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走,守在外头的纤云立马进来了,见窗户开着,忙道,“娘子,可要关窗?”

  江晚芙自然是摇头说不要,时不时抬眼看一眼那“雪猫”,平安结也懒得打了,摸着窝在她怀里的元宝。

  比起刚到府里的时候,元宝大了不少,冬日养膘,府里伙食又好,小家伙除了吃就是睡,睡醒伸个懒腰,就来蹭江晚芙的腿,日子过得比人可舒坦多了。

  元宝尾巴轻轻扫着,被摸得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一张猫脸上,硬是叫人看出了点惬意来。忽的,尾巴一抖,顿在半空中,咪呜了一声,从江晚芙怀里跳了下来,窝回猫窝里去了。

  江晚芙有些纳闷,却听得院里传来脚步声,一抬眼,就见陆则正从正门进来,一袭黑色大氅,绯红色官袍衬得他面如无暇白玉,清俊非凡,常宁在一侧替他撑伞。

  江晚芙看着走进来的陆则,心口好似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似的,不疼,就是咚的一声。

第52章

  陆则进了正门,一抬眼,自然也看见正屋里的江晚芙。

  窗户是半开着的,他看见她穿着淡青的袄子,面上脂粉未施,干干净净的,洁白如雪,眉毛细细长长的,乌黑的长发没有挽起,散着垂落在肩头,显得干净又斯文。庑廊下的灯笼晃荡着,冬日天暗得早,雪天又没有太阳,屋里也点了盏纱灯,温柔的烛光,笼着她。

  他看了她一眼,外头那些乱糟糟的事情,就好像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下去吧。”陆则冲常宁吩咐了一声,常宁就把伞递给闻声出来候着的绿竹了。从前倒没有这么多的忌讳,立雪堂这边虽是后宅,但只住了世子一个主子,他们进出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如今添了新夫人,世子仿佛就不大愿意他们再来后院了。

  往日都是送到月门,今日是雪大,他才跟着进了立雪堂的。常宁退出去了。

  陆则进了正屋,却没进内室,准备去东次间换身常服,今日翻那卷宗,弄了一身灰。女儿家本就娇气些,她又病着,更不该沾了这些脏东西。他脱了大氅递给一旁绿竹,刚朝绿竹开口,“去同夫人——”

  话说一半,绿竹先屈膝福身,朝内室那头恭恭敬敬道,“夫人。”

  陆则转头,果见江晚芙已经出来了,不自觉蹙了蹙眉。

  江晚芙本来是欢欢喜喜来迎他的,见他冲自己蹙眉,步子一下子顿了,面上神情也顿时收敛了,霎时变得规规矩矩的,迟疑着要不要继续出去,想了想,还是没继续往前,只弯了弯膝盖,“夫君回来了。”

  陆则见她这幅小心谨慎模样,下意识缓了面色,开口道,“别过来,我身上全是灰。”

  江晚芙听了这话,才抬眼看他,见他眸色清明,也不似扯谎,心里一松,唤纤云去取陆则的常服来,目送他进了东次间,才回了内室。

  惠娘听说陆则回来了,来问江晚芙,要不要叫人上晚膳。

  江晚芙正同惠娘点头,就见绿竹挑了帘子,陆则换了身月白杭绸直裰,从外头走了进来。他在江晚芙身边坐下,看她脸色倒不像自己出门时那么差了,面上也有血色,语气缓和下来,“白日里做什么了?”

  看这样子,惠娘几个自然晓得,世子是要同自家娘子说话了,她们再在屋里守着伺候,就未免碍眼,全都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江晚芙乖乖道,“也没做什么,不过打了几个平安结。”又抬眼看陆则,问他,“夫君忙完了吗?”

  陆则点点头,自然不会把外头那些乱糟糟的事情和江晚芙说。他骨子里是很强势的人,这一点,暂时还没有在江晚芙面前显露出来,但他的确是这么个人。他心里觉得小娘子娇气,性子软,就该娇养在屋里,干干净净的,那些乱糟糟的事,都不该入她的耳,心里这么想,自然就这么做了。

  这样的人,一般控制欲也很强。但江晚芙倒毫无察觉,只当陆则处理好了,便低着头,想着要不要问问那“雪猫”的事。

  正想着,就见陆则已经随手拿了个平安结,放在眼前端详。

  江晚芙见状,便道,“夫君若有还没搭络子的玉佩,不妨取来,我给夫君编一个吧。”

  陆则倒是应了,说书房有块,明日拿过来。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其实都不过寻常的话,但比起先前没话找话的时候,江晚芙总感觉,现在的气氛比之前要融洽多了。就算偶尔没话了,她也觉得没什么,不像之前那样有些不自在。

  这其中的变化,惠娘等人自然也察觉到了,虽不明白,但还是替自家娘子高兴。

  用过晚膳,陆则也没去书房看书。内室很大,西侧放了张书桌的,用帘子隔着的,先前没怎么的用过,江晚芙进门后,就收拾了一下,平日看账本、抄佛经的,便在那里。陆则偶见了几回,再从书房过来时,就顺手带了几本书过来。

  他此时正在那里练字,江晚芙窝在软榻上,靠着引枕看书。

  屋里静悄悄的,又很暖和,紧闭的窗户外是呼呼的北风,越发显得屋里十分寂静安宁。江晚芙病还没好,吃了药,就有些犯困,看着看着,便靠着引枕,沉沉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则一张纸写到尾,搁下笔,一抬眼,就见江晚芙缩在锦衾里,合眼睡去,眉眼柔和温软,唇也微微抿着。

  他放了笔,走近了,俯身打算抱她去床榻上。

  江晚芙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身子腾空,仿佛被什么人抱起似的,下意识朝陆则怀里蜷缩着,闻到他衣裳上沾染的淡淡墨香,心里觉得很安心似的。

  但到底没睡沉,被抱来抱去的,自是半醒了,她睁开眼,眸里还残留几分睡意,小声唤了陆则一声,“夫君?”

  陆则应她一声,“嗯。”

  两人成亲以来,虽该干的都干了,但这么亲昵的时候,却是没有的。江晚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病了,所以陆则待她格外的好,心里却忍不住眷恋他的好,隐隐盼着他一直如此。

  她其实知道的,自己是有点缺爱的,尤其是陆则比她年长几岁,也不喜说什么甜言蜜语,很少说什么关切的话,但待她又很温柔。

  生了病的人,大约连胆子也会大些,又或许是娇气些,她拉着陆则的袖子,有点不想他走。

  陆则看着她,小娘子睡眼朦胧望着他,眸子里含着水雾,看上去太过乖顺,荏弱细白的手腕,紧紧揪着他的袖子。她大约浑然不知,自己这幅样子,有多能激起旁人施虐的念头。

  那一瞬,陆则在想,若不是他娶了她,她这幅样子,就算嫁个普通人家的郎君,或是一般的小官,谁又护得住她?指不定哪日就拱手将她送给什么权贵了。

  这样的事,也不少见的。权势能使人折腰,送出去一个妻子,换一个前程,这样划算的买卖,肯干的人不少。

  陆则到底是没走开了,脱去直裰,上了榻。

  守夜的纤云还没进来灭灯,但帐子挡着,床榻里静悄悄的。江晚芙又有点睡不着了,侧身躺着,抬眼看着外侧的陆则,郎君仰面躺着,阖着眼,他的眉骨特别好看,很坚毅正派,看上去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

  江晚芙知道自己,她其实胆子挺小的,不是怕事的那种胆小,就是和人打交道的时候,总是有点怕,怕被辜负,她总是觉得,人是会变的,喜欢你的时候很喜欢你,不喜欢你了,就可以对你很冷淡,就像父亲一样。

  那时候,她和陆致也算得上是险些定了亲的关系,但她那个时候,就很少在什么事上指望陆致。没什么期望,就不会有落空的失望。

  和陆则也是,她表面上很适应新妇生活,对陆则关切有加,改口唤她夫君,但是不是真的亲近,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

  但陆则太好了。他待她这样好的,除了那时候欺负她,后来就一直护着她的,父亲和继母面前给她撑腰,替阿弟谋了入国子监的机会,还有聘礼和婚事,那日敬茶之后,二婶庄氏都说,很多事都是他亲自审过的。她又没什么值得他算计的,他那样忙的,又是府里的世子,还去操心这些琐碎小事。

  还有那只“雪猫”。

  她其实那天没有和陆则说实话。不是因为苏州下雪的时候少,她才眼巴巴望着的。她那个时候,只是想起小时候了,阿娘还在的时候,有一年下雪,她得了风寒,不能出门,阿娘就叫丫鬟盯着她不许出去,爹爹回来,看她委屈模样,去了隔间,抱着阿娘说了一通好话,又是哄又是求的,阿娘才点了头。爹爹喊嬷嬷给她穿了厚实的袄子,抱她去曲廊下看雪,趁娘没功夫盯着,还捏了个小小的雪球,放在她手心里。

  雪球很小,很快就开始化了,湿漉漉、冰凉凉的,融在她手掌心里。

  生病的人可能是软弱一些,又或者是夜里静悄悄的,便感性些,江晚芙想到这些事,朝锦衾里钻了钻。陆则闭着眼,却伸手替她拉了拉锦衾。

  “夫君……”江晚芙极小声地唤了陆则一声。

  陆则还以为她早就睡了,闻声睁眼,见她缩在锦衾里,只露一双眼睛,应了她一声,“睡不着?”

  江晚芙摇摇头,仰脸看着他,小声问他,“凭栏上的雪猫,是夫君做的吗?”

  陆则没当回事,点点头,“嗯。”

  话音落下,却见小娘子朝他怀里蹭了蹭,钻进他的锦衾里,一个香软的身子,猝不及防离他这么近,便是陆则没那么禽兽,对病中的江晚芙下不了手,也实打实愣了会儿,手落在她的背上,“冷?”

  江晚芙红着脸,胡乱点点头,“嗯,现在不冷了,夫君身上很暖和。”

  陆则想唤丫鬟进来添锦衾的话一顿,到底没说什么,只拍了拍小娘子的背,温和道,“睡吧。”

  二人沉沉睡去,俱是一夜好眠。

  第二日,江晚芙醒的时候,陆则已经出门了。

  江晚芙感觉自己身子舒服些了,又不是病得起不来了,既然是新妇,总是要去给婆母和老夫人请安了,晨昏定省的规矩,总不能忘了,便叫纤云给她梳头发。

  正梳头发的时候,瞥见梳妆台上放着个彩漆食盒,看着有些眼生。

  纤云见她盯着看,倒是道,“是绿竹送来的,说是世子吩咐的。”

  绿竹和红蕖是伺候陆则的大丫鬟,江晚芙刚进门没几日,暂时没换立雪堂原来下人伺候的差事,一切照旧。不过两人很少进屋伺候,惠娘怕二人心里有疙瘩,还私下问过,晓得二人原本就是如此,才给江晚芙回了话。

  不过,既是大丫鬟,总不能一直当普通丫鬟使。尤其是跟着她的纤云和菱枝,如今都贴身伺候着,只怕时间久了,二人心里不舒服。

  这种事情,一贯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

  江晚芙想着,心里做着打算,便伸手掀了那食盒,入目是个漂亮的糖画,仿佛画的是花。屋里暖和,冻得严实的糖有些化了,看不出是什么花。

第53章

  用过早膳,江晚芙就去了福安堂,嬷嬷挑起帘子,她一入内,只见婆母永嘉公主、二婶庄氏、三婶赵氏几个都在,陆书瑜也坐在一边。

  她进去,给老夫人请了安。

  陆老夫人就叫她坐,看了看她的脸色,关切道,“二郎不是说了,你这几日病着,就不来请安了,怎的还跑过来了?”

  江晚芙轻轻笑了下,道,“好了大半了,自然该来的。”

  陆老夫人心知她就是这样谨慎孝顺的性子,也不多说什么,看她面色还不错,便也只叫嬷嬷送了个手炉进来,又道,“别给二夫人上茶了,叫膳房熬一盏梨子水来。”

  江晚芙揣着手炉,温温顺顺笑着。她今日穿着件绯红色对襟圆领儒袄,衣上绣着朝颜花纹,梳着百合髻,用着白玉簪,眉眼温和,肌肤细腻,整个人看上去大气端庄,丝毫不显小家子气。

  庄氏趁着喝茶的功夫,抬眼看了会儿,心里倒是多少有点羡慕。到底年轻,用不着涂脂抹粉,今早起来,看着镜中的自己,眼尾竟又多了丝皱纹。

  小的就不比了,只说大嫂永嘉公主,两人明明就差了几岁,同她比起来,永嘉公主可真如二十多岁的小妇人,端的是明艳动人。

  难道真像旁人说的,平时操心多了,女子便容易老得快?

  庄氏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总感觉有几分粗糙,但叫她放了管家权,她又是万万不肯的,她就不是享清福的命啊。

  略说了会儿话,庄氏便提起一事,朝陆老夫人道,“有件事,还要您老亲自过目一下。成国公府上添了位小郎君,下月是百日酒,我拟了份礼单,想让您帮忙看看,合适不合适。”

  陆老夫人接过去,扫了几眼,开口道,“就这样罢。百日酒定在哪一日?”

  庄氏道,“帖子上说的是下月初五。”

  陆老夫人点点头,忽的看向一旁的江晚芙,温和开口,“那日我就不去了,你替我一回,同你二婶走一趟,可好?”

  江晚芙自是忙起身,一口应下。

  庄氏在一侧,听得这番话,不由得心头一紧,面上倒是贤惠笑着,口里应道,“母亲放心,我定照看好二郎媳妇。”

  江晚芙一盏梨子水喝了,陆老夫人就让他们各自回去了,江晚芙放下茶盏,起身出了正厅,就见自家婆母永嘉公主正站在庑廊下呢,微微抬脸,似乎是在听身边嬷嬷说话。

  江晚芙仔细看自家婆母,她今日穿一身丁香色织金妆花的锦缎襦袄,下半身是青色略带点灰的褶裙,就那么站在庑廊下,美得温婉动人,实在看不出都是当了婆母的人了。

  她走过去,屈膝福身,主动道,“母亲回明嘉堂吗?”

  永嘉公主颔首,看了眼自家这儿媳妇,想到今日二郎来请安时的话。二郎来得早,一身绯红官袍,给她请过安后,就道,“这几日刑部忙,儿子白日不在家里。母亲若觉得闷,便叫江氏过来陪您说说话。”

  真是娶了媳妇儿,胳膊肘就朝外拐了。

  不过,自家儿媳妇这性子,她也算了解,不是吵闹、爱折腾人的,便也还是点头应了,主动道,“嗯,过去喝杯茶。”

  江晚芙听了,忙抿唇浅笑着,颔首应下。

  婆媳俩到了明嘉堂,既只有婆媳俩个,自不用去那正厅,大的很,炉子烧了几个,都不见得多暖和,直接去了东捎间,帘子一落,屋里就暖和起来了。

  江晚芙坐下,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眼东捎间。这算是她第一回正经来明嘉堂,之前敬茶的时候,便是在前院的正堂。

  和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她先前总觉得,明嘉堂大约会是很肃穆端沉的,毕竟这里住的是一府之主,且江晚芙偶从旁人口中提起自家这位公爹,也都是些崇敬之语,治下极严,克己守礼,结果今日一看,明嘉堂丹楹刻桷,并不是那种沉闷肃穆的。

  一进月门,入目就是片紫竹林,冬日枝丫积雪,也算得上十分雅致。再朝里走,庭院自是大气端雅不提,庑廊下挂着的灯笼,素面上绘着花鸟鱼虫,底下红丝为绳,缀银铃,微风拂过,叮铃作响,别有一番风趣。

  眼下的东捎间也是,布置得很舒服,一张大炕,铺着深青的氈毯,摸上去很轻软,一张楠木炕桌,四足、卷草云纹,上头摆了个青白釉鹅颈瓶,插着几只腊梅,还带着嫩绿的叶片。炕上还摆了六个大引枕。

  二人上了炕,丫鬟送了茶水糕点进来。永嘉公主靠着引枕,抬眼见对面的江晚芙还有些拘束,倒也不说她,只抿了口茶,道,“我这里没什么人,你若不觉得闷,常来也无妨。”

  江晚芙应下,又道,“母亲平日里做什么呢?”

  她感觉,永嘉公主这里是有些冷清,毕竟公爹一年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府里,两人膝下有只有陆则一个孩子。家里的事情也都是庄氏在管,公主也从不过问,这么看下来,果真是有些闷的。

  永嘉公主随口道,“左不过看书练字,有时抄抄经。”

  江晚芙一猜也是,很多消遣的事情,譬如打叶子牌啊什么的,都要人多,人一少,做什么都显得冷清了。

  永嘉公主不是话多的人,答了句后,便微微低头。伺候她的郑嬷嬷赶紧拿了银箸,夹了块红枣酥,送进她面前的碟子里。

  江晚芙抬眼,正好见她垂眼模样。她这婆母真的是生得极好,长相大气,贵气而精致,柔和的烛光笼着她,衬得她肌肤几乎有几分通透,她仿佛也不喜胭脂,只画了眉,就那么静静坐着,眉眼间有股淡淡的倦懒和清冷,就是给人一种不大容易亲近的感觉,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

  又或许是皇室出身,性子便是如此。

  见江晚芙没说话,永嘉公主倒是抬眼,“我这里太闷了吧?”

  也是,江晚芙年轻,不似她上了年纪,很多时候都不过混日子罢了,闲是一日,忙是一日,过一日是一日,思来想去,好似也没什么值得她上心的,时间久了,好像也习惯了。

  江晚芙却是摇摇头,“儿媳方才是在想,先前听世子提过,母亲善琴,还会自己谱曲。”

  永嘉公主有点意外,那都是之前的事了,贵为公主,琴棋书画样样都不能落下,先皇聘名师教导她,她也算学的不错,只是这琴,倒是有些年没谈了。连这事,二郎都同她说了,以二郎那个寡言少语的性子,倒是十分难得了。

  她点头,也难得来了点兴致,侧过脸问郑嬷嬷,“琴室能进人吗?”

  郑嬷嬷忙道,“回公主,每日都有人洒扫的,随时都能去。”

  于是,婆媳二人起了身,出了东捎间,到了琴室。永嘉公主久没抚琴,一上手,十指纤纤,波动琴弦,一阵清越的琴音泄出,琴音在室内环绕一阵,才缓缓散去。

  江晚芙在旁边听着,她只小时候学过几年琴,只会简单的曲子,但鉴赏能力自是有的,听得出来,永嘉公主只怕是其中高手。

  永嘉公主按住弦,摇头道,“叫你看笑话了,手生了。”

  江晚芙忙摇头,一脸真切道,“儿媳觉得您弹得很好。这曲子是您自己谱的吗?”

  永嘉公主有一瞬的愣神,旋即颔首,“从前谱的。”

  江晚芙没察觉到什么,只是认真道,“儿媳是想,看书抄经自然好,自是做多了,多少费眼伤手。您若是觉得抚琴没人作伴,儿媳就常来,就是怕您嫌儿媳扰了您的清静。”

  她说话时候,神色认真,眸色明润,唇边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睛亮亮的,一番话说得又关切又真挚,声音轻软甜润,委实十分讨人喜欢。

  永嘉公主听着,都觉得心里熨帖,这样的性子,难怪二郎那个冷冰冰的性子,都放在心尖上护着。嘴上倒是应道,“你若愿意来,常来就是。”

  江晚芙便颔首答应下来。

  婆媳俩说着话,又一起用了午膳,江晚芙才起身告辞。

  郑嬷嬷跟着出去送她,送出月门,才回了东捎间,见自家公主正看着个木盒发怔,走上前去,见里头摆着叠厚厚的澄心堂纸,只是有些老旧,细看之下,才发现,都是公主从前谱的琴曲,倒是好些年没拿出来了,一直压在箱底摆着。

  方才世子夫人不过提了一嘴,问能不能看看,公主便叫丫鬟翻出来了。

  “送走了?”永嘉公主合上盖子,轻声问郑嬷嬷。

  郑嬷嬷应道,“是。”顿了顿,面上露笑,开口道,“奴婢瞧着,世子夫人实在是十分孝顺。她今日在,奴婢瞧您都笑了好几回了。”

  她偶尔进进出出,都听见自家公主轻声笑着,世子夫人别看出身不如何,倒是很得公主的心。

  永嘉公主也不多话,只颔首道,“二郎媳妇是个好孩子。“然后又道,“我记得,我初学琴的时候,母后送我一张七弦的绿琦琴,你去找找,还在的话,就摆出来,琴室再添张琴桌。”

  郑嬷嬷一听,微微一愣,自家公主真是挺喜欢世子夫人的了,居然要亲自教导,这么些年,可是头回见她这样喜欢谁呢?嘴上倒是应下,“奴婢这就去。”

  二人正说着话,却见丫鬟鱼羡忽的进来了,面上带着喜色,屈膝福身,道,“公主,方才福安堂来话,道宣同大捷,国公爷已经启程回京了。”

  永嘉公主微微一怔,只是轻轻一笑,淡声道,“我知道了。”

第54章

  却说陆则这头,他出了国公府,便直接去了銮仪卫。

  先帝时,銮仪卫不过负责帝王出行的仪仗,护卫帝王。到宣帝继位,提了胡庸做銮仪卫指挥使,銮仪卫的权力愈发大了,名义上仍是“巡视宫廷、守夜值宿“,但实际上,朝中诸事,陛下但凡心中存有疑虑,都会令銮仪卫旁督。

  譬如,从前刑狱之事,掌于三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如今銮仪卫可越过刑部的文书,直接抓人,连銮仪卫衙门,都有专门的大牢和衙役。

  常宁上前叩门,主仆几人很快顺利入了銮仪卫,也无人敢阻拦,就去了銮仪卫衙门大牢。

  和一般的狱牢一样,銮仪卫大牢坐南朝北,夏日酷暑,冬日阴冷,一踏进去,顿时暗了下来。窗户开的很高,只一个不大的洞,日头照进来,一束光落在廊道中间,牢房内几乎晒不到一点太阳。

  阴冷潮湿,滋生蚤虫,白天不见天日,夜里虫鼠作乱,大部分犯人,一住进牢房,没几日就受不了了,审问起来,自然要容易得多。刑部也是如此,犯人押解来,头天一般不审,放上几日,再行审问之事,犯人要好开口的多。

  陆则踩过廊道上的草垫,几日都是雪,草垫已经发霉,散发着难闻的霉味,一踩上去,就有黑水渗出。

  他在一间牢房前停下,狱卒赶忙上前开了锁,殷勤道,“大人已经吩咐过小的,若是世子来探,只管开门便是。小的这就出去了,您有事就着这位小哥来喊小的。”

  说罢,将钥匙系回腰带,出去了。

  常宁去了拐角处守着,陆则踏进牢房,阴冷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周桓躺在草垫上,听见动静才睁开眼,见是陆则,面上倒是没什么惊讶之色,盘膝坐在草垫上,理了理直裰的下摆。堂堂刑部尚书,正一品的大官,掌管刑狱之事,也算得上威风凛凛,今日却蜗居于此,与鼠虫为伍,但他倒一副镇定模样,开口就问刑部之事。

  陆则淡声道,“一切照旧,并无大乱。案子卷宗我已经看过,有几处不解之处,还请周大人为我解惑。”

  周桓听了,却沉默下来,片刻后才道,“世子不必再问,周桓有罪。盐政司渎职一案,原本拿不出证据,是我伪造了证据。当年做伪证的人证,如今在胡庸手里。”

  那是他主查的第一个大案,时任盐政司官的朱武昌,为官跋扈,和盐商勾结,谋财害命,手上人命无数,盐工十不存一,偏偏此人谨慎,抓捕时走漏了风声,账册信件全部烧毁,满满一箱子的账本信件,烧得只剩一滩灰。若三司会审,必难定案,朝中派系彼此倾轧,谁会在意那些死了的冤魂。

  且那时銮仪卫又要插手,他便造了伪证,把案子定死,否则,就是到今日,朱武昌也未必会伏诛。

  陆则垂下眼眸,果然,胡庸为人谨慎,若无铁证,怎敢当众抓人。他果真不再继续问,反而提起另一件事,“周大人在查江南税银一案?”

  原本低垂着眼的周桓,听到这一句,猛然抬头,目光死死盯着陆则。

  陆则不躲不闪,直面他的视线,“薛绍伏诛前,周大人不止一次去过刑部大牢。”

  周桓深呼一口气,闭眼摇头道,“瞒不过世子。但我可以直说,一无所获。世子今日看在同僚份上,来探我,周桓感激不尽,至于其他的事,世子不必插手,刑部也不必插手,我周桓认罪。人固有一死,早晚又有何妨。”

  陆则最后看了眼周桓。头发花白的老人,干瘦的身子,盘膝坐于草垫,单薄的单裤,露出一双脏污皴裂的脚,死死闭着嘴,神情固执,眼睛里犹如含着一团火,熊熊烧着。

  他只能想到一个词。

  孤勇。

  一番孤勇报君心。

  他不再问什么,解开大氅系带,俯身放在草垫上。周桓凝视着他,二人短短对视一眼,陆则起身,“既如此,周大人珍重。”

  说罢,便出了大牢,刚迈出月台,就见不远处的亭子里,一个灰衫老人起身,看上去其貌不扬,肩背都有些佝偻着。

  陆则径直踏进亭子,老人起身,端起茶壶。

  一旁一袭闷青色劲装的魏戟上前,微微躬身,“胡大人,您何必亲自动手,下官来便可。”

  胡庸面上乐呵呵的,摆手道,“哎,不可。世子是贵客,我自然要亲自斟茶。”说着,自顾自斟好茶,抬手看向陆则,“世子坐。”

  待陆则入座,胡庸也跟着坐下,开口道,“我知世子同周大人同列刑部,既是同僚,自有情分。但此案是陛下亲自交办,为陛下分忧,我实在不敢稍有懈怠,生怕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陆则手搭在石桌上,神情淡淡,“无妨,按章办案,本该如此。情不越法。”

  胡庸抚掌大笑,“好一个情不越法,世子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法度乃国之纲纪,若人人都似世子这般,这天底下就得以太平清正了。”

  陆则随意点点头,喝过茶,便起身道,“我便不妨碍胡大人办案了,先走一步。”

  胡庸也起身送他,口中道,“世子慢走,改日再叙。”

  见陆则走远,胡庸面上的笑才落下,魏戟上前,低声道,“方才在狱中,周桓什么都没说,他手里大概是真的没东西。只是,不知卫世子会不会插手。”

  胡庸叩了叩桌案,摇头道,“自然不会,像周桓这么蠢的,能有几个?卫国公府本就可以置身事外,何必掺杂其中。况且,陆则可是个聪明人,江南税银的案子,谁都碰不得。别说区区一个刑部尚书,就是三司上折子,御史言官一起上阵,都查不得。谁碰谁死!”

  要查,就要查银子去哪了?去哪了,还能去哪了?就是天大的胆子,孙家也不敢吞了那么多的税银,这一查,别说江南官场,整个朝堂都要震荡,如何能查?

  周桓也是蠢,好好的刑部尚书不做,撞破南墙都不肯回头。只是他手里,当真是没半点东西?

  胡庸不大信。

  .

  陆则出了銮仪卫,见时辰还早,索性去了趟刑部,刚下马车,便听得一声的“世子爷留步”。

  那声音不高不低,声线有些别于男子的细,并不佞柔,但仍旧听得出,是宫中內侍的声音。

  陆则停下步子,看向来人,语气平静,“何事?”

  高思云走到跟前,他生得清秀,十分斯文,若不是这细柔的嗓音和身上的宦官服饰,旁人见了他,大约会以为,他是个斯文的读书人。

  高思云开口,“奴才来传陛下口谕,陛下道,世子正值婚期,刑部之事,不该叨扰世子。方才,奴才也和刑部齐大人传过圣上口谕了。”

  陆则轻轻垂下眼眸,一时没有应声。

  高思云见状,不由得心中有几分焦急,示意四周小太监退下,略上前一步,躬身压低声音道,“世子,这差事原不是奴才的,是奴才跟干爹讨来的。三日前,周大人入宫面圣,陛下震怒。奴才只是一介阉人,不知世子和诸位大人所谋大事,也不知什么公道忠义,只知道这天下都是陛下的,谁都忤逆不过。”

  若换了旁人,高思云绝不会揽这个差事,在宫里十几年,就算是别的本事没学会,趋利避害的本事,总是学了个十成十的。但这人不是旁人,是卫世子,他是他的救命恩人,哪怕当年对他而言,只是张口说了一句话而已,但对他高思云,却是改变了他的一生。

  若没有卫世子那一句话,他就不会从东宫那魔窟逃走,自然也不会有后头认了干爹、在陛下跟前伺候的体面。

  他虽是个阉人,但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

  见陆则没有作声,高思云心里不禁急了,他不好劝得太直接,总不能说,周大人就是因为不肯听陛下的话,陛下才要他下狱的。思忖片刻,倒是想起了一人,开口道,“世子,奴才听闻您喜纳新妇,还未来得及恭贺一句。”

  陆则听了这话,骤然抬眼,良久,沉声道,“多谢陛下体恤。”

  终于听到自己想听的话,高思云松了口气,见陆则回身要上马车,忙躬身道,“奴才恭送世子爷。”

  常宁本退到一侧,见自家世子上了马车,忙上前询问,“世子?”

  却只听得车厢中传来一句冷冷淡淡的“回府”。两个字,再无旁的话。

  陆则回立雪堂的时候,时辰尚早,江晚芙不妨他回得这样早,下人也没通传。

  陆则进门的时候,她正皱着眉喝药,一口气喝完,苦得舌根都有点发麻,随口就吩咐,“纤云,水。”

  一句话说罢,见眼前递过来一盏水,她也没抬眼,接过去,喝了好几口,才压下那阵子苦涩。

  正要把杯盏递回去,才发现那人的袖子仿佛有点眼熟,云白织金的直裰,袖口还有一圈吉祥云纹,抬起眼,果然是陆则。

  她自然不好叫陆则伺候她的,放下杯盏,起身望向他,面上不自觉便露出了笑容,“夫君今日回来得好早。”

  陆则看着她,小娘子眉眼温顺,眸色明亮,那样盈盈望着他,抿着唇,带着笑,像是他养着的一株芙蓉花,静静在那里待着,看上去仿佛很好养活,其实很吃不得苦,醉了会哭,生病会哭,反倒是被人欺负了,倒不哭了,咬着牙自己扛。

  他要是不在了,不管她了,她一定和上辈子一样,不知道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也许没了他陆则,就会有别人,也觊觎她的容色,欺负她,弄得她哭。

  陆则只是想想,就觉得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

  他好像见不得旁人欺负她。

  他想起高思云那番话。他其实不是什么君子,没那种大义凛然豁出去的孤勇,当然,便是要做什么,他也不会像周桓那样,连自己都陷进去。但江晚芙好像真的成了他的软肋。

  母亲是先帝亲封的长公主,只要大梁在一日,父亲在一日,母亲便平安无虞。至于其他人,卫国公府自然会护着,唯独江晚芙,他不护着她,谁都能欺负她了。

  就像上辈子一样。

  谁都可以欺负她。

  江晚芙见陆则久不说话,有些不解,又轻轻唤了他一声,“夫君?”

  陆则回过神,抬手碰了碰她的脸颊,细腻柔软,淡淡应了她一声,“嗯,没什么事了,这几日在家里陪你。”

第55章

  陆则说在府里陪她,果真就闭门不出了,连书房也不大去,日日都在正屋待着。

  江晚芙自然也是安心养病,每日出了早上各去一趟福安堂和明嘉堂,旁的时候,就留在立雪堂里。

  陆则抽空去了趟书房,带回了个玉佩,青玉双鱼佩,江晚芙在屋里待着的时候,就安心打络子,好配那青玉佩。

  两人夜里虽也同床共枕,但也只是单纯睡觉。只是每日早晨起来,陆则都会进盥室,过许久才会出来,虽他表现得与平时无异,但江晚芙多多少少还是察觉到了。

  连惠娘都私下委婉同她道,“娘子病着,自然该安心养病。但那档子事,男子若来了兴致,一时是压不下的。这几日,娘子不妨同世子分被睡,也免得着了旁人的道。”

  惠娘这话说得委婉,但江晚芙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惠娘是怕,陆则起了兴致,她又不能满足他,若正常的男子,自然不会选择压抑自己,也无需压抑,这满院子的丫鬟,随意挑一个开脸,她都不能说什么。若有一句怨言,那就是不懂事,不贤惠。

  江晚芙听得一怔,打络子的手一顿,愣了会儿,轻轻颔首应下了。

  一直不错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

  回想这几日,自打她嫁进国公府,的确有些沉溺,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通房,也没有姨娘,陆则待她又太温柔了,她起初也只是想把他当夫君对待的,渐渐地,好像有点陷进去了。

  其实这样不大好的,自古痴男怨女,大多落个负心薄幸的结局。

  她和陆则之间,本来就不平等,若要自保,她便该有所保留,不可一门心思全放在他身上,免得日后伤心,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说句最不中听的话,陆则要对她做什么,她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就算是他喜欢上旁人,后悔把正室的位置给她,想要休妻再娶,她是半点法子都没有的。

  江晚芙自然知道,陆则不是这样的人,但她又忍不住会把人朝最坏的方面想,好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一样,把最坏的打算想一遍,等到事情发生的时候,才不至于毫无准备,措手不及,哪怕没半点法子,至少能表现得体面些。

  “再准备一床锦衾吧。”江晚芙轻轻道。

  惠娘便应声下去,等到夜里的时候,床榻上果然摆了两床被子。

  陆则抄过一卷经,搁下笔,走回内室中间。

  江晚芙正靠着引枕打络子,她今晚有点心不在焉,错了几回,待回过神来,又拆开要改。

  陆则见她拆了改,便走过去,从她手里取走络子。

  江晚芙下意识仰脸看他,却见陆则将络子放到一边的笸箩里,淡淡道,“乏了便不要打了,安置吧。”

  江晚芙颔首应了,待到床榻上,瞥见床上多了一床锦衾的时候,陆则一愣。

  江晚芙一身雪白里衣,坐在床榻里侧,见状,抿着唇,轻声解释道,“这几日夜里冷得厉害,我喝了药,又爱起夜,别害得夫君也睡不好。”

  陆则听了,倒没说什么,只随意“嗯”了一声,像是没放在心上,出了内室。

  江晚芙还当他默许了,见他出去,也没多想,正准备躺下,过了会儿,却见纤云进来了。

  手里抱着厚厚的锦衾,身后跟着打下手的小丫鬟,手里提着炉子。

  纤云抱着锦衾上前,屈了屈膝,道,“世子道,娘子觉得夜里冷,吩咐换一床厚实些的。再添个炉子。”

  说罢,便把原先两床都撤下去了,只余那床又厚又软的正红锦衾,铺好锦衾,摆好炉子,纤云便领着小丫鬟退下去了。

  江晚芙还没反应过来,陆则已经回来了,换了寝衣,见床榻上只剩一床被褥,便走过来,他躺下后,两人便离得很近很近了。

  江晚芙侧躺着,下颌抵着他的肩,大抵是习武的缘故,陆则就像个大暖炉一样,身上热烘烘的,怎么折腾都不冷。只这样靠着,都觉得很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