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颔首应下,父子二人又提起京城诸事,正说到兴起之时,听得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陆勤抬声叫人进来,“何事?”

  嬷嬷是跟着永嘉公主从宫里出来的,资历不浅,但对着卫国公,倒是很有些畏惧,不敢造次,恭敬道,“公主道,您难得回来,她想留大爷和世子在明嘉堂用膳,不知国公爷这边可谈好了?”

  陆勤点点头,“大郎方才先走了,你叫个人,去趟明思堂。我们就过去。”

  嬷嬷恭敬应下,见陆勤没什么吩咐,便退了下去。

  嬷嬷一走,陆勤也没了说话的兴致,边起身边道,“走吧,别叫你母亲久等。”

  陆则起身跟上,父子还没出门,陆勤步子一顿,忽的咳了一声,“你跪祠堂一事,别叫你母亲知晓。还有你媳妇儿,也看着些,别让她去你母亲跟前哭。身为男子,若连妻子都管不住,实在很没本事。”

  陆则扫了眼自家父亲高大的背影,倒没戳穿,只言简意赅道,“是。”

  陆勤若无其事,继续朝外走,手背在身后,脚下步子越快。

第72章

  父子几个走后,江晚芙便一直陪着自家婆母,二人喝茶说话,又去了趟琴室。她还是小时候学过抚琴,后来便一直荒废着,如今捡了起来,比起从前,倒是精进了不少。

  一曲弹罢,永嘉公主略指了几处,露出温柔笑意,“你学的很快,再过不久,就可以自己试着谱曲了。”

  江晚芙颔首应下,倒是想起一事,同永嘉公主说了声,便出去了一趟,从惠娘手里取了拿了个匣子,回到屋里,朝永嘉公主道,“先前看母亲的琴谱,多是各色花笺,想来母亲是觉得素白宣纸寡淡,我阿弟从苏州给我寄了些苏笺,便给母亲带了些过来,母亲试试趁不趁手。”

  永嘉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她如今对自家儿媳妇的性情,也算有七八分了解,这孩子待人好起来,真是一门心思的。

  “好,我瞧瞧。”永嘉接过去,打开盖子,里头堆着几刀苏笺,杏黄、露桃红、天水碧、粉白、浅蜡……颜色素雅,纸面光洁,纸张薄如蝉翼,纸纹却细如鱼鳞。永嘉摸了摸纸面,想起自己尚在闺中时,父皇每每得了新笺,都会着人送到她手里,当时那种欢喜之情,时隔多年,竟也觉得,仿佛就在眼前一样。

  当即叫侍奉茶水的丫鬟,取了笔墨来,沾墨,写下“永嘉”二字,果真落笔不晕。

  “苏州造笺的工艺,倒是很不错。”永嘉赞不绝口,含笑望着江晚芙,“你有心了。”

  江晚芙见婆母喜欢,自然也很高兴,听婆母这样说,忙摇摇头,“您别这样客气。我自嫁给夫君,蒙您不嫌弃,一直十分宽容。旁人家的婆母,哪有您这样好的,分明是将我当女儿的。”

  她这话说的真心,永嘉听着,也觉得熨帖不已,面上笑意愈发柔和,叫丫鬟好生将这匣子苏笺收起来,婆媳二人又坐了会儿,便差不多到了午膳的时候。

  嬷嬷进门来回话,提起陆致不在府里。

  永嘉听了,倒没太在意,她本就不是很爱管着庶子的人,点点头道,“大郎不在,就别请夏姨娘过来了,省得她不自在,叫膳房给她添一桌。”

  嬷嬷应下,“是。”

  江晚芙在一旁听着,不自觉看了眼自家婆母。

  永嘉见她看自己,倒是朝她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只道,“走吧。”

  江晚芙跟在她身后,朝外走,心里却还在想方才永嘉公主提起夏姨娘时的语气,很淡然,听不出什么情绪。

  就她这些日子和永嘉公主的接触,她能感觉到,自家婆母对夏姨娘,算得上很宽厚,她似乎不在意夏姨娘。

  当然,夏姨娘在府里没什么存在感,除了生下庶长子,好像压根不存在这个人一样,她也从不出来走动,不像陆二爷的妾室,偶尔她还能见到几回,从惠娘等人口中听到几句哪个又得宠了、哪个又失宠了。

  江晚芙不由得想到自己身上,若是陆则纳了妾室,她大约是做不到像永嘉公主这般淡然的。

  心里没这个人的时候,自然能够贤惠,但你若心里有他了,什么贤惠规矩啊,都得给感情低头。

  到了正厅,父子二人居然比她们先到。

  江晚芙自然再顾不上旁的事情,虽碍于公婆在场,却仍是悄悄打量着陆则一番,见他面色如常,不像是受了责罚的样子,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永嘉公主坐下,发话道,“既是家宴,就不必站规矩了,坐罢。”

  其实江晚芙压根没站过规矩,但永嘉公主这么说,大约也是因为公爹在的缘故,她便也屈膝谢过婆母,才在陆则身边坐了下来。

  用过午膳,江晚芙便和陆则并肩出了明嘉堂。小夫妻一走,永嘉公主便也起身,朝陆勤点了点头,去了书房,抄了一卷经,就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嬷嬷进来请她,永嘉便应声起来,边吩咐了句,“派人明日送去玄妙观,请妙远道长替我供上。”

  嬷嬷应下,安排下去。

  到夜里,永嘉照旧与陆勤同榻而眠,她闭着眼,有些累,不怎么想说话,但陆勤却难得开了口,“白日里,听下人说,你去琴室了?倒是许久没见你抚琴了……”

  永嘉睁开眼,视线落在屋内闷青的帐子上,像是想到了什么,“嗯”了声,又摇摇头,“这么多年不谈,早就手生了。江氏想学,我便教她,她悟性不错。”

  陆勤一顿,本来要说的话,被他咽了回去,转而道,“你倒是很喜欢江氏。”

  永嘉点头,“她是个好孩子,待长辈孝顺,对二郎,也是一心一意。”

  陆勤听了,没作声,他不开口,永嘉便有些困乏,闭眼要睡,迷迷糊糊之间,感觉一只手落在自己的腰上,她累得厉害,实在没精力做哪些事,刚想开口,却听男人道,“知道你累,睡吧……”

  永嘉实在懒得折腾了,闭眼沉沉睡去。

  ……

  江晚芙和陆则回到立雪堂,仆妇抱了披风下去,二人便在内室独处。

  陆则今日不去刑部,就随手捡了本书,起初还没察觉,一翻开,却是一顿,眸中泄出点轻微笑意。

  江晚芙在他身边打络子,见状瞥了一眼,是她看到一半的话本,眨了眨眼,替丫鬟们解释,“大概是我随手一放,丫鬟不识字,还以为是你的书,便收在一起了。”

  陆则转过脸,见小娘子认真替丫鬟开脱的模样,心里倒是无端有点软,嗯了声,没打算追究,只道,“无妨,只是怕你看到一半,找不到了,心里惦记得慌。”

  这话说的江晚芙脸上一红,她先前是闹过这样的笑话。但也不能怪她啊,她知道自己容易惦记事,便每回看话本,都刻意挑能从头到尾看完的,结果混进了本只出了一半,还没写大结局的,她看着看着,忽然就断了,可不是要惦记着嘛……

  “夫君又笑话我……”

  她从前觉得陆则可正派可君子了,但两人亲近了之后,才发现,陆则大多数时候的确又正派又君子,但就是偶尔会来那么一句,逗得她脸红耳赤,偏偏她还说不过他。

  陆则在刑部断案,那些巧舌如簧的讼师,都未必说得过他。她一个女子,自然更说不过他了。

  陆则倒也不就着这话朝下说,将话本放到另一边,沉吟片刻,开了口,“阿芙……”

  江晚芙早忘了刚才的事情了,她是个不怎么记仇的人,抬眼看他,“夫君要说什么?”

  陆则垂下眼,淡声道,“这几日,刑部很忙,我怕是要去刑部住几日,大约七八日,最多不超过十日。”

  江晚芙听得一愣,第一反应便是有些不舍得,但她到底懂事,便也点点头,“好,明日起还是?”

  陆则道,“明日。”

  江晚芙也没心思打络子了,放到一边,起身道,“那我去给您收拾些衣物,先前听您说,刑部蚊虫多,还有老鼠什么的,眼下虽是冬天,但也还是有些的,我叫人抓紧赶制床帐子出来……”

  她说着,便起来要去叫惠娘,陆则见她那副有点慌的样子,起身拉住她,拥到怀里,江晚芙一怔,便也乖乖给他抱着了。

  二人安安静静抱了会儿,江晚芙才瓮声道,“都怪你,怎么不早点说啊,这会儿都要来不及了……”

  陆则“嗯”了声,也不解释,“怪我。怕你不高兴,一直没说。”

  江晚芙本来也就是很不舍得,听了这话,居然红了眼睛,她觉得自己从前没有这么离不开谁的,就是离开苏州的时候,都没有舍不得得想哭,偏偏对陆则,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真的离不开了。

  大约是陆则待她太好了。

  两人抱了会儿,江晚芙觉得自己情绪平复了,便从男人怀里轻轻挣开,说要去收拾了。

  陆则这回倒是没拉着她,江晚芙便带着仆妇忙碌了一下午,抓紧时间赶制出了一床厚厚的帐子,老鼠都难咬破的那种。又收拾了一整箱的衣物,驱虫的香囊、止痒的药膏、安神的药枕……零零散散,又捡了一箱笼,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一直忙到夜里,才算空闲下来。

  第二日,一如既往送陆则出门,往常寻常不过的事情,换了今日,却有点难熬,她甚至有点想问问陆则,自己能不能去刑部看他。

  但到底没问,她不想叫陆则为难,便仍是如往常那样,送他出了门。

  送走陆则,江晚芙情绪一时有些低落,过了会儿,惠娘进来催,她才起身要去福安堂,给祖母请安。刚一进福安堂的月门,却见往日安静的庭院里,不少仆妇来来回回。

  惠娘见状,忙喊住一人问话,过了会儿,才来同自家娘子回话,“说是国公爷带回来那孩子,就是姚小郎君,不见了。”

  江晚芙自是一下子想起那孩子,皱皱眉,“不见了?”

  惠娘点头,“嗯,说是一早起来,仆妇发现门开着,进去一看,人就没了。这样冷的天,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别是冻晕在外头了吧?”

  江晚芙听了这话,想起那日她哄那孩子睡觉时,那孩子依赖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担忧,便道,“惠娘,叫个丫鬟回立雪堂,叫咱们的人,也在府里找找。”

  惠娘应下,去传话了。

  江晚芙进了正厅,果见老夫人已经坐着了,面容发愁,她走过去,蹲身宽慰老夫人,“祖母,您别担心,这进出大门侧门,都有人守着,定然是还在府里的。”

  陆老夫人也点点头,又道,“这孩子的父亲,从小就跟着你公公打仗,守着那苦寒之地,如今姚旭没了,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要是出了什么事,当真是……也怪我,没多叮嘱一声,叫她们看着些。”

  这个时候,江晚芙说多也无用,就坐在一边陪着,仆妇进进出出几回,都说没找到人。

  江晚芙陪着老夫人等到下午,天色都擦黑了,阖府上下几乎翻过来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人,陆老夫人便朝几人道,“你们也回去吧,陪着干着急也没用。”

  江晚芙又劝了老太太一番,才起身出了福安堂,回立雪堂的路上,走到一处假山,却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像是猴子似的,从假山里爬了出来,三两下就跑到了她们跟前。

  惠娘几个吓得赶忙拦在自家主子跟前。

  江晚芙拿过灯笼,提起一照,待看清那“瘦猴”的模样,面色一松,回头朝惠娘道,“惠娘,叫人去福安堂,就说人找着了。”

第73章

  江晚芙从菱枝手里,接过湿帕子,替小孩儿擦了擦脸,小孩儿到了她跟前,倒是不闹,仰着脸乖乖让擦,黑琉璃似的眼睛盯着她看。

  惠娘在一旁伺候着,有些纳闷,“这孩子怎的这般直勾勾盯着您?”

  江晚芙也着实不知道,自己哪里得了这孩子的喜欢了,摇摇头,朝菱枝道,“菱枝,你去问问绿竹,世子幼时的衣裳可还存着,若是有,拿几套过来。”

  菱枝应下,出门去了,仆妇端着烧得正热的炉子进来,也都好奇打量了一眼小孩儿。世子夫人还年轻,刚嫁进来,肚子还没动静,他们立雪堂还是头一回有这样小的小孩儿呢,都觉得有些稀奇。

  江晚芙也没说她们,见小孩儿手里还紧紧攥着个熟悉的袋子,她上手摸了摸,果不其然还是干硬的馒头和肉干,望了小孩儿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道,“倒是个机灵的,还知道戴上口粮,没把自己饿晕在外头……”

  小孩儿像是没听懂,看了看自己的袋子,又看了看江晚芙,眨眨眼睛,忽然打开那个袋子,拿了个馒头。

  江晚芙同惠娘几个都纳闷着,还以为他饿了,江晚芙正准备叫仆妇弄些吃的来,却见小孩儿抬头看看她,又抓了个馒头出来,然后将两个馒头,一起递到她面前。

  江晚芙一怔,小孩儿见她不伸手,直接放在她的手里,然后把袋口团好,他似乎听忌惮惠娘在,转过身,背对着她,将布袋藏进了被子里。

  惠娘被小孩儿的反应,逗得想笑,道,“这小郎君还怕奴婢抢他的呢……”

  江晚芙却觉得手里的馒头,莫名有点沉,小孩儿走到哪里都带着的口粮,扣扣搜搜不舍得吃,居然给她两个,说真的,她还真有点受宠若惊。

  惠娘笑罢,蹲下身,替小孩儿脱了靴子,却是一惊,那双瘦得骨头都支棱出来的脚,长满了冻疮,又红又肿,倒是没流脓,但也够吓人的了,一般大人都忍不住,小孩儿居然一声都不吭。

  江晚芙听见惠娘的声音,也低头看了一眼,看了眼还一脸无辜望着她的小孩儿。叹气道,“惠娘,去拿药吧。”

  越往北越冷,对江晚芙来说,京城已经够冷了,宣同更靠北,冬日漫长,只会更冷。小孩儿跟着公爹他们,从宣同到京城,路上也没有仆妇照料,男子天生粗枝大叶,也就记得住给口饭吃,别的指望不上。冻了一路,昨日到了府里,又是热水洗脚、又是点炉子,可不是要生冻疮了嘛……

  惠娘拿了药过来,清理过后,江晚芙给小孩儿抹了药膏,又用细棉布抱上,两只干瘦的脚,现下倒是裹得像粽子了。

  小孩儿有点不适应,动了动脚,江晚芙瞥见,一声给叫住了,温声道,“不可以。等你脚上的冻疮好了,才能拆。”

  小孩儿看了她一眼,倒是不动了。

  陆老夫人得了消息,很快就赶过来了,进屋见乖乖坐在床榻上的小孩儿,没缺胳膊少腿的,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江晚芙忙起身,“您怎么亲自过来了?这么晚了,就叫姚小郎君住在我这里便是。”

  陆老夫人拍拍孙媳的手,道,“没事,也不远,我过来看看,否则不放心。”说罢,看了眼小孩儿。方才她进来,多少也有点动静,小孩儿却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刚才阿芙一起身,这孩子却一下子抬了头,眼睛追着阿芙。

  她想了想,看了眼自家孙媳,道,“阿芙,你随我过来。”

  江晚芙自然不知祖母要说什么,忙应下来,又叮嘱惠娘看着小孩儿,才扶着陆老夫人出了内室,她倒了杯大枣水,递给老夫人,“祖母,您润润嗓子。”

  陆老夫人接过去,垂眼看了眼,哪里是什么茶,分明是红枣泡的,还带着股栆香。阿芙这孩子,做什么都这样细致,自做不出大晚上给她递茶的事情。这么一看,她越发觉得自己先前的念头靠谱。

  她年纪大了,精神不济,总归不像阿瑜小时候那样,能照顾个孩子。仆妇又未必上心,这孩子不会说话,更是不好照顾。本来她照顾不了,就该找几个儿媳妇,但永嘉就不必说了,金枝玉叶,哪里会带孩子,庄氏本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为了荃姨娘的事情,和老二正闹得不开心,她当婆婆的,肯定不想给儿子儿媳再添乱了。至于赵氏,自己没生养过不说,当年四郎养在她膝下,都闹出不少事情过,是个心思多的。

  唯独阿芙,心思细腻,性情温良,这件事交给她,她再放心不过。

  陆老夫人将自己的想法说了,江晚芙也只是想了想,很快就答应下来了,“您把这孩子交给我,我一定好好照顾他。”

  陆老夫人放心颔首,又道,“我已经叫人去请郑院判了,他明日会来府里,给这孩子看看。”

  江晚芙答应下来,送老夫人出了月门,回到屋里,小孩儿一见她,眼睛一亮,她走过去,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叫了绿竹过来,同小孩儿道,“以后你就住在婶娘这里了。绿竹姐姐照顾你,你要乖乖听她的话,好不好?”

  小孩儿显然没怎么看绿竹,盯着江晚芙看。

  江晚芙也不在意,叮嘱了绿竹几声,等小孩儿吃了晚膳,就哄小孩儿睡觉,从前是她睡不着,惠娘给她哼小曲儿,现在是她哄小孩儿,虽说她还没自己的孩子,但就当提前试试了。好在小孩儿很给她面子,很快闭眼睡去了。

  “倒是听话……”江晚芙替小孩儿掖了掖被子,莞尔道。

  惠娘看着二人,不禁道,“娘子这样会照顾孩子,合该早些生个小郎君或小娘子才是……”

  江晚芙自然也是想的,她和陆则感情越发好,自然是盼着早些生个孩子,不管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她都喜欢的,只是不晓得,陆则更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想到不在府里的陆则,江晚芙便有点惦记他,明明早上才分开的。她摇摇头,不让自己去想这些,回了正屋,洗漱睡下。

  而同一时刻,陆则正在陆家祠堂里。

  祠堂里很安静,昼夜都点着长明灯,他跪在蒲团上,面前是陆家先祖的牌位,陆则一身月白的长袍,闭着眼。月光洒在他的背上,夜风吹得身后的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

  他想起自己在宣同打仗的时候,他也不是生来就能适应那种惨烈的,第一次上战场,他人前骁勇善战,回到帐子里,一闭上眼,满眼都是血色、残肢、断臂、尸体、头颅……

  很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得见一次的场景,对于宣同各府的百姓,却是再习以为常不过的事情,蒙古不行农耕之事,隔三差五侵扰边关,若没有陆家守着,宣同各府,早就成了蒙古的囊中之物。

  但那又怎么样?陆家祖祖辈辈,守着边关,也只能是如此。陆家没有更多的兵力,彻底灭了蒙古势力,也不敢灭了蒙古。

  蒙古一旦没了,卫国公府,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杯酒释兵权”,都算是不错的结局,更大的可能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陆则身处其中,他身上流着陆家的血、流着刘皇室的血,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陆家也好,刘皇室也罢,谁都改变不了这个局面。

  有些事情,恰恰是中了那句“不破则不立”。

  陆则闭眼想了很久,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者他中间睡着了,只听得远处钟楼一声悠长钟声,他睁开眼睛,一束金光,破云而出,穿过窗牗细小的孔洞,落在他的肩上。

  常宁正靠着立柱犯困,被这钟声惊醒,忙晃了晃脑袋,听见宗祠门被打开,忙站直了身子,望向门开的方向。

  “世子……”

  陆则没说话,肩着那缕金光,从门内踏出来。

  常宁看得一愣,自家世子从宗祠踏出来的时候,仿佛拢在一团金光里,清冷眉眼,譬如仙人,让他不由自主想要跪下去,心头隐隐压着什么一般。

  陆则开口,“去找一个人,雀沟县县令,傅显。”

  常宁一愣,当即拱手应下,“是。”

  陆则颔首,继续朝外走,常宁跟上,低声道,“世子,昨晚刑部衙门散值后,夫人叫纤云姑娘去了趟衙门,倒是没进门,送了些御寒的衣物,守值的小吏收下了。”

  陆则抬眼,“没说漏嘴?”

  常宁自然立刻摇头,“没有,奴才叮嘱过那小吏。”

  陆则颔首,继续朝外走,走出宗祠后,却没朝出府的地方去。

  立雪堂里,守夜仆妇靠着立柱犯瞌睡,忽的听见一阵脚步声逼近,惊得睁眼,只来得及瞥见一抹月白,倏地进了正室大门,刚吓得要追进去,就见屋里守夜的菱枝出来了。

  菱枝朝她摇摇头,“没事,是世子。”

  陆则屏退丫鬟,进了内室,来到床榻边,垂眼看着江晚芙。小娘子侧躺着,睡得很沉,脸贴着枕,似乎是有些冷,整个人缩在锦衾里,缩成一团,实在很惹人怜爱。

  陆则坐了会儿,静静看了小娘子一会儿,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也没叫她,起身要走的时候,江晚芙却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在枕头上蹭了蹭。

  她半睡半醒中,睁开眼,瞥见一抹熟悉的月白,下意识就喊了一声,“夫君……”

  陆则自然应她,“嗯。”

  听他应了,江晚芙反倒有点懵了,待回过神来,赶忙坐起来,乌黑长发垂落腰间,仰脸望着陆则,“夫君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喊我?”

  陆则一一答道,“回来取些东西,过来看看你,见你睡着,就没叫你。”

  一句说罢,两人都没作声,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倒是听见庭院中仆妇的洒扫,扫帚扫过地面的窸窸窣窣声响。

  江晚芙抬眼望着陆则,陆则见她那双明润的眼,心蓦地很软,张开双臂,怀里便扑进了个香软温热的身子。

  她抱着他,脸也贴着他的脖子,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两人亲密无间抱着,谁都没说话。

  良久,江晚芙才松开抱着男人脖子的胳膊,陆则垂下眼,见她衣袖因方才动作而扯起,露出半截细白的小臂,抬手替她抚平袖口,又给她理了理鬓发。

  江晚芙乖乖伸着手,任由陆则动作,她偶尔会觉得,陆则大约是比她年长几岁的缘故,有时候把她当女儿似的。两人刚成亲的时候,江晚芙还觉得,自己照顾陆则比较多,在一起久了,才慢慢察觉,其实陆则照顾她更多些,只是他每回都是默不作声做了,也不作声。

  她想了想,仿似吃了糖似的,心里甜津津的,忽的想起一事,才开了口,“夫君……”

  陆则握着小娘子的手,应了一声,“嗯?”

  江晚芙便把姚小郎君跑出来,然后被她带回立雪堂的事情说了,又道,“祖母想让我帮忙照顾一段时间,我答应了。”

  其实她那时答应的爽快,一来也的确是生了恻隐之心,那孩子粘着她,一双脚都那样了,实在是可怜,只当是两人有缘分罢了。二来却也是为了陆则,她嫁给陆则起,就知道,他早晚有一日是要去宣同的,或早或晚罢了,就像永嘉公主在府里等着公爹一样,她也会为了陆则,守着立雪堂,等他平平安安的回来。

  小孩儿是陆家军将士的遗孤,她若能照顾好他,也算是为陆则做了件事,至少让那些将士知道,他们为陆家卖命,万一战死沙场,妻儿也有陆家照料。她是他的妻,做这些事,要比旁人更有说服力些。

  其它的,她有自知之明,也帮不上什么忙的。

  这番心思,她倒是没同陆则说,她不大想说那些分离的话。

  陆则也只当她可怜那孩子,便道,“无妨,你觉得投缘,就养些日子。只是别累着自己,有什么事,吩咐下人。”

  江晚芙抿唇浅笑,颔首乖乖答应下来,“好,我都听夫君的。”

  小娘子这样乖,实在很贴心,陆则低了头,亲了亲她,两人气息缠在一起,角落里的细颈玉瓶里,腊梅静静开着,散发着幽幽淡香。

第74章

  陆则到底没在府里久留,刑部还堆着一堆事情等他,他如今虽只是代管刑部,但实际上,刑部尚书要做的事情,他一样都不能推辞。他很快便离府去了刑部。

  江晚芙送他出门,又去看了看小孩儿,她还是昨晚听祖母说这孩子的身世,才知道他的名字。

  姚晗。斯斯文文的名字,

  古书《集韵》里用这样一句话来解释这个“晗”字:天色将明。和陆则的字“既明”,倒有异曲同工之处,江晚芙听罢,越发觉得,这孩子与他们夫妻有缘分,多少有些爱屋及乌的想法。

  她去看姚晗时,小孩儿正在吃早膳,绿竹在一边伺候着,见她进来,忙恭恭敬敬屈膝,“夫人。”

  姚晗也是眼睛一亮,三两口咽下手里的花卷,跑到她身边。江晚芙牵他回了桌边,抱他坐上凳子,道,“别光吃花卷,噎得慌,喝碗粥。”

  绿竹一听,赶忙舀了碗粥,怕自家夫人误会她伺候不用心,小声解释,“姚小郎君像是不爱喝粥,奴婢方才也给他舀了的,他不肯吃——”

  话说一半,却见方才一眼都不看那粥的姚晗,抱着夫人刚递过去的粥碗,大口喝了起来,话音顿时戛然而止。

  江晚芙自然不会怪绿竹,朝她一笑,“我知道。他不肯吃,也别逼着,哄一哄,或者给他盛一碗在边上,他噎着了,自己会喝的。”

  用过早膳,郑院判就来了府里,给姚晗一番望闻问切,当然小孩儿不说话,问是没问出什么。

  收回手,郑院判开口,“这孩子的喉舌,并无病症,脉象也很正常,倒不像是身上有什么病。方才听您说,这孩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大人照顾,兴许是学说话的年纪,没有大人教导,所以不会说话。”

  江晚芙认真听着,倒是听懂了,就是说小孩儿不是哑巴,可能是没学过说话,所以不会说。她点点头,又道,“郑院判,还有一事。就是这孩子胃口很大,且只食主食和荤腥,会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郑院判沉吟片刻,道,“方才诊脉,倒是没什么影响。”

  江晚芙点点头。郑院判开了药,又定了回诊的时间,惠娘就把人送出府了。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江晚芙想起姚晗那夸张的胃口,特意照先前的量,减了个馒头,同他商量,“你中午少吃一个馒头,留着肚子,下午婶娘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姚晗看江晚芙不给他馒头,眨眨眼睛,倒是把手收了回去。江晚芙也不知道他明白了没,等到下午的时候,她蒸了碟桂花栗粉糕,用糖腌的玫瑰卤泡了壶水。

  小孩儿像是第一次见这些,吃得很开心,到晚膳的时候,不用江晚芙说,他自己就给自己减了个馒头,仰着脸,黑曜石的眼睛盯着江晚芙看。

  江晚芙被他看得又好笑又心软,摸摸他的脑袋,“真乖……”

  姚晗没等到她说“给他好吃的”,本来还有点不开心,被温温柔柔摸了摸脑袋,又不说话了,乖乖低头吃饭。

  哄孩子实在是个辛苦活,虽然陆则说,要她有事吩咐丫鬟,可这么小的孩子,真就丢给丫鬟不管,她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一天下来,总得看个四五次才安心。

  日子不快不慢地过,很快四五日就过去了,这一晚,她回到正屋,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再过三日,陆则就可以回来住了。

  这样一想,本来稍显冷清的正屋,都一下子有了人气儿似的。还是早些生个孩子吧,有了孩子,立雪堂就能热闹起来了。

  江晚芙正想着,身后的纤云,已经把她的发髻拆了,用梳子梳过几遍。江晚芙进盥室梳洗,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出来,纤云和菱枝上前,用又厚又大的棉布包着她的头发,将水汽一一吸走,江晚芙枯坐得有点犯困,就问,“我上回看到一半的那本话本呢?”

  菱枝问,“娘子说的是那本《锦绣缘》吗?”

  江晚芙点头,她这几日忙着照顾姚晗,一直没顾得上那本话本。菱枝听了,就去翻书柜,翻箱倒柜半天,空着手出来了。

  江晚芙看她,“没找着?”

  菱枝“嗯”了声,道,“我去您常待的暖阁找找。”说着,急匆匆出去,过了会儿,还是空着手回来了。

  纤云纳闷,“这屋里的物件都是有数的,娘子的物件,谁会动?翡翠翡珠那几个洒扫屋里的可问过了?”

  菱枝道,“问过了,都说没瞧见过。按说娘子的物件,她们不敢动的。”

  要是丢了什么金银首饰,那肯定是要严查。但不过一本话本而已,自然犯不上那么大张旗鼓了。江晚芙也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着,想起那日,陆则从他的书里,翻出一本她看到一半的话本,忍不住笑了一下。

  菱枝见她笑,还有些疑惑,“娘子这是想到什么了?”

  江晚芙摇摇头,“没事,我是想,估计是混进世子的书里,带回书房去了,我等会儿过去看看。”

  陆则的书房,他们这些丫鬟肯定是不敢进的,立雪堂也就江晚芙,去送过好几回吃的,后来陆则更喜欢留在正屋练字,她才去的少了。

  头发擦得半干,纤云又拿了铜壶来,说是铜壶,底下其实是扁平的,专门用来烤头发的,装了热水,用棉布包了三四层,从发上一遍遍熨过去,棉布吸走剩余的水汽,过了会儿,头发基本就干透了。

  反正也不出院子,就那么几步路,江晚芙也懒得再梳头发,披了件带帽的披风,从头到尾那么一罩,菱枝提着盏灯笼,主仆俩就朝书房去了。

  陆则虽不在,但他书房仍有小厮守着,见来人是江晚芙,自然不敢拦,去领了钥匙,很快开了门。

  想着书房到底重要,闲杂人等进了不好,江晚芙便让菱枝在门口守着,自己进去找。进了屋,很快找到陆则平日放闲书的地方,她略翻了一下,很快翻出那本《锦绣缘》。

  “还真是混到一起了……”江晚芙翻了翻书,摇头笑了笑,起身时,大概是披风帽子很沉,披风的系带又系得不够牢靠,她一起身,系带一松,整件披风就往下掉,她下意识侧身,一只手拉住松开的系带,另一只胳膊则被带起,碰落了博古架上的一个不起眼的盒子。

  “哐当”一声,盒子落在地上,锁扣被砸坏,物件散了一地。

  江晚芙怕那是什么重要东西,忙将披风系带系好,蹲下身去捡那盒子,待看清散落一地的是什么事,整个人却是一怔。

  青色发带、碎了又被补好的簪子、团折枝梅花纹的胭脂漆盒、折了几根齿的梨花木篦子……这只是她认出来的一些,还有些认不出,但看着莫名觉得眼熟的。

  这是她的物件……

  要不是都摆在一起,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出来。

  怎么……怎么会在陆则的书房里?

  江晚芙有些懵,思绪混乱地将散落一地的大小物件捡起来,收进那个锁扣被砸坏了的木盒里,满满当当一盒子,抱在手里,甚至有点压手。

  夫君怎么会收集她用过的东西,江晚芙一点儿都不怀疑,是旁人所为。这里是陆则的书房,除了她和陆则,谁都不敢进来的地方。

  且还有一样铁证。

  就是那支簪子。

  那是她和陆书瑜办赏花宴那一日,她在半路碰上太子,被逼得无路可逃的时候,随手扯下来,用于自保的。后来被陆则拦住,簪子砸在地上,碎了,她那时吓得不轻,便忘了那簪子。回了绿锦堂,惠娘还问起过那簪子。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是陆则捡起来,又叫匠人修补好的嘛?

  江晚芙拿起那簪子,细细看了看,大约是那时碎得太彻底了,虽修补好了,但仍看得清楚裂缝。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怎么值得陆则这样收在书房?

  她捏着那簪子,指尖泛出隐隐血色,心口却扑通扑通,剧烈跳动着,像是有什么即将跳出来一样。

  月光洒进屋里,落在桌案上,夜风吹进来,吹得那本落在地上的《锦绣缘》,翻了好几页,书页翻动的声响,令江晚芙回过了神。

  屋外等久了的菱枝敲了敲门,在外低声问,“娘子?”

  江晚芙捡起那本《锦绣缘》,本想将盒子放回博古架上,犹豫了片刻,却下了决心,抱进了怀里,出了书房。

  小厮将书房大门锁上,江晚芙则和菱枝,回了正屋,朝准备跟进来伺候的菱枝纤云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们出去吧,不必在屋里伺候。”

  纤云和菱枝应下,二人一起出了内室,在茶水房里取暖,年纪小的丫鬟们忙殷勤泡了茶,递过来,嘴甜道,“二位姐姐喝茶。”

  两人接过去,纤云掏了几个铜板,一人分了一个,柔声道,“辛苦了,拿去买糖吃。”

  小丫鬟们高兴坏了,一个劲儿谢过纤云,笑着出去了。

  “你还真是散财童子……”菱枝摇摇头,拿自己这位姐妹没法子。

  纤云笑笑没说话,想起不要她们伺候的自家主子,倒有些疑惑,“娘子是怎么了?刚才去书房,可发生什么事情了?”

  菱枝也没比纤云多知道什么,摇头道,“没发生什么啊,娘子就是在里面多待了会儿,其他的,倒是没什么特别的。”

  纤云纳闷,“是麽……”

  二人正喝茶,烤着炉子,忽的听见隔壁正屋开门的声音,主子似乎在喊她们,二人忙放下茶杯,起身出去,果见娘子在门口站着。

  娘子往日明润沉静的一双眼睛,亮而炙热,犹如洒着细碎的月光似的,正看着她们,吩咐道,“备车,我要去刑部。”

  纤云听得一愣,连忙应了下来。

第75章

  天色渐暗,刑部所在的长街,已经没什么行人来往了,白日里忙碌的官邸,眼下唯有门口悬挂着的白纱灯笼,在月光下轻轻晃动着。

  一辆青布马车在刑部侧门处停稳,一貌美的青衫丫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上前敲了敲侧门,守夜的小吏打着哈欠来开了门,见是个小娘子,面上因被吵醒的不耐,倒是略缓和了几分,“这里是刑部,若有冤屈,去顺天府报案。不过,这天都黑了,我劝你还是明日再去……”

  纤云听罢,屈了屈膝,道,“这位大人误会了,奴家不是来报案的,奴家是卫国公府家仆,我家夫人来刑部寻世子,还请大人行个方便,通传一声。”

  卫国公府?

  本来困得打瞌睡的小吏,一下子给吓清醒了,抬头看了眼那门口停着的青布马车,恰见一位娘子被丫鬟扶着下来,那娘子生得极美,整个人罩在一袭藕色的披风下,有几缕乌黑发丝钻出帽檐,月光照下来,照得她面上莹白,五官明丽,真就犹如月下仙子一般。

  先前和同僚们聊闲天时,的确是听说过,陆大人的正妻,出自苏州,容貌惊为天人,极为不俗,当时哥几个还私下调侃了几句,说陆大人实在艳福不浅云云。

  若是上官家眷前来,小吏自然是愿意行个方便的,可问题是,陆大人压根就不在刑部啊?

  小吏犹豫片刻,江晚芙已经走到屋檐下,小吏看了她一眼,忙低了头,结结巴巴道,“还请夫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通传。”