件云青圆领儒衫,眉目温和儒雅,却又和陆致的那种无害的温文儒雅不同,他的眉眼,似敛着几分锐利。青衣郎君起身走过来,简简单单的动作,却透出几分雅致韵味。

  郎君走过来后,笑着和陆则打招呼,“既明今日倒是有兴致,居然来赏灯了。”

  既明是陆则的字,但府里人很少喊他的字。

  陆家郎君们与那青衣郎君寒暄一圈,江晚芙才从中得知,这青衣郎君竟然就是陆书瑜的那位比她大许多的未婚夫,谢家三郎谢回。

  比起江晚芙和陆致这种口头一说的婚约,陆谢两家的婚约,却是陛下赐了圣旨的。

  江晚芙也发现,自打这位谢三郎来了后,站在她身边的陆书瑜,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说话结结巴巴得厉害,一句“谢回哥哥”都喊得磕磕巴巴了。

  谢回倒是含着笑,神色如常,道,“阿瑜也来赏灯?”

  陆书瑜红着脸点头,小声问,“谢回、哥哥,你何时、回、回来的?”

  谢回看着面前磕磕巴巴的小娘子,轻轻一笑,道,“昨日回的,我从惠州带了些小孩儿玩意儿,改日叫人送去国公府。”

  陆书瑜脸更红,小声道,“谢谢、谢回哥哥。”

  谢回瞧自家小未婚妻这幅羞的要晕过去的样子,没好意思再逗她,朝陆则道,“今日摘星楼的厢房紧俏,你们这时候来,只怕是不好定,不如过去与我们同坐?”

  说着,又看向陆书瑜,含笑道,“楼上也有花灯,嫂嫂们在楼上,阿瑜若要赏灯,不如去楼上?”

  出来自然要赏灯的,于是表姐妹三人带着丫鬟,都上了楼,陆家兄弟几个,则去了谢家的厢房。

  眼看着几人进了厢房,江晚芙一边朝上走,一边打趣陆书瑜,“阿瑜脸红什么?”

  陆书瑜脸红得快要滴血了,眼睛湿漉漉的,看得江晚芙都不好意思逗她,抿唇一笑,“好了,不逗你了。”

  到了楼上,果然是花团锦簇的场面。

  顶楼很大,四面空旷开阔,中间是十来个厢房,四周呈回字形的回廊,暖黄轻纱被风吹得卷起落下,各色花灯藏于轻纱内外,灯光、影子、夜风、蜡烛、金粉彩绘、灯戏,还有丝竹乐声和歌女娇柔的歌声。

  身着华服的娘子和官夫人们,在回廊、厢房内赏灯,时不时传来低低的嬉笑声。

  江晚芙原本对赏灯兴致不大,身处这场景之下,竟也有些眼花缭乱,难得生了些玩闹的心思,领着菱枝,在回廊中逛了起来。

  几人原本在一处的,走着走着,不知何时就散了,但这摘星楼原本就是给官眷赏灯的,安全自然不用担心。

  所以哪怕走散了,江晚芙也没刻意去找,在一处角落站定,看台上人做灯戏。

  灯影重重,戏腔婉转,正唱到“只愿君心似我心,心心相惜无二人——”,一阵喧闹声响,从远到近,逐渐将这戏词都盖了过去。

  江晚芙回头望去,只见方才富丽堂皇的回廊上,有火光迅速蔓延开来,火舌卷着轻纱,轻而易举吞噬了花灯。

  炙热的火浪,在风的助力下,顷刻间将整个回廊都点燃了。

  江晚芙怔了一瞬,待回过神,一把拉过吓傻了的菱枝。

  “跑——”

第22章

  厢房外,火声、哭声、叫喊声、房梁砸下来的剧烈响动、逐渐炙热的空气……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勾起人们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菱枝也吓得直哭,一个劲地打哆嗦,颤声道,“娘子,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我还不想死,我害怕,我想回家……”

  江晚芙自然也怕,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慌,她打量了一下自己身处的环境。

  方才起火后,她第一反应就是要下楼,但和她一样想法的人太多了,所有人都朝楼梯涌去,推搡之间,跌倒、踩踏,哭声喊声,犹如炼狱一样。她便不敢带着菱枝朝那边去了,转头进了个厢房,暂时避一避。

  江晚芙环顾四周,此时的厢房里,还有十来个人,都是女子,看着已经慌得不成样子,躲在角落里,吓得直哭。

  她扫了一眼,忽的眼睛一亮,一把拉起菱枝,来到厢房最中间。

  这里摆着一个观景缸,大约是为了风雅,里头植了几株荷,另有几尾摇头晃脑的鱼,还缓缓游动着,丝毫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江晚芙一把拉过菱枝,拉了绣凳过来,推着菱枝踩上去,催促道,“跳进去。”

  菱枝吓得有些反应迟钝,但对于自家主子的话,还是第一时间服从了,毫不犹豫跳进了水缸,浑身湿透后,湿漉漉爬出来。

  见菱枝出来了,江晚芙自己也踩着绣凳上去,跳进水缸,憋住气,整个人在水里停了一瞬,然后才浮出水面。

  这下,主仆俩人身上就彻底湿透了,湿漉漉的裙衫贴着身体,曲线毕露。

  江晚芙却顾不上这些,看了眼四周茫然看着她们的动作的官夫人和娘子们,抬高声音道,“干衣最容易起火,跳进水里,浸湿衣服,可以保护你们。另外,找一方帕子,叠两下,完全浸湿,捂在口鼻处,可以防止烟入口鼻,保持意识清醒。”

  她说罢,却不见有人有反应,面色犹疑,有个踟蹰着想上前的,都被身旁大约是母亲的妇人一把拉住,低声呵斥,“你这么做,传出去了,还怎么嫁人?”

  江晚芙刚想开口劝,却见一个十一二的小娘子站了起来,穿着嫩黄的褶裙,生着一张圆脸,眼睛大而黑。

  小娘子似乎有些不习惯,第一步差点摔了,拎着裙摆,跑到水缸前,压根没用那椅子,当着众人的面,一头扎进了那水缸,湿漉漉爬上来,看着众人,语气有点凶悍。

  “命重要,还是嫁人重要?!死都死了,还嫁个屁啊!”

  说完,也不管她们,一双大眼睛望着江晚芙,一副“我只听你”的表情,“接下来怎么办?”

  江晚芙都有些被这小娘子的“豪爽”做派惊到了,反应过来后,立即道,“把水泼在门上,窗上,可以暂时挡一挡火势。”

  江晚芙说完,那黄裙小娘子已经捋起袖子,环顾四周,一眼相中了个半人高的花瓶,走过去,一把扛起来,口朝下,按进水缸里,灌了一半的水。

  轱辘轱辘,水缸里的水一下子用了小半。

  其中一个官夫人坐不住了,赶忙道,“你把水都用完了,我们怎么办?”

  黄裙小娘子一把扛起花瓶,瞪了她一眼,“关我屁事,你们又不下水!爱听不听,不识好歹!”

  说罢,扛着花瓶,开始朝窗户和大门泼水。这小娘子力气极大,扛着花瓶跟没事人一样,江晚芙就在一旁替她清理障碍物,窗户边门边一概不留东西,任何木制品,都被她丢到厢房中间。还有最容易起火的帐子轻纱,都被她一把扯下来,丢到一边。

  菱枝也跟着帮忙。

  等三人忙完,一回头,发现刚才一屋子干净清爽的贵女官夫人们,此时也个个湿漉漉的,抱作一团。

  江晚芙见她们肯听劝,松了口气,用帕子捂住口鼻,推开小半扇窗户,朝外看去,火势已经蔓延了整个走廊了,回字形的长廊上,花灯、轻纱烧得一干二净,不停有房梁砸下来,整个走廊上全是烟和火。

  这种火势,她们厢房里的这一缸水,就算全泼出去,也是杯水车薪。

  但是,她们也不可能贸贸然冲出去。

  别说烟这么大,她们连方向都辨不清,根本不知道朝那里逃,就算逃出去,那满路的障碍物,和随时可能砸下来的房梁木头,轻易就能要了她们的小命。

  可她们可以在这里躲一时,却不能一直躲下去,火迟早会烧进来。

  怎么办?

  她如果死在这里,阿弟怎么办?祖母阿娘留下的老仆怎么办?惠娘他们怎么办?

  门窗尽湿,火虽然没烧进来,但烟已经弥漫了整个厢房了,江晚芙用力按着湿帕子,捂住口鼻,也只勉强保留最后一丝清明。

  身旁的菱枝还在哭,江晚芙想安慰她,可嗓子被烟熏哑了,疼得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也是晕的。

  况且,她也是害怕的,怕死在这里,怕疼,怕被火烧,她也很怕。

  她信誓旦旦对菱枝说,酒楼的人很快就会来救火,很快就会来救她们,但她其实不是那么肯定的,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

  她从小就运气不好,阿娘没了,阿爹也忽然就不喜欢她了,祖母也走了,连婚事都坎坷得厉害,好事仿佛从来不会降临在她头上。

  江晚芙掉着泪,边思绪混乱地想,难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害了什么人,还是负了谁,所以这辈子要承受这些?要被活活烧死?

  窝在她旁边的小娘子看不过去,蹭到她身边,有模有样安慰她,“姐姐,你别哭了。你别怕,要是没人来,我带你冲出去。我跟你说,我可厉害了,力气比我爹爹都大。等我们出去了,你愿不愿意见一见我二哥啊?我二哥还没定亲,他人很好的,模样也俊……”

  小娘子嘀嘀咕咕的,江晚芙没回话,倒是菱枝急了,哭哭啼啼道,“不行,我们娘子已经许了人家了!”

  小娘子一愣,蔫儿了,道,“噢,那算了。不过,我还是会带你们出去的。”

  江晚芙本来都陷入悲观之中,被这两人你来我往一阵说,求生的意志反倒回来了,咬咬牙。

  没错,大不了冲出去就是。

  没人救怕什么,她靠自己也行的!

  江晚芙打起精神,开始思考怎么冲出去,却忽的被身旁的菱枝拉了一下,菱枝在她耳边焦急道,“娘子,好像有人在喊你?”

  江晚芙一愣,静下心,侧耳仔仔细细地听,依稀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而此时的陆则,已经将整个走廊找了一遍,连地上的尸首都没放过,一一翻看,踹开一扇扇门,喝着江晚芙的名字。

  “江晚芙——”

  “江晚芙——”

  陆则踹开一扇门,喊了一圈,一个个看过去,都没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他心里颤得厉害,胸口那股惊惧愈发涌了上来。强逼自己沉下心,陆则厉声喝道。

  “阿芙——”

  “二表哥……”

  陆则一下子顿住了,四周都是火,他却顾不得其他,站在那里,连脚步都不敢挪一下,终于,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传来。隐隐约约,听不大清楚。

  陆则却一下子寻到了方向,一下子走到最尽头,一脚踹开厢房的大门,一眼扫见角落里的江晚芙。

  小娘子浑身狼狈,面上灰扑扑的,唯独一双流着泪的眼,湿润而明亮,陆则大步迈过去,什么都顾不上了,一把将人抱进怀里。

  只有真真切切的抱着她的时候,陆则才感觉自己的心,回归了原处。

  陆则很快冷静下来,松开怀里人,扫了眼厢房里的情况,拉着江晚芙站起来,环顾四周,冷声道,“想活命,就自己跟上来。不要指望我回头救你们。”

  说罢,陆则将身上的湿衣脱下,整个罩在江晚芙的身上,拉过她的手,低低道了句,“别怕。”

  话落,疾步出了厢房大门,冲进了熊熊的火焰里。

  江晚芙被拉得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带上菱枝,她担忧回头,好在那个黄裙小娘子十分机警,大约也知道跟着陆则才能活命,紧紧追在他们身后。

  原本厢房里的人,也都跟了上来。

  此时走廊里的火势已经很大了,拦路的房梁,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烟雾缭绕,连脚下的看不清楚。

  陆则却带着她们,准确避开了脚下的障碍物,连砸下来的房梁,他都能准确的预判。

  江晚芙被男人牢牢护在怀里,下意识牢牢捉着他的衣襟,耳边是火烧木头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空气炙热,时不时有炸裂的声响。

  还有脚下不时踩到的,像是什么尸首一样的东西。

  这场景,远比方才厢房内,可怕千倍万倍。

  但江晚芙却忽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她相信陆则,相信他能带他们出去,这种相信,盲目得连她自己都觉得疑惑。

  但她心里就这么想的。

  陆则会带她们出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江晚芙也看不清他们身处的位置,只是感觉,火势似乎是小了一点,周身的烟雾没那么呛人了。

  她用力咳嗽了几声,脚下有些发软,牢牢抓着她肩膀的手,顺势滑下去,环住她的腰,她整个人几乎被陆则抱在怀里。

  “闭眼——”

  陆则低声嘱咐,江晚芙下意识闭了眼。

  然后,他们整个人冲了出去,一桶冷水当头淋下来,江晚芙被冻得打了个寒颤。

  “表姐——”

  江晚芙听到陆书瑜发颤的声音,费劲睁开眼,迎面被陆书瑜抱了个满怀。

  她抬起脸,刚想安慰安慰抱着自己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娘子,却怔了一下。

  越过陆书瑜的肩膀,她看见了陆致。

  他半跪在地上,微微低着头,怀里抱着一个人。

  江晚芙只看了一眼,很快若无其事转开了视线,轻轻拍了拍陆书瑜的背,柔声安慰道,“阿瑜,我没事。”

  .

  陆致听到自家妹妹那一句“表姐”的时候,下意识抬了头,一眼就越过人群,看见了被陆书瑜抱在怀里的江晚芙。

  小娘子往日白皙细腻的脸,灰扑扑的,狼狈又可怜,微微低着头,似乎并没有朝这边看。好在,看上去是安全无虞的。

  陆致紧绷着的心一松,下意识要起身过去,刚一松手,怀里的林若柳却似被吓着了,死死抓着他的袖子,哭得浑身直颤。

  “别丢下我……不要……”

  陆致松手的动作一顿,面色沉了一下,硬生生扯开自己被林若柳拉着的袖子,环顾四周,想找人帮忙照顾林若柳。

  不远处陆运见状,主动走了过来,拍了拍兄长的肩,低声道,“大哥,我来照顾林表妹,你若有事,放心去吧。”

  陆致此时最担忧和记挂的,自然只有一人,那便是江晚芙,他匆匆应下,将人交给陆运,起身去寻人了。

  陆运望着自家长兄焦急的步子,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真这么惦记,怎么抱着旁的女子出来了?

  易地而处,他若是江表妹,好不容易脱险,却看见本该去救自己的未婚夫,抱着旁的女子,心里如何不留疙瘩。

  倒是二哥,他原本以为,二哥待江表妹,不过是动了点心思,以二哥的魄力和性情,未必会为了这点儿女情长,闹得兄弟相残,如今看来,只怕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陆运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却又抱着最后一丝期待。

  希望不要闹到那个地步才好。

  .

  而此时的江晚芙,已经被拥着,上了国公府停在路边的马车,她浑身湿漉漉的,冻得浑身打哆嗦,牙齿直打颤。

  陆书瑜见状,急得将身上的大氅脱下,罩在江晚芙身上,急声询问,“表姐,你、伤着、哪儿了吗?”

  江晚芙闻言,没什么力气的摇摇头,又问陆书瑜的情况。

  一问才知道,陆书瑜比她们幸运,几人走散之后,陆书瑜遇见了谢家两位少夫人,被叫进了厢房,那厢房离下楼处只隔了一间房。火烧起来后,郎君们上去寻人,陆书瑜是最先被寻到的。

  陆书瑜显然也还后怕着,红着眼道,“好大的、火,窗户、门、帐子,全是火。我吓得、脚都软了,还是、谢回哥哥、背、背我、出来的。”

  江晚芙又问其他人的情况,她们这一行人都算走运,谢家两位少夫人都安然无恙,陆书瑜和她的丫鬟,也及时逃了出来,她自己和菱枝也算有惊无险。

  赏灯居然还赏出这种事情,这是江晚芙怎么都没想到的。

  想到刚才的经历,江晚芙心里忍不住有些后怕,差点就死在里头了,若是没有二表哥的话,她和菱枝怕是真的出不来了。

  江晚芙正后怕着,却忽的听陆书瑜唤了她一声。

  “表姐……”

  “嗯?”江晚芙抬起眼,循声看过去,就见小姑娘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她,她一贯通透,阿瑜的心思又实在好猜,只略略垂了垂眼,江晚芙便晓得她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陆书瑜一开口就是,“大哥他、他其实——”

  “阿瑜,”江晚芙抬起眼,唤了陆书瑜一声,陆书瑜性格一向敏感,很快察觉出了不对劲,停了下来。

  江晚芙见她那副小心翼翼模样,抿唇轻轻笑了笑,用温柔的声音道,“阿瑜,我有些累了,别的事情,回去再说,好不好?”

  陆书瑜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迟疑地点了头。

  两人都没说话,却听得外头传来一个声音,是陆书瑜的丫鬟,语气有些焦急,低声道,“娘子,谢三郎正寻您呢……”

  陆书瑜一听,面上露出了点急色。

  谢回是官身,这种时候,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方才也唯有他牵挂的人都安然无恙,故而便去组织官兵救火。临走前,谢回还特意嘱咐过她,乖乖在那儿等着,不许乱走的。

  只是她方才一见江表姐,就忘了谢回哥哥的嘱咐了。

  陆书瑜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怕谢回着急,又怕自己走了,江晚芙这里就没人照顾了。

  江晚芙一贯聪慧,自然明白小娘子的心思,不舍得她为难,体贴道,“阿瑜,你过去吧,免得谢三郎着急。我这里有菱枝,二表哥还留了人守着,不要紧的。”

  说罢,又想到外头风大,脱了大氅,重新披在陆书瑜肩上,温柔一笑,低声道,“去吧。”

  陆书瑜这才应了,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陆书瑜这一走,江晚芙脸上挂着的笑意,便淡了。

  她委实又累又怕,陆书瑜这一走,她实则也是松了口气。

  她靠着车厢,抱膝缩在角落里,微微闭着眼,脑海中浮现出刚才看见的那一幕。

  陆致半跪在地上,怀里抱着虚弱苍白的小娘子。

  其实看到那一幕,她并没有觉得难过或是嫉妒,火场里的情况,她也清楚,那么大的火、那么大的烟,能找到谁,都纯粹看运气、看缘分。

  陆致大约是先寻到了林表姐,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那么绝情,不顾林表姐的死活,救她也是正常。

  更何况,林表姐身子弱,本就一身的病,自救的能力,只怕还不如她,所以陆致先救她,也算不上错。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充其量,只是有一点点的失望,但这一点点的失望,都让江晚芙觉得难以启齿,难道陆致不管林表姐的死活,来救她,她就能毫无芥蒂吗?

  江晚芙觉得这样的自己,太自私,也太恶毒,心里甚至有点厌恶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她睁开眼,试图去想其他,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却忽的见,一件玄色的大氅,从门帘底下被送了进来,还有一道清冷的男声。

  “这里不好更衣,你先披着取暖。”

  是二表哥的声音,江晚芙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急急探出半个身子,叫住要转身的陆则,低低唤他,“二表哥。”

  陆则闻声回头,看了眼喊住他的江晚芙,小娘子浑身湿漉漉的,肩头锦缎浸湿,浑圆小巧的肩头,大约是怕冷,不自觉缩着肩,看着便觉得可怜。

  面上倒还和方才一样,没来得及擦,灰扑扑的。

  陆则将视线从小娘子面上移开,视线投向乱糟糟的人群,应了声,“嗯。”

  江晚芙倒是什么都没察觉,她现在对救了自己的二表哥,有一种下意识的信任。她语气担忧道,“二表哥,你能不能帮我找找菱枝?她去治伤了,一直没回来,我有点担心。”

  陆则一口应下,“好。”说罢,又抬眼,看了眼可怜的小娘子,“还有吗?”

  江晚芙原本想说没有了,她知道陆则一定很忙,国公府来了那么多人,他个个都要照拂到,她不是给人添麻烦的性子,但陆则那样看着她,眼神虽冷淡,却看不出半点不耐烦的情绪,江晚芙就下意识觉得,也可以不用那么懂事的。

  她抿抿唇,再开口时,声音就不自觉低了下去,“我有点害怕,想先回去,可以吗?”

  陆则没有一点迟疑,答应下来,一边吩咐随从去寻人,一边安排人等会儿护送江晚芙回府,一切安排妥当,回头见小娘子还探出脑袋,微微皱了皱眉,冷声提醒。

  “大氅。”

  江晚芙赶忙应下,胡乱披上,道,“二表哥,你去忙吧,不用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陆则没作声,他也确实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他今日的举动,已经逾矩了。

  他只看了江晚芙一眼,收回视线,转身走开了。

  陆则的话果然管用,不一会儿,菱枝就被寻回来了,其他地方看着倒都还好,唯有手臂上涂了厚厚一层的膏药,看上去有些吓人。

  江晚芙忙帮她端着胳膊,有些担心,“会不会留疤?”

  菱枝先前怕得要死,现在倒胆子大了,笑嘻嘻道,“留疤也不要紧,娘子没受伤就好了。”

  江晚芙抿抿唇,许诺道,“你放心,我一定寻最好的药来,肯定不叫你留疤。”

  菱枝自己倒不是很在意,马车在主仆二人低低的交谈声中,缓缓动了起来。江晚芙靠着车厢,忽然想起跟着他们出来的黄裙小娘子,忙问了菱枝。

  菱枝略回忆了会儿,道,“奴婢记得,那小娘子是跟着奴婢出来的,后来奴婢去治伤,就没碰见她了,大约是被家里人带回去了。”

  江晚芙听罢,放下心来,点点头,“平安无事就好。”

  她也只对这个小娘子印象深刻些,至于其他人,也没什么心思过问了,身子又疲又乏,阖着眼,整个人缩在大氅中,就那么缓缓睡了过去。

  她累得厉害,睡得很沉,甚至回到府里,被惠娘等人抱着回房时,都只是迷迷糊糊睁了眼,软软唤了声,“惠娘。”

  惠娘眼里噙着泪,一脸后怕,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娘子别怕,咱们回府了,没事了。”

  江晚芙此时此刻,靠在惠娘温暖的怀里,才觉得心彻底安宁下来。

  .

  直到夜深时分,陆家郎君才从外回来,马车才停稳,下人便立即去了正厅传话。

  “郎君们回府了。”

  守在正厅的陆老夫人等人一听,立即出门相迎,等见陆则等人安然无恙,才狠狠松了口气,一叠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虽然下人送几位娘子回府时就说了,府中几位郎君都没事,只是留在摘星楼帮忙。可陆老夫人并几位儿媳如何能放心。

  就连一贯最从容的永嘉公主,都不曾合眼,一直守在这里。

  更遑论一颗心全放在儿子身上的庄氏了,更是顾不上其他,一下子扑了过去,抱住儿子,放声哭了起来。

  陆运拿母亲没办法,忙轻声宽慰母亲,道,“娘,孩儿没事……”

  庄氏哭声更甚,上上下下打量着陆运,见儿子虽没受伤,却是狼狈不堪,心里更是恨起了林若柳。

  什么表娘子,借住在他们府里,还装腔作势,办什么法事。法事岂是随随便便能办的,果不其然,险些害累了她的三郎。

  否则办了多年的灯会,好端端的,怎么今年就失火了?

  真是丧门星。

  庄氏在心里咬牙切齿想着,原本对林若柳的不满,更是变为了浓浓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